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明松
(西安交通大學 人文社會科學學院,陜西 西安 710049)
近年來中國農村地區(qū)留守兒童的數(shù)量開始減少,但是總規(guī)模依然龐大。據最新研究估計2010-2015 年全國0-17 歲的留守兒童從6 972.8 萬下降到6 876.6 萬,其中農村留守兒童下降到5 492.5 萬;這5 000 多萬農村留守兒童中父母均外出類占比最多(48.09%),父親外出、母親在家(以下簡稱僅父外出)類占比次之(30.75%),母親外出、父親在家(以下簡稱僅母外出)類占比最少(21.16%)。[1]綜合不同學者、不同時期的研究,[2-9]我們驚奇地發(fā)現(xiàn):在教育獲得如學習成績方面,與非留守兒童相比,僅父外出類留守兒童沒有明顯劣勢,父母均外出類留守兒童表現(xiàn)較差,但表現(xiàn)最差的竟是僅母外出類留守兒童。
上述四類兒童為何在學習表現(xiàn)方面會有如此的差異?特別是為何僅母外出類留守兒童的學習成績最差?這是本文關注的核心問題。對此,尚無研究予以專門的實證分析與系統(tǒng)回答,與之最相關的研究給出的主導解釋是:孩子的學習、成長等需要父母的陪伴、監(jiān)督和指引,因而父母的外出與缺席會帶來一系列負面影響,使得留守兒童在各個方面的表現(xiàn)差于非留守兒童;進一步,母親對孩子特別是幼年子女的教育和陪伴等起到比父親更重要的作用,甚至是父親替代不了的,而父親缺乏跟孩子溝通的技巧,對孩子監(jiān)管不善易產生消極影響,研究認為是父親教育和培養(yǎng)的不足與失誤所致。[5-7]
然而上述解釋面臨兩個困惑需進一步解開。第一,對于上述“養(yǎng)不教,父之過”所隱喻的理論解釋,新近才有學者對其進行了實證檢驗。[7-8]實證結果表明它能有力解釋為何學習成績呈現(xiàn)“非留守兒童>僅父外出類留守兒童>父母均外出類留守兒童、僅母外出類留守兒童”,不過卻只能小部分解釋為何僅母外出類留守兒童的學習成績最差,這意味著還有重要原因和答案未找到。第二,學習是一個持續(xù)投入的過程,成績的好壞不僅取決于家庭培養(yǎng)、學校教育等“養(yǎng)育(Nurture)”的力量,還受到孩子自身諸多因素的影響,比如健康狀況、聰明程度、努力程度,而這些特質會在很大程度上遺傳自父母并持續(xù)一生,即受到“自然(Nature)”力量的影響。[10-16]社會科學領域的研究在范式和傳統(tǒng)的影響下強調和重視“養(yǎng)育”,即后天形塑的力量,對“自然”即先天遺傳的力量關注不足;而且這兩種力量時常交織在一起,甚至互相影響、難以分辨。不同類型兒童在學習成績上的差異到底是源于后天培養(yǎng)的不同,還是先天遺傳的差別?如何將二者區(qū)分開來,以挖掘出各自的作用和影響,對上述核心問題做出更完整、準確的解釋?
本文嘗試對這一核心問題做出回答。一方面,中國學界、社會組織、政府部門等長期關注和重視農村留守兒童,希望通過各種努力使得留守兒童能健全發(fā)展、茁壯成長。[1-2][7-8]僅母外出類留守兒童在各方面的表現(xiàn)都最差、處于最不利的境地,因此這類孩子及其家庭應得到全社會的重點關注和特別幫扶。另一方面,我國農村于2020年實現(xiàn)全面脫貧,2021年進入全面實施“鄉(xiāng)村振興”戰(zhàn)略的新階段,[17]而貧困家庭脫貧之后不再返貧的重要前提之一是他們的孩子能夠擺脫資源稟賦不足等不利境地,獲得跟其他孩子同等的學習、教育、成長的條件與機會。因此,我們希望通過實證分析找出僅母外出類留守兒童學習成績最差的主要原因,據此助力相應政策的制定、幫扶工作的實施等更加“有的放矢”“對癥下藥”,達到事半功倍的社會效果。
對于孩子而言,最理想的狀態(tài)是學習和成長過程中有父母的陪伴、監(jiān)督和指引。然而世界各國均有大量家庭的父母為了找到更好的工作、改善經濟條件和生活環(huán)境等不得不選擇外出,于是跟孩子出現(xiàn)了分離。研究數(shù)據表明非洲、亞洲和拉丁美洲的發(fā)展中國家父/母外出的留守兒童約占15%~30%,[18]中國農村地區(qū)兒童在2015年的留守比例為26.94%。[1]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下,大量學者開始關注不同父母外出模式下的孩子在學習成績上有何異同。根據父母外出的不同狀況,可將父母外出模式細分為四類:父母均在家、僅父外出、僅母外出、父母均外出。綜合不同時期、不同學者的研究,我們發(fā)現(xiàn)學習成績最差的不是父母均外出的留守兒童,而是僅母外出的留守兒童。如何解釋此“奇怪”現(xiàn)象?
人口學、教育學等領域的學者率先關注到不同父母外出模式下的孩子在學習成績上存在差異。[2-5]但是先期研究在具體分析時多將父母外出的不同狀況綜合在一起,重在探討留守兒童與非留守兒童之間的異同,因此無法對上述現(xiàn)象做出直接回答。
這一狀況直到近期才有所改變,其中典型研究有兩個。許琪的研究將父母外出模式細分為如上四類,認為父母的外出與缺席會通過六條路徑影響孩子的學習成績,從而使得不同父母外出模式下的孩子在成績方面呈現(xiàn)顯著差異,然后利用中國教育追蹤調查基線數(shù)據(CEPS2013-2014)對六條路徑及其中介效應進行了實證分析。[7]總結許琪的研究發(fā)現(xiàn):僅母外出類留守兒童的學習成績最差;只有子女不當行為(包括上網玩游戲和看電視時間、逃課和遲到頻率、交到壞朋友概率)、父母對孩子的教育期望(包括對孩子學習成績的期望、教育獲得水平的期望)的中介效應顯著,能夠較好解釋為何僅母外出類留守兒童的學習成績最差。吳愈曉等的研究也將父母外出模式細分為如上四大類,利用CEPS 基線數(shù)據考察了父母的外出與缺席對兒童教育發(fā)展(含學習成績維度)的影響,并進一步分析了家庭社會經濟地位、父母的教養(yǎng)和教育參與(包括對孩子的教育期望、對孩子學習和生活的監(jiān)管、親子互動狀況、文化資本)所起的中介作用,主要結論有:在教育發(fā)展方面,僅母外出類留守兒童的表現(xiàn)最差;差距的產生部分源于家庭社會經濟地位、父母教養(yǎng)和教育參與的不同。[8]
綜上所述,對于本文關注的核心問題(為何僅母外出類留守兒童的學習成績最差)已有研究從理論和實證兩個層面為我們提供了有益參考和重要借鑒。在此基礎上,我們需要對以下兩個問題展開進一步的分析和探究,以徹底揭開這一現(xiàn)象背后的答案。
第一,發(fā)掘出被遺漏的影響因素及其作用,并從實證層面確證其能夠完整解釋為何僅母外出類孩子的學習成績最差。如前所述,許琪的研究顯示主要的解釋機制有二:一是子女的不當行為,二是父母對孩子學習成績等的期望。但現(xiàn)實經驗和已有研究表明父母對孩子學習成績的期望與孩子學習成績之間存在很強的相關性,并且很可能會互相影響,因此用前者來解釋后者存在互為因果的內生性問題,或者說無法有效證明確實是前者影響了后者。[19]但是,如果不考慮父母的期望及其影響,子女不當行為的解釋力又非常有限(控制了此維度的影響后,僅母外出類兒童在學習成績上仍顯著低于非留守兒童,因為系數(shù)只從-4.48降到了-3.29,且顯著性水平維持在0.01)。與之類似,吳愈曉等的研究也表明即使控制住了父母的教養(yǎng)和教育參與,僅母外出類兒童在教育發(fā)展(含學習成績維度)方面仍顯著低于非留守兒童(系數(shù)為-1.158,顯著性水平維持在0.01)。為此,我們需要進一步找出被忽視或遺漏的影響因素是什么,它們對孩子的學習成績有怎樣的影響,是否能夠據此完整解釋為何僅母外出類孩子的學習成績最差。
第二,在實證分析中將后天力量與先天力量區(qū)別開來。總體來看,已有理論解釋均基于這樣的假定:父母、家庭等對孩子的影響是在后天實現(xiàn)與完成的,比如來源于陪伴、監(jiān)督與指引的不同,或者給孩子提供了不同類型的資源與成長環(huán)境。從學科分野來看,這凸顯的是“養(yǎng)育(Nurture)”的力量,或者說是社會化的力量,[14][16][20-21]筆者將之統(tǒng)稱為“后天形塑論”。據此論斷可推出不同父母外出模式下的兒童在成績上有顯著差異是因為父母后天教育和培養(yǎng)的不同。然而,一個不爭的事實是:讀書學習是一個艱苦而漫長的過程,學習效果及成績的取得還受到孩子自身諸多因素的影響,比如健康狀況、聰明程度、努力程度,而這些特質會在相當大程度上遺傳自父母并持續(xù)一生,即受到“自然(Nature)”力量的影響。[10-15]這就帶到了本文將補充的基因社會學視角。
基因社會學的核心觀點是:個人的心理特質、性格特征、行為模式等取決于基因-環(huán)境的共同作用,其中基因為這些特性的后天表達提供了潛在基礎,而外在環(huán)境會影響此特性在后天得以表達的程度。[13-14]就此而言,針對孩子認知能力的研究最具典型性,20 世紀70 年代開始世界各國學者利用雙胞胎等數(shù)據、通過基因醫(yī)學分析等發(fā)現(xiàn)遺傳能夠解釋孩子認知能力總變異的40%~70%,而后天的家庭環(huán)境、學校教育等會放大或縮小基因的影響,即能夠補充解釋余下的變異部分。[14][22-23]相較而言,國內的基因社會學研究相對滯后,只有傅一笑等利用雙胞胎數(shù)據,經過DNA 測定等嚴格的醫(yī)學分析方法,發(fā)現(xiàn)孩子的性格主要遺傳自父母,但家庭環(huán)境、養(yǎng)育方式等也發(fā)揮著不可忽視的作用。[15]
基于基因社會學的理論視角,我們認為在解釋孩子學習成績的差異從何而來時,需要考慮另一條重要的作用路徑:父母通過生物遺傳將某些特質帶給孩子,而這些特質進一步影響孩子的學習行為、投入程度和成績結果。換句話說,基于后天形塑論的研究之所以未能在實證層面很好解釋為何僅母外出類留守兒童的學習成績最差,可能是因為這一差異并非源自“養(yǎng)不教,父之過”,而是源于先天性的能力特質的不足?;诂F(xiàn)實經驗、參考已有研究,下文重點關注孩子的三類特質:健康狀況、認知能力、非認知能力。
讀書學習是體力、腦力等持續(xù)投入的過程,健康狀況作為這一切的基礎,將對投入的效果發(fā)揮著重要影響。無論是社會學新近的階層再生產機制研究,還是經濟學的人力資本理論,抑或是教育學及心理學對學習過程的探討,均發(fā)現(xiàn)個人的健康狀況會影響學習、工作等的投入成本及產出效率,進而影響人們的教育獲得、工作獲取、財富積累等。[24-26]健康狀況影響學習成績的作用機制有三個:第一,健康狀況越好的孩子能夠有更充足的體力、更充沛的精力投入學習和思考中,帶來學習成績的提升,可將之概括為健康人力資本優(yōu)勢;第二,健康狀況越好的孩子會更少生病、請假等,因此會有更多的時間、精力投入學習中,帶來學習成績的提升,可將之概括為人力資本投資優(yōu)勢;第三,健康狀況越好的孩子更加自信、更受到大家的歡迎等,這將降低孩子在學習過程中受到的各種干擾,促進學習成績的提升,可將之概括為健康人力資本的正外部性。
除了健康狀況,孩子的認知能力是影響學習過程和結果的另一個重要方面,甚至發(fā)揮著決定性的作用。20世紀50年代美國教育心理學的研究認為認知能力主要包括記憶、空間想象、邏輯推理及解決復雜問題的能力,即常說的智商(IQ),實證分析發(fā)現(xiàn)家庭背景越好的孩子在認知能力方面的得分也越高,最終的學習成績也越好、教育期望也越高。[27-28]專注教育獲得研究的威斯康星學派也延續(xù)了這一理論思路,并獲得了一致的實證發(fā)現(xiàn)。[29-30]此后,“家庭背景→認知能力→學習成績”這條主線就建立起來了。國內學者的最新研究也發(fā)現(xiàn)孩子認知能力水平的高低對學習成績有直接影響,[31]甚至是決定性影響。[32]
相較而言,非認知能力會如何影響學習成績的系統(tǒng)研究較為匱乏,核心原因在于非認知能力很難精確定義和測量。心理學、教育學的傳統(tǒng)強調自我效能感(Self-efficacy)對學習成績的影響。[33-34]后續(xù)社會學者等對非認知能力進行了豐富和拓展,增加了社會交往能力、教育期望、集體融入、競爭偏好、自律能力等維度。[35-38]與此相映成趣的是經濟學的傳統(tǒng)非常關注基于人格特質(Personality)的各項非認知能力,如性格特征、風險偏好等,而新近興起的新人力資本理論和人格經濟學更是將非認知能力視為核心要素,認為其對個人的求職結果、工資收入等有獨立而重要的影響,常用“大五人格”來測量非認知能力。[39-42]
那么,非認知能力與學習過程和結果之間有何關聯(lián)呢?以“大五人格”測量的非認知能力為例,其包括五個具體維度:外向性(Extraversion)、嚴謹性/盡責性(Conscientiousness)、順同性/宜人性(Agreeableness)、神經質(Neuroticism)、開放性(Openness)。[32][40][43]我們認為這些不同維度與學習效果之間的關聯(lián)性存在質的差異,舉例來說,第一個維度主要衡量的是社會交往能力,因為研究發(fā)現(xiàn)性格越外向者越善于表達和交流,從而社會關系網絡越大、社會資本越豐富,[44-45]但與學習成績特別是義務教育階段的學習成績之間應無顯著關聯(lián);第二個維度體現(xiàn)了學習、做事等的嚴謹與認真程度,越嚴謹認真的孩子在學習上應會投入更多的時間和精力,對自己的要求也會更嚴格,這有利于學習成績的提升,因此與學習成績應存在顯著關聯(lián)。國外有研究表明孩子的自律能力對學習成績的影響要超過智商(IQ);[46]國內的研究也顯示非認知能力對學習成績有獨立而重要的影響,是認知能力無法替代的。[31]也就是說,孩子的盡責性越強,則讀書、學習會更加認真努力,將助力學習成績的提高?;诖?,后續(xù)分析重點關注非認知能力中與學習投入和成績取得密切相關的這一維度。
針對孩子的上述三類特質,結合基因社會學的理論解釋,后續(xù)的實證分析需要確證:第一,孩子的三類特質對學習成績是否有獨立影響,特別是是否發(fā)揮著與父母的教養(yǎng)和教育參與不同的作用與影響;第二,不同父母外出模式下的孩子在三類特質的分布上是否存在顯著差異,比如僅母外出類孩子在三類特質上是否處于最不利境地,由此導致了這類孩子的學習成績最差;第三,孩子的三類特質在更大程度上是源自后天形塑(如父母的教育和培養(yǎng))還是先天遺傳。若通過較為嚴格的實證分析發(fā)現(xiàn)這些問題的答案都是肯定的,那么就能確定僅母外出類留守兒童學習成績之所以最差,主要不是因為父母外出與缺席導致的教養(yǎng)和教育參與的不足,而是源于這類留守兒童在先天遺傳的能力特質上的不足,從而驗證我們基于基因社會學提出的理論假說。
首先,針對前兩類問題的實證分析將使用逐步線性回歸方法來完成。具體分三步:第一步做出基準模型,核心在于估計父母外出模式對孩子學習成績的影響,以察看四類孩子在學習成績上的具體差異,確證僅母外出類孩子的學習成績是否最差,具體模型見公式(1a);第二步做出受限模型,即在基準模型的基礎上加入父母的教養(yǎng)和教育參與,以估計后天形塑力量對孩子學習成績的具體影響,同時察看后天形塑力量加入后僅母外出類孩子與其他孩子在成績上的差異是否消失,能否完全解釋為何僅母外出類孩子的學習成績最差,具體模型見公式(1b);第三步做出全模型,即在受限模型的基礎上加入孩子的三類特質(健康狀況、認知能力、非認知能力),估計三類特質對孩子學習成績的獨立影響,察看它們的加入能否使得僅母外出類孩子與其他孩子在成績上的差異完全消失,從而在實證層面完全解釋我們所關心的“奇怪”現(xiàn)象,具體模型見公式(1c)。
其中,Score表示孩子的學習成績,F(xiàn)M_out為父母外出模式,F(xiàn)M_teach表示父母的教養(yǎng)和教育參與,C_chars表示孩子的特質,O_vars表示其他的影響因素,β、ε分別表示自變量的作用效應參數(shù)和方程的隨機誤差項。
其次,針對最后一類問題的實證分析將使用追蹤數(shù)據分析方法(Panel data analysis)完成。如前所述,基因社會學的相關研究表明孩子的健康狀況、認知能力、非認知能力等會在相當大程度上遺傳自父母,即受到先天力量的影響。[10-15][23]但另一方面,基于后天形塑論的相關研究認為孩子的學習、成長等需要父母的陪伴、監(jiān)督和指引,父母對孩子教育和培養(yǎng)的不同會使得孩子在健康狀況、認知能力、非認知能力等方面出現(xiàn)差別。[7-9][37-38]
從實證方法論的角度看,至少可通過兩條不同的路徑實現(xiàn)上述分析目標。路徑一:直接檢驗法,即利用經驗資料對理論假說進行檢驗與確證,例如依據基因社會學的理論邏輯可推出孩子的認知能力會受到父母認知能力的遺傳性影響,對此可通過測量父母、孩子的認知能力并分析二者間的數(shù)理關系來檢驗這一理論判斷的真?zhèn)?。路徑二:間接檢驗法,即通過實證分析排除或證偽對應的競爭性理論,以從反面證明原有的理論判斷成立,例如假定原理論判斷是孩子的認知能力遺傳自父母,與之對應的競爭性理論判斷是孩子的認知能力源于父母的后天培養(yǎng),若能夠通過嚴格的實證分析證明競爭性假說不成立,則我們有充足的理由和信心接受原假說,或者說原假說更可能成立。由于所分析的CEPS數(shù)據未測量父母的認知能力、非認知能力而使得路徑一無法走通,因此后面的實證分析將遵循路徑二。
遵循路徑二的方法論邏輯,我們需要通過實證分析準確地估計父母的教養(yǎng)和教育參與對孩子不同特質的具體影響,以檢驗競爭性假設是否成立。具體的估計公式如下:
yit表示第i個被訪者在第t個時期的取值結果(如某個孩子在基期調查的認知能力得分);λt為時間效應,表示調查時點(時期)不同所帶來的影響;x′it β表示隨時間而變的因素及其影響,比如父母的教養(yǎng)和教育參與所帶來的影響;z′i δ表示不隨時間而變的因素及其影響,比如性別的作用;ui為不隨時間而變的個體層次不可觀測因素所帶來的綜合影響;εit為隨機變動部分。在現(xiàn)實中,一般情況下x′it(如父母的教養(yǎng)和教育參與)可能與遺漏的某些影響因素即ui存在一定程度的關聯(lián),因此只有將ui的具體影響估計出來或剔除掉,我們才能得到x′it對yit的無偏估計值,而基于截面數(shù)據的線性回歸等一般的模型無法實現(xiàn)此目標,因而所得結果存在偏誤,或者說存在內生性問題。[19]
由于CEPS調查針對七年級學生進行了追訪,這使得我們可以使用追蹤數(shù)據分析解決上述難題。根據ui作用模式的不同,有兩種不同的估計模型:第一,假定ui與x′it之間存在某種程度的關聯(lián)(相關),則通過將兩期數(shù)據結果相減就能消去ui及其帶來的干擾性影響,這就是固定效應模型(FEM);第二,假定ui與x′it之間不存在關聯(lián)(相互獨立),則一般需假定ui服從某一特定的分布(如正態(tài)分布),然后對這一隨機效應進行估計,這就是隨機效應模型(REM)。至于到底應該選擇FEM 還是REM,可以通過豪斯曼方法進行檢驗。[47-48]
本文使用兩期“中國教育追蹤調查(CEPS)”數(shù)據,即2013-2014 年的基線調查數(shù)據以及2014-2015年的追蹤調查數(shù)據。該調查由中國人民大學中國調查與數(shù)據中心負責設計實施,具有全國代表性。2013-2014 年的基線調查以初中一年級和初中三年級兩個同期群為調查對象,采用分層多階段概率與規(guī)模成比例(PPS)的抽樣方法在全國范圍內隨機抽取了28 個區(qū)縣內的112 所學校、438 個班級的19 487名學生進行調查。
由于本文關注農村地區(qū)兒童且需要做兩期追蹤數(shù)據的分析,而2014-2015年的追蹤調查僅針對基線數(shù)據中的初中一年級(即七年級)學生,因此后續(xù)分析將樣本限定為基線調查時戶口為農村類型的初一學生①為了檢驗與確證分析結果的穩(wěn)定性,我們將剔除樣本的條件進行了更寬松以及更嚴謹?shù)母淖?,比如只考慮出生時戶口為農村的學生,或者限定為現(xiàn)在戶口為農村且家住在農村地區(qū)的學生。然后,針對這些不同樣本做了相同變量和模型的分析,發(fā)現(xiàn)所得結果在趨勢上一致。若需要具體結果可聯(lián)系作者提供。。經過兩期數(shù)據的匹配,最終進入分析的學生數(shù)為4 934。
因變量是受訪學生在2013 年秋季學期語文、數(shù)學和英語期中考試的標準化成績。該標準化成績按學校、年級分別進行標準化而得到,以使成績在不同年級和學校之間可比,標準化后均值為70,標準差為10。由于分科成績與三門成績加總后的分析結果一致且現(xiàn)實中總成績比分科成績具有更重要的意義,因此后續(xù)僅展示總成績的分析結果。
核心自變量分為兩類。第一類是父母外出模式,其實它更應該被視作結構性區(qū)分變量,因為我們將據此把孩子分成四類:父母都在家、僅父外出、僅母外出、父母均外出。其具體測量以學生問卷中已生成的父母是否在家與孩子同住為準。需要說明的是家長問卷中也詢問了與此相關的兩道題目,但是誤差較大,以父親是否在家與孩子同住為例,不包括缺失樣本,答案前后邏輯矛盾的比例為(541+677)/6671=18.26%,故沒有采用。
第二類核心自變量是孩子的三類特質,分別以患先天性特征更強的慢性疾病數(shù)、認知能力得分、盡責性得分來測量。健康狀況方面,大體上可將疾病分成兩大類:一是后天/自致性特征更強的疾病,比如感冒、摔傷;二是先天/遺傳性特征更強的疾病,比如各類先天性障礙、先天性心臟病等。由于第二類疾病出生時就有并很可能持續(xù)一生,因此對健康狀況的影響將更加持久、重大、不可避免,[49]為此這里重點關注第二類疾病。具體測量以家長問卷中孩子是否存在視力、聽力、語言、多動癥等7 個方面的障礙加總得到,取值范圍為0-4,表明最多患病數(shù)為4。認知能力方面,CEPS 為學生專門設計了一套認知能力測試題,主要測量學生的邏輯思維與解決問題能力,并且具有國際可比性、全國標準化的特點,后續(xù)分析使用標準化的認知能力得分值。非認知能力方面選擇3 個指標:一是就算身體有點不舒服,或者有其他理由可以留在家里,我仍然會盡量去上學;二是就算是我不喜歡的功課,我也會盡全力去做;三是就算功課需要花好長時間才能做完,我仍然會不斷地盡力去做。將這3 個指標相加并進行標準化處理就得到了最終的非認知能力變量即盡責性得分,取值越大表明孩子的盡責性越高。
此外,為了更準確地估計三類特質對孩子成績的獨立作用,我們需要盡可能控制住所有其他各類影響因素,其中最需要控制的是父母的教養(yǎng)和教育參與?;谇笆鲈S琪、吳愈曉等的研究,結合兩期數(shù)據變量的異同,納入模型的這一核心控制變量有三類:一是父、母與孩子的交流互動狀況,學生問卷分別詢問了父親、母親是否主動與孩子討論學校發(fā)生的事情、與朋友的關系、與老師的關系、心情、心事或煩惱,將這5 個維度的得分分別加總得到父親、母親與孩子的交流互動狀況,取值范圍為5-15,得分越高表示與孩子交流互動越主動、越充分;二是父母對孩子作業(yè)與功課的檢查與指導情況,學生問卷詢問了上星期父母檢查孩子作業(yè)、指導孩子功課的頻率,將這2個維度相加得到一個取值范圍為2-8 的連續(xù)型變量,取值越大表示父母對孩子的檢查與指導越多;三是父母對孩子學習和生活的監(jiān)管情況,學生問卷詢問了父母對孩子8個方面(作業(yè)、考試情況、在學校表現(xiàn)、上學和回家的時間、與誰交朋友、穿著打扮、上網和看電視的時間)管教的嚴格程度,加總后得到一個取值范圍為8-24的連續(xù)型變量,值越大意味著父母的監(jiān)管越全面且嚴格。
除了上述核心控制變量,后續(xù)分析還將控制孩子的其他特征,包括性別、是否獨生子女、學習時間、家務勞動時間、同伴影響網絡狀況。其中,前4 個變量可從問卷中直接得到,而同伴影響網絡分為正面影響網絡、負面影響網絡,前者根據孩子5 個好朋友的3 種正面行為(成績優(yōu)良、學習刻苦、想上大學)相加得到,后者根據5 個好朋友的12 種負面行為(逃課、曠課、逃學,違反校紀被批評、處分,打架,抽煙、喝酒,經常上網吧、游戲廳等,談戀愛,退學)相加得到。最后,為了更精準地識別出父母的教養(yǎng)和教育參與及其影響,模型中還將控制家長/監(jiān)護人和家庭的基本特征,具體包括監(jiān)護人的政治面貌(“黨員”“民主黨派”“群眾”“不清楚/缺失”4類)、教育水平(“小學及以下”“初中”“高中/職高”“大專”“本科及以上”“不清楚/缺失”6 類)、平均每天看新聞和讀書的時間(單位為小時)以及孩子上小學前家庭的經濟狀況(從“非常困難”到“很富?!狈譃?級)、孩子是否與祖父母同住(“否”“是”“不清楚/缺失”3類)。
首先,我們需要查看四類兒童的家庭背景狀況。家庭作為給孩子成長提供初始資源與原始動力的基礎單位,其擁有的資源與資本狀況對孩子的人生發(fā)展至關重要。由表1可見,在人力資本維度,無論是父母教育年限之和還是父、母單獨的教育年限,從高到低依次為父母均在家家庭、僅父外出家庭、僅母外出家庭、父母均外出家庭;在經濟資本維度,家庭經濟狀況最好的是父母均在家家庭,最差的是僅母外出家庭;在文化資本維度,父母關系最好的是父母均在家家庭,最差的是僅母外出家庭;從健康資本的角度看,父母均在家家庭有家人生病需要長期照料的發(fā)生率最低(12%),而僅母外出家庭此類情況的發(fā)生率最高(25%)。綜合上述四類資本的分布狀況,可以看出最具優(yōu)勢的是父母均在家即非留守兒童家庭,而處境最差的是僅母外出家庭。
表1 核心變量的描述性統(tǒng)計結果(N=4 934)
我們再查看四類兒童在核心變量上的分布狀況。由表1 可見,在因變量即學習成績方面,無論是語文、數(shù)學還是英語成績,非留守兒童、僅父外出類留守兒童處于最高水平,稍差的是父母均外出類留守兒童,最差的是僅母外出類留守兒童,印證了本文最開始的判斷。從核心自變量即孩子的特質來看,非留守兒童患先天性特征更強的慢性疾病的種類數(shù)最少,認知能力得分和盡責性得分都最高,次之的是僅父外出類留守兒童,再次之的是父母均外出類留守兒童,而最差的是僅母外出類留守兒童。從核心控制變量即父母的教養(yǎng)和教育參與來看,除了與父親交流互動維度僅母外出類留守兒童處于第二名的位置、好于其他兩類留守兒童之外,在其他三個維度(與母親交流互動、父母對作業(yè)的檢查與指導、父母對學習和生活的監(jiān)管)上均處于最差情況。
依照前述的實證分析策略和具體步驟,首先利用逐步線性回歸分析CEPS基線數(shù)據,分別做出基準模型、受限模型、全模型(見表2)。主要發(fā)現(xiàn)與結論有以下三點。
表2 逐步線性回歸分析CEPS基線數(shù)據的結果
第一,比較受限模型與基準模型可發(fā)現(xiàn)加入父母的教養(yǎng)和教育參與變量后,僅母外出類留守兒童相比于非留守兒童在學習成績上的差異略有減?。ㄏ禂?shù)從-4.81 下降到-4.52),但依然顯著(維持在0.05水平),說明父母的教育和培養(yǎng)及其差異未完全解釋為何僅母外出類留守兒童的成績最差。
第二,比較全模型與受限模型可發(fā)現(xiàn)加入孩子的三類特質(具體是指患先天性特征更強的慢性疾病數(shù)、認知能力得分、盡責性得分)后,僅母外出類留守兒童相比于非留守兒童在學習成績上的差異消失(系數(shù)降低為-3.84,未通過顯著性檢驗)。結合表1所示的僅母外出類留守兒童在這三類特質上均處于最低水平,說明三類特質對學習成績發(fā)揮著獨立且顯著的影響,只有納入它們才能完整解釋為何僅母外出類留守兒童的學習成績最差。
第三,由全模型的結果可見,患先天性特征更強的慢性疾病越多的孩子學習成績越差(系數(shù)為-2.63,顯著性水平為0.05),認知能力得分越高的孩子學習成績越好(系數(shù)為8.59,顯著性水平為0.001),盡責性得分越高的孩子學習成績也越好(系數(shù)為2.04,顯著性水平為0.001),表明孩子的健康狀況、認知能力、非認知能力對學習成績都有顯著影響。同時還可以發(fā)現(xiàn)同樣增加一個標準差單位,認知能力使成績增加的分數(shù)是盡責性的4 倍多,表明前者對學習成績的影響要遠大于后者。
表2 的分析結果表明孩子的三類特質對學習成績發(fā)揮著與父母的教養(yǎng)和教育參與不同的獨立影響,這也就是說孩子的三類特質與父母的教養(yǎng)和教育參與之間不存在顯著的關聯(lián),支持了前文提出的先天遺傳假說。但是,利用一期橫截面數(shù)據得到的估計結果存在前文所說的內生性問題,為了更嚴格地檢驗與確證所得到的結論,筆者利用CEPS 兩期追蹤數(shù)據展開進一步分析。具體來說,分別以學生的認知能力得分、盡責性得分為因變量,以父母的教養(yǎng)和教育參與為自變量,同時控制孩子的性別、是否獨生子女、同伴影響網絡狀況、上小學前家庭經濟狀況、父母教育年限,此外,將調查時期引入即作為時間效應變量,分別做了固定效應模型與隨機效應模型。豪斯曼檢驗結果顯示P=0.000,表明應選擇固定效應模型(FEM)而非隨機效應模型(REM)。為此,下面給出FEM的分析結果(見表3)。
表3 FEM分析CEPS兩期追蹤數(shù)據的結果
分析結果表明:第一,對于認知能力,只有調查時期的影響是顯著的(系數(shù)為0.32,顯著性水平為0.001),表明隨著時間的推移孩子的認知能力穩(wěn)步增長,但認知能力的變化與父母的教養(yǎng)和教育參與無顯著關聯(lián)(四個回歸系數(shù)均不顯著),意味著實證結果不支持后天形塑論,更大程度上體現(xiàn)出了先天遺傳的力量。第二,對于非認知能力,它既受到時期的影響(系數(shù)為-0.15,顯著性水平為0.001),也受到孩子同伴網絡的影響(正面影響網絡、負面影響網絡的回歸系數(shù)分別為0.069、-0.028,顯著性水平均為0.001),此外還受到父母教養(yǎng)和教育參與的正向影響,不過只有兩個維度的影響較為顯著,一是父母對孩子作業(yè)的檢查與指導(系數(shù)為0.021,顯著性水平為0.05),二是父母對孩子學習和生活的監(jiān)管(系數(shù)為0.024,顯著性水平為0.01),表明父母對孩子的檢查指導越多、管教越嚴格,孩子的盡責性越高,所以盡責性高低應是先天遺傳和后天形塑綜合作用的結果。
綜合中國農村留守兒童學習成績的大量研究,我們發(fā)現(xiàn)一個“奇怪”現(xiàn)象:學習成績最差的不是父母均外出的孩子,而是父親在家、母親外出的孩子。主導觀念認為造成這一現(xiàn)象的核心原因在于“養(yǎng)不教,父之過”,即后天形塑的力量所致。不過仔細剖析之后發(fā)現(xiàn)此理論視角的解釋力有限,在實證層面只能小部分解釋此種現(xiàn)象。鑒于此,本文基于現(xiàn)實觀察,結合基因社會學的理論邏輯,從孩子的三類特質即健康狀況、認知能力、非認知能力及其對學習成績的影響入手,通過逐步線性回歸分析CEPS基線數(shù)據、FEM分析CEPS兩期追蹤數(shù)據,所得主要結論有:
第一,僅母外出類留守兒童的學習成績之所以最差,小部分源于父母在教養(yǎng)和教育參與方面的不足,大部分是因為孩子在三類特質上先天性地更差,即更大程度上是由先天遺傳性的不足導致的。第二,具體來說,僅母外出類留守兒童的健康狀況先天性地更差,對學習成績造成了不利影響,同時他們的認知能力水平也是四類孩子中最低的,極大地阻礙了理想成績的獲得,此外他們的盡責性也最低,進一步對成績造成了消極影響(見表4)。
表4 四類兒童在三類特質上的綜合排序
基于前述分析結果及研究結論,這里提出三點政策建議供有關家庭和相關部門參考。
第一,社會各界需重點關注和幫扶僅母外出類留守兒童及其家庭。前述分析表明這類家庭中不僅孩子的身體健康狀況、認知能力、非認知能力及學習成績是最差的,而且家庭的經濟狀況、父母間的關系、家人的健康狀況等也處于最不利境地,因此最需要來自政府部門、社會組織等的關懷與幫扶??梢哉f這類家庭最終能否擺脫不利境地、發(fā)展起來,將直接關系鄉(xiāng)村振興的全局。
第二,父母要盡可能參與到孩子的學習指導和監(jiān)督管教中。前面的分析表明孩子的盡責性對成績有顯著影響,而盡責性會部分受到后天力量的形塑,如父母對作業(yè)的檢查與指導、對學習和生活的監(jiān)管,因此父母在這方面應盡力為之,盡可能改觀與提升孩子的學習成績;不過,我們也需注意到,對于僅母外出類家庭而言父母所能夠改變的很有限,很多時候其實是“無意之失”“有心無力”,因此特別需要來自外界的關懷和扶助。
第三,應創(chuàng)造機會和機制幫助已外出的母親實現(xiàn)跟孩子的溝通與聯(lián)系,能夠?;丶腋⒆雍图胰藞F聚。前述分析表明在父母教養(yǎng)和教育參與的四個維度中,與母親交流互動維度對提升孩子學習成績的正向作用最大,但僅母外出類孩子與母親交流互動的頻率很低,甚至要低于雙親均外出家庭,雖然這一維度對造成僅母外出類孩子學習成績最差只發(fā)揮著很小的影響,但是面對著無從下手的先天性不足,這一維度也就愈發(fā)珍貴。因此不僅需要父母家人自己的努力,也需要整個社會為之創(chuàng)造相應的機制和條件(如為這類母親增設法定假期/長假),切實降低母親跟孩子及家人聯(lián)系、溝通和團聚的成本與阻礙。
如何改善父母外出特別是母親外出家庭及孩子的不利處境是一個需要深入研究的系統(tǒng)課題。本文是一個初步嘗試,未來研究可從以下兩方面進一步細化與發(fā)展:第一,希望能夠收集更多期的追蹤數(shù)據,在更長的生命歷程及其變化中探究孩子的學習成績、認知與非認知能力、父母的教養(yǎng)和教育參與等,以給出更為精準的答案;第二,除了學習成績,身心健康、交往能力、人格發(fā)展等方面對孩子也非常重要,因此可將先天遺傳視角和后天形塑視角結合起來,探索這兩種力量如何影響和形塑了孩子的其他方面以及孩子的現(xiàn)在與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