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成琛(江蘇)
我技校畢業(yè)分配到采區(qū)實習,工區(qū)給我安排了個師傅叫老爆。老爆是鮑三的綽號,幾乎沒人叫他的實名,倒是老爆這個名頭十分的響亮。老爆在井下干了二十多年,就因為脾氣火爆,連個班長都沒混上。
第一次下井,老爆就安排我送飯,并說送飯是個好差事,基本都是與領導沾親帶故的。我心里清楚,我與礦區(qū)兩級領導根本就沒有什么瓜葛,送飯工因為工作太輕閑了,所以工資也不高,如果不是想混日子,誰稀罕這個工種?我覺得老爆有點看不起我。
那天,工區(qū)安排付副班長井下帶班,工作面來壓,出現(xiàn)了冒頂,破碎的頂板已經(jīng)冒了一米多高,如不及時接頂,一旦二次來壓,就會發(fā)生更大的冒頂事故。老爆建議付副班長立即組織力量接頂。付副班長神秘一笑:“你先自己干吧,我去到后邊叫人?!闭f著轉(zhuǎn)身離開了。過了一會兒,付副班長來了,一陣唉聲嘆氣:“咳——當個副的說話沒人聽。”老爆丟過一句話:“付班副班,你干什么都是個副的,指揮不動人還當個熊,不如拔根眼毛上吊去!”付副班長也回應了一句:“你行,那你就干吧?!闭f著,離開了工作面。
老爆急了:“少了誰就連毛吃豬啦?”說著,蹭地一下躍上新搭起的簡易腳手架上,一邊打木垛,一邊招呼我:“送飯的兄弟,過來幫忙,來塊道板?!蔽揖o上前,遞上去一塊道板。他像是抓住了我似的,“快,兄弟,再來兩塊方木。當官的命值錢,咱貧民百姓不干誰干?再來一塊!”
終于趕在了第二次來壓前接好了頂。上了井,在浴室更衣室,老爆從換衣箱里拿出一雙新膠靴放在我面前:“兄弟,你今天在井下幫了老哥,老哥要贈送你一雙?!蔽彝泼摬灰樢焕骸斑@是新發(fā)的,又沒穿過,怎么嫌孬?”我忙說不是,我腳上的也是新的。他又說,宿舍里有好幾雙呢,擱著沒用,送飯來回跑路,也很辛苦,膠靴底子也磨得快,用得著。我想了想,既然這樣,那就不要白不要了。
回到工區(qū)參加班后會,區(qū)長表揚了付副班長帶人處理了一起大型冒頂事故,并宣布付副班長升任正班長,由老爆接任副班長。并宣布了對當班迎頭工的獎勵。老爆沒有聽到我的名字,站起來發(fā)話了:“怎么沒有送飯工的?”區(qū)長說,處理事故,功勞在迎頭工,送飯的是后勤,后勤的要獎,那人太多了,照顧不過來。老爆又問:“那不在迎頭的也該獎?也該提拔?”那話分明是直指付副班長。區(qū)長苦笑著說:“嘉獎與提拔是兩碼事?!崩媳咽忠粩[:“要這么說,我不說什么了,你們愛怎么玩就怎么玩吧!我只是個干小工的命,副班長我不干。熊,當官的有幾個不是踏著別人的肩膀往上爬的?”說罷,氣哼哼地走出會議室。
我知道,老爆是在為我打抱不平。事后,工區(qū)書記找老爆談話,批評他不該亂開炮,并說有人反映他罵干部。事后,老爆手拎一雙膠靴對我說:“這次處理事故,你是出了力的,工區(qū)領導他們不給你獎勵,我心中過不去。這算是對你的認可?!蔽矣X得好笑,我在工作面幫他結(jié)頂,難道就是為了這雙膠靴?見我推辭,他臉一拉:“怎么,你也惡心我?”我想辯解,但又不知怎么說。他硬是把膠靴塞給我。我接過膠靴,老爆終于笑了,并說這都是付班搞的鬼!“不過別怕,咱干咱的。以后,你有什么難事跟我說,我雖然不是班長,說話也不是放屁的?!?/p>
又過了幾天,在洗澡時,老爆突然對我說:“你送飯時也看到了,井下干活的人不怕餓,就怕渴。淌了那么多汗,缺水不行,你能不能中間再給大伙多送一桶茶水?”我爽快地應道:“沒問題,反正班中閑著也是閑著。”老爆拍了拍我的肩膀:“夠哥們。”接著,我們一起走進更衣室。他又從換衣箱里拿出一雙膠靴:“哥沒有別的禮物給你,再送你一雙吧?!蔽艺f:“你已經(jīng)給我兩雙了,我還沒穿著,要那么多干啥?”他卻說:“現(xiàn)在穿不著,以后能用上,你們送飯的比我們這些大工發(fā)得少,你還怕東西咬了手?”
我覺得老爆很真誠,答應了他的事一定要辦到。不就是多送一桶水嘛,多一個桶也就夠了。我打算到食堂多領一個桶,不料在管理員那里碰壁了:“你們送飯的每人都多領一個桶,全礦要多少個,那桶從哪來?”我說,“那怎么解決呢?”管理員笑道:“塑料桶倒是有,只是裝茶水人家不愿意喝,說塑料桶有毒。”我點頭說是有毒,塑料桶不行。管理員說到礦外市場買一個不就行了?別的工區(qū)的送飯工都是這么干的。自己的事自己想辦法,公家的便宜是好占的?這話說的,我怎么能占公家的便宜呢?于是到礦外市場轉(zhuǎn)轉(zhuǎn),果然有賣鐵皮桶的,開價:十元。我手里僅有的生活費,哪有多余的十元呢?店主指點:“你可以用新發(fā)的膠靴換啊,兩雙膠靴換一個鐵桶?!睕]想到老爆送我的膠靴還真的派上了用場!自那以后,我每次下井都帶兩桶水,老爆很滿意,他也很少再安排我到前面幫忙。
記得是中秋節(jié)的頭一天,付班帶我們上夜班。凌晨兩點左右,我們在材料道斜巷擴棚,由于中班工作質(zhì)量不過關,相連四個棚子都有垮落的危險。付班要求:“這活要抓速度,搶時間,趕任務。”老爆氣哼哼地道:成天干跟人搽腚的活。趕著完成任務,也得把安全工作做好。說著便拿起長釬子,一邊敲幫問頂,一邊查看頂板情況。忽然,嘎嘣一聲響,唰地一下幾塊碎矸石落下來,一場災難就要降臨。
我當時正奉付班之命在低頭挖腿窩子,完全沒有發(fā)覺。老爆大吼一聲:“躲開!”一個健步斜沖過來,一腳將我踹出好遠,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就聽轟的一聲悶響,眼前一片漆黑。驟然垮落的棚梁子毫不留情地蓋住了老爆。老爆為了救我,他的下肢從此癱瘓了,也從此告別了工區(qū)。我經(jīng)常到工人村去看望他,和他說說話,陪他下下棋,講講礦上的新聞。一次,他狡黠地望著我說:你小子不該有事瞞著我。我愣住了,想不起來啥事瞞著他。他說我拿膠靴換送水桶的事他早就知道。就因為這,他就再沒有送我膠靴,并說送水的工具本就應該礦上解決。
一年后,我所在的礦要關井歇業(yè)了,礦上一聲令下,我們這個區(qū)原班人馬一下子就要開赴西部創(chuàng)業(yè)。離開礦的頭一天,我去工人村看望老爆。老爆的妻子見了我直流淚,對我道:“你這一走,誰還能經(jīng)常陪他說說知心話?”老爆也抓住我的手不放說走出去也是件好事,現(xiàn)在屯頭礦的資源也快完了,走出去進行新的一輪創(chuàng)業(yè)也是大勢所趨。再說,哪里的黃土不養(yǎng)人?“我要是好好的,得爭著搶著去?!?/p>
那天,我陪老爆醉了一晚。次日,礦里鑼鼓喧天,鞭炮震耳。歡送儀式上,領導和家屬們都為我們送行,仿佛在歡送赴京開會的勞模代表。我是最后一個上車的,打開車窗,探出頭來,想再看一眼屯頭礦。車行到礦門口,忽然,一個沙啞的聲音從門崗旁傳來,我眼睛一亮:是老爆!
老爆沒有到歡送儀式的會場,而是早早在門崗等著。我激動地喊著:“老爆——”老爆手搖著輪椅向我坐的車窗靠近,滿眼淚花:“哥們,我多想能跟兄弟一起外出去掙大錢啊,可是我這——唉!啥都不說了,兄弟,在外要多注意安全,安全是天字號的大事?。∏杏洶∏杏?!珍重啊珍重!”說著,他從屁股下拿出一個布袋說:“這是我最后發(fā)的一雙膠靴,本打算留作紀念的,現(xiàn)在看來,任何紀念都無意義了,送給你吧,也算是我們兄弟相處一場,算是一個最后的念想?!?/p>
我不能拒絕這最后的饋贈,便探身接過那個布袋。老爆在車下對我雙手抱拳,臉上掛著淚花。車子離開了。我懷里抱著那雙膠靴,真想跳下車去再擁抱他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