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2年3月24日,魯迅由江南陸師學堂總辦俞明震帶領,離開南京下關碼頭,搭乘“大貞丸”號抵達上海,下榻老椿記;29日在上海換乘日本郵輪“神戶丸”號。三等艙里的他,行囊中裝了三種書:《科學叢書》《日本新政考》《和文漢讀法》。同行的還有5名同學:張協和、伍仲文、顧瑯、徐廣鑄和劉乃弼。4月4日,他們在日本橫濱登陸,后乘火車抵達東京,投宿于麹町區(qū)平河町四丁目三番的“三橋旅館”。7日,魯迅在給周作人寫信時還說要入成城學校就讀,又過了10天,終于到弘文學院安頓了下來。正是這10天間,弘文學院剛剛正式獲準成立。
半個月的旅途中,魯迅寫下《扶桑記行》一卷,4月13日寄給周作人,現在已經見不到了。
弘文學院曾用名亦樂書院,也曾被叫作宏文學院。校長嘉納治五郎、學監(jiān)大久保高明,教習江口。嘉納治五郎是個有眼光的教育家,在促成中國第一次留日學潮史上具有不可忽視的作用。他曾經到中國認真考察過現實國情、教育觀念以及留日學生潛在群體的情況,經過一番詳盡的實地調研,于1902年創(chuàng)建了弘文學院這所語言預備學校,專門收錄中國留學生,辦學理念在私立教育學校里相當自由開放。
魯迅成為弘文學院創(chuàng)立后的第一屆中國留學生。
弘文學院的校舍位于東京牛込區(qū)(現在的新宿區(qū))西五軒町三十四番地,這里流螢生花,遠離塵囂,美麗的神田川在校門前靜靜流過,直到御茶水,那里正是孔廟。剛開學不久,學校組織的大型活動就是去祭孔,這讓魯迅一驚就是30多年。1935年,他在《在現代中國的孔夫子》一文中,用日語犀利地發(fā)問:“然而又是拜么?”
魯迅最初名列弘文學院兩年制速成普通科江南班礦山科,成為1902級56名新生中的一員。礦山科出現在公函中,意謂為學習礦學而派遣來日的“礦務畢業(yè)學生”,也就是外務省委托弘文學院院長予以教育的“礦務學生”。不過,魯迅所在礦山科所用教科書因沒有礦物的獨立分類,而歸于博物類,并納入普通科管理。同學年齡從16歲到33歲不等,平均年齡24歲。21歲的魯迅在那時看來不算大齡。同學隊伍出身復雜,有八旗子弟,也有舉人、拔貢生、監(jiān)生等考取過科舉功名者。學監(jiān)是姚文甫。
當時,學校里約有500名中國留學生。整個日本的中國留學生也不過608名。在魯迅的筆下,上野緋紅如輕云的櫻花樹下,他們成群結隊,“頭頂上盤著大辮子,頂得學生制帽的頂上高高聳起,形成一座富士山。也有解散辮子,盤得平的,除下帽來,油光可鑒,宛如小姑娘的發(fā)髻一般,還要將脖子扭幾扭。實在標致極了”。然而,日本小孩子見了,卻呼之“鏘鏘波子”。
弘文學院每學年分三個學期,自9月11日至12月24日為第一學期;翌年1月8日至3月31日為第二學期;4月8日至7月31日為第三學期。4月抵達的魯迅顯然為1902級的春季入校生。弘文學院采用寄宿制,一間宿舍住6名學生。學費每學年300日元,可分一個月或數個月分期付款。醫(yī)藥費由學院負擔,病情較重的學生則由保證人領回,費用自理。
授課日數每學年為43周,授課時數每周33個學時。每周最少要學日語12個學時,多時達到每周27個學時。對于科學科目的學習,魯迅印象深刻。他后來回憶:“三澤力太郎先生教我水是養(yǎng)氣和輕氣所合成,山內繁雄先生教我貝殼里的什么地方其名為‘外套’?!庇烧n程表可見自然科學課程有理科示教、理化學、動物學、植物學,等等。大體相當于日本舊制中學的內容。應視為完全教育,而非預備教育。
魯迅嚴格遵守作息時間,上午六時起床,六時半行禮,七時早餐,九時至十二時自習,正午午餐,下午一時至五時上課,五時半至九時入浴,九時半行禮,十時熄燈。魯迅不僅學習刻苦,還積極參加社團活動,交朋友、習柔道、跑書店,廣閱讀、譯作品,每天能量滿載。
在日語老師松本龜次郎的懷想中,課堂上的魯迅聽講專注,反應敏捷。松本是“二戰(zhàn)”前日本對中國留學生進行日語教育的開拓者。一次課上,他要求把助詞に改成漢字,相當于漢字的“于”或“於”,要寫板書。有同學說不必寫“于”或“於”兩個字,只寫其中一個就行。當時松本并不知道中文里二字發(fā)音相同,聽說沒有區(qū)別,就確認用一個字。結果立即受到一些人的反駁,他有些不知所措。這時,魯迅起立發(fā)言,溫和地指出,在漢語里,“于”或“於”并不完全相同,只是在相當于日語的に時,由于是同音同意,不管寫哪個都行。聽了魯迅的解釋,松本深覺有必要與中國人一起研究漢字的使用方法。后來,他編寫《日語日文科教材》,便采納了魯迅的意見,將其提供的情況作為例句使用,如問:“君由何年留學於敝國乎?”答:“我從貴國明治三十五年四月留學。明年我弟亦將來日本?!鄙鲜龌卮穑耆萧斞傅纳浇洑v。而魯迅還于1934年參與翻譯了《日語助動詞助詞使用法》(許達年編)。
校長嘉納治五郎不僅是一位優(yōu)秀的教育家,他還于1882年創(chuàng)立了講道館柔道。后來,這種兼有修身養(yǎng)性之功的柔道又為學校以及警察等采用,逐漸向全國乃至海外普及,最終成為奧運會正式比賽項目。
1903年3月,嘉納開始在弘文學院指導中國留學生學習柔道。接受指導的留學生名冊上赫然有“周樹人”的名字,另外還有32名。魯迅于3月10日簽署的誓約,總共有五條:
一、今入貴道場接受柔道教導,絕不任意中輟。
二、絕不做一切玷污貴道場聲譽之事。
三、未經許可,絕不泄露機密或向外人顯示。
四、未經許可,絕不擅自傳授柔道。
五、進修期間,自當堅守各項規(guī)則,并在取得許可證書之后,從事傳授時,絕不違反各項規(guī)約。
據說魯迅已經熟練掌握了中拂、內服、站力摔、誘摔、擒拿技等多種技法,是當時33人中的佼佼者。這種以對方之力治敵的柔韌功夫,之后將進入現代文學巨匠魯迅的筆戰(zhàn)生涯。
正式入學后,魯迅也許會患思鄉(xiāng)病吧,不過,他在6月8日很興奮地給家里寄了三張照片,其中一張背面題詩曰:
會稽山下之平民,日出國中之游子,弘文學院之制服,鈴木真一之攝影,二十余齡之青年,四月中旬之吉日,走五千余里之郵筒,達星杓仲弟之英盼。兄樹人頓首。
真是英姿勃發(fā)、豪情滿懷,這首詩記在周作人的日記中,可惜照片已不存。
魯迅的課外生活是怎樣的呢?“凡留學生一到日本,急于尋求的大抵是新知識。除學習日文,準備進專門的學校之外,就赴會館,跑書店,往集會,聽講演。”他在去世前兩天寫的一篇未完稿中這樣告訴我們。
中國留學生會館,1902年成立于東京,館址設在神田區(qū)駿河臺鈴木町十八番地,是中國留學生的會議場所、講演場所、日語教室和俱樂部,也是策劃全體留學生活動、議定公共事務的機關,更是留學生書刊的翻譯和出版總部和經銷處。會館有明確的章程,來自中國的視察人員抵日時,也會循例會晤這里的干事。這個兩層建筑物的二樓是日本語講習會教室,有時晚上也教跳舞。魯迅筆下那些頂著富士山一樣的學生制帽、成群結隊賞櫻花的標致人物,便也會來到這滿屋煙塵斗亂中,“咚咚咚”地讓地板響得震天。而其中更加會享受者則陶醉于路遠迢迢,跑來東洋燉牛肉吃,大有步入“文明開化”之列的自豪感。
魯迅卻是喜歡安靜讀書,他向周作人推薦嚴復新譯的《穆勒名學》,是講形式邏輯的。他還買了不少日文書籍,藏在書桌抽屜里,如拜倫的詩、尼采的傳、希臘神話、羅馬神話等。還有一本日本印行的線裝本《離騷》。
“《離騷》是一篇自敘和托諷的杰作,《天問》是中國神話和傳說的淵藪?!?/p>
“最喜歡朗誦哪幾句呢?”許壽裳問。
“朝吾將濟于白水兮,登閬風而紲馬。忽反顧以流涕兮,哀高丘之無女!”
當然魯迅不只購買文史書籍,他自小喜歡動植物,這時便購藏了三好學的《植物學》兩厚冊,其中著色的插圖很多。
讀書讀累了,魯迅便點上一支“敷島”牌香煙,更多時候是廉價的“櫻花”牌,譯作“殺苦辣”的,吐吐煙圈,放松神經。宿舍抽屜里少不了雞蛋方糕和花生米,餓了便吃一點,補充能量,也曾邀舍友沈瓞民去日比谷公園啜茗吃果子(日式點心)。從小就是“牙痛黨”的他,為此會去長崎尋牙醫(yī),刮去牙后面的“齒垽”來止血。
許壽裳是秋季開學報到的,沒有拖著辮子來,到東京的頭一天就剪掉了頭發(fā)。許壽裳考取的是浙江官費生,被編在浙江班,后來與魯迅所在的江南班合并。二人的自修室也相鄰,既是同鄉(xiāng),后來便常常一起聊天,最常探討的就是國民性和“最理想的人性”問題。
一、怎樣才是最理想的人性?
二、中國國民性中最缺乏的是什么?
三、它的病根何在?
兩人探討的結論是,中國人最缺少的是“誠”與“愛”。據說1903年成為“國民性”(nationality)這一由甲午戰(zhàn)爭到日俄戰(zhàn)爭十年當中開始被使用的詞語進入漢語的元年。此后,它將彌漫在中國新文學獨特的敘事主旨中,并以“遵將令”的表述為人們所牢記。而魯迅將以中國新文學之父的身份在中國現代小說中控制思想深度與美學情境,盡管他最焦慮的莫過于在小說中建構觀念。然而,在長期被他人代言和講述的情況之下,新起的文化人一時間有很多話要說,是理所當然的。
拖著長辮練習柔道,或參加運動會,想必均十分不便,當然,最主要的還是排滿思潮之洶涌,魯迅不顧學監(jiān)以停發(fā)官費相威脅,1903年3月間,毅然剪去了象征民族恥辱的辮子,成為江南班第一個斷發(fā)的留學生。
剪辮后的魯迅,興奮地來到許壽裳的自修室,難掩喜悅之情。
“阿,壁壘一新!”
魯迅以手摩頂,二人相視一笑。此情此景,成為永不磨滅的青春記憶。
剪辮后的魯迅非但受到留辮學生的恥笑,更受到監(jiān)督姚文甫的斥責,揚言要將之遣送回國。
魯迅毫不理會,待到留辮時被刮光的囟門至前額的頭發(fā)略微長出,即于4月中旬拍了一張斷發(fā)照,寄給家人、贈予朋友,后來在照片背面又題寫了一首詩曰:
靈臺無計逃神矢,風雨如磐暗故園。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薦軒轅。
這就是廣為流傳的愛國名篇,許壽裳題名的《自題小像》。
1902年的暑假,是魯迅留學日本的第一個暑假,遵照學校安排參加了赴伊豆伊東的避暑旅行,因為剛來日本3個月,應該不會立馬回國探親。1903年的暑假,馬上年滿22歲的他熬過一年的異域寂寞,終于回國度假了,哪知一到上海便不得不買了假發(fā)辮裝在頭頂。暑假期間,剛好“《蘇報》案”發(fā),章炳麟被捕,鄒容投案,查辦指揮正是帶領魯迅去日本的原江南陸師學堂總辦俞明震,此時為江蘇候補道。而鄒容正是在弘文學院時帶頭捉奸姚文甫,強行剪掉其辮子掛在留學生會館里示眾,而被遣送回國的。魯迅此時讀了《革命軍》受到極大的震動,更加堅定了民族革命的決心。
魯迅斷發(fā)照及許壽裳題名的《自題小像》詩。此為1931年2月16日重錄手跡。
9月7日,魯迅與周作人一起乘烏篷船冒雨離鄉(xiāng)赴杭州,曾去《杭州白話報》報館與汪素民等見面。周作人到南京江南水師學堂繼續(xù)讀書,魯迅則13日從上海出發(fā)赴日,20日左右抵達東京。
1903年對于留日學生來說,是屈辱的一年。4月,俄國撕毀中俄《交收東三省條約》,提出關于撤兵的七項無理要求,留日學界輿情憤懣,革命思潮洶涌激蕩。由留日學生組成的拒俄義勇隊致函袁世凱,要求奔赴中國東北前線,抵御外侮,義憤之情溢于言表。《浙江潮》“留學界記事”欄全文刊載了此函。在而后以日本陸軍士官學校學生為首改組的學生軍隊伍名單中,可見許壽裳分在乙區(qū)二分隊、黃興分在乙區(qū)三分隊。一時間,留日學生制服竟似成了革命軍制服。魯迅并沒有同好友許壽裳一起簽字報名參加拒俄義勇隊。7月,日俄開戰(zhàn)(1904年2月8日)前夕的氣氛已相當濃郁,開戰(zhàn)論如同雪崩一般,魯迅必看的《東京朝日新聞》成為主戰(zhàn)論的陣地。與此同時,他站在被壓迫民族的立場上盡量客觀地觀察日本及日本人,也盡最大努力通過閱讀日譯俄國文學作品去深入了解俄國。
浙江是開風氣之先的地方。1902年秋,在日留學的浙江籍學生便已達101人。彼時的在日留學生鄉(xiāng)黨觀念強,而國家觀念剛剛萌生,浙籍學生很快便在東京組織了浙江同鄉(xiāng)會,同鄉(xiāng)們大多將辮子盤起塞進帽子里照了合影,魯迅亦不例外。
1903年2月,浙江同鄉(xiāng)會編印了著名的《浙江潮》雜志,剛開始為雜志取名字的時候,溫和派如章宗祥、吳振麟主張的名稱是“浙江同鄉(xiāng)會月刊”之類,激進派如蔣百里和孫翼中大加反對,主張以“潮”字來作革命浪潮洶涌的象征。起初由孫江東、蔣百里二人主編。蔣百里撰寫《發(fā)刊詞》:“忍將冷眼,睹亡國于生前,剩有雄魂,發(fā)大聲于海上。”內容主要是宣傳民族主義革命思想,封面畫風中涌起的巨浪,似出自日本畫家之手。至同年12月??s志共出版10期,先后有50多位作者撰稿。
《浙江潮》創(chuàng)辦伊始,魯迅就熱切關注這本雜志。其刊登的章太炎獄中詩四首,最為魯迅所愛誦?!墩憬薄返淖髡呷憾鄶祦碜院贾萸笫菚?,有著同樣背景的許壽裳極易與其同人打成一片,很快便成為《浙江潮》編輯群體的一員,于是馬上向魯迅約稿。魯迅一口答應,隔天便完成一篇《斯巴達之魂》,許壽裳安排在第5期發(fā)表,署名“自樹”。在有些研究者看來,魯迅的第一篇小說不是《懷舊》,而是《斯巴達之魂》,特別是其塑造了巾幗英雄涘烈娜的形象,被認為是魯迅的原創(chuàng)——希臘女性的中國式想象、高丘理想之神女。這個取材于公元前480年斯巴達人抵抗波斯人戰(zhàn)役的故事發(fā)表后,在同學當中引起了很大的反響,沈瓞民在事隔50年后仍清晰地記得“世有不甘自下于巾幗之男子乎?必有擲筆而起者矣”這段公認的妙句如何被加上圈點,傳誦一時。該期再版5000冊,發(fā)行量催人奮進。
沒有必要把未參加拒俄義勇隊的魯迅與公元前480年抵御波斯軍隊入侵的斯巴達勇士對比。激勵中華民族的尚武精神,是戎馬書生時期的魯迅便時刻涌動的愛國情懷。這種愛國情懷還體現在科學救國,積極譯介科學知識的文章。《說鈤》便是非常重要的一篇,“鈤”即“鐳”,在這篇最早向中國介紹居里夫人的文章中,魯迅稱鐳的發(fā)現是“輝新世紀之曙光,破舊學者之迷夢”。
1903年,魯迅還做了一件劃時代的事情,就是與就讀日本東京帝國大學礦化??频念櫖樉幹恕吨袊V產志》一書,魯迅還撰寫了不少地質學的學術文章,留有手稿若干?!墩憬薄返?期發(fā)表了魯迅的《中國地質略論》,這是我國最早系統(tǒng)介紹本國礦產的科學論文。針對政府出賣主權、列強掠奪我國資源的現狀,魯迅疾呼:“中國者,中國人之中國??扇萃庾逯芯?,不容外族之探撿;可容外族之贊嘆,不容外族之覬覦者也?!痹撈陔s志同樣出版了5000冊。
中國人還是從魯迅那里知道法國文豪雨果的。1903年6月,魯迅參考森田思軒(1861—1897)翻譯《雨果小品》(1898年)中的《隨見錄·芳娣的來歷》一文,率先翻譯了《哀塵》,成為其譯作中第一部外國文學作品。
魯迅加入《浙江潮》作者隊伍,恰恰是“《蘇報》案”發(fā)生前后,以及東京拒俄、拒法運動引發(fā)清政府采取鎮(zhèn)壓行動之時,將革命熱情和文學追求緊密結合在一起,是魯迅參與革命的獨特方式,同時也彰顯了他的勇氣和膽識。
以上五篇分別署名“索子”“庚辰”“自樹”的文章,是100多年前一個大學預科生的習作,是個人精神史邁向近代的少作,也是填補中國歷史空白的力作,具有開拓性意義。
“廣搜日本書而讀之”的魯迅最先喜歡上的是科幻小說,他如饑似渴地研讀了梁啟超翻譯的《十五小豪杰》和《海底旅行》,體會到敘事文學施與的魔法,讀著讀著,腦海里便冒出吐半口血扶看秋海棠的才子,今日聞雞生氣、見月傷心,明日中了狀元、佳人封一品夫人……負笈東洋前,在故土飽讀了多少野史筆記、志怪閑話,如今看來統(tǒng)統(tǒng)都是在倫理道德里打轉轉,玩一些瞞和騙的文字游戲。然而,此時的魯迅還沒有明確的目標,看到什么都想讀,哪怕囫圇吞棗。“初學日文,文法并未了然,就急于看書,看書并不很懂,就急于翻譯?!北趬疽恍碌牟恢皇羌艮p后手摩頭頂的輕松,還有大腦的觀看之道。
魯迅決心翻譯科幻小說,激發(fā)國人積極探索宇宙萬有的精神和大膽的想象力,至少自己的弟弟們應該讀。他從日文轉譯了法國著名科幻小說家儒勒·凡爾納的小說《月界旅行》與《地底旅行》,也就是《從地球到月球》和《地心游記》。他重新審視自以為知道的國內故事,比如《三國演義》,開始逆文學潮流而上,深入回顧中國文學史。
日益上手的日語為魯迅帶來了一個嶄新的世界。不過,這主要還是在漢語的引領下,特別是梁啟超在《新小說》等雜志上翻譯的外國文學作品,點燃了他對科幻小說、對雨果的閱讀和翻譯熱情。當通過日語閱讀外國文學作品時,內心中的文學已經由中國傳統(tǒng)的文章內涵潛在地發(fā)生了轉換,特別是在明治東京這個特殊的時空來建構基于國民之上的世界想象時,對于文學的理解業(yè)已逐漸接近了西方自主性的文學內涵,同時又帶著追求民族新生的鮮明色彩。
明治時期的日本是中西文化匯通、世界文學窗口敞開地之一。比如,1903年在紐約發(fā)表的路易斯·托侖(Louise J.Strong)的小說《一個并非科學的故事》(An Unscientific Story),幾個月后就被譯成日文,不但在《東京朝日新聞》上連載,還發(fā)行了含該作第一部分的系列合集《泰西奇聞》。這是一個科學家創(chuàng)造的人芽活了,最后又自我毀滅的故事,它質疑的是科學萬能、怪物吃人。日本翻譯家原抱一庵只節(jié)譯了英文小說原作的前兩節(jié),到人芽活了,科學家激動不已,贊嘆創(chuàng)造為止。題目也改成了《造人術》。結果,這個被“豪杰譯”的故事激動了魯迅的心,迅速據日譯本譯成漢語,盡管1906年才以索子的筆名在《女子世界》第4、5期合刊上發(fā)表,但科學取代上帝、人定勝天的科學啟蒙精神自此激動著中國知識界。實際上,英文原作就是個吃人的“吸血鬼”系列的經典之作,至今仍廣為流傳。
初度東京的翻譯實踐不僅增加了魯迅的見聞和學識,更讓其思想逐步走向成熟。當動筆開始翻譯,就要了解故事所發(fā)生的時代背景及所處的國情和歷史文化,并且只有更深入地走進作者的精神世界,才能翻譯得更加貼切。這些復雜精微的語言實踐經驗對于魯迅的文學探索之旅而言,異常珍貴。
經過兩年的學習,1904年4月30日,魯迅在弘文學院順利畢業(yè)。一般來講,速成普通科也是三個學年的學科規(guī)劃,而魯迅就讀的則是兩年制速成普通科,可謂日本速成教育模式里的速成個案。
畢業(yè)證書上寫的是:
證(弘文學院章)
大清國浙江省
周樹人
明治三十五年四月至本年四月在本學院學習日本語及普通速成科畢業(yè)以證
明治三十七年四月三十日
大日本弘文學院長嘉納治五郎(?。?/p>
畢業(yè)照上的他風華正茂、朝氣蓬勃。
魯迅的弘文學院畢業(yè)照及畢業(yè)證書
語言關已過,面臨修習專業(yè)的選擇。盡管根據清廷指定,魯迅可以入東京帝國大學工學部采礦冶金專業(yè),但實際上,并不是那么容易操作。有老師建議魯迅改學醫(yī)學。魯迅也深感新的醫(yī)學對日本明治維新有很大的幫助,應該拯救像父親那樣被庸醫(yī)誤治的國人,通過新醫(yī)學的運用和傳播,提高國人對維新的信仰。
我的夢很美滿,預備卒業(yè)回來,救治像我父親似的被誤的病人的疾苦,戰(zhàn)爭時候便去當軍醫(yī),一面又促進了國人對于維新的信仰。
當時,東京的中國留學生們正在籌劃將拒俄義勇隊改為軍國民教育會,打算借日俄戰(zhàn)爭之機發(fā)動武裝起義推翻清朝的統(tǒng)治。
據許壽裳說,魯迅學醫(yī)還有一個幼稚的想法,那就是夢想著能夠解放“三寸金蓮”,讓中國女子的纏足恢復到天足模樣。在《藤野先生》中,魯迅將會安排這位黑瘦的解剖學教授向其探究中國女人的裹腳是怎么個裹法,足骨變成怎樣的畸形,讓這位尊重中國文化的八字須老師在抑揚的語調之后,來一聲無奈的嘆息:“總要看一看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當然,魯迅自己有關纏足的思考將加深新文化批評的徹底性,在《新青年》上,他會充分發(fā)揮這個觀點:“至于纏足,更要算在土人的裝飾法中,第一等的新發(fā)明了?!薄笆郎嫌腥绱瞬恢怏w上的苦痛的女人,以及如此以殘酷為樂,丑惡為美的男子,真是奇事怪事。”(《熱風·隨感錄四十二》)“女人的腳尤其是一個鐵證,不小則已,小則必求其三寸,寧可走不成路,擺擺搖搖”(《南腔北調集·由中國女人的腳,推定中國人之非中庸,又由此推定孔夫子有胃病》)。他還會在《范愛農》中讓稅關的關吏在留日生的行李中“忽然翻出一雙繡花的弓鞋來”;在《風波》中讓新近裹腳的小姑娘六斤,“在土場上一瘸一拐的往來”;在《離婚》中放大愛姑那有著“兩只鉤刀樣的腳”。
中國公使楊樞介紹周樹人報考仙臺醫(yī)專的照會
仙臺醫(yī)學專門學校復函文稿
又據孫伏園說,魯迅學醫(yī)的原因還有少年時代牙痛的折磨,試盡中醫(yī)驗方,從未治愈,所以想學醫(yī)也還“挾帶些切膚之痛”。
總之,生命之謎給年少的魯迅曾帶來種種困惑,而為了解決這些困惑,他實際上是帶著人文精神與科學精神的雙重追尋去習醫(yī)的。
無論怎樣,明治日本的教育現狀是醫(yī)學教育最發(fā)達,與德國幾無差距,勝過英、美、法諸國,醫(yī)學學校的數量也最多,對留學生沒有什么限制,門檻比較低。醫(yī)學專門學校的學制是四年,盡管沒有醫(yī)學學士學位,但相對可以縮短留學時間,況且畢業(yè)后有行醫(yī)的資格。
那時候,日本的醫(yī)學專門學校只有位于仙臺、金澤、千葉、岡山、長崎的5所,是從舊制高中的醫(yī)學部分離出來的。那“鎮(zhèn)日唱言革命”,廢學忘寢的東京留學生群體,讓魯迅敬而遠之。
“到別的地方去看看,如何呢?”誰不曾有過獨行俠的夢想?
金澤醫(yī)專的學長告訴魯迅,要想去一個沒有中國留學生的醫(yī)專,只有東北部的仙臺了。
1904年5月20日,仙臺醫(yī)專收到中國公使楊樞的一份照會,內容是弘文學院畢業(yè)的“南洋公費留學生周樹人”希望報考貴校,請給予關照。實際上,仙臺醫(yī)專自1904年4月下旬起便開始在公報和報紙上刊登招生廣告,從應試資格到考試日期,都有詳細說明,在東京地區(qū)四家報紙、東北各地七家報紙上都連續(xù)刊載了三天。仙臺醫(yī)專立即決定免試接收這位本校歷史上第一位中國留學生作為入學志愿者,并于5月23日將錄取通知書寄給楊樞,希望他轉告學生本人于9月上旬來醫(yī)專報到,并提交入學志愿書和履歷書。
魯迅的入學志愿書
魯迅的學業(yè)履歷書
報名于6月5日截止,魯迅用日文寫就入學志愿書及學業(yè)履歷書,落款周樹人,然后由友人蔣抑卮代章,于6月1日寄去了申請材料。
入學考試時間是7月4日至7日。如前所述,魯迅并沒有參加考試。按照日本文部省的規(guī)定,有駐外使館的介紹信,有相當于日本初中以上的學力水平的留學生,可以免試入學。
魯迅當然具備上述條件,不但獲準免試入學,學費也給免掉了。后來,魯迅風趣地稱之為北京的白菜到了浙江,福建野生的蘆薈到了北京的溫室——“物以稀為貴”,因之而受到優(yōu)待。他很開心地拿這筆錢去買了塊懷表。這一年,報考醫(yī)學科的考生為305人,考試僅錄取了111人,錄取率為36%。
仙臺當地報紙《河北新報》于7月15日以《清國留學生和醫(yī)學?!窞轭}報道了醫(yī)專錄取魯迅一事。而早在4月1日該報即在第一版發(fā)表《戰(zhàn)勝后的日本》,狂妄自負地對于日俄開戰(zhàn)日本獲勝后的日中關系發(fā)表了社論:“日本將于未來一世紀中,教導中國,使其得以沐浴近世文明之德澤,兩國各因之享受顯著利益?!?/p>
1904年8月,魯迅贈送許壽裳的小照及小照背面題字
7月19日,學校發(fā)放錄取通知書,通知學生9月8日必須到校,以便提前做好找公寓、繳學費等事宜。此前一周,魯迅的祖父病逝于紹興,尚在東京的魯迅雖然已經拿到畢業(yè)證,由4月至9月整整一個學期的時間用來申請仙臺醫(yī)專和埋頭譯書的他并沒有回國參加喪儀。
7月20日,《河北新報》第五版又登載了《仙臺醫(yī)專明治三十七年學生報名冊》,因魯迅是該校僅有的一名外國留學生,名字被列入第三〇六號,寫明“原在東京私立弘文學院學習,清國人,周樹人,二十二歲”。
魯迅拿到了仙臺醫(yī)專的錄取通知書,許壽裳拿到的是東京高等師范學校的錄取通知書,專業(yè)是歷史地理學科。8月,分別在即,魯迅專門去拍了一張小照贈送給這位終身好友,并贈以自己珍藏的日本印行線裝本《離騷》,以示留念。
又有誰能夠在22歲時把自己的全部人生想明白呢?未來在目前看來一切皆有可能。
注釋:
[1]魯迅:《朝花夕拾·藤野先生》,《魯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13頁。
[2]魯迅:《且介亭雜文二集·在現代中國的孔夫子》,《魯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26頁。
[3]原文載《講道館牛込分場修行者誓文》,參見江小蕙:《魯迅學習柔道及其他》,《魯迅研究動態(tài)》1982年第2期。
[4]魯迅:《且介亭雜文末編·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魯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578頁。
[5] 許壽裳:《亡友魯迅印象記》,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23頁。
[6]黃福慶:《清末留日學生》,中國臺灣“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2010年版,第184頁。
[7]魯迅:《〈集外集〉序言》,《魯迅全集》第7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4頁。
[8]魯迅:《吶喊〈自序〉》,《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43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