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碧靜
一
一件墨綠與煙灰拼接的短袖T恤,刮白藏青顏色的牛仔褲,側(cè)臉輪廓很好看,飽滿光潔的額頭將清爽的短流海掀到一邊,挺直的鼻子山根有種英氣、鼻翼收縮微微上翹帶點兒洋氣。光影處,唇角一顆熟透的青春痘像顆石榴籽飽綻著,將她的上唇稍往上托,不知怎么就有了無以言喻的性感。只是她的胸部很平,寬大的T恤和含胸應(yīng)該是一部分原因。
我走過去的時候,她正靠在石柱子上看書,一本外國名著,《羅密歐與朱麗葉》。其實我很忐忑,一手捏書,另一手緊攥著筆。我鼓起勇氣輕輕喊了聲:“阿水姐?!彼行@訝,合上書抬頭脧我一眼,馬上將眼光轉(zhuǎn)到籃球場上?;@球場邊有一棵槐樹,樹上爬滿了一嘟嚕一嘟嚕的白花,她看著槐花,仿佛那聲“阿水姐”是槐花喊的。
“能教教我做這題嗎……”我將作業(yè)本展在她面前。翻了好幾次才翻好,手指無力,緊張的。她接過本子的手與我相觸,手是凍涼的,眼神依舊躲閃,看得出不比我少多少緊張。我抬眼仔細瞅她,稍微上翹的鼻尖滲出糖霜樣的細汗,那顆飽綻的青春痘更加紅潤。奇怪為什么高中生也會這么害羞?
阿水姐是媽媽同事羅叔叔的小女兒,剛從農(nóng)村考上縣里的高中,高中三年將在這里度過,得知這個消息讓我們很興奮,早就盼她來呢,每個小伙伴都想要親近她。我那道題未必真不會做,只是得找一個接近她的方式。我們這里叫良種場,是一個研究優(yōu)良籽種的農(nóng)技單位,因為每位職工都有十來畝實驗田需要耕種研究,這個單位選址就較偏遠,都在城郊了。站在大鐵門外,你只能看到順著土路碼在一起、延綿幾十米的長條石,一聲聲不絕于耳的鑿石聲鑿進時間的縫隙里。在這里,我看到時間的縫隙是很寬的,塞得進去很多人、動物、昆蟲、植物,以及事情與聲音。然而很多時候,我們找不到更多的新鮮事物塞進去,時間很空洞,簌簌地漏著風,我們使勁堵住耳朵,它還是會從我們身上穿過。時間穿過或許不是很疼,只是很空,我們受不了這種被掏空。土路兩邊,是四季變幻著黃或綠,或是灰褐色的莊稼地,無邊無際、沒有盡頭,一直延伸到我們的想象力之外。一天,又一天,我們只能相互望著對方那張情愿老死不相往來的臉,絕望地想:我們將會這樣過下去,最后像父母輩一樣舊朽的老人一樣,沉沉死去。如果說既定的生活與人是定數(shù),意外闖進的人或事就是變數(shù),定數(shù)是凝滯與一成不變,是預(yù)料得到與蓋棺定論,這對尚未晾干翅膀還來不及展示第一個飛翔姿式的幼雛末免太殘忍。那變數(shù)就是料不到,就是新鮮、變化與N次方。微風襲過,輕柔撩動著阿水姐的短發(fā),空氣中飄散開一縷青蘋果洗發(fā)香波的果香,我悄悄深吸一口。這種像草芽一樣青綠、真蘋果一樣香甜的洗發(fā)水前段時間媽媽剛買了一瓶,我一周只敢洗一次頭,我窩著掌心,一次只舍得擠蛋液那么大的一小灣,看著它像綠色的金箔一樣綿延流下,我的呼吸都快停止了。阿水姐低垂著頭,將我的作業(yè)本壓在《羅密歐與朱麗葉》的上面,我看到她輕蹙起眉頭,口中默念有詞,很快她就講解給我,不知是不習(xí)慣與陌生人交流,還是緊張,總之不是很耐心,三言兩語,完了把本子遞還給我,轉(zhuǎn)身就上樓了。她轉(zhuǎn)身的姿勢很快,步子較大。身體前傾,微含著胸,一步跨兩級臺階,像是趕著去做一件事情,一眨眼就轉(zhuǎn)過了樓梯拐角。
晚飯媽媽做了酸辣泥鰍,泥鰍是爸爸用自制捉魚器捉的,很新鮮。媽媽盛了一缽頭喊我端給羅叔叔家,新來了人,良種場的人都會用自己的方式表示歡迎。醋是桃核醋,酸香怡人,蔥姜蒜的佐料香不輸泥鰍香。美食總給人帶來愉悅,我端著泥鰍,步子邁得輕快,廚房與我們的住房一樣,也是一排溜的平房,各家住房對相應(yīng)的廚房,區(qū)別只在于住房分兩層,全部孩子都住二樓。正是做晚飯的時候,每家煙囪炊煙裊裊,還未走到阿水姐家,就聽見羅阿孃的嚷叫聲,“砰”一下,阿水姐跑出來,廚房木門被砸了關(guān)上,又迅速彈回去,委屈地“咦咦呀呀”呻喚。我愣愣地看著阿水姐跑遠,模糊地猜想她可能和羅阿孃吵架了。羅阿孃好像什么也沒發(fā)生,她笑瞇瞇地接過泥鰍,倒入一只迷彩大洋碗里,又拿絲瓜瓤將缽頭洗涮干凈了還我,交待我替她謝謝媽媽。我有一搭沒一搭聽著,心神不寧地回了家,隨便吃了碗飯,我就跑出了家門。
二
我走過一排用來堆放谷種的大倉庫,走過成天轟隆隆響個不停的釀酒廠,走過那片寬闊的大曬場,與曬場連接的土路南邊,有一棵高大的桉樹,霸氣地散發(fā)出獨屬于自己的氣息,即便你反對也沒轍。我順著土路走出大鐵門,天空陰沉沉的,像一只煙灰色的大鍋不由分說地往下罩。9月份的田野,稻谷成熟了,風從北面吹過來,它們?nèi)假橘胫蚰线叺?,沒有哪一株表示出不同意見。我很疑惑:難道我們一定要整齊劃一嗎。有一瞬間,我感覺很難過,就那樣呆木木地站在鐵門旁邊。不遠處,阿水姐坐在一塊長條石上,背對著我,稍佝著身,下巴放在重疊起來的手背上,手肘支在膝頭。在她前方不遠處,側(cè)坐著那個鑿碑人,戴只斗笠,我看不清他的臉,但依稀記得,他不會超過30歲的樣子。我經(jīng)常想,一個不算老的人,怎么甘于一坐就天長地久,一天天將自己的生命浪費在打石頭上?我曾經(jīng)細致觀察過他鑿碑,左手釬子右手鐵錘,爬滿老繭的手一招一式卻有種行云流水般的柔美,楷草篆隸、龍鳳祥云無不在他手下活了過來。他用清水、碑石的粉塵哺育時間的縫隙,充實著自己看似荒廢的每一天,他的時間是為逝者作功德。
臉上涼涼的,仰面,雨絲像毛尖一樣輕柔地掃過面頰,有少許流進嘴里,竟有咸咸的味道。我走向阿水姐,挑了一塊穩(wěn)妥些的長條石坐在她旁邊。她有點驚訝,片刻后目光柔和下來,繼續(xù)低頭朝三塊撂在一起的長條石縫隙間窺探,我知道她已開始接納我。順著她的目光,我能看到在那略顯陰暗的縫隙間,有一朵貌若向日葵的迷你小黃花,伸長了脖頸努力朝上生長。阿水姐看它的眼神溫柔且癡迷,不知她在想些什么,我突然有些莫名的感動。也是在這時,我才看到,阿水姐的膝頭攤著一本畫冊。是的,那是一本翻開在某一頁的畫冊,然而,卻不是一本普通的畫冊,我在看到它的一瞬間,先是眼睛一片白光,繼而大腦白光一片。雨突然停了,早已架在西山的太陽回光返照般突破云層,眨眼間直躲向我們,像只開足馬力的大車燈,眼暈,視網(wǎng)膜有黑蛾子飛翔,頓有身處不真實夢境之感,揉揉眼睛,再睜開看時,千真萬確——那本有著男性裸體的畫冊赫然在目。在阿水姐手忙腳亂合上畫冊前,我仍是看清了,那有力的男性胯部,那像沙漠中的仙人掌般野性蓬勃的所在……我猜我漲成西紅柿的臉色一定出賣了我的內(nèi)心,我與阿水姐,在無聲息的刀光相見的撞擊、正不知如何自處的尷尬片刻后,阿水姐的態(tài)度突然來了個180度的大轉(zhuǎn)彎,將我打了個措手不及。她突然抬起同樣羞紅了的面頰,看著我的眼光卻顯得異常真誠:“妹妹,我高二想選修美術(shù)專業(yè),你看,人體有多美?!闭f著,她起身轉(zhuǎn)了個方向,帶著種毅然決然,與我坐到同一塊長條石上,捧著畫冊與我一同翻看起來。說實在的,那天是我生平頭一次看到男性的裸體畫像,在我13歲之前,無論如何腦補,我也無法準確想象它會是什么樣的。期盼、忐忑、不安、害羞、好奇、愧疚、激動……無數(shù)種對立的情緒就好像炒菜用的調(diào)料一樣,每樣舀進去一勺,混合成我此時的情緒。
“你說,我們能不能按照自己的愿望,活成想活成的樣子?”阿水姐遙看太陽落山的方向,焦點卻不知落在何處。太陽隱去了,天空壓低了一下色號,阿水姐油畫般輪廓分明的側(cè)臉有種特別的神采。
我沒接話,不知道答案究竟是怎樣的。
“她說我不務(wù)正業(yè)。一個女娃娃家,居然要畫這種不知羞恥的東西……”阿水姐忍不住咯咯咯地大笑起來,可能覺得太好笑了,她笑得不能自制。她大方地露出白牙,抖動著身體,將畫冊翻到其中一頁,那是一個裸體的女人,下角有一排字,我細讀出聲:“這是意大利威尼斯畫派畫家喬爾喬內(nèi)著名的《沉睡的維納斯》,畫作中的維納斯右臂枕于頭下、右腿彎于膝下,整體成閉合狀態(tài),人體弧線柔美沉靜,與背景風景協(xié)調(diào)搭配??上М嬜魑赐瓿蓡虪枂虄?nèi)便逝世,其弟子提香補上了畫中的風景……”我呆呆地凝視著畫像,驚異于人體給人帶來的不能言說、攝人心魄的美,畫作是從背面重新裝裱好的,看得出從上至下曾被人狠狠撕開的痕跡,這種痕跡背后的破壞性讓我心有余悸,我也許猜得出,那個劊子手是誰了。
“即便不能活成自己想活成的樣子,我也絕對不會活成她讓我活成的樣子。”阿水姐這話像作了個決定,莊嚴的語氣卻更像個誓言。她在我毫無防備之際,“啪嗒”一聲合上畫冊,跳下長條石頭,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塵,在我還未轉(zhuǎn)過彎時,她將一支手臂伸向我,我莞爾一笑,扶著她的手臂跳下長條石,與她一起并肩往回走,我們一高一矮,然而步調(diào)卻很一致,現(xiàn)在,我們看起來像是真正的朋友了。抬頭看,頭頂那口煙灰色的“大鍋”越發(fā)暗沉,像擦滿了鍋底灰。我們邊走邊踢著土路上那些東一顆西一顆的小石子,耳邊仍傳來鑿碑人有規(guī)律的鑿刻聲,如果無形的時間置于其內(nèi),天地之間就是塊表盤,那一聲聲就是秒針跳動的聲音。我回頭望過去,鑿碑人全身罩上了將夜的顏色,與背景差不多已混沌一體,他為什么還不歇工?他不餓嗎?他不累嗎?他將為誰守夜?
三
那是我無論如何也走不出的迷霧。
林子很深,樹木遮天蔽日,氤氳的克萊因藍顏色的瘴氣裊裊娜娜、遍布森林,我踏著落葉,不敢踩出聲響,生怕什么不明物體突然被驚動而竄出來的恐懼將我的呼吸鉗制得緊緊的,我睜大著驚恐萬狀的眼睛,呼吸差不多快停止。我提著裙裾,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后面有人喊我,我不敢回頭。聽不出是誰的聲音,有時是長滿老繭的老人聲,有時是被天使吻過的小孩聲,有時是嚴肅的男人聲,有時又是柔美的女人聲,聲音有狂喜,也有悲傷,有熱情,也有冷漠……只能繼續(xù)往前走,頭皮發(fā)緊,心里那根弦將斷未斷。這時,有只手拍了拍我的肩膀,喊了聲:“妹妹……”,熟悉的聲音,我一喜,急忙回頭,卻見一具枯骨緊貼著我的后背,那顆極力探過來貼合我臉的骷髏上,一雙深不見底的、空蕩蕩的眼窩看著我,弦“嘭噠”一下就斷了,我驚悚得慘叫一聲,醒了。渾身汗?jié)瘢读岭姛?,一把推開窗子,爬上窗臺前的書桌,張了張口,一聲聲嘶力竭的呼喊像條爬蟲一樣爬上了我的喉嚨,但我關(guān)緊了嘴巴,沒讓它跑出來。夜風像條隱形的蛇,貼合著我的皮膚蜿蜒蛇行,雞皮疙瘩驟起,我趕緊關(guān)好窗戶,重新竄進被窩……在我16歲以前,類似的噩夢就像一日三餐一樣,從來沒有缺席過我的生活。白日絕決而去,夜晚猙獰而來,對于白晝的絕情以及黑夜的不懷好意,總讓我心懷委屈。我不想找尋根源,然而卻要尋找有趣的一切填滿我殘缺的那一部分??h城離良種場4公里左右,除了上學(xué)或有大人陪同,父母都不許去。我們最遠的界限就是那座通往縣城大街的橋頭。向外不行,我們就向內(nèi)尋。轉(zhuǎn)個方向,我們往后山去。山腳有田野,田里有秧雞、有泥鰍黃鱔、還有螞蚱;山上有黃刺果、黑刺果、地石榴,還有棕苞;然而這些都不是最吸引我們的,我們莫名迷進了一種神秘氣場之中,因為西邊半山腰那組古老的墓葬群。那組墓葬群依山勢而呈階梯形狀,有10來座左右,每一座都有我們兩個孩子拼起來那么高,形狀有亭樓式、院墻式、也有雙合墳。仰面而視,這種代表另一個時空的建筑給我們一種近乎窒息的壓迫感,同時還帶有一種難言的莊嚴與森然。以我們的識字能力,可辨出銘刻的碑文寫有“光緒年間”或“清朝同治”修建,還有那些文壽世朗、福壽攸同,誥封夫人、老孺人等讓人難懂的字樣,我們最感興趣的是上面那些被風雨雷電和時光剝蝕后的浮雕。有農(nóng)耕圖、松鶴圖、兒童戲獅圖、侍女圖、喜鵲登枝圖、龍鳳圖、祥云圖、戲曲圖等等,這些生動的圖案與年代悠久的古石碑搭配,給人一種鬼氣森森的魅惑之美。很多次,我們看著看著就會渾身發(fā)抖、牙齒打顫,小毛與大能還當場小便失禁過,被我們拿來笑話了很久。有一次,大能小便倒沒失禁,只是我們像往常一樣惡作劇地喊“鬼來了”時,大能硬是邁不開步子,我們鬼喊辣叫地瘋跑下山,仿佛真有鬼在背后追趕我們,直到沿著田埂子跑通了整片的秧田,才陸續(xù)停了下來。正是8月份水稻揚花時節(jié),尚未低頭的稻穗上跳躍著青綠色的可愛蝗蟲,我們咽了咽口水,揪一根牛筋草,就著花穗打個結(jié),手偏飛著猛握緊谷穗,順著穗頭滑上來,一只蝗蟲就到手了,它那對有力的跳腿在我們掌心左突右沖,讓我們感受到生命的強烈。我們小心臟跳動著,用牛筋草穿過它們的頸項。等每人約摸串滿一根牛筋草左右,小毛大喊起來:“咦,怪了,大能呢?”我們回過神來,都不覺打了個冷噤。由于我們都是講義氣的好孩子,只好重踅返半山坡墓葬群找大能。他果然還站在那里,只是已經(jīng)不會走路了。那天是我跑回去趕大人來才把大能背下山的,原本反應(yīng)就慢半拍的大能經(jīng)過那次更加癡傻了,我們不知道我們不在的那段時間里發(fā)生了什么,只是大人不再允許他跟我們瘋跑瘋鬧,大人咒罵了我們很久就去干活了,我們安分了兩天,仍然跑去后山玩耍,大人“不準上后山”的禁令對我們不起任何作用。
約過多次,阿水姐很少與我們?nèi)ズ笊蒋?。有時間的話,她更喜歡沉溺于繪畫。我終于還是看到她的畫了,她畫人體素描,線條流暢,光影準確,對于那些讓我們臉紅的敏感部位,她已經(jīng)有自己的大膽表達。是的,我相信她就只是那一次跟我說起人體時表現(xiàn)出了羞澀,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就像一塊遮掩著房間的紗,一旦扯開了,一切就都豁亮了。她變得很大方。高二分班了,她仍舊固執(zhí)地選擇了自己喜歡的藝術(shù)類繪畫專業(yè),無論羅阿孃如何惱羞成怒。羅阿孃見左右不了她的選擇,無法,只有放棄了。在我15歲那年,阿水姐18歲,我中考、她高考,亂麻麻的一切都結(jié)束以后,阿水姐那晚突如其來的主動約我們出去玩,我們?nèi)サ牡胤?,是良種場背后一個叫“農(nóng)機站”的單位,都與農(nóng)有關(guān),算是姊妹單位吧。我們沒走正路,而是從良種場側(cè)面一堵塌口的墻頭翻了過去,看著阿水姐熟練的翻墻動作,我心里綻放開一朵百合。這說明她與我們是同類,平常不少悄悄翻過。我們一個個輕車熟路地跳下墻頭,無所謂地拍拍掌心和膝蓋的灰土,順著水泥走道往安靜的農(nóng)機站走。農(nóng)機站職工不多,好像平常也不見正經(jīng)上班,很多時候似乎全都躲在后院那一排溜的廚房里做飯,廚房上面那片天空,隨時可見炊煙裊裊,他們好像永遠都在吃飯?天空陰沉,院落靜寂,一只蝴蝶姍姍飛過。老樣子,我們順著其中一幢建筑老舊的樓梯爬上去,一直爬上天臺。其實那是一幢危房,天臺中間綻開了一道深深的裂縫,像是被閃電劈開的,形狀也像閃電,靠邊兒那一塊明顯往下陷。且呈現(xiàn)骯臟的污黑色。我們的樂趣就是,跳過那道“閃電”,在已呈傾斜的那半危險的天臺上玩耍。當然我們都不是二愣子,也還是做過些評估的:比如別看這傾斜的天臺挺嚇人,其實我們都試過跳一跳,還是穩(wěn)妥的;再就這幢危房只有二層樓,即便真的倒塌了,我們也不過就是從二樓平緩下移到地面而已。不錯,天真的我們就是這樣評估的,完全是以童話中的完美結(jié)局預(yù)測來的。
我們在天臺上玩“追人”,跑動中攜帶著一陣風,天臺傾斜處腳步翩翩,有飛翔的錯覺,美妙而刺激。天臺旁有一片落葉松,踮起腳夠著手就能采到松針,尖叫聲在天臺上空回旋。又玩“找石頭”。三個回合后,輪到我當“瞎子”,一條柔軟的藍素花手絹蒙上了我的眼睛,規(guī)則是圍坐一圈的人中,其中一個要將一塊小石頭藏到兜里,由扯下眼布后的人來猜,如果僥幸猜中,就可以打在座的每人一巴掌手心,換下一個人來猜;如果猜不中,就要被在座的每人打一巴掌,依然換下一個人來猜。蒙上眼睛的我,從10開始一下下數(shù)著倒計時,當數(shù)到1時我迅速扯開眼布,一件奇怪的事情發(fā)生了,10秒前還好好圍坐一圈的小伙伴們一個都不見了,我揉揉眼,再看,還是沒有。我閉上眼睛,又猛地睜開……不可思議的事情發(fā)生了:每一個人都好好坐在原來的位置,這一驚了得,問他們是否藏起來過,全都否認,其實又哪有地方可藏?還那么快?這事讓我一直疑惑,忡怔了好長時間。有時童年解決不了的事情別妄想著成年后就能解決,直到今天我也沒想明白當時發(fā)生了什么,或許那里就是個強大的磁場,有那一瞬間,我,或者小伙伴們突然進入了另一個平行并存的空間?當然這只是妄測,成長并不是鑰匙,至少不是解童年難題的鑰匙,如果有鑰匙,也早已被我們弄丟了。
四
那一年,我考上了高中,阿水姐卻沒有考上大學(xué)。
假期間阿水姐回了農(nóng)村老家。她走的那一天,我送她到鐵門口。還是一件墨綠色的T恤衫,只是換成了長袖,配天藍色的牛仔長褲,一只帆布背包,裝著她平時的兩套換洗衣服,還有一本人體畫冊,一本素描本和幾支繪畫鉛、一塊橡皮。我問她還回來不?她爽朗地大笑,一如既往地露出潔凈的白牙:“回來呀,回家看看奶奶我就回來?!边呎f轉(zhuǎn)身就走,她走路的速度仍是第一次見時那么快,邁著毫不猶疑的大步子,經(jīng)過鑿石人時,她停下和他說了幾句話,應(yīng)該是告別。鑿進時空中的秒鐘短暫停止后,又繼續(xù)跳動起來,一往直前,沒有什么可以阻擋。多少年了,他鑿好一批墓碑,就會有一輛東風車駛來,載上拉到縣城一個叫“門市部”的地方售賣,短暫空出的地方就像剛剛生育過的子宮,沒多久新的一批石材又堆滿了,有時我會為鑿石人感到焦慮,他好像永遠走不出林立的墓碑,走不出命定的怪圈,注定一生都被石頭裹挾,而我呢?永遠都走不出這扇鐵門,因為沿著這條土路,我尚不知道可以走到哪里?還有阿水姐,她真的還會回來嗎?回來她又能從這里走到哪里?正午的艷陽灼眼,虛著眼,我看見她已縮成個小黑點,走到拐彎處的大橋頭,只要過了橋頭,穿過此刻我眼睛無法抵達的那條長滿柳樹與薔薇花的小路,就到縣城大街了,她將在車站乘上一輛我不知道車牌號的小巴車,顛簸一個多小時后,回到她的故土。
來年開春的時候,阿水姐真的回來了,卻不是她一個人。背后跟了個男青年,看樣子年齡大不了阿水姐幾歲,留中分發(fā),腳底好像安了個彈簧,走路輕快得很,兩片頭發(fā)一顛一顛的。他很喜歡笑,頰邊現(xiàn)個微渦,不得不說,他實在很迷人。有小伙伴悄悄跟我說,這個男人叫阿召,是阿水姐的未婚夫。是嗎?我卻不大信。據(jù)我觀察,阿水姐對他冷淡得很,經(jīng)常是阿水姐自顧在前邊走,他像個跟班尾隨其后。
我們?nèi)フ野⑺阃?,他便忙著倒涼白開給我們喝,找話題與我們聊天,經(jīng)常說些俏皮話,讓人相信他已拿出了所有的熱忱。當然他也會悄悄觀察阿水姐的臉色,因為不知哪句話,阿水姐就惱了,常常連我們都莫名其妙,印象里,阿水姐不是喜歡惱火的人。事情還是很快現(xiàn)出了它的模樣,就像霧散后的風景。晚飯后,我用臉盆端衣服去自來水管前洗,人還沒走到,就聽見阿水姐和羅阿孃在吵架,她家廚房就在水管旁邊第一格。我蹲下身,將水管開關(guān)擰開一點點,筷子那么粗的一管細流緩緩注入盆內(nèi),我輕輕揉搓著,耳朵卻豎得直直的。她們的爭吵先是壓得很低,像是咬著嘴皮講話,但很快火焰掀破了嘴皮,雙方音量都高抑尖銳了起來,我的心咚咚狂跳著,正想著要不要去勸勸,阿水姐門一摔出來了,她的臉和耳根紅得似血,幾個健步就邁過排水小溝,朝大鐵門方向奔去了。
春耕的季節(jié),秧苗剛栽種下去,青一色的綠,讓人感受到生命與希望的欣喜時,又忍不住悲從中來,美好的事物,總給人這種矛盾感受,實在不知道美好過后續(xù)上的將是什么。夕陽西下,大片的霞彩像影視片中的快鏡頭一樣,風起云涌后又復(fù)歸平靜,激情后慘白一片的天空,總讓人感嘆一瞬已千年。阿水姐坐在長條石的盡頭,鑿石人意外的缺席,時間不存在了,我感到混沌。那一晚,我和阿水姐慢慢閑逛,沿著土路一直走一直走,走到了橋頭,對視一眼后,我們都很有默契地跨過橋頭,我們的步子謹慎而莊重,充滿了儀式感。我們繼續(xù)往下,走到了滿是柳樹與薔薇花的小路,我們編了插滿薔薇花的柳條帽戴在頭上,開心了很久。走到通往縣城大街的路口時,我們停下了。天色已如打翻的墨水不斷洇開來,我們猶疑不決。阿水姐回頭看看來路,又朝不遠處的霓虹燈看了好一會兒,夢囈似地說:“也許有一天,我會走過去……”夜是迷幻劑,當時我不能明白她這話的意思,含義太模糊,不過很快,我就懂了。
17歲高二那年,我也邁過了小路與縣城大街那條界限,跑去街上玩。和我一道的還有良種場另一個叫阿香的女孩。那個時候,我們都一致認為:規(guī)矩與禁忌是為小屁孩與膽小鬼量身定制的。我們總在晚飯后偷偷化點兒淡妝,穿上自己最喜歡的衣裙,躲過大人無處不在的監(jiān)視目光,偷偷跑出鐵門,沿著那條漫長的土路跑到街上玩。溜冰場、卡拉OK廳是我們的大本營,零花錢見底時,在縣城大街上招搖過市,也是我們頂喜愛的消遣方式。夜幕下,昏黃的路燈打照著蒼黃的馬路,兩個打扮入時的鮮嫩女孩,優(yōu)雅地走在路中心,馬路兩旁,夾道歡迎似地蹲滿了男青年,我們將他們此起彼伏的唿哨聲及含義不明的目光當成仰慕與榮耀。嘗試著伸出觸角,彼此試探與接近,這就是青春。漸熟后,一天,一個男青年神秘地跟我說:帶我們?nèi)ツ衬掣栉鑿d,見一位老熟人。我問:“什么老熟人?!蹦星嗄暾f:“你們良種場的,阿水?!卑⑺?。記憶又飄乎到我與阿水姐走了很長的土路、跨過橋頭,穿過滿是柳樹與薔薇花的小路,一直走到小路與縣城大街口的那個傍晚。幽暗的光影里,阿水姐的眼睛熠熠閃光,她說:“總有一天,我會走去那里……”說完,牙齒緊咬下唇,頰邊綻放一個不容置疑的微笑。
那家歌舞廳位于縣城邊上,走過冷清清的水泥橋,左拐第二家就是,我隱隱想,阿水姐故意挑了這么一個相對偏僻的地點謀生,目的是避免與熟人見面?我順著橋邊走,扶著橋欄,橋欄冰冷,一如阿水姐天長日久站在鐵門邊被風吹拂的面頰。阿水姐退婚后,阿召很快就結(jié)婚了,找了個同村女孩,來年生了對雙胞胎。他頭腦靈活,承包了村里的魚塘,小日子過得非常滋潤。場里的人在阿水姐背后議論:阿水姐沒福氣,白白放走了一個金龜婿。羅阿孃聽了就哀聲嘆氣,對阿水姐也越發(fā)不待見。來年羅阿孃給她的大姑娘阿鳳姐招了個姑爺,狠下心不再管阿水姐的事,原本留在家里的那個應(yīng)該是阿水姐。記不得阿水姐是什么時候從我們視線里消失的,高二分班后,學(xué)業(yè)繁重了。當然不止學(xué)業(yè)的關(guān)系。突然有一天,我們就覺得眼睛不夠看了,耳朵不夠聽了,頭腦不夠用了,心也不夠想了……我們迷失在青春的沼澤地里,自救都難,又何來時間與精力關(guān)心別人?;靵y而漫長的成長。有一天,我們終于議論到阿水姐,伙伴悄悄說,她在歌舞廳里做事,羅阿孃大病了一場,病好后再不提她。
一棵孤獨的路燈站在街邊,昏黃的燈影打照著有限的面積,河水嘩嘩流淌著,不會為誰停歇。歌舞廳里傳出鬼哭狼嚎的歌唱,我緊了緊外衣,順著樓梯往上走,“嘭嗒、嘭嗒”,像走過了一個世紀。走通便是歌舞廳入口,掛著玫紅色的布簾,一旁是走廊,盡頭窗外掛著高高的夜色,天幕無星光。這是我們從沒來過的一家,我與同伴對視一眼,站住了。男青年很有眼色,說你們等著,我去喊她出來,這里我熟得很。他拍著胸脯剔著牙進去了。漫長的等待。歌舞廳里換了個唱歌的人,繼續(xù)歇斯底里地歌唱,是那種誓不甘休的情緒。以往的我們何不如此。蒼茫的憂傷。濃烈的香水一陣賽過一陣侵襲著我的鼻腔,突然后悔了,為什么要來這里?有一刻我想立馬逃離,腳步卻很忠實地定在原地??腿松蟻砹?,簾子一掀,冷風撲面,我轉(zhuǎn)過頭,這時,我看到了阿水姐。舞池旁邊,閃爍的霓虹燈下,阿水姐身著閃著金絲的黑色晚禮服,頭發(fā)已留到肩膀,恰當?shù)膴y容下,她美得不可方物。
我看到她向我款款走來,自信獨立,帶著她獨有的微笑,她一定也看到了我。布簾垂下,似乎要給我們彼此一個調(diào)整情緒的緩沖。我深呼吸,心如鹿撞,我在想應(yīng)該和她說些什么?最怕的是我語言凌亂,或者根本就張不開嘴,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仿佛又過了一個世紀。簾子再沒掀開,阿水姐沒有走出來。莫非她沒看到我?或是男青年沒把話帶到?歌舞廳里那人唱完了,音樂短暫停頓后,狂爆的蹦迪音樂響起,里面嗨成一片。尖叫聲、大吼聲、拍桌子聲、跺地板聲各種躁音震裂著,我感到頭疼反胃。我模糊地想:剛才看到的阿水姐,或許只是我的一個幻覺?阿水姐不會出來了。想到這一點,讓我很難過。但我真的準備離開了,你永遠也等不來一個不愿意見你的人。我不想讓她難堪??墒沁@時又有客人上樓來了,在他掀開布簾走進去的同時,我居然眼睜睜看到一只蝴蝶從里面飛了出來。一只在生物課本上見過、多產(chǎn)于中美洲與南美洲的寬紋黑脈透翅蝶。燈光下,她翩翩煽動的翅膀透明得像層薄紗,那層紗在我眼中被放大,光線里折射出七彩顏色,像一道陽光中的彩虹。我癡迷地盯著她,盯著她,只見她在我頭頂盤旋一會兒后,突然從走廊邊的窗口飛出去了,夜色下,她眨眼便不見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