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 榮

“哥哥，父親他怎么了？”

“閉嘴?！蔽业奶眯峙み^頭來兇巴巴地盯了我一眼，右手暴躁地在我頭頂揮舞。我心驚膽戰(zhàn)地縮起脖子，往邊上靠了靠。我不明白我的堂兄為什么一下子像變了個人，在幾天前他還叫我親愛的弟弟或者直接叫我的乳名。他放學(xué)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陪我玩，然后才去寫作業(yè)。這是怎么了？我委屈極了，抿緊嘴唇不想讓人看見我快要哭了。

一雙溫暖的手撫住了我的肩膀。我抬頭一看，是我的二姐小荷，她翕動嘴唇緊張地看著我的母親。

“你們的父親病了?！蹦赣H疲憊極了。

大荷——我的大姐——走過去輕輕扶著母親的手臂。她意志堅定，大家只要一望她的眼神，就能迅速恢復(fù)信心。

“你們不要再煩她了，難道沒看到嗎？媽媽已經(jīng)太累了，你們也快去睡覺吧?！?/p>

“可是，今天晚上，我不想和堂兄睡一個屋?！蔽揖o緊拉著小荷的手，怕她把我推開。

“姐，今天糖糖和我一起睡吧?！毙『蓭е埱蟮恼Z氣。

大姐看了我一眼。大姐雖然嚴(yán)厲，但她很疼愛我。 “嗯，今天我陪陪媽媽，你照顧好糖糖?！?/p>

大荷轉(zhuǎn)過頭去，看著堂兄點了點頭。堂兄的個子比大荷高出一頭，但大荷是兄弟姐妹中年齡最大、心智最成熟的。大荷的眼神里那神奇的魔力又開始發(fā)揮作用，堂兄放松緊鎖的眉頭，眉頭中間鼓起的一塊包慢慢向兩邊松弛開來，神情變得柔和了許多。他對著我吐了吐舌頭，但我還沒打算原諒他。

夜里從一樓客廳傳上來一聲撕裂般的巨響。我不安地把整個頭藏進(jìn)被窩，緊緊靠著二姐。我屏住呼吸諦聽被窩外黑夜的寂靜，空氣仿佛也凝固了。房間的門敞開著，黑黢黢的門口好像站著一個黑影，他（她）的眼睛在黑暗中張開著。我害怕極了，蜷縮在被窩里緊緊閉上雙眼。天哪，他們竟沒有聽見嗎？媽媽、大姐、堂兄都睡死過去了嗎？

我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身邊的二姐，手心里暖暖的，她的肚子在一起一伏。

“快睡吧?！憋@然她被我吵醒了，輕柔地拍拍我的手背，翻了個身，背對著我又沉沉地睡去。

從另外的房間里傳來均勻的鼾聲，身體輾轉(zhuǎn)時床墊的咯吱咯吱聲，以及隨之而來一聲深沉的嘆息。

整個房子沉入黑暗中，夜越來越深了。

翌日早上，他們出門時在我床頭叮囑了很多話。我還不想醒來，直到迫不得已起床，急沖沖跑到樓下，解完第一泡尿，新的一天才開始了。我還在院子里跑了一圈，把雞嚇得在院子里咯咯亂竄，好幾只驚慌地飛上圍墻，這才心滿意足地回到屋里。

屋里黑黑的。從太陽底下跑進(jìn)屋，我熟練地爬上凳子，抓起桌上的玉米啃了起來。桌子底下一片陽光，我瞇著眼望著屋外，繼續(xù)把玉米啃完。過了一會兒，屋里亮堂起來，能看見灶頭撐著一個網(wǎng)狀的塔形紗罩。我走過去，掀開紗罩一角，那是父親當(dāng)天的午餐。母親一大早去上班前備好的。

一根玉米，一碗粥，一個包子，一小碟咸菜。

他們說父親生病后吃得很少，幾乎沒有什么食欲，他每天只吃一頓，就中午的時候。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見到父親了，我很想念他，不免有點傷心。

母親叫我負(fù)責(zé)給住在閣樓上的父親送飯。我側(cè)著耳朵聽，偶爾有那么一兩回，能聽到他在里面走動的聲音，他的腳步聲很沉重。我輕輕敲門，生怕驚擾了父親。好幾回父親的咳嗽聲掩蓋了我的敲門聲，我難過極了，低著頭站在門口，等里面的聲音靜下來，再輕輕地敲門，然后下樓。

我巴不得能和父親見上一面。有一次我敲門后并未迅速離開，而是等著父親走過來打開閣樓的門，取擱在門旁凳子上的食物。父親沒有料到我竟然還站在原地，他受了極大驚嚇，慌慌張張地關(guān)上門。為此我挨了母親一頓訓(xùn)。

“你們的父親正在干一件大事。”

“這不是我們能想象和理解的?！?/p>

“不要懷疑你們的父親?！?/p>

“他還是那樣地愛著我們?！?/p>

“雖然我們的日子現(xiàn)在有點艱難，但這是為了將來的日子過得更好?！?/p>

母親和大姐的話讓我似懂非懂。

我只是期盼哪怕僅僅一次父親打開門，他看見是我——他的小兒子糖糖——仍用以前那樣的親切目光注視他，甚至摸摸他的頭。

他們都嫌我煩，我知道。

“別鬧了，糖糖，你就不能安靜點兒。”

“你怎么一點都不懂事呢。”

“走開，糖糖，自個兒玩去?！?/p>

“天啊，糖糖，這是不是你干的好事?！?/p>

“你還嫌這個家不夠亂嘛。”

“哎！以前他們可不這樣對待我?！?/p>

他們一點都不理解我。

自從父親病了，他住到閣樓，鄰居們也知道父親病了，知道他從此再沒有下來過——村里的小朋友都不同我玩了。

你爸是個怪人。

我爸說你爸得了怪病，治不好。

那個怪物是不是你爸？

怪物。怪物。

他們說這些的時候可開心了。他們在我面前扔石子吹口哨，他們在我面前發(fā)出“咻咻”的響聲，他們在我面前捧腹大笑。

哎！以前他們可不這樣對待我。

現(xiàn)在我常常去一個地方。獨自待上一個下午，有時候晚上溜出門，上哪兒躺上一會兒。他們都有很重的心事：媽媽免不了唉聲嘆氣；大荷白天上班，晚上還要去鎮(zhèn)子上學(xué)習(xí)；小荷除了寫作業(yè)，分擔(dān)了媽媽很多家務(wù)活；堂兄擔(dān)負(fù)著家里人所有的期望，他必須好好讀書，他必須和我們都不一樣。

他偷偷說過，他討厭他爸，那個賭棍，毀了他們一家；他崇拜我爸，在這個大家庭里，他唯一看得上的就是我爸。說這話時，我的父親還沒有生病，更沒有躲在閣樓上。

這當(dāng)兒他們都被心事纏住了，所以沒有人發(fā)現(xiàn)我時常晚上不在家。

一條擱淺在岸邊的破船，船頭沒在水里船尾露在水上——那是我的避難所，我的樂園。這個地方唯一的好處就是沒人愿意去那里，所以沒有人打攪我。自從家里變了樣，我也開始有了心事，我發(fā)著呆想我自己的心事。有月亮的時候看看月亮，看天上的也看水里的，它每天都在變；晚上的云比白天更美，這是我把手臂當(dāng)枕頭把船尾當(dāng)成床、仰望夜空觀察久了才發(fā)現(xiàn)的。漸漸地我愛上了這條破船，在這里我可以回憶以前的日子。以前這個家像此刻的月亮——溫柔明凈，現(xiàn)在它被飄過的又黑又厚的云遮擋了。

對我而言，給父親送午飯是一天里最重要的事。接下來幾乎就無事可干了，玩伴也沒了，不過幸好啥都會習(xí)慣。大荷常說，人總是有法子度過坎的，總能找到出路。我覺得我已經(jīng)找到另外的出路了。

只是那天我正要尋自己的樂子去，出門時卻被闖進(jìn)院子的一高一矮兩個人攔住了。他們的手臂很粗，手掌很大，他們一把拉住我。

“糖糖，家里有人嗎？”

我不正站在他們面前嘛。

“你媽你姐她們呢？

“上班，上學(xué)?！?/p>

“你爸呢？”

“他病了?！?/p>

我按照母親事先教我的回答他們。

“我們?nèi)タ纯此??！?/p>

說著他們徑直走進(jìn)屋去。

我著急地往里屋跑，跑在他們前面，攔住他們的去路。

“媽媽說，爸爸病了，不能隨便打擾他。”

“病了，生病就得去醫(yī)院治病?！?/p>

他們的力氣比我大，很快他們沖上了閣樓。

我氣喘吁吁跟在他們后面，他們肥大的臀部擋住了我的視線。

在閣樓門口，他們忽然停了下來，害得我差點被其中一個撞上。矮個站在高處，兩只腳分跨在樓梯上，他只須再一步就站到門口了。高個微叉雙腿站在下方，離上面那人就差一個臺階。

“不許進(jìn)去，不許進(jìn)去?！?/p>

我試圖越過他們?nèi)ナ刈o我的父親。

“別胡鬧?！闭驹谙路降捻樖滞屏宋乙话?，我一個趔趄坐倒在樓梯上。

矮個似乎對高個的行為很不滿，回頭用威厲的眼神制止他，再看看嘟嘟囔囔的我。忽然他把食指放在嘴唇上，這回我們都聽清楚了——一聲干咳——是父親的聲音。

“爸爸，他們——”我大聲喊道，但聲音仿佛被卡在喉嚨底，只向外吐出一點點。不可能，我想再張口試一試，矮個頭也不回地使勁搖手示意我別出聲。

這時房間里傳來腳步聲，聲音越來越響亮越來越清晰。他正在朝門的方向靠近。矮個緊張地收斂起跨在樓梯上的腳，并攏雙腿上半身微微前傾變得謙恭起來。下方的高個下意識地往后退了兩格，左手僵硬地放在扶手上。

空氣里飄過一股異味，我皺了皺眉。那不是灰塵的味道，不是院子里雞屎的味道，也不是河邊腐草的味道，這種味道我以前可沒聞到過。它一下子消失了。我沒來得及辨別，屋里響起父親的說話聲。

“你們回去吧，我也不方便見你們?！?/p>

“老大哥，我一直尊稱您是我的老大哥。您這是怎么了？您倒是跟我們說說呀，他們都說您病了，有病咱得去醫(yī)院呀?！?/p>

“誰說我病了，他們想干嗎？我身體可好著呢，看得可清楚著呢?！?/p>

“可是，您，您還在研究那個叫——”矮個把手掌貼在額頭上閉上眼睛努力搜索忘記的詞語， “冥星?！?/p>

“冥王星?！备邆€伸長脖子湊近矮個提醒道。

“對，對，老大哥，您還在研究那啥冥王星嗎？”

“我不是告訴過你們嗎？你們何必明知故問?！?/p>

“可是，老大哥，眼下我們有更重要的事要辦哪，您看馬上雨季了，村口的堤壩還沒筑牢。還有聽說一種病毒，蔓延得很快?！?/p>

“之前我們不是都討論過，工作一條條都列得很詳細(xì)嗎？”

“是的，是的，可是事情發(fā)生了一些變化……”

“變化，哼，還有更重大的變化要發(fā)生呢，你們等著瞧吧！”

“我是怕——”

“好了?！甭牭贸龈赣H已經(jīng)極不耐煩了。

他們沒有從父親處得到想要的結(jié)果，怏怏不樂地打我身邊經(jīng)過下樓離開。

“我現(xiàn)在做的事需要聚精會神，不，聚精會神都不夠?！边@句話父親好像是站在門邊對著門外的人特意說的。

傍晚母親一回到家，我便迫不及待地把白天的事情一五一十說給她聽。這也是母親之前要求過我的，包括如果家里有人來問起父親該怎么回答，白天她們不在家時家里發(fā)生了什么事都要原原本本轉(zhuǎn)述她等等。

我的堂兄放下筆也從里屋出來。他們把我圍成一圈，我重新感受到了久違的關(guān)注。

“是村長和田委員？”

“他們還說了些什么？”

剛進(jìn)門不久的大荷向母親確認(rèn)來人身份，她亟需了解更多信息。

“現(xiàn)在估計他們都知道了。”

“他們早就猜個八九不離十了。”

“知道了也好?！?/p>

大姐和母親的對話我一句也沒聽懂，我也不敢問。

“你爸呀，我也是越來越看不懂了。”

“媽，我們不可以失去信心?！?/p>

“媽媽，我餓?！?/p>

小荷把我拉到一邊，從鍋里舀了一勺面讓我端角落里吃。

“往后村里人有得說三道四了?！?/p>

“我不怕，媽。阿剛、小荷，你們呢？”

小荷驚慌失措地點點頭。大荷把頭轉(zhuǎn)向堂兄。堂兄這段時間大不一樣了，不僅回到家埋頭苦讀，說起話來也大人模樣了。

“我已經(jīng)有過這樣一個爸了，我還在乎啥?！碧眯挚嘈χ鴵P起嘴角， “但我覺得還是需要送大伯去醫(yī)院看看?！?/p>

“不行，那不等于承認(rèn)我們爸有??？”

“你們之前不也是這么跟人說的嗎？說大伯病了?！?/p>

“那不一樣?！贝蠛赏纯嗟匕杨^埋進(jìn)膝蓋里。

“我爸沒病，他沒病。就像月亮它沒病，是你們病了?！蔽也恢酪幌伦幽膩淼挠職?，一把推開堂兄， “不許你說我爸?！蔽伊髦鴾I大聲嚷他，捏緊拳頭捶他肚皮。

他們不相信我說的，可月亮相信，我只能對月亮說。他現(xiàn)在是我唯一的朋友。不顧他們在身后喊我，奔出屋，我只想一個人待著。

今晚的云層厚得嚇人，嚴(yán)嚴(yán)實實蓋住了天空，透不出一絲光。天和地一團黑。我能聽到自己胸口咚咚跳動，聲音怪嚇人的。我想往回走，可是我不想回去，至少這會兒不能回去，堂兄指不定會怎么笑話我呢。

“你們看，我就說你們不用擔(dān)心，膽小鬼自己跑回家了吧。”

“滾開，這是我的家。我才是這個家里的兒子。”

可是家里人好像更偏袒他，以前是，現(xiàn)在更是一心指望著他。

我不停地用手背擦著眼淚，整個胸腔好似裝上了風(fēng)箱。我不停地擦，眼淚不停地流，我還得仔細(xì)留神腳下的路。

忽然，遠(yuǎn)遠(yuǎn)出現(xiàn)一束光，跟著急促的腳步聲。我心頭一松，想著他們終于來找我了。臉上掛著淚，我開心地笑了。我站在黑暗中故意不出聲，我想看看是誰打著手電筒焦急地四下里劃著光亮尋我。我猜是大姐。二姐膽子小，晚上不敢出門。堂兄，我可不希望是他。

光越來越近了，這回我看清楚了，果然是大姐。

大姐，我正想喊她，我在這呢。

她繼續(xù)疾步向前，手電的光固定在她前方的位置，她沒有東張西望，她的腳步很明確要去哪里。

出于失望與好奇，我悄悄尾隨其后。走著走著，離村莊愈來愈偏，路卻愈來愈熟。難道大姐是上那兒找我？她發(fā)現(xiàn)了我的避難所，她早知道了我常去的地方。我心頭熱熱的，喉嚨又好像被啥卡住了。

“你來了？”

“等急了吧？”

我聽見一個男人的聲音，黑暗中一只手伸向我大姐，我大姐拉住手一個箭步跳上船尾。大姐用手電向后照了照——我趕緊蹲下身子隱藏在暗處——隨后熄滅亮光。

“家里怎么樣？跟他們說了嗎？”

“還沒說，沒法說。今天村里來人了，我爸他，哎。”

“這可是個很好的機會，錯過就可惜了?！?/p>

“我知道，可現(xiàn)在家里這個樣子，我也不能丟下不管?！?/p>

“我把我們兩人的名字都報給我叔了，他在那邊都會替我們安排好的。叔問起你，我說——”壓低聲音的談話一下子變得更輕了，但聲音更甜蜜了， “我說是我女朋友?！?/p>

隨后聽見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空氣中好似飄著奶糖的香味。

“今晚的天可真黑啊！糖糖剛才跑出去了，也不知回家了沒?！?/p>

姐在記掛我。姐，我就在你后面呢。我心里暖暖的。

“別擔(dān)心，出不了事?！?/p>

“你也早點回去吧，我會盡快跟家里說的?！?/p>

“嗯，等等。”

我又聽見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緊接著又是一陣咂吧咂吧的聲音。

手電的亮光穿透了濃重的黑幕，影子拖在身后如夜間的鬼魅。他倆分開走，我姐走了好一會后，那個黑影才從船那邊竄出來，鬼鬼祟祟的。

“糖糖，昨晚去哪了？幾時回來的？”

我把被子一蒙，我可不想理她。她昨晚跟一個男人親熱，我可都聽見了。她正琢磨著跟媽說要離開我們呢。

“你這孩子，啥時才能懂事。”

“我們走了，別忘了給爸送飯啊?！贝蠛筛糁蛔油屏送莆摇?/p>

樓下的院子門一關(guān)，我就唰地從被窩里起來了，跑下樓梯，對著院墻把正事干了。今天不知咋的，我一刻也不想待在家里。我把父親的午餐擺進(jìn)托盤，像往常那樣，我走上閣樓，把托盤放在門口的凳子上，貼著門聽里面的響動。

有些含混不清的聲音傳入耳朵，我敲了敲門，但因為今天送飯時間太早了，我把嘴巴對準(zhǔn)門縫朝里面的人說： “爸爸，我把午飯放在門口了，我馬上要出去，中午不回家了?！闭f完我把耳朵又貼在門上，這會房間里嘈雜的聲音消失了，里面靜悄悄的。我想父親應(yīng)該聽到了，我轉(zhuǎn)過身躡手躡腳地準(zhǔn)備下樓。

“糖糖?！笔歉赣H的聲音。

閣樓的門吱嘎打開了。我扶住樓梯，難以置信地望著穿著睡衣站在門口的父親。我該怎么來形容他：除了明亮的眼睛，我的父親身體的其他部分看上去仿佛都枯萎了，就像冬天里落了葉的枝桿。

“爸爸?！蔽业难蹨I可不聽我的使喚，我張著嘴唇，想去抱抱他，可是我的腳也不聽我的使喚。

“糖糖，爸爸要走了，爸爸要離開這里?！备赣H扶著門， “爸爸要和你們說再見了?！?/p>

“是我連累了你們，要聽話。不用告訴媽媽和姐姐?！?/p>

我想問爸爸你要去哪里，想問他為什么要我瞞著她們，我腦子里很亂。我聽見自己說：“爸爸，什么是冥王星？”

父親的眼睛含著笑意， “糖糖，躺在船上看到了什么？”

我瞪大眼睛望著父親。

“死亡與重生，你會看到的……”

接連幾天，我都夢見我的父親，我看見他的眼睛出現(xiàn)在夜空中，它們叫做星星。

我不敢告訴媽媽和姐姐父親離開的事，父親讓我遵守諾言。只是母親每天晚上拿著托盤下樓，嘀咕父親只吃了一點點。我跑過去一看，發(fā)現(xiàn)比起中午送上去時托盤里的食物少了一些。我不免懷疑，也許父親只是和我開了個玩笑，我總是這么安慰自己。

接連三天，母親從閣樓上下來，捧著托盤大驚失色地告訴我們， “你們的父親可能出事了。”我們把母親團團圍住，盯著盤中紋絲未動的午餐。大家面面相覷，臉上掛著憂愁。只有我反而輕松了，因為謎底揭曉了，我知道父親去了哪里。

我們跟著一臉陰郁的母親走上閣樓。閣樓的門虛掩著，母親好像怕父親生氣似的，推門時盡量讓它發(fā)出最輕的響聲，可是它還是嚇了我們一大跳。

“他爸?！蹦赣H站在門檻外，舌尖有些發(fā)顫。

閣樓里冷清清的，只有窗外照進(jìn)來的月光回答她。母親仍舊立在門口，她靠著門框邁不開步，整個身體軟下來，沒有一點力氣。

“小荷，扶住媽。”大荷邊說邊和堂兄側(cè)著身體從母親身旁過去，我跟在他們后面。

自父親住閣樓以來，我們已經(jīng)很久未走進(jìn)這個房間。閣樓的窗戶打開著，窗戶前的地板上一片銀白。我們仨不約而同地抬頭望了望掛在天空的圓月，今晚的月亮像個玉盤。房間里并沒有什么太大的變化。只是一股熟悉的氣味，對，就是那天聞到的有點刺鼻的異味。

“化學(xué)制劑?！碧眯种钢繅ψ雷由蠑[放的瓶瓶罐罐。窗邊多了架自制的望遠(yuǎn)鏡，鏡頭對著窗外的天空。

“也許從這里可以看到父親?！蔽?guī)缀跤悬c遏制不住地興奮，一片凝重中冒出一聲歡呼，顯得頗為古怪，他們一個個可是心事重重呢。

正如大姐所言：人總是有法子度過坎的。大家的傷心沒持續(xù)太久，家里又發(fā)生了很多新鮮事：大姐和我未來的姐夫在城里找了份好工作；我的堂兄考上了市里的重點高中，村里人都來我們家道賀呢；因為沒有父親的拖累，母親在鎮(zhèn)上的一家超市干活，她說比在村里輕松多了；小荷升初中了，只有鎮(zhèn)上才有中學(xué)部。我們索性在鎮(zhèn)上安家，我又交上了新朋友。漸漸地大家不再提閣樓上的事，村里的老屋年久失修，慢慢隨歲月塵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