可惜夜間風大,卷著紙張飄向遠方,這盛大的愛意再也無人知曉。
新浪微博:@謝矜
一
“哎,你怎么哭了?”
對面教授的一句話,將整個辦公室人的目光都引到夏落桐身上。
“生理反應。”
夏落桐抬手抹去眼角溢出的淚花,笑著解釋:“我一打哈欠就流眼淚?!?/p>
周圍人聽到這個說法都忍俊不禁,院領導抬頭看了看墻上的掛鐘:“我看今天也挺晚了,大家回去好好休息吧?!?/p>
大四學生畢業(yè)在即,不少人在校入黨,學校要在學生離校前將黨員資料核查完畢,寄去學生戶籍地的人社局。
夏落桐大學畢業(yè)后留校讀研,作為教授的左膀右臂,又是黨員,自然被拉來做苦力。偏偏她是個神奇體質,一打哈欠就流眼淚,這幾天熬下來,眼睛又紅又腫,淚眼模糊,越發(fā)顯得可憐。
一群人從博明樓出來,紛紛感謝夏落桐讓他們提前下班,夏落桐笑著同大家道別后往宿舍走,心思卻已飛遠。
她忽然想起和顧南非的相識,就是因為一個打哈欠的烏龍。
那是高二下學期,昭川一中校園里的梨花開了滿樹,遍地都是雪白的花瓣,高三的學生在操場上舉行百日誓師大會。
夏落桐坐在靠窗的位子上寫數(shù)學卷子,走廊上一群人閑聊,從“升旗臺上的學長真帥”聊到“顧南非又考了年級第一”,最后不可避免地聊起了高考。
“顧南非,你將來想讀哪個大學???”
清脆的女聲落下,走廊上瞬間響起幾聲輕佻的口哨,夏落桐一抬頭,恰好瞧見同班的章黎伸手去打那幾個吹口哨的男生。
那一年,昭川一中設置了兩個實驗重點班,一文一理,正是夏落桐所在文科一班和顧南非所在的理科四班,兩個班占了一整層樓,低頭不見抬頭見的,彼此都很熟悉。
被詢問的顧南非就站在一旁,男生留著學校要求的寸頭卻不顯傻氣,反而襯得整個人精神又挺拔,他懶洋洋地靠著欄桿,清晨明黃色的陽光躍到他頭上,襯得清俊的眉眼越發(fā)好看。
大課間很長,一群人又鬧了起來,夏落桐低頭去看那道函數(shù)題,剛理出一點思緒,就聽到男孩子清朗的聲音:“怎么?你要和我考同一所大學???”
周圍人哄笑出聲,夏落桐卻只覺得男生惡劣得過分,大庭廣眾之下,將這種話說出來,絲毫不顧及發(fā)問的是個女孩子。
夏落桐忍不住想看章黎的反應,結果抬頭便打了個哈欠,眼淚霎時流下來,眨了兩下眼睛就對上了顧南非錯愕的眼神。
四目相對,夏落桐還有些發(fā)怔,一時想不起來要先解釋還是先低頭。顧南非瞧著她偏了偏頭,唇角微勾,左邊臉頰上出現(xiàn)一個淺淺的酒窩,好看又蠱惑人心。
上課鈴聲響起,走廊上的人一哄而散。
夏落桐握緊了手里的尺子,明明什么也沒做,她卻無端覺得心慌。
二
那天輪到夏落桐做值日,出教室時整層樓靜悄悄的。她以為人走光了,可一到樓梯口就瞧見了倚在欄桿上看書的人。
樓道里燈光溫暖又明亮,在顧南非身上落了一層毛茸茸的光暈。他手里拿著英語詞匯書,右耳塞著耳機,白色耳機線順著頸側一路向下,最后隱沒在校褲口袋里。
顧南非聽到腳步聲,從書里抬頭,瞧見夏落桐,笑了一下,道:“還以為你趁我不注意溜了呢。”
他們明明是第一次說話,他語氣卻熟稔得過分,話里的意思還像是專門在等她一樣。夏落桐一時不知要怎么接,便木著臉沒吱聲。
顧南非合上書,拽下耳機問她:“你下午哭什么?。俊?/p>
“我沒哭?!毕穆渫╅_口反駁,“我那是正常的生理反應,一打哈欠就流眼淚?!?/p>
“正常嗎?”顧南非笑了一下,毫不見外地湊上來,“我可是第一次聽說這種神奇體質,要不你再展示一下?”
夏落桐張口欲解釋,抬眼卻瞧見了這人眼底的戲謔,接著又想起他下午應對章黎那番話,冷著臉退后兩步拉開距離,淡聲道:“愛信不信。”
說罷,她繞開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恃才傲物、性格惡劣的自來熟,是顧南非留給夏落桐留下的第一印象,她一點也不想和他扯上關系,卻沒想到顧南非竟纏上了她。
課間、食堂、放學路上,顧南非總能找準時機湊到她跟前,像一只聒噪的蟬,同她炫耀自己在體育課上,如何以一個完美的三分投籃逆轉敗局,也會吐槽上課走神,就被老師罵得狗血淋頭。
夏落桐大多時候不肯理他,偶爾被鬧煩了也會回答一兩句,但那都是對顧南非忍無可忍的時候。
她氣鼓鼓的樣子,似乎更加取悅了顧南非,他總是吊兒郎當?shù)匦χ骸靶⌒∧昙o裝什么酷,活潑點才好啊?!?/p>
明明年紀和他相近,卻總是一副老成的樣子。
對他改觀大概是在高三上學期的時候,期中考時夏落桐身體不舒服,數(shù)學考得一塌糊涂,被不知情的數(shù)學老師狠狠罵了一頓。從辦公室出來,她一個人坐在樓梯上發(fā)呆,被請假出來上廁所的顧南非撞見了。
夏落桐還來不及躲,他就吊兒郎當?shù)啬弥约旱某煽儐危c了點滿分的數(shù)學成績,提出夏落桐打個哈欠給他看看,就幫忙補習的交易,夏落桐斷然拒絕。
結果幾天后,這人親手寫了一整本筆記,羅列了近些年的高考題型,解題方法和技巧滿滿當當?shù)貙懥藥装夙摗?/p>
那一本筆記,算是打破了他們之間的隔閡。
聊天不再是顧南非一個人的獨角戲,他們之間開始變得有來有往。路上碰見了,夏落桐仍舊不會出聲打招呼,卻不再是冷漠地走開,而是露出一個淡淡的微笑。
誤會解開,是夏落桐在操場上意外聽到了他和同學的對話。
學校舉行籃球賽,章黎給顧南非送水卻被拒絕,隊友感嘆他辣手摧花,冷酷無情。
顧南非的聲音懶洋洋的:“就是為了她好才拒絕的,沒有結果的事,為什么要給她希望?”
“那當眾讓人家下不來臺,也是為人家好?”
“未來是自己的,我要是說了,她一時沖動真跟我報同一所學校怎么辦?那不是把未來當兒戲嗎?還不如把話說得狠一點,讓她死心……”
中場休息結束,顧南非又上了場,一個利落的上籃,引得周圍女生不斷尖叫。
傍晚陽光斜斜落下來,少年奔跑在光影交織的球場上。夏落桐遠遠瞧著,只覺得那意氣風發(fā)的眉眼比太陽還要耀眼幾分。
三
時光飛逝,來年春天的時候,輪到了他們在操場上舉行百日誓師大會。
那一年,學校別出心裁,給每個高三的學生發(fā)了許愿瓶,讓學生寫下此時的夢想后,把許愿瓶掛在校園的樹上,等到高考后再來看,也算是一種告別青春的儀式。
顧南非找來時,正巧瞧見夏落桐一字一句地寫下“祝愿媽媽身體健康,長命百歲”的愿望,忍不住打趣:“我覺得學校是想讓我們寫高考的理想院校吧?你還真拿它許愿了?”
“還有,怎么只祝愿媽媽沒有爸爸?你這也太偏心了?!?/p>
顧南非說完,以為夏落桐會像從前一般無視他的廢話,卻不想她放下筆,認真地將紙張卷起塞進許愿瓶里,才抬頭看著他:“早在很久之前,我就已經(jīng)沒有爸爸了?!?/p>
顧南非神色微怔。
天色微暗,高一高二的學生都在上晚自習,高三師生卻是難得放松,連不少老師都領了許愿瓶來湊熱鬧。教導主任搬來一架梯子,幫著學生把許愿瓶掛在樹的最高處,嘴里念叨著:“掛得高一點呢,老天爺看得比較清楚,會早日幫你們實現(xiàn)愿望。”
周圍女生見狀,連忙讓教導主任幫忙,夏落桐卻無甚反應,走到僻靜無人處看準了一根不高的樹枝,踮起腳就要將許愿瓶掛上去,中途卻被人截和。
“沒聽老師說嗎?掛得高一點,愿望才更容易實現(xiàn)?!鳖櫮戏钦f著接過她的許愿瓶,挑眉笑道,“我?guī)湍惆 !?/p>
顧南非偏頭瞧了一眼,見教導主任沒注意他們這邊,干脆利落地爬上了樹,將兩人的許愿瓶掛在了最高處。
夜色里所有景象都是模糊的,顧南非一回頭,就瞧見夏落桐站在樹下仰著頭望他,月光穿過樹梢在她額頭上投下幾點細碎的光斑,那一雙眼睛明亮似星,滿是笑意。
“夏落桐,你猜我許了什么愿望?”
男孩子聲音溫柔,帶著一絲蠱惑,夏落桐剛想開口,身后驟然響起腳步聲,她到嘴邊的話變成了:“不想知道,你快下來!”
顧南非瞧見她眼底的擔憂點了點頭,結果周圍不知誰喊了一聲,他被驚了一下,腳底一滑就摔了下去。
他甚至來不及喊出讓夏落桐讓開的話,目光所及是夏落桐驚恐地瞪大了眼睛,卻不閃不避反而伸了手想要接他。
顧南非怕自己撞傷了夏落桐,快要落地時側了一下身子,夏落桐倒是抓住了他的衣角,結果因為力氣不夠大,反而被顧南非拽得撲到他身上。
額頭磕在顧南非胸口上,泛起一陣麻,夏落桐還沒緩過神,身下的顧南非就悶聲笑起來。她一抬頭對上顧南非的眼神,瞧見他眼底瑩潤的光,里面透著溫柔的笑意和自己,一時竟忘了起身。
四
高考成績出來,夏落桐的數(shù)學第一次過百,想起顧南非幫忙寫的筆記,主動給他發(fā)消息:“我請你吃飯吧?!?/p>
兩個人去了學校后街的小面館,地方是顧南非挑的,熱氣騰騰的牛肉面上面撒了蔥花和香菜,骨頭湯里飄著一層辣椒油,色澤鮮艷,讓人食指大動。
可顧南非并不擅長吃辣,才幾口就不斷吸氣,被面的熱氣一熏還止不住地流眼淚,喝了半瓶水也于事無補,夏落桐看得費解:“不會吃辣,還要學著我點麻辣?”
夏落桐想起早晨出門前,她在衣兜里放了一把糖,摸了半天發(fā)覺只剩一個了,還是遞過去:“吃顆糖?”
大白兔奶糖靜靜地躺在手心,女孩子指甲修剪得整齊,遞出糖的時候似是怕掉了,拇指微微彎著,同手掌心一起夾住糖的一角。
顧南非瞧著這個姿勢怔了好幾秒,才猛地笑起來:“我們以前是不是見過?”
曾經(jīng)也有一個小姑娘,用這樣的姿勢遞給他一顆奶糖。
那時候顧南非六歲,父母加入國際醫(yī)療隊,遇上戰(zhàn)亂雙雙離世。消息傳回國內,他被小姨連夜帶去了父母任職的醫(yī)院。
小姨去找院領導了解情況,他被留在護士站,遇見了一個趴在椅子上算數(shù)學題的小姑娘,認認真真地掰著手指頭,數(shù)了一遍又一遍,卻好像怎么也數(shù)不清楚。
旁觀的顧南非忍不住提醒:“五加七等于十二……”
小姑娘一抬頭便打了個哈欠,眼淚瞬間流下來,顧南非慌里慌張地道歉:“對不起,我不說了,你別哭了?!?/p>
“我沒哭?!?/p>
小姑娘的反應和夏落桐如出一轍,先是反駁,再是抹干凈了眼淚解釋:“我是因為打哈欠才流的眼淚?!?/p>
說完她擰著眉頭想了一會,又加上一句:“這叫生理反應?!?/p>
五六歲的孩子哪里懂“生理反應”這個詞,顧南非眨著眼睛沒有說話,小姑娘突然抬起手,眼巴巴地看著他:“給你吃糖,你教我算題好不好?”
她蹲在地上,抬手把糖送到顧南非跟前有些費勁,手微微地抖著,怕糖掉了,就彎起拇指夾住糖的一角。
顧南非伸手接了糖,教她做了一晚上的算術題,直到被小姨帶走。
那一晚顧南非失去了父母,小姨抱著他哭得撕心裂肺,顧南非懵懵懂懂地攥著手里的糖跟著哭。
很多年后回想起來,顧南非都覺得那顆糖是他那段灰暗日子里唯一的一抹甜。
兩人之間隔著裊裊熱氣,顧南非眼里泛著瑩潤的光,夏落桐怔然地笑出來。
那真的是很久遠的記憶了,父親因為胃癌住院,她每天放學就會跑到醫(yī)院里陪著父親。父親被推去治療,她膽子小,不愿意待在空蕩蕩的病房里,便時常窩在護士站寫作業(yè)。
可癌癥哪里是那么好治的,用光了所有的積蓄,母親四處借錢,她亦跟著受盡了白眼。
顧南非說那顆糖是他灰暗日子里唯一的一抹甜,可那個因為一顆糖便教她做了一晚上作業(yè)的男孩,亦是她生命里為數(shù)不多的光啊。
現(xiàn)在男孩成了少年,依然是闖進她生命的微光。
五
高考成績出來后,各班都在組織畢業(yè)活動,他們兩個班待在一整層樓兩年多,兩位班長想到了一起,組織去山頂露營看日出。
到了露營地點,顧南非自告奮勇地幫夏落桐搭帳篷,夏落桐去找班長確認完安全,回去時忽然聽見章黎的聲音。
“對了,你之前不是想去A大嗎?”
“現(xiàn)在怎么又想去昭川大學了,是因為夏落桐嗎?”
夏落桐抬頭就瞧見了帳篷前相對而立的兩個人,旁邊的帳篷已經(jīng)搭好了,將夏落桐遮得嚴實,沒人察覺到她的存在。
周圍光線明明滅滅,夏落桐瞧不清顧南非的表情,只覺得他似乎是笑了一下。
章黎道別后轉身走了,夏落桐的心卻怦怦狂跳起來。
晚上睡不著,一群人圍著篝火聊天,夏落桐心里有事也不開口搭話,只在一旁靜靜地聽著,手里拿了根樹枝在地上一點一點的。
顧南非坐在她身側,偏頭問她:“夏落桐,你將來想干什么?”
兩個人靠得近,顧南非一開口,灼熱的呼吸灑在耳畔,夏落桐忍不住縮了縮脖子,卻沒舍得避開。
“上大學、畢業(yè)、工作,好好照顧我媽媽。”
“哪個大學?”
顧南非直勾勾地盯著她,夏落桐飛快的心跳驀地停了一秒。
“A大吧?!?/p>
A大是昭川鄰市有名的醫(yī)科大學,夏落桐聽顧南非提過好幾次,也知道他一直想當一名醫(yī)生。
顧南非聞言似是有些意外,偏頭瞧了眼地上,忍不住笑了:“可我想去昭川大學。”
夏落桐后知后覺地低頭,聊天走神間,她不自覺地拿著樹枝在地上戳來戳去,地上的點連起來,竟是顧南非的名字。
她一下子扔了樹枝,面紅耳赤地起身:“我困了?!?/p>
說著她就頭也不回地鉆進了帳篷,周圍人興致勃勃地聊著天沒發(fā)現(xiàn),顧南非也沒提醒她——她進錯了帳篷。
后半夜大家都去睡了,周圍慢慢安靜下來,只剩下風過山林的聲音,和著夏季永不停歇的蟬鳴。
夏落桐在帳篷里翻來覆去睡不著,一出來就瞧見了靠在山壁上睡覺的顧南非,她回頭看了一眼帳篷顏色,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自己走錯了帳篷。
帳篷是統(tǒng)一批發(fā)的,大小都一樣,夠兩個女孩子一起睡,男孩子卻都是一人一個,她占了顧南非的帳篷,顧南非就只能睡在外面。
所幸那是一處人工開鑿出來的避風坡,顧南非倚著山壁睡得安穩(wěn),夏落桐忍不住在他身旁坐下來,撐著下巴看他。
夜色靜謐,很多話忽然有了出口:“你傻不傻???都不知道來喊我一聲?!?/p>
“你和章黎的對話我聽見了?!?/p>
“你真的想去昭川大學嗎?”
她嘟嘟囔囔,聲音卻又輕又軟,生怕驚動了顧南非。
直到困意襲來,她才跟著往后一靠,目光所及是顧南非清俊的側臉,她輕聲道:“晚安?!?/p>
過了一會,原本熟睡的顧南非忽然睜開了眼睛,清明的眼底毫無睡意。他靜靜瞧著夏落桐安靜恬淡的睡顏,估摸著她差不多睡熟了,才扶著讓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太陽掙脫沉沉夜色,在天邊泛起縷縷橘紅,顧南非低頭瞧著夏落桐,語聲輕柔卻堅定:“我想和你上同一所大學?!?/p>
“有些話,我想等我們足夠成熟、足夠堅定的時候,再告訴你。”
“你等等我,好不好?”
熟睡中的夏落桐似是感覺到了什么,眼睫輕顫,可最終還是被睡意席卷,墜入更深層的夢境。
六
十七八歲的年紀,總覺得未來很長,卻不明白時光漫漫,多的是世事無常,有些話當時不說,便再也沒有開口的機會。
那之后,他們雙雙被昭川大學錄取,顧南非念臨床醫(yī)學,夏落桐在經(jīng)管學院。
醫(yī)學院的課很多,他們不常見面,顧南非卻還是會時刻關注著天氣,給夏落桐發(fā)短信,天冷提醒她穿衣,天熱提醒她帶傘,每天晚上都會有一句溫柔的“晚安”。
入學不久,顧南非就破格加入了學校的醫(yī)學實驗室,他深夜在實驗室值班,夏落桐會借著送夜宵的由頭去陪他;他實驗失敗、懊惱不已的時候,夏落桐也會笨拙地鼓勵和安慰他。
一直到大三那年,顧南非參與的醫(yī)學實驗在全國創(chuàng)新醫(yī)學實驗大賽上拿了獎,因此獲得了去國外名校進修的資格。
得知這個消息,顧南非第一時間跑去找夏落桐,一路飛奔到女生宿舍樓下,卻瞧見夏落桐接了一個男生的玫瑰花。
地上擺了一圈心形蠟燭,男生肩膀上還掛著一把吉他,幾乎不用思考,顧南非就能明白那是一個告白的場面,還是已經(jīng)結束的、成功了的告白。
周圍人已經(jīng)散了,夏落桐抱著花和那個男生說話,面上是掩不住的笑意,顧南非渾身的血液都冷了下去。
從驚詫到憤怒,又從茫然轉為無措,最后心底涌起失落和難過,好像也就是一瞬間的事,顧南非苦澀地笑著。
那年山頂?shù)募s定,始終只是他一個人的自言自語,夏落桐從來沒有答應過。
他總覺得未來很長,卻忘了夏落桐沒有義務一直等著他。
顧南非失去了上前的勇氣,一步一步退回了自己的角落。
風過林梢,傳來簌簌聲響,他越退越遠,始終沒聽到風中傳來的夏落桐的低語:“她就是害羞,又有這么多人圍觀,不好意思下來,我會把花轉交她的……”
夏落桐得知顧南非得獎的消息,是在學校的公告欄上,她高興地打電話過去恭喜,那頭傳來一片喧鬧。
顧南非也突然客氣起來:“謝謝,我們正在外面吃飯慶祝呢?!?/p>
夏落桐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得獎的消息最先知道的應該是顧南非本人,顧南非沒有第一時間告訴她,就連出去慶祝的事情,她也不知道。
也許是實驗室內部的慶祝吧,夏落桐掩下心底的失落,由衷地為他開心:“那你們好好慶祝,玩得開心。”
即將掛斷電話的前一秒,顧南非又道:“改天吧,我請你吃飯,我們一起再慶祝一次?!?/p>
夏落桐笑起來:“好?!?/p>
這個“改天”足足等了一個多月,顧南非像是忽然忙了起來,電話不接,消息過了很久才回,還是夏落桐主動提起才促成。
那天夏落桐抱著精心挑選好的禮物,在約定的餐館等了三個多小時,等來的是顧南非即刻要啟程前往國外的消息。
“英國那邊舉辦了一個臨床醫(yī)學學術研討會,教授接到通知后覺得對我們來講是一個機會,提前給我們定了機票,我也是臨時接到通知的,抱歉?!?/p>
手機電量即將告罄,夏落桐只來得及說一句:“等我?!?/p>
她著急忙慌地攔了出租車趕往機場,所幸趕在了顧南非登機前到達,還有機會將禮物送出去。
他馬上就要登機,再多的話也沒有了說的時間,他們只能揮手道別。
七
夏落桐那天太著急,將手機落在了出租車上,找了很久也沒有找回來,縱使后來補辦了電話卡,可和顧南非的那些聊天記錄、通話往來卻再也找不回來了。
顧南非到英國后換了電話卡,也給夏落桐打過電話、發(fā)了短信,可夏落桐手機丟失期間一一錯過,顧南非見夏落桐不回應,后來便再也沒發(fā)過,兩個人就這么失去了聯(lián)系。
再見面已是三年后,顧南非學成歸國。
四月,昭川大學建校百年慶典,顧南非被請來做杰出校友演講,夏落桐畢業(yè)后留校讀研,正值研二,在大禮堂意外撞見了顧南非。
時光將他們都雕琢成陌生的樣子,兩個人相對而立,恍若隔世。
典禮結束,夏落桐還未離開,顧南非便主動約了吃飯。兩個人去了校外曾經(jīng)常去的餐廳,夏落桐卻食不知味,一頓飯潦草結束。
天色微暗,顧南非送夏落桐回宿舍,兩個人沿著街道慢慢地走,一路都無人說話,直到遇見一個賣花的小姑娘,不依不饒地纏著他們買花。
最后顧南非沒辦法,買了一束海棠花,小姑娘人小鬼大:“哥哥,紅玫瑰才代表‘我愛你?!?/p>
顧南非付了錢,自然而然地將花遞給夏落桐,彎下腰笑道:“可哥哥不喜歡紅玫瑰?!?/p>
一直走到宿舍樓下,某些畫面才在夏落桐腦海里閃過,她終究是沒忍住開口:“大三你的醫(yī)學實驗獲獎那年,你是不是……看到了什么?”
顧南非點點頭:“我瞧見你接了一個男生的玫瑰花。”
說著他又笑起來,帶了點開玩笑的意味:“所以從那以后,我最討厭的就是紅玫瑰了?!?/p>
“那花不是給我的,他是和我室友表白……”夏落桐著急忙慌地解釋,卻被顧南非打斷:“我知道。”
同在一個學校,又是那樣聲勢浩大的表白,顧南非沒多久就知道了事情的真相。
音樂學院的大才子,在女生宿舍樓下擺蠟燭唱情歌,引得不少人圍觀,被表白的女生本就溫柔羞澀,看著人山人海越發(fā)不敢下樓,只得央求舍友幫忙應答。
實驗室的師兄跟他嘖嘖稱奇地感慨這樣也能成的時候,顧南非卻只有失而復得的狂喜,他幾乎就想立馬去跟夏落桐說清楚,卻在那一刻收到教授的郵件,上面是他們去英國進修的計劃。
三年,去英國,和昭川相隔萬里,說清楚自己的心意之后呢?即便夏落桐也喜歡他,答應了他,那又讓夏落桐等著他嗎?
從昭川一中那一方狹小的天地出來,他們一起走到了更加廣闊的世界。在他不眠不休地做醫(yī)學實驗的時候,夏落桐也沒有停止前行,她修了雙學位、拿獎學金、參加辯論社,代表學校去比賽拿獎。在人才輩出的重點大學里,提起來也是令人稱贊的人,她身邊隨時會有更好、更優(yōu)秀的人,他憑什么用自己的愛意去束縛,讓她一直等待?
他怯了場,一邊不甘心,一邊又覺得自己自私,渾渾噩噩地將約定吃飯的時間拖了又拖,終于拖到了沒有辦法挽回的時刻。
臨出門前,接到教授的電話,他掛斷后立馬打給了夏落桐,可時間太緊了,什么都還沒有說清楚,他就去了英國。
拆開夏落桐給他的禮物,是一件淡藍色的襯衣,同行的女同學告訴他,女生送男生襯衣代表著喜歡與追求。
顧南非又驚又喜,打電話給夏落桐卻沒人接,他就發(fā)了短信,告白后又問夏落桐愿不愿意等他。
可夏落桐始終沒有回復。
從忐忑的期待到無盡的失落,顧南非終于認命,也許夏落桐從不知道送襯衫的含義,這只是她隨手買的一個禮物。
“我去機場的路上把手機丟了,找回號碼的時候,那些電話和短信我已經(jīng)看不到了……”
夏落桐當然知道送襯衫的含義,她原本就想在那天表白,趕著去機場送出代表心意的禮物,得到的回應是顧南非去到英國后的再不聯(lián)系。
她也以為,那是顧南非給她的答案。
也曾不甘心,費盡心思得到了顧南非在國外的聯(lián)系方式,電話打過去卻被一個女生接通,那頭說著并不流利的中文,親切地喊著他“顧”,以及顧南非不斷重復的“我不聽”,夏落桐終于失去了所有的勇氣。
“那晚我喝醉了,那個女生只是我的同學,在英國那邊大家都這么叫……我那時醉得有點迷糊,不小心刪了通話記錄……”
顧南非顛三倒四地解釋著,最終只剩頹然:“算了……”
他們兩個人都太在乎對方了,在乎到小心翼翼,在乎到一切都不敢明說,生怕一個不小心就弄巧成拙,卻偏偏因為這份看重,什么都沒能說出口。
所有陰差陽錯的誤會解開,夏落桐已是淚流滿面,顧南非也紅了眼眶。
宿舍已經(jīng)到了關門的時候,阿姨喊著門口幾對告別的小情侶中的女生趕快進門,夏落桐抹了把眼淚,笑起來:“那以后,我還能去找你嗎?”
顧南非神色一怔,抿了抿唇想說什么,卻仍是沒有說出來,只是點了點頭。
等夏落桐進了門,他又忽然喊她:“夏落桐?!?/p>
阿姨合上大門的一瞬間,夏落桐聽到他溫柔又珍重的一句:“再見,夏落桐?!?/p>
八
很快,夏落桐就明白了那句“再見”的含義。
早在顧南非回國之前,他就已經(jīng)向無國界醫(yī)生組織遞交了申請,而在他們重逢的前一天,顧南非也收到了回信。
等夏落桐整理完心情撥通顧南非的電話時,得到的就是他即將前往南蘇丹的消息。
夏落桐忽然想起大二那年。
顧南非為了一個數(shù)據(jù),夜以繼日地做實驗,大晚上的還在實驗室里值班,夏落桐買了粥去看他。
實驗室里不讓無關人等進入,顧南非又要隨時盯著實驗過程,就將她帶去了旁邊的休息室,將自己的平板給她打發(fā)時間。
彼時,夏落桐無意間點開了顧南非平板里的一個無國界組織醫(yī)生的紀錄片,哀慟的音樂襯著戰(zhàn)火紛飛,到處是殘垣斷壁,有滿頭是血的孩子在哭鬧,有穿著手術服的醫(yī)生在拼盡全力救死扶傷。
畫外音里,是一個女聲在講解,畫面從她提著行李趕赴戰(zhàn)場,到她救治過的每一個病人的笑臉。結束時,那個溫柔的女聲一字一句:“我不知道未來會如何,但這一刻,我為了我的信仰而自豪。”
夏落桐不知不覺淚流滿面,顧南非出來就瞧見這樣的場景,手忙腳亂地掏出紙巾幫她擦拭。
那晚夏落桐冷靜下來之后,很認真地問顧南非,是不是也想也成為一名無國界組織醫(yī)生。
“當然想啊,不分種族,不分國界,不分信仰,健康所系,性命相托……”
顧南非一字一句地說著,臉上的表情堅定又誠摯,夏落桐攥緊了他的衣袖急切道:“可是那很危險……”
顧南非怔了一下,看著她笑起來:“所以就只是想想啊,我心里還有牽掛,還有放不下的人,暫時不會去的?!?/p>
言猶在耳,夏落桐很想問一句,你那時放不下的牽掛和人,現(xiàn)在是終于放下了嗎?
可她不敢。
他們之間錯過了太多,留下了太多的遺憾,那些未曾宣之于口的情感,早已成了不可言說的傷。
時光匆匆,仿佛大夢一場,她再不敢與他的夢想爭輝。
所有的話輾轉于唇邊,最后不了了之。
夏落桐再也沒有見過顧南非,時移世易,漫漫時光之后,她終于和自己和解。
只是仍舊遺憾,那束海棠終是枯萎,她終是沒能聽到顧南非的一句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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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國界醫(yī)生專注于快速、有效和公正地提供救援,他們總是奔走于各種災難頻發(fā)的地方,九死一生。因此每一次出發(fā)之前,辦事處都會讓每個成員都寫一封遺書,留給自己最掛念的人。
顧南非加入無國界醫(yī)生組織兩年,參與了十三次救援活動,留下了十三封遺書。
在他過世后,工作人員按照程序起出了這些遺書打算寄出去,卻發(fā)現(xiàn)遺書上沒有收件人,更沒有收件地址。
上報了領導得到批準后,工作人員拆開這些遺書,才發(fā)覺里面連名字都是字母縮寫。
XLT:
你永遠也不會看到這封信,所以我把所有話留在這里說。
我們即將去戰(zhàn)亂最頻發(fā)的地方,組織讓我們寫遺書留給最牽掛的人,我思來想去,最放不下的人竟然還是你。
當年分別得太匆忙,重逢時又太慌亂,很多話都沒有來得及跟你講,但我還是想認認真真地告訴你一句:我喜歡你,很喜歡很喜歡。
我那時候說自己不喜歡紅玫瑰,只是覺得海棠花更適合我們。
你是我的可遇不可求,可遇不可留,可遇不可有。
我們之間錯過了太多,我不知道現(xiàn)在說這些話還有沒有機會,但如果有那一天,我還是想問你一句:等我完成了救死扶傷的信仰,你愿不愿意來做我的余生?
如果一切都來不及,那你一定要找到一個更好的人,幸??鞓返剡^一生。
顧南非
整整十三封信,一字不差,都是這個內容。
饒是工作人員見慣了生死別離,也忍不住唏噓,這世上最難過的不是我喜歡你,你卻不喜歡我,而是明明互相喜歡,卻仍是錯過。
九
那一年,昭川一中給學生發(fā)了七百多個許愿瓶,還在許愿瓶里撒了熒光粉,掛上去后在樹葉間閃著點點熒光,夜色里一眼看上去,溫柔又浪漫。
教導主任幫一群學生掛完了許愿瓶,收了梯子準備走的時候,一個沒注意,梯子撞上了樹上掛得最高的那個許愿瓶。
一聲脆響過后,只剩個瓶口掛在上面,寫著愿望的紙早已不知飄去哪了。
所幸周圍人都散了,無人看見這“罪行”。
黑燈瞎火的,五百多度近視的教導主任趴在草叢里找了半個時辰,硬是沒找到那張紙,滿心愧疚地走了。
倘若他能再細心一點,就會發(fā)現(xiàn)紙張落在了一旁的小道上,剛塞進瓶子的紙,卷得也不大好,被風一吹就散開了。
盈盈月光下,“夏落桐”三個字寫得工整又好看。
如果夏落桐在這里,她一定認出那是顧南非的字跡。
那么她就會知道,那個少年從來沒有為了夢想放下她,她從一開始就被寫進了夢想里。
可惜夜間風大,卷著紙張飄向遠方,這盛大的愛意再也無人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