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學
天灰蒙蒙的,已陰翳了許久。潮悶的空氣,充溢在各個角落。躁動的秋風一陣一陣,在寬廣的天地間肆意來去。樓角的空地上,前一秒還落葉擁積。轉瞬,便被秋風辟為戰(zhàn)場。凌亂的木葉來不及反應,旋即被裹挾而起,而后凌空飛舞,上下打轉,最后,散落在一片無人之地。短短幾十秒里,命運休咎,窮通壽夭,落葉寒涼歷數(shù)。我支著腦袋,望著窗外這一切出神。授課老師在黑板前眉飛色舞,但我閉目塞聽,早早與這堂課切斷了聯(lián)系。
剛下課,手機就響了,看了下,是爸打來的。我心里一沉,緊了幾步跑到沒人的角落接了。
“剛下課吧?吃飯了沒?”我沒接話,感覺他還有話說。
“要不,國慶還是回來吧,你奶奶怕是撐不過去了……沒辦法?!闭f完,語氣立馬羸弱了下去。我的腦子頓時一片空白,呆滯了好一會,才掛斷。
天空中,烏黑的云團越積越厚,壓得越來越低,狂卷的秋風正四處燒殺劫掠,幾乎到了能量釋放的臨界點。一副大雨將至的樣子。出門沒跑兩步,雨水便猛地傾瀉下來,如潰江堤。雨水飛流而下,打在潭潭積水里,滴滴答答的聲音,像極了人悲泣的模樣。
我嘆了口氣。這一天,終究還是來了。
我隨即買了回家的車票。一千多里的路程,是生命垂危的奶奶,最后一次等她摯愛的孫兒回家。列車以三百公里的時速向前疾馳,我雙眼空洞地盯著窗外,車窗框里的風景圖,配合著一幀一幀記憶的畫面飛快地變換著。奶奶查出肝癌晚期的半年里,我們每周通話,起初,報安的語氣狀態(tài)還算穩(wěn)定。直至最近,電話開始由姑姑掌管,一旁奶奶的聲音越來越輕,越來越小。我便覺不對,大概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
奶奶已經出院回到老家。姑姑說,起初她死活不肯回去,擔心村里那幫欺凌我們的人看笑話。他們巴不得她死,最強大的對手死了,侵占山田就有了更足的勝算。我們沒忍心告訴她真相,在她尚能下床自由走動的時光里,我們一面瞞著她訂做棺木,一面鼓勵她重拾新生,互相把病入膏肓的現(xiàn)實深埋于心。何況,耶穌會來拯救他的子民,更是困頓日子里她堅定不移的“正信”。
直到有一天,她見到樓下一個二十七八歲患肝癌的年輕小伙被殯儀館的車拉走,留下一對妻女在一旁肝腸寸斷。她心里堅不可摧的城堡被徹底攻破了。幾天后她就再也下不來床。沉重的步履已不支持她再站起身來,嵌進腿腳的黃土,趁機剝奪了她的行走自由。衰頹之勢不可逆轉??赡芩膊碌桨司???蔁o論她接受與否,死神正明火執(zhí)仗地趕來。長路在即,不再漫漫。
我像支離弦的箭一樣奔跑著,只是這一次,不是射向山南海北,而是家鄉(xiāng)。
奶奶躺在一個逼仄的房間里,側著身子,一動不動。我拉開門簾,徑直撲向她,候在一旁的姑姑臉沉沉地,指了指旁邊的便袋便盆。我這才發(fā)現(xiàn),她的大小便已經失禁,渾身上下插著管子,糙糲的雙手被細細的針孔扎得像漏了氣的皮球,只剩下個留置針,供吊水輸液。身體幾乎千瘡百孔。我頓時悲從心起,只好俯下身子去貼她的臉龐。突然,奶奶眼睛睜圓睜大了,掙扎著轉身朝我看來。我迎勢,將她半個身子扶了起來。湊近后,我錯愕不已。她的眼窩深深凹陷,眼睛蠟黃如豆,渾濁不清,花白的頭發(fā)蓬松地撐著,像堆枯草。而我的到來,似乎于她仿佛是種久違的驚喜,令她迅速恢復了些許精神。她的眼睛緊緊盯著我,吃力地蠕動著嘴唇,想說些什么。說了近一兩分鐘,我才勉強聽清楚,第一句話便是問我什么時候回學校。聽罷,我淚如雨下,伏在床上痛哭起來。
舉目四望,這個二十幾平米的房間,被瓶瓶罐罐擠得滿滿當當,中藥西藥味撲面四溢。針頭、藥盒在屋子里四處裹亂,妄圖挽救奶奶為數(shù)不多的日子。而癌細胞還在不斷增殖,拼命侵占領地,它好不容易等來野蠻生長的機會。在人類智慧的進化機制里,它是最頑固最愚蠢的個體。這枚叛變的亂臣賊子,一旦出生,便到死也在不分敵我地攻擊生養(yǎng)它的主人。
肝器官癌變擴散導致的全身疼痛實非常人能忍??稍谖一丶业膬商炖?,見過奶奶渾身疼得哆嗦,甚至發(fā)出電擊似的劇烈顫抖,卻從未見她哭喊叫疼。但姑姑怕她疼痛難忍,每隔一段時間,就給她注射一劑鎮(zhèn)痛藥。奶奶苦了一輩子,痛了一輩子,忍了一輩子。盡管那些東西抽干了她最后的尊嚴,但這點病痛還不夠資格逼她就范。
我回來前,父親鬼使神差,接了個活計,早兩天出門跑長途去了。他想,最后的告別怎么也不會趕在這兩天到來。畢竟,家里還一大幫子人養(yǎng)活,治病幾乎把家掏了個窟窿。畢竟,飽了上頓沒下頓的生活一直習慣性地逼著他未雨綢繆。于是,他放心去了。
翌日午時,奶奶的幾個好友來看望她。姑姑趁機把我趕上樓看書復習,她知道離我改變命運的考研關口已不足兩個月。忽然,樓下有人喊了起來,說奶奶快不行了。我飛奔下樓,簇擁在人群中不知所措。姑姑淌著兩行淚,在一邊慌忙而麻利地處理著針藥。她是醫(yī)生,是跳出農門吃公糧的榜樣,是家里僅有的驕傲。我們相信她,就像相信奶奶能獨自挺過無數(shù)黑暗的關卡一樣。奶奶大口大口喘著粗氣,雙眼半開半閉,腦袋歪扭著,似乎在搜尋著什么。姑姑眼尖,知道她應該是發(fā)覺了父親不在的事實。在鄉(xiāng)下,老人臨終,孝兒孝女能伴于膝前即是最大的孝順與周全??筛赣H已經走了兩天,這會絕不可能出現(xiàn)在這。于是姑姑趕緊撫慰她,說父親去外面辦事馬上就回來了,我們也一眾附和道,妄圖以善意的謊言騙她信服,騙她撐住最后一口氣。我焦急如焚,心底埋怨父親早不去晚不去,偏偏這會去。急急切切給他打了幾個電話,前一句催他快些,后一句又催他得顧及安全,要慢些。好在,奇跡般地,奶奶像是控制了自己的命數(shù)一般,一會又自己鎮(zhèn)靜了下來。遠在邊境部隊服役,從小被奶奶視為親孫育養(yǎng)的表哥似乎也感應到了什么,也適時打來電話,可此時處于彌留之際的奶奶已沒法再同他噓寒問暖了。
我執(zhí)意守在床邊,陪奶奶走完剩下的日子。房間里的燈明亮而又昏昧,讓人分不清白天和黑夜,奶奶的眼睛一直似閉非閉,常常胡言亂語。我想,也許是令她悔疚一生的大兒子回來接她了。如果當年,鄉(xiāng)下醫(yī)生查出他青霉素過敏,壯實的他就不會在六歲時夭亡,別人也就不敢欺凌上下兩代子單力薄的我們。也許是她那賢良方正的大哥回來接她了。如果他沒有壯年殞命,不會輪到她用柔弱的肩膀扛起一個家。一家團圓的時刻似乎近在眼前,可我卻自私地不想成全。我要喝退他們,于是,我總對著床邊怒目而視,感覺那里一定站著前來接引奶奶的眾位亡親,那里一定有伺機勾魂索命的黑白無常??墒牵丛床唤^充注的藥水,不斷稀釋著奶奶生還的希望,她全身變得水質化,七魂六魄逐漸撤離失地。她向噬咬自己肉體的敵人作戰(zhàn)已久,讓她在陰陽的分界來回飄蕩,將痛苦延續(xù)下去,合適嗎?可是,此去西天之路,既遠且迢……
這一天,是農歷八月十五,中秋節(jié)。中午,姑姑煮好雞湯,給奶奶盛了半碗,用醫(yī)用注射器推送到她嘴里。每次推,雞湯總溢出來,推不進去,于是她用鑷子輕輕擴開奶奶的嘴。原來爛瘡漫上了喉嚨、口腔,又一處陣地失守了。作為醫(yī)生的姑姑心里清楚,沒幾個時辰了。她淚眼婆娑,淚水滴進碗里,摻混著溫熱的雞湯,再次嘗試著推送了進去。后半夜,奶奶的呼吸再次急促起來。這一回,像是真的訣別。她的眼睛緊盯著衣柜,姑姑立馬領受其意,取出一套早已備好的黑色壽衣。此前,她篤信重生,把壽衣壽鞋深鎖入柜。現(xiàn)在,她自知大限將至,再次交代著事先曾交代過無數(shù)次的身后事。電話再一次打給父親,他正快馬加鞭,還有兩個小時到家。我們依舊搬出空蕩蕩的謊言,圖作最后的周旋。我開車接到父親,已是凌晨一兩點了。在那條來回確立過無數(shù)次苦難的返鄉(xiāng)之路上,頹色滿容的父親開著車,以一生最快的車速駛過片片稻田,劈開重重夜幕。
一進門,他便癱軟在床上,緊握著奶奶的雙手。母子倆頭倚著頭,涕淚橫流。我猜想,父親的眼淚里,有他青年迷執(zhí)、放棄復讀的終生悔疚,有他中年妻離家破的凄慘,更有鄉(xiāng)鄰挑釁的紛紛擾擾。當然,最重要的,是在母親博愛的心房里“縱橫一生”的浪子最后的幡然悔悟。母子倆依偎良久,忽然,奶奶鼓起全部的氣力說道,讓我死吧!靜靜地,滿屋子的大江東流。這是數(shù)十年,奶奶生平第一次發(fā)出妥協(xié)。窗外,細雨霏霏,明月隱沒在叢云之中,只中天露出一塊暈白,那塊白,奢侈得仿佛能遮住人間所有的苦難。
中秋節(jié)后,第二天中午。奶奶長長舒出一口氣,閉了雙眼,油盡燈枯了。她本不必熬到現(xiàn)在。她在等我回家,等“流浪”的子女們回家。父親和姑姑哭來喊去,卻還是上前拔掉了失去功用的各種醫(yī)用軟管,趁尸身溫熱換上了壽衣壽鞋。我將一只手貼于奶奶額頭,只是流淚,卻不哭喊,心里暗自承諾著生前來不及承諾的種種,無言而有力。生前,她始終操念著生活的枝枝葉葉,關照著身邊一切的細枝末節(jié),臨了,心中免不了掛念與缺憾。其中之一,便是我那誤入歧途、離家多年而杳無音信的母親。
一塊破門板被暫作陰陽世界的過渡之地。鞭炮聲聞于野,這是向周邊示喪的信號。陸陸續(xù)續(xù)有人上門,商量著歸葬之舉。姑姑守在奶奶旁邊,開始一陣一陣地嚎啕大哭。在那個角落躺著的人,曾以自己的塵霧之軀,勉力托舉起身邊同樣泥步前行的人們。于人世吃盡苦頭,卻未及享半點福。我無比地鎮(zhèn)定,按長輩吩咐,機械地操弄著筆桿,寫治喪信和喪聯(lián)。我有意將自己抽離那個暗暗的角落,逃避著一個生死別離的事實。
天公嗚咽不語,不斷增派雨兵雨將前來慰問。外面的人吵吵鬧鬧,終歸是空白的喧囂。生死的交限在這一刻格外分明。我們活著的人進行的一切舉動,成了一出滑稽的戲劇。似乎只有躺在角落的已命返太虛的人才洞明人世真相。喪辦的程序有條不紊,我一度懷疑入錯了家門。我參加過形形色色的喪禮,可獨這一場,熟悉得幾近陌生。
尸身漸漸涼了,冰棺也到了。這個冰冷到容不下一人余溫的怪物,它把我親愛的慈祥的奶奶吞進腹肚。那是我駝腰的矮小的奶奶嗎?她寂寂地躺在墻角,臉上覆著黃表紙,身子從沒有如此直挺過。靈前,祭桌上的香灰不斷滾落萬丈深淵,那是生命燃盡的模樣?;鹋枥铮B疊紙錢,與奶奶生前窮苦的一切,共赴九泉。騰起的火花真能把過路費送到彼岸嗎?我不得而知。拜祭的賓客,有的惜語連連。有的,無意追堵決堤的淚河。而我,忘記失聲嚎啕,僅存的軀殼,早被巨石綁縛,沉入大海,沒有激起半點水花。道士敲敲打打,做著常人看不懂但好像必要的法事。有些人在說說笑笑,有的人正寂滅如磐。絕對的空明對峙著一時的喧囂。令我深感悲戚的是,奶奶的遺照是生前不久在醫(yī)院臨時拍的,看上去面目頹然,顯得病怏怏的。作為晚輩,我們忽視了太多早就該做的事情。
少小時,棺木是最令我駭怖的東西。遠遠看見,便會逃之夭夭??砷L大了才明白,比棺木更為可怖的,是腐爛的人心。何況,躺在棺木里的,那是活著的生人再也喚不醒的至親至愛!這次,我守在棺木旁,所有恐懼莫名被消除。情緒稍稍安定,往事便如江河奔涌,淚上心頭。住在村頭的炳森叔說,上半年還天天見到奶奶下田插秧,經常雨天還在采茶,連飯也來不及吃。有幾次,甚至見到她走在路上,突然腿軟,佝僂的身子整個如大山般坍塌下來。說著,涌起兩眼淚花。那些村子里的人早已不干的事,她仍在端端正正地繼續(xù)著,數(shù)十年如一日。我嗔怪她,嗔怪她那為補貼家用而做的杯水車薪的舉動,嗔怪她老在電話里騙我雨天在家休息??晌业泥凉趾吐裨?,像打在一團棉花上,手無縛雞之力。
賓客相繼上門致禮。鞭炮聲響徹天地,許多未曾斷絕。靈堂里挽聯(lián)堆立,在我們那方圓幾十里的村莊尚不多見。這些厚重的殊榮,是對逝者生前為人的最大肯定。葬禮上的人群摩肩接踵,從柴米油鹽醬醋茶的物事到十里八鄉(xiāng)的人事,受奶奶恩惠的人太多。致祭的人群中,有一對研究生夫妻。數(shù)年前,一個鄰鄉(xiāng)姑娘找上我們家,求幫忙解決升學困境,她在親緣上同我們沒有絲毫瓜葛,但看得出姑娘敦厚進取。奶奶憐惜她的境遇,就要一生慣于厚臉求人卻無一官半職的爺爺出面融通,后來事情如愿辦成,這姑娘畢業(yè)后又考上研究生,找了城里對象,改變了人生軌跡。之前奶奶病重時,姑娘曾攜丈夫登門看望過。這回,他們特地趕來吊唁。
如一個老家叔伯所講,奶奶嫁來這邊幫我們家開立了門戶。的確,要強、善良、博愛、勤儉,這些無比高貴的詞語,在終身務農的奶奶身上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也助力她在困苦歲月里,養(yǎng)活并培育了尚不出眾但守道有為的子孫們。我們家有家譜,但沒具體家訓。但只要奶奶的靈位置于幾案,形象奉于子孫心頭,我們做人做事就有仿效,就有根本準則。這些生人活著之上最重要的光亮和正信,不會隨她一起歸入黃泉,以至于演繹出更悲哀的結局。
出殯前一晚,是入殮。入殮時,奶奶的尸身已硬如石膏,我恍惚,但我確信,這不再是我牽念的那個人了。她真正的魂靈也許早就過了奈何橋。棺木封釘時,上下合不攏,棺蓋半天嵌不進去。這時,一個大腹便便的中年人,笑著跳上棺蓋,用體重壓實了榫卯。我有些怒不可遏,他就是那個令我憎惡的村霸,欺凌者之一,奶奶最后難熬的歲月,一大半是因他造成的。我不明白家族長輩為何代死者原諒這種人。他不配,可此時的我倦于反駁,也做不了主。
出殯的那天,一向苛刻的老天終于敞亮了一回,天空一改往日陰霾,突然晴空萬里。太陽出來了。奶奶的棺木被十二金剛抬出時,屋子敞向西天的路,驟然不見盡頭,鞭炮放肆轟鳴,棺木漆黑不語,放著冷冽的光芒。一個世界對另一個世界的尖銳陣容,在這刻頹然上演。我一身縞素,跪在泥土里,堆積如山的歉疚只能深埋作古。以前離家遠行,奶奶總躡步到路口,叨念相送。而今,沉沉去路再回頭。只有故園風景依舊。
朝向西天的燈火已經滅盡,我們之間的陽世緣分就此止絕。
二十五年,我已經磨平了對命運的吶喊,陡然間少年老成。沉重,是在那幾天突然加重的。輕松,也是在那幾天開始的。不再大喜或大悲,有的只是悲欣交集而已。半年后,我不負所望,考進長沙一所985高校讀研,接著,我寫作,發(fā)表了一些文章,拿到了一堆榮譽,在學校算是混得“風生水起”,成為了村里耕讀傳家的優(yōu)秀典范。村里人開始忌憚這個“后來居上”的人家,不敢再小瞧我們。一切在理所應當?shù)貙崿F(xiàn)著??稍诖酥?,我自認為是個十足的廢物,身邊人不說,但大抵這么看。只有在奶奶這里,我才能自由灑脫地卸下偽裝,成為希望與意義的化身。在這里,我身上積累的所有的譏嘲被隔絕室外,于我不能絲毫損傷。而屋內,燈火可親,我貼著奶奶圍著火塘坐下,無話不聊。
而今,所有的喜悅最想分享的那個人已化為灰燼,歸入時空的大海。我煢煢孑立,賦予當初蒼白的承諾以豐富的內涵,成了我剩下人生的執(zhí)念,如同當初奶奶獨自一人撐起家庭門戶一樣。無論前頭是山高水遠,還是去路迢遙,我必須坦蕩,且堅強地去走。
很長一段時間,我不愿回家。不愿面見那無數(shù)次在夢中預演過的凄涼場景。偌大的房間空無一人,我聲嘶力竭的呼喊無人應答,慌張地四處搜尋,卻只在屋旁見到兩座墳塋,一座墓碑上寫著我的至親至愛,另一座墓碑上寫著我的康樂童年。墳頭的兩株萬年松青翠逸然,春天到了,翻覆過的墳土冒出了芽綠。即便奶奶已化骨成灰,但她還在日復一日地收留著過路的野風和草籽。家園荒蕪后,我開始走一條最遠的路,繞道回家。我時常獨自蹲坐在奶奶墳頭,訴說一季又一季的春秋軼事。
據說,清明,七月半,是亡人集中享受陽世親人供奉的時日。這樣的日子在一年中寥寥無幾?;钪娜嗽跒楦玫幕钪吡Ρ疾ǎM管,我們都知道,悲歡離合,婚喪嫁娶,轉眼便會現(xiàn)出另番光景。盡管,黑夜里許下的命運陳辭,白天便立馬失去效力。我常常想,亡故的人如果回到人世間,他們能認出既往的親人,回憶起生前的一切牽念嗎?偶爾,我也歆羨起亡人來。我們畢竟也在趕路,從日出東山時就在磋磨人生。理解了鬼魂,方才理解了完整的人類,實現(xiàn)了人與人之間關系的最后體認。
我身處千里之外,習慣了面朝家鄉(xiāng),濁酒一杯,兌著翻涌的淚花飲下。奶奶一輩子未曾走出家鄉(xiāng),唯一一次踏足他鄉(xiāng),還是在長沙手術。她只是個虔誠的基督教徒,一個勤耕細作的升斗小民,不是巫師,更不懂施以魔法,卻從初生開始,硬生生將腳下的黃土變成生命的熱土,最終,安然枕著自己的血汗酣眠入睡。
廚屋的房門上,幾行用黑糊糊的焦炭寫就的數(shù)字,仍粗淺記錄著她去世那年春天采茶的日收入。六十多年繁復的生活內容,與對時間的高度利用,鋪展開,早就超越常人的七十者稀。她偉大得與眾人無異,她只是勉強撐住自然下墜的身軀,在與大地攀親結為真正的母子前,拉扯大了手里的幾口人,教明了他們事理大義。后來為數(shù)不多的日子里,她的身子日夜低伏,朝萬物一一鞠躬,被逼完成生而為人的全部儀式。
我到過不少名山大川,雖然沒有一座比得上家門前的荒原土丘,可我依舊虔誠,依舊恭敬。每一寸山河腳下,都埋著亙古不還的亡人。他們同大地上的一切成為兄弟,成為姐妹。我跺跺腳,他們即刻疼痛。我拋出什么念頭,他們立馬能懂。致祭的方式很多,可繁可簡,最隆重的祭奠儀式也許最簡單。他們從不挑挑揀揀,以一株野草作祭,便足夠感動半晌。我們用世人不解的交流方式互相認識、熟絡,并結為手足。若干年后,我也化為一抔黃土,彼時,我也會感恩,感恩曾經被理解過的被愛包裹的婆娑世界。
好些年,我在外頭求學,以半個游子的身份漂泊,寓居??傆X天涯咫尺,在一念之內。哪怕我們朝相反的方向背身走去,哪怕亡人的認知世界被推倒重塑,她們忘卻了我們,收不到任何音訊,無礙。可我們在,我們尚且活著,我們便該費盡氣力,替他們完成生而為人的全部儀式。
編輯手記:
八月,我們迎來了一個重要的節(jié)日——“八一建軍節(jié)”,即中國人民解放軍建軍紀念日。環(huán)境惡劣的邊境、洪水滔天的災區(qū)、疫情嚴峻的疫區(qū)、危機四伏的維和戰(zhàn)場……哪里最危險,哪里需要守護,哪里就有中國人民解放軍的出現(xiàn)。讓我們跟隨袁媛的腳步,一同走進她從軍二載的記憶里,看一名合格的解放軍戰(zhàn)士是如何煉成的。新訓場上的颯爽身姿、專業(yè)訓練時的一絲不茍、部隊過節(jié)時的甜蜜鄉(xiāng)愁、吃白糖拌飯時的苦中作樂——充滿酸甜苦辣的部隊生活成為她成長過程中的重要片段,讓她變得堅強而柔軟,也讓我們更深入體會到軍人成長的不易與他們肩負的職責,學會珍惜如今歲月靜好的生活。向守護我們的英雄們致敬!
真正的歸隱也許不只是逃離都市,凌之鶴告訴我們,在塵世困境里“繞樹三匝”,同樣也是一種“歸隱”:是一種對浮華塵世的叛離,對理想人生的追尋?!袄@樹三匝”不僅是字面意義上地繞著樹走幾圈,思索人生,放松身心;“繞樹三匝”也是對前人的學習和模仿,因為前人在面對相同困境時已為我們做出選擇,那些不愿做羈鳥、池魚,不愿被塵世牢籠、魚罟束縛的有識之士,他們有的選擇歸隱田園或縱情山水,有的將豪情壯志化成不朽文章……以各自的方式抵抗命運,不斷突破自我困境。而對作者而言,“繞樹三匝”的意義在于在迷茫和挫折時,停下腳步,回望先賢,對人生終極意義進行自我求索,放棄隨波逐流,堅守本心,有尊嚴地活著。
沈學的《大雨將至》講述了奶奶逝世前后的故事,大雨將至象征著奶奶即將油盡燈枯。這篇文章在內容上不僅有對故人的懷念,寫逝者生前之事,贊美其勤勞、善良等品質,以及感恩逝者為家庭耗盡一生、為親人傾其所愛的奉獻精神;更重要的是,在懷念之余,作者寫到了生者的態(tài)度,即自己如何治愈親人逝世造成的傷痕,如何面對接下來的生活。作者是向前看的:一方面學會感恩,感恩從逝者身上得到的愛;另一方面,要替逝者完成在人世未盡的事宜,延續(xù)他們對這世界的愛。在表現(xiàn)技巧方面,這篇文章的描寫十分細膩生動,將彌留之際老人以及周圍親人的動作、神態(tài)描寫得十分細膩,表達老人的煎熬、苦難以及眾人的悲痛。同時,通過環(huán)境描寫,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暗示作者心情,開頭天空的陰翳潮悶、狂風大作即將大雨,暗示奶奶病入膏肓,渲染出生死離別的陰翳氛圍;天公嗚咽,大雨落下,預示著奶奶離世;出殯日天氣放晴,暗示奶奶與我們的陽世緣分已盡,生活又將歸于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