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不寒
1
烏龍茶在滾水里舒展葉片,散發(fā)出清苦的幽香。王宵好像無心品嘗,和對面長著方臉濃眉的男人短暫接洽過后,便把一沓打印紙往前推了推。包廂很促狹,但十分安靜,喬多能聽見紙張擦過大理石桌面的聲響。那紙上的內(nèi)容,他已經(jīng)熟得不能再熟?,F(xiàn)在那上面多了兩個秀氣的小楷和一個血紅的指紋印。
喬多拿起筆,在簽名處停頓了幾秒,仿佛在用心思考,又像是經(jīng)歷了短暫的出神。
王宵不禁說道:“緊張倒是正常的,也是應該的。這畢竟不是兒戲。”
喬多說:“人都來了,我會簽字的。”
王宵又說:“現(xiàn)在反悔,也來得及?!?/p>
喬多抬起頭,微笑道:“好不容易決定的事情,哪里還要反悔?!?/p>
王宵卻從他的笑容中看出了躊躇。這讓她的心里也泛起了一絲猶豫,所做的畢竟是勉強不得的事情。她還很年輕,沒結(jié)過婚,人生本來充滿了希望。她忍住不去想這些,轉(zhuǎn)過頭,望著落地窗外夕陽下的一樹垂絲海棠,說:“你看院子里的海棠,開得多漂亮。這兩年春天,我都來這里喝茶,就為了看這樹花?!?/p>
喬多順著王宵的目光看過去,認不出這是什么花,便說:“你還懂這個?我只認得農(nóng)村常見到的李子花和梨花,或許還有蘋果花?!?/p>
王宵回答道:“不管是什么花,能開在春天都是幸運的??上г龠^一陣子,風一吹,就都要落了,沒有一點兒余地。”
喬多望著窗外,默默咀嚼王宵的話語,隨后收回目光,深深吸了一口氣,重新調(diào)整了手中的筆,在紙上鄭重地寫下了自己的名字。王宵給他遞過來一個印泥盒,等他按完手指印后,又給他遞來一張抽紙擦手。他一邊擦著,一邊說:“用你們文化人的話說,現(xiàn)在我們簽字畫押,就是對方的余地了。是不是這個意思?”
王宵沒有回答,只是拿過合同看了看,確認沒有問題后,又把臉轉(zhuǎn)過窗外。夕陽穿透玻璃,在她臉上勾勒出薄薄的陰影。喬多想要找點兒話說,王宵卻突然開口道:“你看,風來了?!?/p>
院子里,那樹垂絲海棠在晚風中搖曳著,地上的影子看起來仿佛在止不住地戰(zhàn)栗。數(shù)不清的花瓣在風中輕飄飄地飛落,好像是一陣紅色的霧雨,給出了風的方向與形狀。喬多看見王宵的眼神中如同布滿烏云一樣布滿哀愁,窗外的風并沒有吹動她臉上的陰影。
2
喬多看著被油浸染得發(fā)褐色的桌面上慘白的紙張,只覺得那些宋體字仿佛螞蟻,在他心里爬來爬去,讓人極不舒服。煙絲快燒到煙嘴了,他似乎察覺不到一絲燙,依然陷在復雜的情緒中,像是陷在沼澤中一樣不能自拔。
小女兒喬想家還不足以認得那些文字,更無從領會那些文字的含義,只顧在一旁拼著樂高。樂高堆得快比她自己都高了,她小心翼翼地再加上去一塊兒。那高聳的彩色塔樓便搖晃了起來。想家睜大眼睛,看著樂高漸漸穩(wěn)定后,拿著一塊藍色的零件繼續(xù)往上累加。藍色部分接觸塔樓之巔的瞬間,房門突然被推開了,急匆匆又興沖沖地跑進來一個年輕人。想家的手一抖,那座塔樓轟然倒塌,像是經(jīng)歷了空襲或地震。
房屋角落里,坐在藤椅中搖搖晃晃的瘦老人抬眼去看。只見來者還穿著黃色制服,高挑的個子讓那身衣服都顯得有些小了。他笑呵呵喊道:“杰娃子來了,羊都趕回圈了嗎?”
被喚作杰娃子的年輕人看了看老人,回答道:“喬伯,羊又肥了,下次殺羊時請你去我家喝燒酒!”
老人笑呵呵地做著吃羊肉的美夢,繼續(xù)搖晃著。喬多什么也沒說,父親老年癡呆的病已經(jīng)好幾年了。他朝旁邊挪了挪屁股,意思是要來客到沙發(fā)上坐下。這張破舊的沙發(fā),剛好夠兩個成年人并臀而坐。
客人一眼瞥向餐桌,興奮地問道:“喬哥,協(xié)議簽好了?”
喬多沉默著點點頭。想家跑過來,小小拳頭砸在客人臂膀上,責怪道:“趙叔叔,你把我的城堡嚇塌掉了!”
喬多伸手拉過女兒揮舞的小手,說:“想家,進屋里去玩兒。我跟趙叔叔說點事兒。”
姓趙的用手指像彈彈珠一樣,彈了彈想家的馬尾。另一只手從兜里掏出來一顆水果糖,遞給想家。想家嘟嘟嘴唇,接過了糖果,搖搖晃晃地進了屋。走在門口時,她突然回頭,對著年輕人做了個鬼臉。那鬼臉不討厭,反而顯得稚氣可愛。這又加重了喬多這個做父親的隱憂??匆娕畠哼M了臥房門,喬多這才嘆了口氣,說:“佳杰,這樣做到底對不對?”
趙佳杰拿過合同,隨意翻了翻,直到看見喬多和王宵的簽字,才說:“哪兒有什么是非對錯。”
喬老爺子突然悠悠揚揚地說:“人間有是非吶,公道在人心?!?/p>
喬多看了父親一眼,心里閃過一絲狐疑。然而見對方又陷入了神游之中,好像對他的把戲漠不關心。他嘆口氣,對趙佳杰說:“可我現(xiàn)在就后悔?!?/p>
趙佳杰放下合同,正色道:“你不想著我的老婆本兒,也想想喬伯和想家。字已經(jīng)簽了,我們沒有回頭路的。”
喬多支起雙手,把一顆蔫冬瓜似的腦袋埋在手掌中。這是鴕鳥的姿態(tài),一個懊惱又無可奈何的姿態(tài)。趙佳杰拍拍他的肩膀,站起身說:“好了,我派單去了。你就自己愁吧!有事叫我?!?/p>
趙佳杰走到門口,對喬老爺子揮揮手道別,看后者眼睛也不睜開,就嘭的一聲關上了門。喬多抬起頭來時,已經(jīng)看不見走進夜色里的趙佳杰了,只有對著門上女兒畫的認不出形象的圖案入神。那一堆樂高轟塌后留下的廢墟邊就是女兒臥房門。門不知道在什么時候被打開了。想家站在那里,嘴里含著趙佳杰給的水果糖,安靜地看著她的父親。喬多察覺到了來自女兒的目光,轉(zhuǎn)過頭去,問:“想家,你站在那里干嘛呀?”
想家說:“吃糖。”
喬多擠出笑容,問:“甜不甜?”
想家答道:“嗯,甜!”又說:“爸爸,爺爺,你們來幫我搭樂高好不好?我要搭一個大大的城堡?!?/p>
喬多站起身來,又看了一眼合同,轉(zhuǎn)身走向女兒。他強行調(diào)動起自己的情緒,嘴里的音調(diào)依然是沉悶的:“爺爺困了。來吧,咱們倆來建城堡吧。”
想家兩步跳過來,和喬多一起蹲下,從那堆廢墟里撿起來好些零件,遞給喬多。喬多手里拿著零件,看著女兒在身邊忙碌地擺弄著這些零碎的玩具,心底有說不出的滋味。然而想家在笑,燦爛地笑,就像這個世界上沒有一點兒值得憂心的事情一樣。喬多在女兒的指揮下一次次遞給她各種零件,一顆寒冷的心也慢慢在女兒的興高采烈中得到了溫暖。
窗外的風吹了一夜。吹來了雨,為想家吹來了一夜在城堡里奔跑的夢。翌日清晨,喬多看見少眠的父親已經(jīng)起床,衣服卻穿反了。他給父親重新穿好衣服后,推開女兒房門,看見想家還在甜甜地做著夢,不忍心叫醒她,就自己輕手輕腳地做好了早餐。一份給父親吃了,另一份放在餐桌上,留給想家起床了自己吃。桌子上,依然陳放著那份協(xié)議。他拿起協(xié)議,放進了電視柜的一個抽屜里后,這才打開門走出去。
一輛白色比亞迪,駛出了這個破落得像是遺址一樣的小區(qū)。昨天曠了半天的工,今天得多跑幾單,才能把錢找回來。夜雨打落了暮春時節(jié)的太多花瓣,滿城市都是落紅堆積。小區(qū)老舊得沒能跟上地下停車場的趟兒,停車區(qū)都暴露在地表,讓他的車前蓋上也落有一些三角梅的花瓣。這對他來說無關緊要,緊要的是地上還是濕的,一些地方積著雨水。他不敢把車開太快,泥水濺到路上的行人,會白白遭人咒罵。
路上那么濕,或許今天叫車的人會多一些吧。但是雨走得太快了一點。夜里悄悄地來,早晨又悄悄地走,并且還帶來了另一個晴天。如果是晴天的話……喬多暗自盤算著,又看見車前蓋上的落花。他突然想起昨天下午王宵說的話。她說,再過一陣子,花都要落去,沒有一點兒余地。也不知道她今天看見馬路邊被夜雨打落的花瓣,會有些什么想法。
3
生活還是要繼續(xù)下去,王宵把手提包放在藍色的辦公桌上,在自己的工位坐下,繼續(xù)這日復一日的工作。自從十八歲來到這里念大學,自己好像把前途和未來,都交給了這座城市。
插圖/朱珊珊
那個黃葛樹長得遮天蔽日的校園,曾經(jīng)是她穿著白襯衫造夢的好地方。總記得讀書的時候,講臺上的老師說記者是無冕之王。如今,天天坐在格子間度日,哪里還像個女王呢。父母倒覺得自己有出息了,算個像模像樣的白領。按照流行的說法,王宵所在的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是一個大廠。能進這個大廠的,都算是有本事的人。但是,一旦進來,這些有本領的人無不發(fā)現(xiàn)自己只是眾人中最不起眼的那一個,在某種意義上和流水線上的那一個沒有什么不同。外人看不見,父母更看不見,但王宵自己卻很清楚。這份一干就快四年的內(nèi)容審核的工作,早已把那些青春記憶變成了無用的闌尾。除了常常在深夜發(fā)炎,讓人睡不著覺以外,別無用處。去年好不容易升成組長,工資漲了,責任也重了,她覺得好像有希望了,又好像只是掉進了生活的另一個陷阱。生活把自己當成了北京烤鴨,用一張面皮把自己卷得越來越緊。
所以她不能讓自己垮掉,不能讓自己退出,否則這些年的努力都白費了。
她坐在電腦前,仿佛沒事人似的,還是像往常一樣進入后臺程序,瀏覽了一下平臺統(tǒng)計的流量數(shù)據(jù),接著就正式開工了。對座的一個年輕姑娘探出頭,對著她說:“宵姐,昨天下午你不在,你前男友又來了。還是帶著花,我按照你吩咐的,把他連人帶花都趕走了?!?/p>
王宵點頭道:“蕙蕙,謝謝你?!闭f著,給對方扔過去一片口香糖。
叫蕙蕙的女孩一邊拆錫紙,一邊說:“你真是好脾氣,要是我,三番兩次跑到我工作的地方來騷擾,我早就罵人了。報警我都敢?!?/p>
王宵笑道:“人家也沒有惡意?!?/p>
對面一個戴著眼鏡的男同事說:“對嘛,生意不成仁義在?!?/p>
蕙蕙罵他是渣男,他回敬說女人絕情。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突然眼尖的男同事來招呼道:“宵姐,情種又來了。”
蕙蕙邊起身去看門口,邊義憤地說道:“你看,沒完沒了還?!?/p>
王宵也站起了身,卻看見門口站的,并不是那個苦苦追求或者說挽留她的呆子,而是喬多。她趕忙走到門口,把喬多拉到一邊,問他:“你怎么找到這里來了?”
喬多抓抓后腦勺,遞給王宵一盒糕點,回答說:“也不知道你吃了早飯沒有。這是樓下買的剛出爐的雞蛋糕,你趁熱吃?!庇纸忉屨f,“你不是說你在這家公司上班嗎?我路過樓下,就順便買點兒吃的,上來看看你?!?/p>
王宵推掉外賣,說:“謝謝好意。我同事都不知道我們之間的事,我也不想讓他們知道?!闭f著,她意味深長地望了喬多一眼。
他領會到了她眼神里的一絲躲閃,便說:“這樣……那我就先走了吧。”他像個犯錯的孩子一樣,笨拙而急促地把雞蛋糕塞到王宵手上,轉(zhuǎn)身想要快點離開。
她站在原地,看著對方有些慌張的神態(tài),終于心有不忍,追出兩步對喬多說:“我下午五點半下班。到時候我聯(lián)系你?!?/p>
王宵自顧自回到座位上,若無其事地繼續(xù)工作。喬多路過一枚枚綠燈,轉(zhuǎn)過一個個街角,跨越一架架橋梁。王宵看過一列列數(shù)據(jù),查過一條條訊息,審過一段段視頻。王宵忍不住去看電腦屏幕右下角的時間,喬多也抬起右手去看手表。好像很快,但又像是很慢,晚春的太陽才漸漸西垂。斜陽照在馬路盡頭,照在寫字樓上,也照在喬想家獨自騎著木馬搖晃的陽臺邊。在喬多的汽車后排,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女子,對套著毛茸茸保護殼的電話說:“親愛的,我就要到啦。你到門口來接我,好不好?你真好。”那聲音有些嗲,喬多忍不住從后視鏡去看,見乘客拿起鏡子開始補妝,好像是大酒店的一道菜,在端出廚房前還得再擺擺盤一樣。喬多看看手機上的定位,確認目的地恰好就是一個大酒店。屏幕在此刻閃進來一個電話。喬多接了,對方是王宵。王宵訂了一個飯館,說要請喬多吃野生鯽魚。
等喬多到地方時,王宵早已經(jīng)在那里等著了。她預感到對方好像有話要說,卻不知道對方要說些什么。至于喬多呢,是趙佳杰一直讓他去接近王宵,他才厚起臉皮去她上班的地方給她獻殷勤。他在她公司門口,聽見她說下班后要找他的。他便猜測,王宵或許想跟他說些什么。這時候的太陽,已經(jīng)從山那邊沉入了時間的茫茫大海。兩個人內(nèi)心都有深藍色海水般的暗涌,但在夜里看不清一點兒波瀾。見面了,倒是客客氣氣打招呼。喬多說:“抱歉,遲到了?!蓖跸突卮鹫f:“我離得近,也是剛到?!?/p>
王宵領著喬多往店里走,嘴里說:“好在今天客人不多,不用排隊了?!?/p>
喬多點著頭,好像不知道該說點兒什么。那顆頭承擔了語言的功能,或輕或重或疾或緩地點著,如同在用摩斯密碼和王宵交流。王宵繼續(xù)介紹說:“又到了鯽魚產(chǎn)子的時候。每年這個時候,這家鮮鯽魚生意都好得很。”說著,頓了頓,問,“差點兒忘了問,你喜歡吃魚嗎?”
喬多仍舊點點頭。等兩個人在服務員的指引中坐下來時,他才說:“記得小時候,住在江邊,天天都吃魚?!?/p>
王宵說:“沒想到咱們血型一樣,連愛吃的都一樣?!?/p>
喬多說:“從小喜歡吃魚,但也從小都怕魚刺。”
王宵點好了菜,確認了魚的斤兩后,開玩笑說:“所以跟不喜歡的人一起吃飯,就帶他去吃魚唄。兩個人都埋著頭吐魚刺,不用交流。”這句話說出口,喬多還沒來得及消化,王宵就后悔了,趕忙解釋道:“我不是說你哦?!眴潭嗨坪踹@時候才反應過來,用近乎安慰的語氣對王宵說:“嗯,我知道?!本驮谕跸X得他的反射弧太長了點兒時,他反倒說:“玫瑰也有刺,人們照樣喜歡?!蓖跸f:“這句話有意思?!?/p>
兩個人笑了一回,接著又陷入了沉默。好一會兒,兩人同時開口問對方:“你好像有話要跟我說?”
一鍋水煮魚端上來,酸菜和辣椒做成的味覺叢林里,有六七條三四寸長的鯽魚。紅塘里,看得見有飽滿而緊實的魚子,從魚肚子里露出來,像是粘成一團的金黃色油菜籽。魚館里有熱鬧的談話聲,也有劃拳行令的聲音。種種聲音此消彼長,一浪蓋過一浪。只有喬多和王宵這里時不時駛?cè)牖臎龅木车?。兩個人低頭吃魚,應了王宵那句“不用交流”的讖語。還是王宵率先打破了僵持的局面。她抬起頭來,望著喬多說:“不管怎樣,合同已經(jīng)簽好了。我們都努力活著吧?!?/p>
這時候喬多的手機突然響了。他掏出來一看,是女兒想家打來的。稚氣的聲音,在問他怎么這么晚了還不回家。喬多叫想家再等一等,很快就給她帶好吃的回來了。想家卻說:“趙叔叔已經(jīng)給我們帶了漢堡包,還有雞腿。他說在家里等你呢!”
喬多掛斷了電話,對王宵說:“不好意思,我得早點兒回去了?!?/p>
王宵說:“女兒吧?”
喬多點點頭。王宵就不再說什么。臨分別時,王宵對喬多說:“等過幾天,我會去你家看看的?!眴潭嗟椭^說完“謝謝”,又說他也會安排時間,陪王宵回老家去一趟。兩人都仿佛有更多的話如鯁在喉,卻又欲說還休。最后,喬多問王宵:“想了好久,還不知道該怎么稱呼你。”
王宵說:“對呀,這是個問題。要不,你叫我妹子吧,我還是叫你喬大哥。”喬多同意了,接著就問要不要送她回去。王宵只說自己就住在附近,剛吃完東西,走走路倒好消化。喬多也不勸說,兀自鉆進了車里。車輪碾過城市夜晚鋪在地上的霓虹,一路往家開去。
4
“怎么樣?一切都還順利吧?”剛回到家,趙佳杰就把喬多拉到那個造型如同來自八十年代的老舊陽臺上。路燈透過繁茂的黃葛樹,在陽臺上打下陰影。陰影里,有想家的小木馬,一動不動的好像已經(jīng)睡著了。
喬多點燃一支煙,說:“晚上和她正吃飯,被你叫回來了?!?/p>
趙佳杰比喬多高了一個頭。他雙肘撐著陽臺,目光差不多和喬多平行:“這樣很好啊。畢竟協(xié)議都簽過了,你們在一起吃飯合理合法嘛。喬哥,我跟你說……”
趙佳杰在一邊絮絮叨叨地說著,聲音卻像是越來越遠,在喬多的耳邊飄散了。喬多的眼睛透過窗紗,看見屋內(nèi),父親坐在藤椅里,帶著一副舊耳機在聽什么。想家趴在床上,認真地圖畫一本彩繪書。燈光在她的身上施了光暈,讓她變成了一個小而微弱的光源。她的頭發(fā)毛茸茸的,小手肉乎乎的,看起來溫暖又柔弱。趙佳杰不知道飄去哪里跑了一圈的聲音,再度回到喬多的耳邊:“還是那句話,就算為了喬伯和想家,你也不得不這么做?!?/p>
喬多盯著陽臺角落里漢堡包的包裝,說:“都說了別給孩子吃這些東西。我中午回來給她和爸做了飯,剩下的打熱就可以吃?!?/p>
趙佳杰說:“哪兒來這么多講究,想家喜歡吃就讓她吃好了。你記不記得,還在鄉(xiāng)下的時候,你經(jīng)常帶我們?nèi)ズ永镒襟π?。抓住了,掰下鉗子就往嘴里送。我當時跟想家差不多大,什么不吃?那時候的家長可不管這些。我們還不是長這么大了?!?/p>
喬多拍了拍趙佳杰的肩膀,說:“那時候還說吃了螃蟹鉗子,長力氣?!?/p>
趙佳杰回答說:“可不是,我現(xiàn)在送外賣,有使不完的氣力。”
兩人無奈地笑笑,都倚在陽臺上。經(jīng)過數(shù)十年寒暑的黃葛樹,在春風春雨中又長出了滿身新葉。它應該和這個破舊的小區(qū)有著同樣的高齡。遒勁的枝椏遮擋在喬多家的陽臺外面,遮住了兩人遠眺的視線。透過斑駁的樹影,遠處城市里的五色燈光影影綽綽地閃耀著,跳躍著。街角仍然有未掃的落花。一輛白色轎車從那里駛過,把落花碾得更臟也更亂了。
喬多收回目光,轉(zhuǎn)過臉對趙佳杰說:“哎,就這樣辦吧?!?/p>
趙佳杰仍然望著遠處,說:“還是小時候在山上放羊快樂啊。今天還有好幾個小時呢,咱們又該上鐘了!”
喬多斜過眼睛,用目光撫摩著乖乖翻書的想家,說:“你去忙吧。我陪陪想家。”
趙佳杰下了樓,跨上那輛二手摩托車。這樣的摩托車日日夜夜都在這個城市的大街小巷里穿梭,多如過江之鯽。又或者這些勞動的人們本身就是魚肉,但沒有人想過那塊無形的砧板在哪里。他們自己又太累了,忙得根本沒有時間來想這些問題。新的訂單已經(jīng)送達到趙佳杰的手機端。準備離開時,他回首看見喬多還站在陽臺上。他揮揮手,兀自擰動了油門。
轉(zhuǎn)眼間,喬多看見趙佳杰消失在了黃葛樹冷綠色的掩映里。他回到房間,招呼父親早點兒去睡覺。又走進了女兒的臥室,這里的墻皮因為年深日久而處處卷曲。想家在上面畫上一些稀奇古怪的圖案,也并沒有讓墻面看起來更斑駁。她叫了聲“爸爸”,隨即曲腿坐起身來,問:“趙叔叔走了嗎?”喬多在床邊坐下,捏捏女兒的臉蛋,說:“趙叔叔上班去啦!”接著又問女兒畫了幾頁紙。想家便把整本彩繪書都遞給了喬多,睜著一雙大眼睛,等待著來自父親的表揚。
喬多接過繪本,卻不著急去細看,只是說:“想家畫得真好。爸爸今晚不去跑車了,陪你去公園玩好不好?”想家一躍而起,用一雙手把自己掛在喬多的脖子上。父女兩人一起把老人送上了床,又給他蓋好被子。想家騎在喬多的肩膀上,歡笑著下了樓。喬多長期在外跑車,早出晚歸的。和父親一起去公園,可是想家期待了好久的事情。
堤岸垂柳在蒙蒙夜色里,如同堆積的青色煙靄。幽藍色的湖面,薄薄伏著的是另一片色彩變幻的輕煙。它們是水與光的另一種形態(tài),在晚風中流動不居。煙的色彩隨著公園的燈光而變幻,并不華麗,反而有些凄迷。喬多牽著想家的小手,在湖邊走著,看見近處沒人,伸手折下幾枝柳條,編了個花環(huán)戴在想家頭上。想家就這樣被春天加冕了。蹦蹦跳跳的她突然站定,伸手指著湖邊的兩團黑色,說:“爸爸,看,黑天鵝?!?/p>
喬多順著想家手指的方向了一眼,說:“果然是?!彼烈鲙酌?,終于向女兒問道,“想家,假如以后爸爸不在了,你想去媽媽那里生活嗎?”
想家說:“不想。媽媽只喜歡那個弟弟,不喜歡我?!?/p>
喬多看著女兒天真的神色,沒有作聲。想家這時候才意識到爸爸給出的前提,抬頭說:“爸爸,你不許離開我哦。我不要朋友,只要爸爸。要和爸爸一起照顧爺爺?!?/p>
喬多嘆了口氣,摸摸女兒的腦袋,說:“爸爸不會離開想家的?!?/p>
想家放下心來,拉著喬多朝天鵝走去。湖邊的天鵝覺察到了兩人的逼近,梗著脖子看了兩人一眼,并沒有做出什么反應。想家生怕嚇到了它們,在離它們最近的堤岸上站著一動不動,并且抬起頭來,對喬多做了一個“噓”的姿勢。斜道上,一個穿著牛仔背帶褲的小男孩猛然沖過來。他還太小,跑起來搖搖擺擺像一只小鴨子。他爸媽心驚膽戰(zhàn)地在后面追著。那小孩手中不知道什么時候攥了塊石頭,此時向著天鵝發(fā)射出去,在湖面砸出一片水花。天鵝終于放棄了高傲和矜持,一前一后游遠了。
想家望著喬多,攤開雙手,做出了一個無奈的表情。這個表情簡直像個小大人了。喬多看著強行進入他視野的這一家三口,起了一點兒微弱的嫉妒之心。他想起自己也應該有這樣的生活,而不應當被命運拋棄到現(xiàn)在的境地中。
5
又是一個傍晚,雨水遠遠近近地下著,把整個城市都籠罩在陰晦里。喬多在路邊停了車,快速跑到雨棚下,拍了拍肩上的雨,就鉆進了菜市場。市場場地并不大,但蔬菜瓜果雞鴨魚肉無所不有,并且都是批發(fā)價格。菜市場就在喬多家的小區(qū)不遠處,他早已是這里的熟客。這次和以往不同,他買的可不是尋常家常菜的材料,而是大菜。就在他挑選一尾鱸魚時,手機微信進來一條消息,是王宵發(fā)來的:“喬大哥,我六點半就到?!?/p>
喬多提著一大一小兩包菜,又鉆進車里,離開了雨水中深灰色的窄窄街道。等王宵尋著門牌號來敲門的時候,喬多已經(jīng)炒好了最后一道青椒牛肉,正準備裝盤。想家跑去開了門,睜圓了眼睛打量著這個年輕的大姐姐。白色的襯衫,外面套了件開衫毛衣。毛衣上還有雨留下的水珠,讓瘦瘦的她顯得更為單薄可憐。她蓄著齊肩的短發(fā),眼睛鼻子嘴巴都很端正。左邊眼角上的一顆痣打破了這種嚴謹,讓她的臉變得憂郁起來。想家正要轉(zhuǎn)身朝爸爸身邊跑去,喬多已經(jīng)一邊在圍裙上擦手,一邊迎過來了。
喬多接過王宵手里的雨傘,放在了門的角落,嘴里說:“我該去接你的?!?/p>
仰臥在藤椅上看雨的喬老爺子,一雙大耳朵聽見動靜,也從陽臺外探過頭來說:“娟兒回來了?我們等了你好久啊!”
喬多對著王宵指了指自己腦袋,表示父親神智有問題。王宵心想“娟兒”莫非就是喬多前妻?她沒有問出來,只是把一盒老年人吃的保健補品遞給了喬多。喬多轉(zhuǎn)身放補品時,她四下觀察著房間,目光收回時,看見了不知什么時候躲到喬多身后去的小女孩。她魔術師一樣從身后拿出一盒樂高,試探性地朝想家遞過去。想家想去拿,但又鼓不起勇氣。喬多聲音低低地道了聲謝,接過禮物,放在電視柜上,接著對王宵說道:“別把孩子慣壞了。來,坐吧!飯剛做好?!?/p>
喬老爺子自顧自走到餐桌邊坐下,打量著一桌美食。喬多和王宵面對面坐了,一時間好像不知道該如何言語。喬多看著女兒在電視柜前,對著那盒樂高就要動手去拆。他喚了一聲:“想家,吃完飯才準玩!快過來?!毕爰也磺椴辉傅匕ぶ职肿?。顯然,小孩子并不像她爺爺一樣,對這一桌美食感興趣。她只管把一雙大眼睛拿來看眼前的大姐姐。她一定在好奇這個素未謀面的人是誰,為什么她會來自己家里吃飯,還給自己送了這么大的一個禮物。
王宵被想家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喬多看出來了,夾了一只檸檬鳳爪給想家,讓她快吃飯。王宵尷尬地笑笑,表示沒有關系,并且說:“小朋友,你叫想家吧?”
喬老爺子插嘴說:“在外面跑得連自己女兒叫什么都忘了,是不是也不知道女兒幾歲了?”
想家望著爺爺說:“我五歲了!”
喬多苦笑了一下,岔開話題問女兒,“想家,你叫人沒有?”
想家吐吐舌頭,叫了聲“阿姨”。喬多說:“叫姐姐。”
王宵笑道說:“該叫阿姨的?!?/p>
喬多說:“你看著年輕———”
王宵臉上的笑消失了,說:“有什么用處?!?/p>
喬多微微張著嘴,不知道怎么接話。兩個人又默默傷感了一回。半晌,喬多說:“上次你請我吃魚,你來嘗嘗我做的清蒸鱸魚?!?/p>
王宵便去夾魚吃。喬多接著說:“據(jù)說,吃魚對你們心臟病患者也是很多好處的。最好,我們都能好好地活下去。何況你還這么年輕?!?/p>
一直在啃雞爪的想家搭腔說:“爸爸,你說過要一直活下去,陪著我和爺爺。”
喬多看著女兒,勉強地笑著點頭。王宵看著面前的父女,尤其是這個小女孩肉乎乎的臉龐,心里像有陳醋在澆著,酸得緊。她想起了自己的生活,想起了破碎的人生,想起了人間是多么不容易,忍不住要轉(zhuǎn)過臉,讓淚水從眼里流出來。她趕緊用手拭去。但誰都看見了她小規(guī)模的決堤。想家說:“爸爸,阿姨哭了。”
喬老爺子也說:“喬多,娟兒哭了?!?/p>
喬多趕緊說:“哪里是哭,是吃到辣椒了。好辣好辣———”說著做了個被辣壞了的表情。想家也跟著做出更夸張的表情。王宵看著父女倆的表演,又在喬老爺子笑聲的感染下,繃緊的情緒好像突然被緩解了。她也忍不住,掩嘴笑了起來。
吃過了飯,時間已經(jīng)快九點了。想家終于拆開了樂高盒子,坐在電視柜前擺弄著那些可以制造出神奇事物的零件。窗外的雨還在下著。王宵拒絕了喬多送她回家的好意,讓他多陪陪女兒,說自己打車回家很方便。喬多送王宵到樓梯口,王宵就不讓他再送了。他站在臺階前,說:“我家老頭子的情況,你也看見了,就是有點兒老年癡呆,也不瘋不鬧。至于你父母———”
王宵望著瀟瀟的雨幕,略一沉吟,說:“喬大哥,清明節(jié)時候,你陪我回一趟老家,好嗎?”
喬多說:“這是應該的。丑女婿也要見丈人嘛。”
雨打黃葛樹,發(fā)出毫無旋律的聲音。王宵凄然一笑,沒有再說什么,撐開傘,獨自走進了雨中。出了小區(qū),王宵遲遲沒有打車,繼續(xù)在街道上胡亂走著。一些透水磚已經(jīng)松動,一踩就濺出一片泥水。自己泥沼中的人生啊。有時候還真想什么都不管了,大不了一了百了,落得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又想起小時候拿著父親用棕葉做成的拂塵,幻想要去做個郭襄一樣的道姑的荒唐夢想。那時只覺得人生天地間,何其自由。如今,事到臨頭,才發(fā)現(xiàn)人生的枷鎖竟然如此牢固。
不知不覺間,她已經(jīng)走到了一個十字路口。馬路對面的紅燈在雨中長了一層絨毛,也還是有讓人止步的威嚴。她遐想著自己是不是應該闖著紅燈走過去,才能讓自己的形象看起來更頹唐一些??墒牵拖袼坏貌缓蛦潭嗪炗唴f(xié)議一樣,她也不得不當著紅燈客客氣氣地停下腳步。她想,自己和這個叫做喬多的男人不過都是可憐的人罷了,可是活下去,并不是什么過分的要求啊。
綠燈亮了,斜斜飛著的雨水也變綠了。她還是孤孤單單地站在那里。孤孤單單地站在一條沒有人的下著雨的寂寞長街上。
6
雨冷冷地下著,恨不得溢出了電視屏幕。屏幕里是色調(diào)陰郁的港片。喬多和趙佳杰并排坐在沙發(fā)上。喬老爺子還是像原來一樣,坐在藤椅里。這樣的影片并不如《小豬佩奇》一類的動畫片吸引小朋友,想家把自己藏在房間里,獨自玩著王宵送的樂高。
電影里播放著暗殺的畫面,一切看起來那么行云流水,好像是喬多搭乘客、趙佳杰送外賣一樣普普通通。但喬多卻看得心驚膽寒,微微張著嘴巴,一雙眼睛眨也不眨。喬老爺子一驚一乍地喊,“啪!又干掉啦!”喬多打了個激靈。趙佳杰側(cè)眼看見喬多額頭滲出的涔涔汗水,什么也沒有說,回過頭繼續(xù)去觀看影片。
鏡頭轉(zhuǎn)了幾場,趙佳杰終于忍不住了,說:“選一種吧?!?/p>
喬多艱難地想了一會兒,反問道:“你覺得呢?”
趙佳杰說:“我看也沒有合適的。電影嘛,都是做戲。生活哪兒有那么驚心動魄。你在她身邊的時候,動動小心思,隨時都有可能———”
喬多說:“我自從跟她在病友群認識以后,網(wǎng)上聊得不少,但都沒見過幾面。哪兒有什么隨時?!?/p>
趙佳杰凝神想了想,說:“協(xié)議上都寫好了,你們現(xiàn)在就是夫妻!你多多邀請她來你家里,就說是提前了解彼此。你賣弄點兒可憐,說自己時日無多,讓她先學著照顧老爺子,不就好了?”
喬多還是不說話,牙齒用力咬著嘴唇。他想逃避,但逃無可逃。
趙佳杰進一步說道:“了解,就是接近,就是你的機會。什么交通意外,什么燃氣泄露……”
喬多的幻想力在趙佳杰的語言誘導下,已經(jīng)如同雨后春筍。但他心里明白,趙佳杰所說的只是遲早的事。電影里的敘事自顧自進行著,他們倆盯著屏幕,心卻已經(jīng)不在這里,更不知道屏幕里上演的究竟是什么了。他聲音低沉,說:“你看我這個樣子,人家多年輕。”
趙佳杰還想說什么,只見喬老爺子奇怪地拍著自己的膝蓋,說道:“老頭子我老不死的,不年輕了?!?/p>
趙佳杰的心畢竟也是肉長的。他同喬多一起看著喬老爺子,一樣地陡然感到強烈的內(nèi)疚與強烈的無力。好在可愛的想家這時候從房間跑出來。她一頭撲到喬多的懷里。喬多擠出了一絲艱難的笑容。他的心仍然沉重,好像是灌了鉛。想家把手中拼接好的樂高展示給喬多和趙佳杰看,是一只有著大大腦袋和大大耳朵的老鼠Jerry。
7
既然對方已經(jīng)真真切切地履行了約定,自己也要做出行動來。喬多直接把趙佳杰請到自己家里來,照顧女兒和老父親,并且囑咐趙佳杰少給女兒吃快餐。趙佳杰讓他放心,并提醒他,協(xié)議簽訂了就有法律效應的,讓他盡快找機會下手?;剜l(xiāng)下的那天,天上飄著蒙蒙的雨。開了兩個小時車,才下高速。又在國道上走了一個多小時,才繞下彎彎曲曲的鄉(xiāng)間公路。清明時節(jié),花卻早已經(jīng)落盡了,有樹上結(jié)出的小小青杏。目的地越來越近了。王宵指著一戶青瓦白墻的房屋,說,“到了,到了?!?/p>
喬多在岔路處停了車,從后備箱抱出好些禮品來。這些禮品都是王宵自己掏錢買的,但名義上卻是由喬多送給王宵父母。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這座房屋的白墻已經(jīng)如此斑駁,卻不見落魄。院子里因為下雨而被收拾一空,除了門前種植的一排修剪得當?shù)娜f年青外,就只有一個巨大的青石缸,里面漂浮著一些菜葉,還有蘿卜根須。王宵父母自昨天接到電話,聽說女兒要帶男朋友回來,早就已經(jīng)門口里候著了??匆娡跸蛦潭嗫爝M院子,老人趕緊跑出來迎接,好像是迎接什么大人物一樣。
進了屋,王宵媽按照一種老式的規(guī)矩,打來一洋瓷盆熱水,讓他們洗了臉,又問吃過飯沒有。兩人都說不餓,但王宵媽還是下廚去了。王宵陪喬多和她爸,圍著一盆炭火坐了一陣子,也起身去幫媽做飯。兩個陌生的大男人就這么安靜地坐著,空氣都有些凝固了。他從口袋里摸出香煙,給老人遞了一支。老人擺手拒絕了,從口袋摸出一包葉子煙,矜持地卷著。年輕的便自己抽了起來。
一支煙抽罷,到底還是坐不住了,喬多跑到廚房門口,去看兩個女人做飯。在柴火燃燒發(fā)出的煙熏氣和鍋里冒出的白色蒸氣中,王宵正幫她媽打著下手。兩個人忙而有序,讓喬多心中升起了家的暖意。對于一個男人來說,家常的飯菜,持家的女人,再加上樸實的老人,不就是一個家的全部嗎?哦,不對,還有自己的女兒。想到這里,他忍不住瞥了一眼王宵的父親,這個頭戴一頂不知道戴多少年的前進帽的老漢。他嘴里吐著濃濃的煙,好像是鄉(xiāng)村地方的煙囪,看起來蒼老而平靜。
王宵突然喊了一聲:“余大哥,你去歇著。馬上就可以開飯了?!?/p>
王宵爸聽了這句,起身去拿了塊抹布,把那張樟木桌子擦了又擦。果然,不一會兒,菜就被陸續(xù)端出來了。都是頂?shù)氐赖霓r(nóng)家菜,各種時蔬、臘肉、香腸,一一擺在桌子上。此外還有一缽燉母雞,大概是今天早上就殺好了的。王宵媽勸著年輕人多吃一點兒,說城市里的吃食都是虛有價格,而沒有分量,也沒有營養(yǎng)。王宵爸開了一瓶王宵帶回來的醬酒,給喬多倒了一杯,又給自己斟滿。三杯酒下肚,這才問喬多家住哪里。問到喬多家里有幾口人時,王宵說:“爸,外面雨好像停了,下午我?guī)潭嗳ド蠅?。”王宵爸點點頭,舉起杯子,喬多趕緊去碰杯,又飲了一口。
吃過飯以后,兩個人帶著紙錢出了院子。雨后的山林空氣一新,遠處有浮動的白色煙靄。草葉上的雨水打濕了兩人的衣裳,喬多邊走邊問:“我的情況,你沒跟你爸媽說嗎?”
王宵苦笑道:“他們還覺得我是個白領,是個人才呢,以為我會嫁得多好。”說出口,又解釋說,“我不是那個意思,你別介意。只是他們花了這么多力氣,送我去讀書,以為我在大城市里能生活得多好。結(jié)果也把生活過成了這個樣子?!?/p>
喬多說:“這能怪誰?!?/p>
王宵頓了一頓,說:“萬一最后那個人是我,我保證會照顧好想家的?!?/p>
這句話讓喬多覺得有些難受。他不禁長長嘆了一口氣,還是無法吐出心中的郁結(jié)。王宵以為他在為他們共同的命運感到惋惜,又停下腳步,轉(zhuǎn)過身來,故作寬心地開導他說:“這有什么,到頭來還不都是一個土饅頭。只是苦了活下去的人。”
喬多問什么是土饅頭,王宵指著遠處,說:“到最后,無非都是這樣?!?/p>
遠山上,白色的煙霧緩緩散開,像露出謎底一樣露出了一壘壘墳丘,真像是一個個土饅頭。黑色的墓碑好像是一只只眼睛,從另一個方向凝視著他們。一個神秘而遙遠的方向。
兩人駐足了一會兒,繼續(xù)踏著泥濘和剛冒出頭的野草前行。王宵望著不遠處的兩棵柏樹,告訴喬多那下面就埋著她的爺爺奶奶。一新一舊兩座墳并排著,就連新的,看起來也有好些年頭了。墳頭的草才被打理過,好像是死去的人也跟活著的人一樣,要在節(jié)日里打掃庭除,等候訪客。碑前的掛青也應該是王宵父母最近幾天掛上去的,看起來還很新,只是被雨水淋得有些凌亂了。
墳前是濕的,王宵在附近摘了些青岡樹葉和桐子樹葉鋪在地上,就雙膝跪了下去。她從喬多手里接過紙錢來,在墳頭點燃,一張張燒著。喬多也蹲下來,幫她焚燒這些數(shù)額巨大的冥幣?;馃鲋藷岬臏囟?,讓掛青都跟著在熱浪中顫動。喬多的目光,隨著帶著殘余火星的黑色灰燼,輕飄飄地盤旋而上,又無一例外地頹然墜落下來。紙錢一會兒就都成了薄薄的灰,一些被積雨粘在地上,一些飛在附近的草堆里,而更多的則被吹散到風中去了。
王宵理了理紅色的掛青,一些雨水從上面滾落下來,把地上的紙錢灰打得更濕了。她雙手合十,閉上眼睛,好像是和故去的爺爺奶奶默默交談。喬多不知道她此刻在想些什么,或者說在無聲地訴說著什么,只得看看她閉起的雙眼,又看看煙霧朦朧的遠處。那里依然有處處墳丘,在煙霧里若隱若現(xiàn)。
王宵睜開眼睛,站起身來,對喬多說:“有時候幻想,自己現(xiàn)在的生活只是一個夢就好了。醒來的時候,我還在醫(yī)院里。醫(yī)生說我的心臟沒有問題,回家去休息一下就好了。然后我就回家去了,在另一種生活里好好活著?!?/p>
喬多沒有說話。他又何嘗沒有心存這種不切實際的僥幸呢。他又想起了前妻剛剛生下想家的那一段時光。一家三口在一起,生活并不富裕,但睡覺只需要一張床,吃飯只需要一個碗,他覺得這個世界上沒有誰比他過得更充實更幸福了。直到前妻把一紙離婚書,遞到他的面前,那個粉色的幻夢,才開始水晶玻璃般片片破裂。
這一連串無可挽回的悲劇,不管在哪個地方戛然而止,然后讓生活朝另一個方向發(fā)展,都會比現(xiàn)在要好得多。然而,生活好像流沙一樣,麻木無情地一點點吞噬著喬多。
王宵拍拍膝蓋頭,望著墓碑上的字跡說:“也許,他們那邊比這個世界好多了?!?/p>
喬多沒太聽懂王宵的意思,他也從來沒有想過這些問題。他只是簡單地想要活下去,為了女兒想家而活下去。王宵繼續(xù)領著喬多在山間小路上走動,去拜訪更早故去的親人。王宵看喬多沒了言語,以為是這些近在眼前的墳丘,讓他預感到了自己的命運,由此而陷入了憂慮的深海。但誰知道呢,也許早早和泥土融為一體的,是自己呢?
她不知道的是,喬多在她虔誠地跪拜里,在那些飄緲的魂靈和沉重的碑石前,經(jīng)歷著內(nèi)心的煎熬。他的善良,在這種煎熬中早已經(jīng)傷痕累累,像是戰(zhàn)爭過后茍活在戰(zhàn)場上的農(nóng)家小卒。山間的風開始吹起,紙錢燃起的火焰在風中跳躍,如同靈魂前來收取屬于他們的祭品。
8
春分雖然過了,但天黑得還是有些早?;爻堑穆飞?,天色早早暗了下來。山上的霧還沒有散開,山里村人的燈火星星點點又朦朦朧朧,撫弄著鄉(xiāng)土中國的尾聲。
迎面駛過來一輛車,開著遠照燈。喬多忍不住皺起眉頭時,那兩束燈光才被調(diào)整。喬多想到對方或許是新手便就沒有做任何計較,卻莫名記起了趙佳杰給他看的電影里,那些離奇的車禍謀殺案。當時他還問趙佳杰,像這樣死于非命,就算警察不找到他頭上來,那腎臟還能用嗎?這樣專業(yè)的問題真難住了趙佳杰,不過他還是固執(zhí)地說:“那也總比干等著好!”
不知道在什么時候,副駕駛的王宵歪著頭睡著了。喬多停下車來,用拳頭緩緩敲著自己的腦門,好像要敲出某種答案來。或許是答案沒有出現(xiàn),他只好仰著頭放空自己的胡思亂想。最后,他轉(zhuǎn)眼去看王宵。他看著她毫無戒備的睡容,想到這個女孩子分明知道她與自己之間,大概只能有一個人能活下去,對自己卻還是這么大方客氣,實在是良善之人,不由得又冒出了惻隱之心。正當他回頭時,猛然發(fā)現(xiàn)車前不遠處,竟然是一座荒墳。死去的人,好像有了具備審判活人靈魂的資格。喬多被嚇了一跳,發(fā)出了短暫的驚呼。王宵被他的聲音吵醒,揉揉眼睛,問:“怎么了,喬大哥?”
喬多的后背已經(jīng)冒出了冷汗。他看看她,又看看那座長滿無名野草的荒墳,深深呼吸平緩了心態(tài),什么也沒有回答,就繼續(xù)打火上路了。轉(zhuǎn)過兩個山埡,又過了一個小鎮(zhèn),車就上了高速匝道,隨后匯入了蕓蕓的車流。遠處的城市喂養(yǎng)著他們,同樣也和那些墳地一樣張口等待著吞噬他們。王宵強撐著睡意,說:“我父母一直催我結(jié)婚,我就怕到時候……哎,你能陪我一起,回去看看他們,我很感謝你?!?/p>
喬多望著路,耳朵里聽著王宵的感激,心里五味雜陳,嘴巴里卻苦澀得很。
夜里行車,感覺比白天更加漫長。無邊絲雨又下了起來,反倒把環(huán)境落得更單調(diào)了。喬多把王宵送到了她小區(qū)門口,又跟著王宵下了車。后備箱里,各種蔬菜和臘肉被王宵父母塞得滿滿當當?shù)?。兩個人抱著東西剛到王宵住的公寓門口,就碰見一個穿著棒球服的年輕小伙子。小伙子目光跳過王宵肩膀,看見后面跟著的喬多,不禁面色又痛苦又憂郁起來。
他就這樣和王宵四目相對了好久,反倒是讓喬多感到渾身不自在。只聽那小伙子說:“電話也不接,面也不肯見。我還以為是什么原因,原來……原來是這樣?!?/p>
王宵回頭看看喬多,又對著小伙子堅定地說:“對,就是這樣?!?/p>
小伙子捏著拳頭,不甘心地說:“王宵,你不應該這樣對我?!?/p>
王宵黯然道:“家楓,緣分盡了,當散就散了。你走吧。”
叫家楓的小伙子再也不能說什么,他已經(jīng)看見了他所需要的真相。王宵木然地看著他離開的背影,還聽他賭氣地說了句“你好自為之”。當他撞開喬多的肩膀走過轉(zhuǎn)角,又進了電梯以后,王宵終于虛弱地靠在了墻上。喬多想去扶她,她擺擺手,撿起地上的東西往前去開門了。她住的是一間單身公寓。
門開了,她邊換鞋邊告訴喬多:“查出了病以后,錢陸陸續(xù)續(xù)都耗進去了。好不容易湊點兒首付的錢,都打了水漂,現(xiàn)在就住在這里了?!?/p>
喬多忍不住問:“那是你以前的男朋友?”
王宵解釋說:“我也不知道他怎么找到這里來的。我查出病以后,就跟他分開了。生命因為軟弱而延續(xù),愛情又何嘗不是這樣?可他還在讀書,我不忍心耽誤他?!?/p>
喬多看著王宵,屋內(nèi)反照出來的燈光把她的表情都隱在了陰影里,緩緩說:“那你對他很好?!?/p>
王宵做出一點笑意,但看起來更加凄涼,說:“本來都準備帶他回家去見父母了。哎……哪里能想到最后和我一起回家的,是你呢?!?/p>
大家的生活,何以都這么為難。喬多不想再說下去,在門口打量了一下公寓,看見沙發(fā)邊還有一棵不認識的矮樹,說:“這里一個人住,也合適?!?/p>
王宵回頭看看,說:“倒還好,就是不能通氣。”
喬多愣了愣,想到趙佳杰和他密謀的煤氣泄漏事件,未免有一陣心虛,回答說:“不通氣安全。”
王宵沒有多想不通氣安全在哪里,接著就邀請喬多進屋喝口熱茶。他只是站在門口,搖搖頭并不進去,又說自己早些回家看女兒。出來一整天,天色又這么晚了,擔心女兒會哭鬧。王宵說那也好,反正現(xiàn)在家里亂得很,下次再專門邀請他來做客。
喬多幫王宵關上門,提著王宵硬塞給他的一大包臘香腸,進了電梯?;氐杰嚴?,喬多嘆了口氣。王宵越是善良,他內(nèi)心越是煎熬。旋即,他又自我開解道,既然她自己都安排好了一切,那……這么胡亂想著,他嘴里不知不覺吐出一句:“就這樣也好吧?!彼麖目诖锩鲆恢燑c燃了。車內(nèi)如此安靜,雨水中竟然聽得見煙絲燃燒的聲音,像是一座小小的火山。另一頭,王宵站在樓上,那里已經(jīng)看不到家楓的蹤跡,只能看見喬多停在雨水中的汽車。直到他的車開走,她才收回孤注一擲的目光。袖口沾著一些泥土,那是下午掃墓時候,不小心蹭上去的。
9
喬多回到家的時候,趙佳杰還在家里坐著陪想家看《貓和老鼠》的追捕游戲。充當茶幾的木餐桌上,凌亂地放著幾罐啤酒。喬多皺了皺眉頭,不禁要問他今天就一直在家里陪老人和小孩嗎,又要問干嗎買這么多酒回來喝。
哪里知道趙佳杰開口就帶著哭腔了:“喬哥,玲兒跟我吹了。”
想家也跑到跟前來,給喬多宣傳道:“玲兒阿姨不要趙叔叔啦?!?/p>
喬多說:“多嘴!”想家做了個鬼臉,跑到一邊去拼樂高了。
趙佳杰關了電視,給喬多解釋說:“她說跟我沒有未來,看不到希望?!?/p>
喬多問:“你不是對她挺好的嗎?”
趙佳杰說:“現(xiàn)在的女人還不都一樣,只看咱們有沒有錢。嫂子不也是……”說著,頓了一頓,瞥見一邊的想家,便拉著喬多去了陽臺。
在陽臺上,喬多看著前妻當年種下的一盆仙人掌,不禁想起來,就在一個月前,他上午從醫(yī)院出來,下午就去找到了他的前妻。當時他已經(jīng)是負債之身,而借錢給他的不是別人,正是他的鄉(xiāng)黨趙佳杰。前妻曾經(jīng)在幼兒園做合同工,三年前和班上一個學生的家長,胡亂搞到了一塊兒。店里一個年輕的服務員,擔當了鄆哥的角色,告訴他,裹走他前妻的那個家長,據(jù)說是個什么老板。被人背叛,又被金錢打壓,讓他感到很是無力。當他認定自己已經(jīng)成為武大郎式的人物以后,為了躲避看得見的同情和看不見的嘲笑,便不得不從原來工作的火鍋店辭職。那天出院后,他硬著頭皮去找前妻,倒不是去找她要錢,而是想把女兒喬想家托付給她。
其實哪里能算是托付呢?喬多站在前妻的新家門口,心里這么想著。當初前妻為了嫁給那個男人,也并沒有表示多強烈的要帶走女兒的愿望。就算當時她要女兒,他也不會給。但是她竟然是沒有要,這讓他覺得很涼薄,也很悲哀。至于現(xiàn)在,她完全有責任照顧想家,給想家一個良好的成長環(huán)境。這是她的責任,哪里能算是托付。他就這樣寬慰著自己,敲開了門。開門的正是那個讓他蒙羞的女人。燙著大波浪,穿著一身絲綢睡袍的她,竟然好意思開口問:“你不會還在怪我吧?”
他只有木然地搖搖頭。這時候她從口袋里拿出一沓紅色的人民幣,說:“錢都在我老公手里,我一時間也拿不出許多錢?!眴潭嘧匀灰芙^這種偷偷摸摸的援助,只說:“我來不是找你要錢的。我怕我現(xiàn)在的情況,照顧不好我們女兒。”話說出口,看見前妻面露著難色。但他仍然站在那里,堅持著。前妻想了想,說:“我得和我老公商量一下?!?/p>
喬多點點頭,接著聽她下了逐客令:“你先回去吧。有結(jié)果了,我會通知你的?!?/p>
他襤褸的心,再也堅持不下去了,只能轉(zhuǎn)身逃走。前妻看著這個曾經(jīng)愛過的男人的蕭條背影,忍不住追過來,要把錢塞給他。喬多固執(zhí)地推開了,暗自用村里老人家所謂“外財不發(fā)命窮人”這樣的話來安慰自己。她捏著錢,只好說:“喬多,你要保重自己?!?/p>
這句話里尚有一絲溫存,讓他想要說點兒什么,又看見前妻家門口,跑出來一個兩三歲的小男孩。小男孩跟他媽一樣燙有一頭卷發(fā),正睜大眼睛看著他,好像很好奇,又有些害怕。他終于是什么都沒有講出口,一咬牙,轉(zhuǎn)過身走了。
他從回憶中抽出身來,吐了一口煙,對趙佳杰嘆道:“要走的人留不住?!?/p>
兩人無語了半晌。趙佳杰打開一罐啤酒,遞給喬多。喬多推說自己待會還要跑車,自顧自點了支煙,又突然對趙佳杰分手的原因產(chǎn)生了疑惑,忍不住問:“是因為你把錢借給我了,拿不出彩禮?如果你需要,我手頭還有兩萬塊錢,可以應急。”
趙佳杰看著喬多,無奈地點點頭,開了罐啤酒。喬多想說兩句抱歉的話,卻不知道如何說。他知道說了也沒有用。那八萬多塊錢,六萬多都打進了醫(yī)院的深淵,水花都沒冒起來一個。趙佳杰說:“我不是要怪你,我把你當我親哥才把錢借給你。我也知道你現(xiàn)在還不了,還給我了玲兒也不一定會回來。大哥,是你帶我出來的,我想你能活下去?!?/p>
喬多看趙佳杰把話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便說:“她家也是農(nóng)村的,比咱們好不了多少?!?/p>
趙佳杰說:“家境好,還用跟你簽什么生命協(xié)議么?電視里怎么說的,狹路相逢,勇者勝。她那病,我查了。你只要跟她待在一起,等她發(fā)病的時候拖住她,慢慢等著就好了。”
喬多聽了,語調(diào)頹喪地說:“你說得輕巧,那是一條人命?。 ?/p>
趙佳杰把另一瓶啤酒也打開了,說:“我把你當我哥才這樣幫著你,你自己的命就不是命嗎?你看她,還多小。你再看看喬伯———”看見了想家手里的樂高,又說,“貓捉老鼠,是很殘忍,但是……”
喬多看著在茶幾邊拼接樂高的想家,又看看帶著耳機閉著眼睛,仿佛睡著了似的喬老爺子,低聲問趙佳杰:“你知道村里人都是怎么說我爸的嗎?”
趙佳杰當然知道,卻喝著酒默不作聲。喬多說:“都說是報應。當年我爺爺不小心落進了地窖,大家都說他在屋后山上砍柴,肯定聽得見我爺爺?shù)慕泻?。可他就是沒有回去救人。”
趙佳杰伸出手,拍拍喬多的肩膀道:“你還信這個?再說了,誰知道當時喬伯聽見你爺爺?shù)暮奥暃]有?”他指著窗外夜雨蒙蒙的世界,說,“你看這個城市多繁華。別人住洋樓,我們老老實實下力氣干活兒,招誰惹誰了,偏活成了這個樣子。這世界哪兒那么多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喬多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或許佳杰說的是對的吧。他回頭去看女兒想家。她在這里待了一天,已經(jīng)快組裝好那個將近十寸的樂高了。樂高的形象很容易辨認,是她之前在家里組裝的那只老鼠Jerry的老對手。那只狡黠與愚笨并存,詭計多端又熱心善良的Tom貓。
送走趙佳杰后,一家人很快便準備睡覺了。天天做滴滴司機,今天開了一天車倒也并不覺得累,唯獨心里覺得苦。他不想再去工作了,只想要躺著好好休息。半夜時分,手機里突然進來一條消息,是前妻發(fā)來的:
事已談妥,可盡快送女兒來。
喬多看著手機,內(nèi)心五味雜陳,哪里還能入眠。他爬起床來,看見餐桌上還有兩罐啤酒。他隨手拿了一罐,走到陽臺上,獨自喝了起來。
10
這天天氣很好,四月中旬的陽光溫暖著人世間。想家還不明白為什么今天爸爸不去上班,大中午就回家來接她,又這么依她心意地帶她來游樂園玩,并且叫了上次那個年輕的短發(fā)阿姨來陪她。王宵遞給她一串彩虹色的棉花糖,問她樂高拼好了沒有。她很自豪地說已經(jīng)搞定啦,用宣布一般的口吻說拼出來的結(jié)果是貓和老鼠。王宵便蹲下身來,眼睛對著眼睛夸她聰明。待王宵站起身后,她試探性地去牽王宵牛仔外套的衣角,想要親近王宵。哪里知道王宵竟然直接牽住了她的小手,領著她往前走。
三個人走進了游樂園內(nèi)的麥當勞解決午餐。想家坐在王宵對面,看爸爸對這個阿姨好像很照顧的樣子,她就忍不住要天真地幻想,自己的媽媽更愛弟弟,那就讓這個阿姨來當她媽媽也好。她不太敢把這個想法說出來,只是時不時拿眼睛去瞄王宵,想象王宵當自己媽媽的各種情景。吃過飯后,一開始想家還是有些害羞,但很快就又牽上了王宵的手。
當女兒還坐在旋轉(zhuǎn)木馬上不肯下來時,喬多讓她自己又騎了一回。他和王宵站在一邊,想家每次轉(zhuǎn)到他們跟前,都會露出三月一樣充滿活力與生機的笑容。兩人無不揮著手回應著她。王宵看著想家,說:“你女兒很可愛的。”
空氣柔和地流動著,新鮮草木的味道縈繞四周。出于對生命的愛憐,她神色間布滿了溫柔。這些小花小草一樣是小小生命啊,讓人間看起來如此珍貴。喬多看著王宵說:“孩子很喜歡你,謝謝你今天能來陪她玩。我認真想了,你還年輕,不能太拖累你。過幾天我就把她送到我前妻那里了。只是,如果最后留下來的是你,我的父親,恐怕還是要辛苦你……”
騎著木馬的想家又轉(zhuǎn)到了他們面前。不多時,一輪游戲結(jié)束了。喬多把想家抱下轉(zhuǎn)盤,同王宵一起去到了下一個地方。清明也過了,天還是很快就暗下來,像是蓋下來一塊渺無邊際的灰黑色的幕布。大半天的玩樂,讓想家已經(jīng)漸漸沒有了一開始的活潑。三人便一起出了游樂園,用完晚餐后,父女倆一起把王宵送了回去。等他們折返回家時,已是天色將晚,天邊燒起了紅霞。在車上,喬多問女兒:“想家,媽媽說她想你了,過段時間去媽媽家住幾天好不好?”
想家睜大眼睛,看著喬多說:“爸爸,你不是說不會離開我嗎?”
喬多說:“爸爸過段時間就來接你。媽媽那里,還有個小弟弟可以陪你一起玩呢!”
想家嘟著嘴,低著頭不再言語。喬多看著女兒乖巧得有些可憐的模樣,不再繼續(xù)追問,轉(zhuǎn)而說:“你喜歡王阿姨嗎?”
想家搗蒜般點著腦袋,腦后的馬尾辮也跟著表態(tài)。馬尾辮上系著的,正是王宵買的一個粉紅色蝴蝶結(jié)?,F(xiàn)在,蝴蝶隨著想家的點頭,而小幅度地飛舞起來。
11
谷雨過后,就只穿得住一件衣服了。街上很多人換上了夏裝。腎的問題,讓喬多特別怕冷。他仍然穿著夾克,在城市里穿行,把形形色色的客人從一個地方送到另一個地方。
這天,他正停車路邊,在花壇邊抽煙。王宵打來電話,喬多把半截煙丟進了紅花檵木叢中,驅(qū)車就來到了醫(yī)院。他坐在王宵病床邊,用衣袖擦著汗水,聽她說,她本來正在工作,突然就暈厥過去了,是同事把她送來醫(yī)院的?,F(xiàn)在同事已經(jīng)趕回去上班了。這時候一名穿著白大褂的女醫(yī)生走來,問喬多是不是王宵家屬。喬多說是。醫(yī)生翻著病歷說,王宵的病已經(jīng)進入晚期,要盡快考慮心臟移植,否則下一次發(fā)病,情況可能就沒有這么樂觀了。
王宵盯著自己蒼白的床單,沒有說什么。喬多則沉重地點點頭,木然地目送醫(yī)生夾著病例本,走了出去。片刻以后,王宵回過神來,看著沉思中的喬多,開玩笑說:“家屬,你在想什么?”
聽見“家屬”兩個字,喬多想對王宵勉強地笑一笑,但如何也笑不起來。兩個人便陷入了床單一樣蒼白的沉默中,醫(yī)院消毒水一樣壓抑的沉默中。
傍晚時分,夕陽把醫(yī)院大樓染成了橘黃色。喬多從家趕到醫(yī)院給王宵送晚餐,剛幫王宵打開餐盒時,手機又響了,是前妻來的電話。喬多走到一邊,接通了,聽見前妻說女兒下午和她兒子搶一個老鼠樂高,沒搶贏,就一直吵著哭著要找爸爸。喬多沒有去分辨搶奪樂高的事情,因為他已經(jīng)聽見了女兒在哭著喊“爸爸”。他掛斷電話,坐在墻角的椅子上沉思良久,告訴王宵,他要去接女兒回來。王宵說:“快去吧!我也想想家了?!?/p>
喬多開著車,奔前妻家而去。想家一定是早就在房門邊等著喬多來接他了。車剛停下,她聽到聲音,抱著王宵送她的樂高,就從房門里沖了出來。在車上,女兒一直睜著淚眼盈盈的眼睛看著喬多,那樣子好不讓人心疼。喬多伸出右手,摸摸女兒的腦袋,說:“想家乖,爸爸不是來接你了嗎?”
喬多告訴想家,王阿姨生病了。想家就說要去醫(yī)院看望,喬多也正有此意,徑直把女兒帶到了醫(yī)院。王宵從床頭坐起,問想家吃飯了沒有,餓不餓。想家點點頭,王宵便招呼著想家到她跟前,打開了餐盒,里面的食物幾乎還沒有動過。喬多告訴想家別搶著吃,王阿姨生病呢。王宵說自己吃不下這么許多,想家是在幫她忙呢。喬多也就坐著不再言語,看著王宵和想家兩人你一口我一口的溫馨畫面,心里既覺得酸,又有些意外的甜蜜。
吃完了飯,王宵對喬多說,如果再過幾天病還沒有好轉(zhuǎn),恐怕就要把她患心臟病的事實,告訴她的父母了。喬多埋頭收拾餐盒,甕聲甕氣地安慰王宵說:“你會好起來的。”
喬多頭上的白頭發(fā)在王宵眼前晃來晃去,好像在提醒王宵活著的不容易。她眼里涌出了淚水,哽咽著說:“簽協(xié)議的時候,我就想到了可能有這一天。甚至想到你可能……現(xiàn)在你能這樣對我,我覺得已經(jīng)很好了?!?/p>
正在感慨的時候,門口突然又闖進來一個人。喬多一看身穿白襯衫的來者,想起這就是當初堵在王宵門口那個叫家楓的小伙子。家楓跑到王宵床跟前,告訴王宵她同事把一切都告訴了他。王宵警惕地問所謂的一切,究竟是什么?原來,家楓只知道王宵心臟出了問題,卻還沒弄清楚問題的嚴重性。等家楓從醫(yī)生那里得知,王宵需要心臟移植才能存活下去后,心里更是疑竇叢生。他躺在宿舍床上,怎么也想不明白,既然王宵因為生病,要和自己分開,又何以偏要再找個倒霉蛋來接盤呢。她到底是愛自己,還是當真不愛了?
喬多早看出來,王宵只想自己默默地把一切承受下來,不愿意把真相告訴家楓。但家楓偏偏不依不饒,狗皮膏藥似的賴在了病房里,并且在關心王宵這件事上,處處要搶在喬多前面。天不覺已經(jīng)晚了,喬多看著眼前這對舊日情侶,想到他們或許有很多話要給對方說,借故送想家回家去休息,便關門離開了。
醫(yī)院的夜晚靜悄悄的,家楓坐在王宵身邊默默垂淚。王宵吃力地對他說:“你還是回去吧。你也看見了,我現(xiàn)在有新的男人了。你在這里不合適?!?/p>
家楓坐在床邊,握著拳頭說:“我不相信。你無非是想騙走我?!?/p>
王宵凄然道:“我騙你又做什么呢?”
家楓有些急躁起來,想去抓王宵的手。王宵卻不想糾纏下去,只顧往一邊躲閃。這樣拉拉扯扯一番,王宵把家楓用力一推,說:“實話告訴你吧,我和他已經(jīng)是夫妻了。我們都是病人,我們簽訂了協(xié)議,立下了遺囑。假如我真的挨不過去了,我會把腎臟捐給他,他會幫我照顧父母。我沒得選,你明白嗎?”
聽到真相的家楓震驚了,過了幾秒,他望著王宵的臉上滾落的淚珠說:“我也可以幫你照顧———”
王宵冷笑一聲,擺擺手,說:“你說得輕巧。你還要讀書,還有你自己的路要走。我們一起走的路已經(jīng)到了盡頭了。你還是早點回去歇著吧,大學生!”
這樣凌厲的話語,像是刀子一樣,但家楓仍然不肯回去。不知道什么時候,喬多已經(jīng)站在了病房里。家楓發(fā)現(xiàn)他時候,猛然站起身來,心里有澎湃的潮水想要噴薄而出,卻一時不知該說什么,做什么。王宵只管冷冷地站在一邊。家楓稍稍冷靜下來,強行拉著喬多就往廊里去。醫(yī)院的樓梯間安靜而清冷,放大了家楓責問的聲音:“你還在這里假惺惺地做什么,就指望著她早點兒……是吧!”那個“死”字沒有說出口,但喬多已然領會了他的意思,回答說:“你不能這樣子想?!?/p>
家楓拉著喬多衣領,近乎怒吼道:“那應該怎么想?”
喬多推開家楓的手。家楓更氣憤了,一拳揮出打在了喬多臉上。喬多壓住怒火,擦擦嘴角的血跡,漠然道:“你不會明白的。”他看著家楓漲紅的雙眼,又說:“我們這些被死神抓住的人,和你這樣只會流眼淚的人,悲歡并不相通。你能來照顧她當然很好,但也許只會讓她更傷心。你自己決定吧?!?/p>
喬多說完,轉(zhuǎn)身進了病房。那一夜,家楓就在樓梯間里度過。次日一大早,喬多出門去為王宵買早餐的時候,家楓已經(jīng)踏著曙光失魂落魄地回學校去了。
12
自從王宵住院,喬多就天天在家和醫(yī)院兩頭奔波,當然工作也并不敢落下。他內(nèi)心十分矛盾,又似乎一直在等著王宵的病危。可是他真切地記得,醫(yī)生說下一次發(fā)病才有可能危及病人生命。這樣的日子勞累、煎熬又漫長。
至于王宵呢,她顯然也并不因為時時躺在床上而輕松。錢仍然是一個問題,本來就沒有多少積蓄了,這天上午剛交了一個月的房租,到晚上,喬多又遞給她一張醫(yī)院的繳費單。她的無奈被喬多看在眼里,喬多竟然主動說,他手頭還有兩萬多塊錢,讓王宵不要太擔憂。喬多剛說完話,只感到胸口一陣惡心與痙攣。他捂著胸口想要嘔吐,被他咬住牙關給忍住了。
他突然有了灰色的預感,前幾個晚上睡著難受,小便也總是憋得滿身大汗還不能解決,莫非自己的身體又出了問題?
王宵問:“喬大哥,你怎么了?”
喬多艱難地抬起頭來,說:“沒什么,大概是這幾天太累了吧?!?/p>
夜晚很長,這些日子以來,一直在努力找著話題交談的兩人,也因為悲傷和死亡以及經(jīng)濟問題的籠罩而相對無語。沉默中的喬多想到了趙佳杰的囑咐,如果最后留下的不是自己,那自己的老父親又該怎么辦。何況,現(xiàn)在想家也回來了。半夜時候,病床床頭柜上檢測心率的監(jiān)護儀突然鳴叫起來,驚醒了喬多。趙佳杰那天晚上說的話回響在他耳邊:“狹路相逢,勇者勝。她那病,我查了。你只要跟她待在一起,等她發(fā)病的時候拖住她,慢慢等著就好了?!彼粗o閉雙眼的王宵,下定決心,望著電源,慢慢走近了那個檢測體征的儀器。
剛等他走到王宵旁邊的時候,王宵也被吵醒了。她緩緩睜開眼,看到旁邊的喬多,問:“喬大哥,怎么了?”
緊張中的喬多嚇了一跳,不知道該如何回答。王宵抬眼看了看監(jiān)護儀,一只手在床上摸索著,終于摸到了血氧飽和度夾子。她把那東西拿起來給喬多看,說:“睡著了,從指頭上脫掉了?!?/p>
喬多的心平復了下來,便問:“掉了機器就會響嗎?”
王宵帶好夾子,說:“誰知道呢?你也休息會兒吧,天都快亮了?!?/p>
喬多走回去躺在那張簡易折疊床上,卻哪里睡得著。那一場看不見的地震,仍然在內(nèi)心回蕩著余震。他平躺著感到渾身酸痛,便側(cè)過身來,偷偷去看王宵,只看得見白色的床鋪和她黑色的頭發(fā)。清明時見到的荒墳一次次出現(xiàn)在他的眼中,他凝神去看時,又只看得見被子堆起的小山。時間一分一秒流逝,果然沒過多久,天就亮了。醫(yī)院外的樹林里,各種鳥雀的啼叫聲三三兩兩傳了進來。王宵醒過來時,看見折疊床上沒有了喬多的身影。
恰在這時候,喬多提著一包早餐就進來了。他讓王宵好好吃飯,接著就回家去給女兒和父親做早餐去了。他強忍著睡意,跑了一上午車。眼看日已中天,又趕回家去做飯。伺候完父親用餐后,依然帶著女兒來醫(yī)院給王宵送午飯。
這天傍晚,王宵接過喬多剛剛在藥房領來的一包藥物,說:“家屬,謝謝你了。”
喬多聽見“家屬”兩個字不由得苦澀地笑了笑。王宵癟癟嘴,說:“其實,你不用對我這么好。反正,我們都要過那一關的?!?/p>
喬多回答說:“這是什么話,如果你不能好起來……我怎么忍心還不好好照顧你?!?/p>
王宵知道他省略的話,無非是如果她不能好起來,她的腎臟就留給了喬多。為了這個,喬多內(nèi)疚得要好好照顧她??粗稍谡郫B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好像怎么也睡不舒服的喬多,王宵一樣良久無法入眠。
13
經(jīng)過七八天的診療和觀察,王宵再過兩天就可以出院了。這天,她正坐在床上敲擊筆記本電腦,制作一份excel文檔,突然聽見手機響了。
王宵一看是喬多打來的,趕緊接通了,想不到電話那頭竟是喬想家啜泣的聲音。想家哭訴道,她爸爸生病進醫(yī)院了。王宵趕緊問她在哪個醫(yī)院,小孩子說不清楚。那邊就傳來一個男人急促的話音。一聽,原來兩個人住的竟然是同一家醫(yī)院。王宵趕緊下床來,往上走一樓,就到了喬多所在的病房。想家看見王宵,跑過來就抱著她哭出了聲來。喬多還在昏迷當中,死神的幽靈在病房里散發(fā)著冰冷的氣息。監(jiān)護儀器就像當初套在王宵身上一樣,如今套在了喬多的身上。沿墻坐著一個年輕小伙子,站起身來介紹說他是喬多的老鄉(xiāng)趙佳杰。
王宵早就聽喬多提到過這個人,想不到第一次見面是在這樣的情境下。趙佳杰告訴王宵:“你和喬哥的事情我都知道。醫(yī)生說他的病癥上周就開始發(fā)作了,是他自己一直在強忍著?!?/p>
王宵十分詫異,這些日子喬多對自己照顧有加,只擔心他會太辛苦,只以為他晚上睡不著覺是因為內(nèi)心煎熬,卻哪里能想到他自己竟在默默與病痛鏖戰(zhàn)呢。王宵抱起身邊的想家,看著微閉眼睛緊縮眉頭的喬多,說:“醫(yī)生還說了什么?”
趙佳杰告訴王宵,醫(yī)生說喬多的腎功能基本上完全衰竭,除非移植,否則不會有奇跡發(fā)生的。醫(yī)院能做的,只能是再安排一次透析。說完,他問王宵:“醫(yī)生說,他這個階段的尿毒癥,心血管系統(tǒng)已經(jīng)病變,會很痛苦。你和他天天待在一塊,就沒發(fā)現(xiàn)么?”
王宵默認了。趙佳杰嘆道:“那他對你很好啊?!蓖跸堰@句話聽在心里,嘴上沒有說什么,暗自想起這句話曾經(jīng)聽喬多說過。當時,喬多說她對家楓很好啊。王宵默默心酸著,根本沒有想到趙佳杰話里的深意,只覺得喬多這些日子里過得并不輕松。趙佳杰看看雙目緊閉的喬多,無奈地搖搖頭,坐了回去,又把頭深深垂下,雙手抓著頭發(fā),好像腦袋里有不可忍受的東西在寸寸炸裂。
第二天清晨,陽光剛剛把窗簾浸透,喬多就被推進了化療室。王宵守在室外,醫(yī)生告訴她,化療是幾乎沒有痛苦的,不必過于擔憂。又讓作為家屬的她,去辦理了種種手續(xù)。喬多被推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醒過來了,但臉色蒼白,下體還插上了輸尿管。昨夜不肯回家的想家仍在睡著,嘴角流出了一小攤口水。小孩子畢竟是小孩子,天大的事情,也不能奪走他們的睡眠。
不多時,穿著白大褂的醫(yī)生走進來,告訴王宵說,喬多先天只有一個腎,現(xiàn)在這唯一的一個也報廢了。目前的情況很明了,一是沒有腎源,二是就算等到了腎源,至少要準備四十萬的移植費用。王宵默默聽完,默默看著醫(yī)生離開。貧窮,真能讓人喑啞。她多么想去幫喬多湊夠這四十萬,但自己一時間,又能去哪里找來這么多錢呢?
迷糊中的喬多,不知道從哪里找回了一絲意志,對著王宵搖搖了頭。他的臉上,一夜間竟然冒出了胡茬,平添了幾分憔悴。他幾乎是用平靜的口吻在說:“算了吧……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就像你說的,自我們簽訂生命協(xié)議的那一刻開始,遲早都要走到這一步?,F(xiàn)在想起來,幸虧簽了那個合同,我也算是物盡其用了。”
王宵伸出手握住了喬多的手。這是兩雙手的第一次觸碰。王宵感到喬多雙手的粗糙和冰涼。這是一雙經(jīng)歷了風與霜的手,一雙掌控著無數(shù)乘客方向卻無法掌控自己方向的手。在她浮想聯(lián)翩之際,喬多又陷入了昏迷中。
一旁的想家仍然不能意識到死亡的逼近,或者她的腦袋里根本還沒有死亡的概念。她心里好像有一些傷感,但連她自己也弄不清楚傷感的原由。王宵把想家叫到跟前,抱起她,告訴她說喬多很快就會好起來的。又說,等喬多好起來了,他們仨就再去游樂園玩。想家回憶起上一次在游樂園經(jīng)歷的驚險與歡樂,便滿心期待著再一次的出行。她甚至在喬多醒來的時候,告訴喬多:“王阿姨做的菜,比你做的好吃多啦!”
喬多自然不會因為這個而小氣,反而感到了一絲欣慰。他用力轉(zhuǎn)過頭,去看自己心愛的女兒,又抬起打著點滴的手,想要摸摸女兒的頭發(fā)。這時候他才發(fā)現(xiàn),原來一個人的力氣,也是如此的勢利。就像錢躲著窮人一樣,力氣也躲著病人。想家領會了爸爸的意思,主動把頭放到了他的手掌中。喬多發(fā)現(xiàn)王宵一直在一旁看著,就說:“別人的女兒都是掌上明珠……我只是放心不下她。”
王宵紅著眼,說:“喬大哥,我會照顧好想家的?!?/p>
喬多疲憊地閉上了雙目。他很清楚自己連日的昏睡,到底意味著什么。而他需要牽掛的事情又那么多,病床之上,他能做的事情又那么少?,F(xiàn)在,他從沒有小便,迅速發(fā)展到了大小便都會失禁。每當他感到下體有東西傾瀉而出,他的內(nèi)心就同樣會有一陣絕望冒出來。讓他感動的是,王宵這樣一個白領女性,竟然連屎尿這樣污穢的東西也能克服。她幫他打理了一切,連眉毛都不皺一下。
趙佳杰每次送外賣到了醫(yī)院附近,都會就近跑來看他,也幫著王宵做一些體力活兒,有時候還會帶來各種水果。一次,王宵在喬多的床上聞到了煙味。她逼問趙佳杰是不是悄悄給喬多吸煙了。趙佳杰躲閃著。床上的喬多虛弱地說:“是我要抽的,就抽了兩口。都到這個份兒上了,抽一口煙又能怎樣?”
王宵說:“你見過誰在醫(yī)院抽煙?你不要命了?”
喬多慘然一笑,說:“我要了,誰又能給你?!?/p>
王宵被噎住了,手用力扯著衣角,眼淚接著就奪眶而出。趙家杰在一邊把氣洶洶的王宵拉到了一邊望著想家使眼色。想家趕緊跑過來,抱著王宵捏緊衣角的手撒嬌:“王阿姨,不要哭。你看它多可愛,我把它送給你好不好?”想家說的是她手中大耳朵的老鼠Jerry,它正咧著嘴笑。見王宵止住了眼淚,想家又把另一個樂高Tom貓送到了喬多手中,并且說:“貓和老鼠是好朋友!爸爸,王阿姨,你們也不要吵架了好不好?”
站在一邊的趙佳杰看到這一幕也深為感動,低聲重復道:“貓和老鼠,也可以是好朋友?!彼叩絾潭啻策叄煅手^續(xù)說,“喬哥,你是對的?!?/p>
14
不知不覺,王宵在醫(yī)院已經(jīng)待了半個月了。公司一直在催她回去上班,但她都用各種理由搪塞過去了。偶爾有不得不處理的文件,她都交給蕙蕙了。現(xiàn)在,她要承擔起當初喬多所承擔的一切,服侍老人,看護小孩。當然,她還要隨時照顧喬多?;氐綄W校的家楓終于忍受不住內(nèi)心的煎熬,再一次跑到醫(yī)院來,卻撞見了病床上的喬多與正彎腰取便盆的王宵。
王宵在走廊一角,問家楓還來做什么。家楓說聯(lián)系不上她,在公司里也找不到她,就來醫(yī)院看看。王宵說:“既然你已經(jīng)看到了一切,那就請回吧。這里不需要你。我已經(jīng)跟你說過了,我現(xiàn)在是有夫之婦了?!蓖跸f完便拋下了愣在原地的家楓,獨自回到病房,看著又陷入昏迷的喬多,想著種種青春往事與現(xiàn)今面臨的難題,內(nèi)心一陣酸楚。
窮人的好運總難成雙,不如意之事卻成群結(jié)隊。當天下午,趙佳杰也帶來了一個穿著旗袍盤著頭發(fā)的女人。喬多看見來者娟兒,不禁想到女兒在她那里受的委屈,便問趙佳杰,帶她來這里做什么。娟兒回答說:“一日夫妻百日恩,這里有兩萬塊錢,你先收著?!?/p>
王宵看見喬多閉上了眼睛,便要請娟兒出去。娟兒問:“你就是和喬多簽協(xié)議的人吧?”
王宵瞥了一眼趙佳杰。自知泄密理虧的趙佳杰低下了頭,退到喬多床邊,去為他放導尿袋。喬多已經(jīng)沒有什么尿液了,何況上午王宵還剛剛清理過。感到慚愧的趙佳杰,也是被娟兒逼問得緊,又想著喬多確實需要錢來解燃眉之急,不得已才告訴了娟兒一切。這邊,王宵挺直了腰,對這娟兒說:“是和他結(jié)婚的人。我老公不想看到你,我們也不要你的錢?!?/p>
娟兒說:“不要跟錢過不去。你們現(xiàn)在需要這個。”
王宵看了一眼喬多,語氣低落下去,強忍著哭意說:“我們已經(jīng)過了需要錢的時候了。你走吧。”
娟兒猜到了話里的意思,無可奈何地看著喬多緊閉的雙眼,退了出去。過了一會兒,趙佳杰見喬多睜開了雙眼,不由得要解釋說:“其實嫂子也是一番好意。”剛說完,看到走過來的王宵,轉(zhuǎn)過話頭說:“現(xiàn)在你才是我嫂子?!?/p>
喬多瞇著疲憊的眼睛,緩緩對趙佳杰說:“沒有怪你帶她來。我只是希望,她能多關心一下想家。但是……哎!佳杰,我爸呢?”
趙佳杰說:“有嫂子照顧著呢,你不要擔心?!?/p>
喬多聞言,又緩緩閉上了眼睛,眼角有一滴淚珠滾落,大得像一粒豆子。
15
這天上午,王宵在喬多家里晾完喬老爺子和想家的衣服,帶著想家就往醫(yī)院走。正要關門的時候,喬老爺子伸頭問:“你們什么時候把我兒子接回來?”王宵還在想怎么開口,再抬頭時,看見喬老爺子已經(jīng)閉上了雙眼,自顧自搖著藤椅。
王宵拉著想家進入病房,看見喬多已經(jīng)睜開了雙眼。陽光照進病房,在床單上反射出耀眼的白光。喬多突然覺得身體好了不少,甚至動了出去逛逛的心思。王宵也覺得他應該出去活動活動,就把他扶進輪椅,推他到了醫(yī)院里供患者休養(yǎng)的一塊老舊的草坪上。
畢竟快初夏了,四周的樹已經(jīng)有了濃蔭,唯獨地上的草又黃又衰,在陽光下依然是一片死氣沉沉。喬多看著地上衰敗的草,說:“妹子,我記得你喜歡花。夏天,花都該落盡了吧。”
王宵說:“每個季節(jié)都有花在開的,夏天不是有荷花嗎?”
喬多恍然大悟似的說:“哦———荷花。好多年沒注意過這些東西了。”
王宵說:“泰戈爾不是說,生如夏花之絢爛,去如……”說著,想到喬多已然山窮水盡的生命,語調(diào)遲疑地停下了來。
喬多說:“這有什么?你說吧?!?/p>
王宵幽幽道:“去如秋葉之靜美。”
喬多沉默片刻,突然又說:“電視里說佛祖割肉喂鷹,才變成了佛祖。以后我的心,就在你的身體里頭跳了。只是不知道我死后,是上天,還是下地……”
王宵在喬多身后站著,忍住淚水回答說:“人死了,肯定都是上天堂的?!?/p>
喬多問:“為什么這么說?”
王宵看了看這個滿是病人的草坪,還有遠處吞噬人精神和肉體的城市森林,說:“這里不就是地獄嗎?都是可憐的人間?!?/p>
喬多說:“你們書讀得多,說起話來就是不一樣。老話說病來如山倒。我知道我自己的山就快倒完了。只可憐了佳杰。我把他從村里帶出來,他好不容易才存的老婆本,都給我敗光了。現(xiàn)在看來,父債只能女償了?!?/p>
王宵看著在一棵大榕樹下,張望著鳥雀的想家,故作堅強地微笑道:“不是還有我嗎?想家也是我女兒?!?/p>
喬多嘴角露出了笑意,心里的感動讓他不知道該說些什么。遠處的樓房層層疊疊,好像是另一時另一地層層疊疊的山丘。喬多一個恍惚,竟然在這些鋼筋水泥做的山丘里,看見了一座座墳塋,天上飛過的鴿群好像是清明節(jié)那天他和王宵一起燒化的冥幣。他突然感到一陣胸悶,好像有一道閘門在里面落下,然后沉沉地繼續(xù)往下壓去,讓他不禁要用力捂住胸口。
王宵轉(zhuǎn)眼看見,趕忙蹲下問他哪里不舒服。喬多卻痛得說不出話來。王宵趕緊大聲叫喊起來:“醫(yī)生!醫(yī)生!……”
16
王宵手術康復后,她退掉了原先租住的單身公寓,卻也不想繼續(xù)去住喬多住的那個房子。她回到了原來的媒體公司,繼續(xù)那一份看似體面的工作。在公司附近,租住了一間房,兼顧著想家和喬老爺子。
同事們只知道她去年大病了一場,據(jù)說是換了心臟。她自己不愿說出來,誰也沒有心思去調(diào)研一番事情的真假。大家更好奇的是她身邊帶著的小女孩是誰。有人說是她妹妹,也有人說是她的私生女,似乎也都不太符合邏輯。蕙蕙幾次想要詢問王宵,都被她顧左右而言他地擋了回去。
誰也想不到這個小女孩的來歷,也不知道王宵已然成了一名寡婦。
東風起時,又一個春天來了。王宵帶著想家走進了當初和喬多簽訂生命協(xié)議的那間茶館。依然是那個包廂,她依然點了一杯烏龍茶,又給想家要了一份水果沙拉。落地窗外,海棠花如約開了?;▋呵Ф淙f朵,在上午的陽光里如同水波般躍動,霎時間春光晃眼。
是啊,一年時間過去了,她又回到了這里,花也毫無兩樣地開著。時光如流水一樣,時而波瀾壯闊,時而浪靜風平。但總歸是毫不停留地流走了。往事之舟也漸行漸遠,成為了日夜里的追憶。
她看看眼前吃著一塊兒獼猴桃的想家,有那么一瞬間,竟覺得這一年來了又去的光陰,就只是為了帶走一個善良的人,又把另一個小小生命帶到自己身邊,和自己永遠綁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