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阿成

劫后余生：看海的小姑娘有了“媽”

2008年“5·12”汶川特大地震發(fā)生時，家住四川綿陽市的劉俊才6歲，她是在午睡中被幼兒園老師喊醒的，睜開眼睛感覺天旋地轉(zhuǎn)，很快被人群擠到了幼兒園門口。她看見爺爺正一臉焦急地四處張望，便跑過去一頭撲進爺爺懷里。爺爺緊緊摟著小孫女，說著：“沒事了，都會過去的?！?/p>

然而，后來的日子里，劉俊發(fā)現(xiàn)，一切并沒像爺爺說的那樣“過去”，生活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爺爺變得沉默寡言，終日唉聲嘆氣，她也沒能再回到幼兒園。最奇怪的是，在青海打工的爸爸媽媽再也沒打電話回來。

一個多月后，爺爺才告訴劉俊，他的爸爸媽媽原本已經(jīng)快到家了，可遇到地震，不幸遇難，爸爸媽媽這次回來，原本是打算給劉俊添一個弟弟或妹妹的。

地震后的幸存者，是幸運的，卻也是不幸的，至親的突然離去，給年幼的劉俊蒙上了人生第一層灰色。

幾個月后，爺爺說，有人組織地震后的孩子去山東看海，劉俊心動了，想著出去玩幾天也好。于是，她第一次帶著行李，跟著陌生的叔叔阿姨坐上了飛機，手里緊緊攥著一張紙條，上面有爺爺?shù)氖謾C號，這是爺孫倆唯一的紐帶。

事實上，叔叔阿姨并不是帶劉俊去玩，而是把她安置到了山東日照的安康家園，讓他們在那里得到更好的照料。

在山東，劉俊認識了來自四川都江堰、青川、北川和汶川等災(zāi)區(qū)的小伙伴?？墒?，大海也看了，朋友也交了，劉俊想家了。

轉(zhuǎn)眼到了2009年6月，劉俊等來的不是爺爺，而是另一批陌生的叔叔阿姨。

“你們從哪里來？來做什么？”

“我們從四川來，來接你們回家?！?/p>

回答劉俊的是安康媽媽李書曼，當(dāng)時她和其余19名安康媽媽一起，在四川安康家園時任園長胡源忠的帶領(lǐng)下，到山東接孩子們。

李書曼是第一批安康媽媽之一，她是雙流本地人，一名全職媽媽。2009年，她看到了當(dāng)?shù)仉娨暸_播出招聘安康媽媽的啟事，覺得這些孩子很可憐，就想著盡一份心力。

就這樣，劉俊和671名小伙伴一起回到四川，住進了安康家園。從此，這些漢、回、羌、藏、土家等不同民族的孩子，擁有了一個共同的家。李書曼主要負責(zé)3個孩子，劉俊就是其中一個。

剛回到雙流，正逢雨季，一直打雷下雨。經(jīng)歷了大災(zāi)大難的孩子們聽到雷雨聲就嚇得不行。劉俊躲在被窩里哭，李書曼把她擁進懷里，輕聲細語地哄著她入睡。

雖然李書曼自己也有孩子，但劉俊畢竟和普通孩子不一樣，尤其是上學(xué)后，會有些自卑。李書曼知道，走進孩子心里的路沒有捷徑，只能靠平日里一點一滴的關(guān)懷去溫暖她。她會給劉俊梳好看的辮子，逢年過節(jié)會自掏腰包給她買漂亮衣服。

小小男子漢：別哭，這里就是你的家

一天晚上，劉俊正在做作業(yè)，李書曼像往常一樣問：“丫頭，今天作業(yè)多吧？”

“沒有很多，媽！”話尾，劉俊帶上了一個“媽”，聲音很輕，但李書曼的心強烈一震，大腦瞬間空白，這是除了自己孩子之外，第一次有人喊她“媽”。

李書曼知道，劉俊害羞，她很快裝作什么事也沒發(fā)生一樣，李書曼挨著“女兒”坐下：“那我們一起做嘛。”她自然地去握劉俊的手，幫她矯正寫字姿勢，突然感覺到小姑娘的手心里全是汗。其實，當(dāng)時的李書曼，何嘗不像“女兒”一樣緊張和激動呢？

水到渠成的感情，是那么地心有靈犀。劉俊的這一聲“媽”，叫得越來越順，李書曼也回應(yīng)得一聲比一聲響亮。

和對待劉俊一樣，李書曼也同樣真心實意地對待文馨和方媛兩個小姑娘，她們也會跟著劉俊一起叫她“媽媽”。

這么多年，在李書曼眼里，這些女兒就是自己親生的，她們會像小棉襖一樣溫暖，也會像熊孩子一樣把她氣得半死。劉俊上小學(xué)五年級時，一次數(shù)學(xué)考試只考了70分，她怕“媽媽”生氣，就模仿著李書曼的筆跡在試卷上簽字。

這件事很快被李書曼發(fā)現(xiàn)了：“你這個娃娃從小就做這種事，長大以后還想做什么！”她又生氣又失望，忍不住打了幾下劉俊的手心。劉俊淚流滿面，連連認錯，還在那天的日記里寫下這么一段話“我以后再也不騙人了，我不怕媽媽對我兇，但怕媽媽對我失望。”

在安康家園里，孩子們的每一點成長和變化，都牽動著安康媽媽的喜怒哀樂，因為各種原因，有的安康媽媽來了，有的又走了。

但無論怎么變動，她們對待孩子的心是一樣的?！皨寢尅痹窅塾⒆詫W(xué)育兒知識、“媽媽”王艷為孩子們練就了一手好廚藝、“媽媽”李金鳳特意學(xué)會了裁剪衣服……

真心換真心，在孩子們內(nèi)心深處，這些曾經(jīng)陌生的阿姨，不知在什么時候都變成了最親的“媽媽”。而對于自己的親生媽媽，很多孩子把她們悄悄藏在了內(nèi)心深處，尤其是那些自命“小小男子漢”的男孩子，只會在夜深人靜時偷偷抹淚。

小時候，邱澤浩看到別的孩子有爸爸媽媽接，而自己只有阿姨接，心里很不是滋味。每次學(xué)校過母親節(jié)，同學(xué)的媽媽都來了，只有他們這幾個“安康孩子”坐在冷冷清清的角落里，很孤單。

相比之下，張明浩的心大多了：“小時候會想媽媽，長大了就不那么想了?！瘪R永浩干脆說：“別人有父母，自己卻沒有，想想還是算了，反正連媽媽的照片都沒有，都已經(jīng)快忘了她的長相?！?/p>

長大后，孩子們漸漸變得積極樂觀起來，他們會把學(xué)校里過母親節(jié)發(fā)的牛奶、餅干帶回來給安康媽媽，還會調(diào)皮地替她們洗腳捶背，說是“過節(jié)禮物”。

偶爾，遇到有人問：“安康媽媽是你們的家人嗎？”他們的回答堅定而有底氣：“是，最親的那種。”

10年重聚：時光不老我們不散

2018年，汶川地震10周年，安康家園向很多已經(jīng)離開家園的孩子們發(fā)去邀請函，讓他們回家看看。安康媽媽都翹首期盼孩子歸來，她們清楚地記得，這些已經(jīng)長大成人的孩子背上行囊離開的時候，一步一回頭，哽咽地說這里是他們永遠的家。

2018年5月9日，孩子們回家了。曾經(jīng)的淘氣包張森看到安康媽媽張濤，習(xí)慣性地撓撓頭皮吐吐舌頭，時光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小時候。

張森在地震中失去了母親和繼父，是張濤媽媽似親人又似朋友般對待他，才讓他變回了那個開朗活潑的小男孩?！皨寢屨f，掙多少錢不重要，當(dāng)多大官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堅守社會秩序和道德底線?！睆埳f，是安康家園幫他塑造了正確的三觀和強大的內(nèi)心，走上社會后，他沒有主動對別人說起過自己在地震中的經(jīng)歷，因為覺得沒有必要，傷疤結(jié)疤的地方最堅強，但沒必要總是拿出來看。

在大家的記憶中，2009年至2014年，是安康家園最熱鬧的時候，5層樓的主樓，除了一樓的辦公室和活動室，其余四層都住滿了人，二三層的男生們特別吵，四五層的女生們會在床頭貼上花花綠綠的貼紙，比一比誰的最好看。有一次宿舍停電，大家圍在樓道里嘰嘰喳喳地聊天，很快忘記了黑夜的恐懼，甚至傻傻期盼著不要來電。

在安康家園里走走看看，到處都充滿著回憶。這么多年，家園從不需要保潔人員，一草一木都是孩子們自己修剪的，一桌一窗也都是他們擦拭的。

安康家園的走廊墻壁上，貼著每個孩子入園和離開時的照片，變化的不止外表，還有那越來越自信的眼神。

安康少年：成為自己的英雄

隨著孩子們一個個長大離開，安康家園難免逐年冷清。2022年6月，家園里年齡最小的孩子張明皓和馬永杰即將高中畢業(yè)，他們的離開，意味著安康家園完成了使命。雖然這是家園成立之初就規(guī)劃好的結(jié)局，但安康家人們心中，還是充滿了不舍。家園會關(guān)閉，但他們心中的這個家永遠不會消失。

這些日子里，以前的四人間宿舍改成了雙人間，一鍋冒菜也沒人哄搶肉吃了，以前擁擠的樓道突然寬敞起來，可張明皓和馬永杰的心卻空蕩蕩的。李書曼和其他幾名安康媽媽依然堅守崗位，照料兩個孩子的起居，處理家園的一些日常事務(wù)。

有時候，安康媽媽苑愛英會像小時候一樣，陪著馬永杰復(fù)習(xí)。馬永杰不想媽媽陪自己熬夜，“你去睡吧，放心，遇到不會做的題，我不會哭鼻子了?！?/p>

苑愛英笑了，“兒子”的一句話，把她的思緒帶回10多年前，那時剛上小學(xué)的馬永杰一旦做不出題，就會哭鼻子。苑愛英常常讓他先哭一會兒，再問他：“你哭了這么久了，那道題哭會了沒？”馬永杰眨巴著淚眼，搖搖頭。她趁機引導(dǎo)：“題目不是哭會的，是學(xué)會的，既然做不出，就去問問老師或同學(xué)吧?！?/p>

雖然分別在即，但安康媽媽和孩子們好像約定好一樣，誰也不說關(guān)于離別的話語，只是馬永杰悄悄會問苑愛英：“以后我回來，你還會做土豆燒肉給我吃嗎？”苑愛英點點頭：“老規(guī)矩，里面的土豆全是你的。”張明皓拿著小時候戴著軍帽的照片說：“我想成為一名軍人，小時候的愿望，現(xiàn)在該去實現(xiàn)了。”這話，他是說給自己聽的，也是說給安康媽媽聽的。

曾有專家對“安康孩子”的心理狀況進行評估，結(jié)果顯示，在那里生活學(xué)習(xí)2至4年后，他們的心理康復(fù)創(chuàng)下了在短時間內(nèi)心理障礙總檢率、兒童PTSD患病率和兒童重癥抑郁患病率低于國際平均水準(zhǔn)的佳績，達到普通人群的百分比，創(chuàng)造了康復(fù)的奇跡。

其實，這個世界上哪有什么奇跡，那是安康媽媽點點滴滴的心血累積。她們給了孩子們足夠的溫暖和安全感，這是經(jīng)受天災(zāi)和親人逝去雙重打擊的孩子，短時間能實現(xiàn)心理康復(fù)的關(guān)鍵。

安康媽媽，她們未必光芒萬丈，但始終溫暖有光。2011年11月，在全國婦聯(lián)、中國兒童基金會舉辦的“把愛心奉獻給孩子們——中國兒童慈善30年感動人物”頒獎晚會上，安康媽媽入選成為“中國兒童慈善30年感動人物”。2013年，安康媽媽獲得“全國三八紅旗集體”榮譽稱號。

在安康家園長大的孩子中，有370名安康孩子考上了大學(xué)，另有3人考上了碩士研究生，兩人博士研究生在讀。還有的成了公務(wù)員，有的成了警察，有的成了教師，有的成了邊防戰(zhàn)士，有的開了茶樓，有的在工地上蓋房子，安康媽媽們很自豪也很欣慰，從家園出去的孩子，不僅沒有一個違法亂紀(jì)的，還擁有強健的身體和健康的心理，都成為了能夠發(fā)光發(fā)熱的人。

這13年，孩子們結(jié)疤的地方開出了成長的花。未來，依然會如安康媽媽所愿：安康家園的孩子，這一生都能夠平安健康，成為自己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