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冬梅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人們就管25號工廠叫靖安街了。
走在靖安街,像走在迷宮里一樣,等繞到暈頭轉向,會在某個拐角處看見挑出一個白熾燈的小屋,那就是傅小土的深夜串店。
傅小土的深夜串店,最大的特色不是食物,是安靜,像終南山里那些霧中的樹木一般的安靜。
年久失修的小屋,窄小的窗,歪扭的門,散不出去的煙,像一幅色彩涂到畫框外的蠟筆畫。喝酒的人一樣在交談,一樣在推杯換盞,一樣會醉意繾綣,可就是有一種異樣的安靜,從嚶嚶嗡嗡的聲音里過濾出來,像一杯漏去了渣滓的藥酒。
開始,只有工廠里的人知曉這種安靜。人們像每周一、三、五到廠里的澡堂泡澡一樣,隔三岔五必到這里泡一下。慢慢地他們發(fā)現(xiàn),來這里泡一泡,像到澡堂洗一洗一樣舒暢。他們以為這是冰花啤酒的酒力,可在別的店里,仰脖子灌進一瓶冰花啤酒時,卻找不到那種舒暢。
慢慢地,不只這個工廠,就連縣城都不斷有人慕名而來。那些人厭倦了城里酒場的熱氣、酒氣、臭氣,他們覺得傅小土的深夜串店,在酒氣、熱氣之間,隱約飄散著一股清涼氣息。
讓他們更感興趣的是,廠里的一切都自有一套規(guī)矩。譬如,澡堂只在每周一、三、五開放,周六舉辦一場舞會,周日放映一場電影,月末坐上廠里的大客車,集體進城采購。
傅小土把一頭黑長直燙成羊毛卷,用一個巨大的發(fā)夾抓著,像捆扎起一捆稻草。她身上常年散發(fā)著燒烤味,換了衣裳也還有那種味,完全掩蓋了原來她長發(fā)上的茉莉香氣。她的眉眼比年輕時更有味道,卻像一本掛歷,在時光里弄舊了。
她像影子一樣在店里穿梭著,有時拿著一大把飄著焦香味的肉串,有時趕上來開啟一瓶冰花啤酒,有時麻利地扯下一次性桌布,包起那些狼藉的杯盤,她模特兒般的身材,是一塊醒目的招牌,高個子的女人,能帶給男人一種窒息般的快感。
雖說人們都是慕名而來,來的人卻不敢有半分造次,據(jù)說,她有一幫隱藏在眾食客之中的保鏢。如果你不經(jīng)意說出半句輕浮的話,就會有人從某張桌子前緩緩起身,用鷹一樣的眼光盯住你。
從天黑起,小店門口的白熾燈一亮,車文明就會坐進店內。他戴著一枚黃金方戒,挺著巨大的肚腹,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刈谧肋?。他那一幫能彼此兩肋插刀的哥們兒,像尾巴一樣追隨著他,他們從車間的生產(chǎn)線下來,剛換下一身油污的工作服,周身還帶著刺鼻的機油味。有人還特意到工廠浴池里脫胎換骨般地洗濯過,可是,身體里仍然散發(fā)出機油味,就像喝下的冰花啤酒一樣,從每個毛孔透射出來。
車文明的作風永遠是,整箱整箱地喝酒,從不用酒杯,也不用瓶起子,他用一雙并起來的筷子,或咧開半邊嘴用牙齒,或用另一瓶啤酒的瓶蓋,不停地撬開一瓶又一瓶的酒。點了單放在他腳邊的酒,從不會剩下一瓶。他還有一種本事,酒喝到半場時,鉆出小店繞到房頭,尿上長長的一泡尿,對身體進行一場清理似的,騰出肚腹,回來照樣能夠千杯不醉。他總是在每一場酒局的尾聲,正襟危坐點數(shù)桌上的酒瓶,他數(shù)不明白自己包里的錢,卻能算明白桌上的酒瓶。
傅小土和車文明本來是不同的人,可是相同的遭遇讓他們有了類似的命運。他們被家里逼著進廠的時候,進廠考試已經(jīng)簡單得像小學入學考試。進廠的門檻低到三十年來最低點,可即便如此簡單,兩人還是雙雙落榜。因為在考試的前一天,傅小土和傅爸爸鬧了脾氣,她說,早前怎么不讓姑奶奶進廠呢?傅爸爸說,早前顯不著你這樣的人。傅小土就頂上了一句,姑奶奶也不做這末世的忠臣。而車文明因為貪了瓶冰花啤酒,一醉不起,等他爬起來去廠教育室考試的時候,里面安靜得像閑了整個冬季的土地。他們就這樣失去了進廠的機會,獲得了待業(yè)青年的自由。
車文明開了廠里唯一的飯店,傅小土開了廠里唯一的串店,他把人們的白天用飯?zhí)铒?,她把人們的夜晚用酒灌醉?/p>
這邊傅小土上完了所有點單的菜肴,會在某一桌坐下來,打開一瓶酒,倒?jié)M端杯,對著一桌人會心一笑,然后一飲而盡,這時,在不甚明亮的燈光下,人們就能看清她人中處那條著名的刀疤了。
傅小土是享受過奢侈生活的,說到她家的奢侈生活,25號工廠曾這樣流傳。某個月末,傅爸爸拿出錢匣子,打開數(shù)了數(shù),發(fā)現(xiàn)還剩兩塊錢,這是1979年的兩塊錢。傅爸爸召集全家坐下來開了個會,商量怎么把這兩塊錢花掉。最后,傅媽媽、傅爸爸、傅小土和姐姐一致投票表決,用這兩塊錢吃頓純肉餡兒的餃子,餃子餡兒里什么雜菜也不放,只要貨真價實的純肉。
傅媽媽立即奔去肉店,從豬腦袋一直挑選到豬尾巴,一雙眼睛像她在廠醫(yī)院化驗室盯著試管、燒杯那樣,連最細微的差別也不放過。最終,她滿意地選定了一塊正宗的五花肉。那是一塊很漂亮的五花肉,一道粉紅的瘦肉上面一道雪白的肥膘,涇渭分明、色彩鮮艷,一看就是豬身上一塊充滿活力的肉。
傅媽媽把這塊肉放案板上細細地剁了一上午,用的是一把報廢的發(fā)動機葉片改制成的鋼刀,剁得肉泥都混進來案板的木屑了,她才開始拌餡兒、和面、搟皮、捏餃子。到了晚上,全家守著一張折疊飯桌,隆重地吃了一頓純肉餡兒的餃子。餃子是鮮美的,他們都吃得心滿意足,這兩塊錢也花得民主、經(jīng)濟,錢盡其用。據(jù)說,夢里的傅小土一直咧著嘴笑,嘴角還流著一條口水,口水里都漂著油花。
傅小土家為什么能過上這樣的奢侈生活呢?這源自傅媽媽一連生下兩個女兒。在他們這個工廠、這個縣、這個地區(qū),養(yǎng)女兒和養(yǎng)兒子是不一樣的。養(yǎng)女兒的人家,總是養(yǎng)得有一點點絕望、哀怨、放縱,反正女兒養(yǎng)到最后,早晚要嫁人,會被人家坐享其成。養(yǎng)女兒的人家,也就不必從看到兒子小雞雞那一眼起,口挪肚攢地把一塊被面、一條毛毯、一塊衣料都鎖進柜子里,下意識地積攢,等著某天兒媳婦把一朵紅花插在婆婆鬢上,叫她一聲媽。
傅爸爸是喜歡兒子的,但他從來沒有明說過,他只是給女兒起了兩個奇怪的名字。小土和小木。他本身是個機電工程師,專業(yè)和土木完全不沾邊,卻給女兒起了如此與眾不同、個性十足的名字。仿佛預言一般,兩個女兒長大以后,在任何場合一提到這樣的名字,都會引起好奇和關注。
傅小土繼承了傅爸爸高大的身材,長得瘦瘦高高,一副模特兒的樣子,她的五官卻繼承了媽媽林醫(yī)生的美貌,修眉俊眼的。成年以后,她一頭瀑布般的長發(fā)永遠散發(fā)著茉莉香氣,成了這個工廠標志性的美人。
25號工廠的人一直像生活在大樹上的白蟻,年復一年,心安理得地依附于工廠這棵大樹,渴了吸食樹的汁液,餓了啃食樹的果子,反正太陽一直照耀著這棵樹,雨水一直澆灌著這棵樹,很多年里,這棵樹都高大健壯。
可是,某件事情的發(fā)生,結束了傅小土一家的奢侈生活。那時,他們已經(jīng)幸福地生活了很多年,兩個女兒都過了三十歲,都成過家又離了婚,像她們小時候那樣,一家四口又聚到一個屋檐下。
那天,傅媽媽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廠醫(yī)院藥房里,跟二十年前坐在里面沒什么兩樣,只是她這個遲暮的美人,變成一塊寂寞的招牌,再也招不來艷羨的目光。當年廠醫(yī)院里人聲鼎沸,滿走廊里都是快擠破頭的人。而現(xiàn)在,那些孩子的哭泣、大人的吵嚷,都在剎那消散而去,醫(yī)院好像一瞬間就變得空蕩蕩的了,灰色的外墻爬滿了藤蘿,墻體有了縱向的裂隙,遠遠望去像一個巨大的柴堆。
醫(yī)生們守著一座不知所措的空城,由于過于空曠,每走進來一個人,都像帶了擴音器一樣。廠長夫人李一瓶進來的時候,更像裝了一個高音喇叭,她本來說話就高聲大氣,還沒聽見她的腳步聲呢,肯定先聽見她的公鴨嗓。
傅媽媽賠著笑臉討好地問她,又來給房廠長拿安眠藥啊?
李一瓶放大了高音喇叭的音量說,可不是,這么大個廠,有多少操心的事啊,老房這些年就靠安眠藥能睡點兒覺!
傅媽媽心里想,大家都只上半天班,開保底工資了,還能有多少操心事?可她嘴上還是奉承著說,房廠長可真辛苦,你更辛苦!
李一瓶聽慣了奉承,沒有新花樣,她也提不起興趣了,她嘆息著說,去新廠要買集資房,你家去不上了吧?
傅媽媽知道,李一瓶又想提起關于傅家奢侈生活的傳說了,她故意岔開話題,上樓配藥去了。
可是,沒幾天,退了休的傅爸爸還是坐到桌前,召集已經(jīng)離了婚搬回家的兩個女兒,開了一次會。這次會開得很緊急,因為工廠的搬遷分流計劃很緊急。工廠決定在沿海地區(qū)開疆辟土建立分廠,對職工實行分流,第一批分流計劃正在報名。分流地點從地圖上量的話,離他們這里只有一根香煙那么長,實際上用飛機去量的話,要兩個小時,用火車輪子量,則需要更久。
傅爸爸開會的中心議題很明確,是走還是留。走的話,需要購買低價安置房屋,但房價對他們來說,無異于天文數(shù)字,他們的錢,都在類似吃一頓純肉餡兒餃子這樣的奢侈生活中耗盡了。這次會議開得并不順暢,最后也沒有形成統(tǒng)一決議,就匆匆散會了。
傅爸爸雖然召集全家開了這個會,可他的打算早就昭然若揭了。風流倜儻、琴棋書畫皆通的傅爸爸,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混跡于街邊,跟一群白頭發(fā)的老頭兒打小牌、談新聞、看熱鬧,有時像幼兒園孩子一樣,仰著臉聽某個人口若懸河地講演,而那個人,不過是專愛散布小道消息的閑人,說的話百分之九十是水分。傅小土覺得,這些漸漸老去的人,像失了水的花,弄皺了的紙,關了門的店,抻不直的筋骨,每次看到高大的傅爸爸鶴立雞群般站在眾人間,傅小土都不免一陣心酸。
春天到來的時候,傅爸爸居然在圍繞工廠一周的溝渠邊、垃圾站、廢棄的花園里開墾了許多小塊地,并且認真種上了各種植物,從春天的嫩韭菜小青蔥綠菠菜,到夏天的黃瓜豆角土豆茄子,再到秋天的蘿卜白菜地瓜,他變得勤儉持家,像要同往日的奢侈生活徹底決裂似的。他的決定早已在他胸中形成丘壑,他要守著這些小塊地拼湊的山水,過一種田園般的清心寡欲的日子。
傅爸爸換上深綠色的工作服,脖子上搭了條舊毛巾,佝僂著身體,用一柄鋤頭在泥土間勾勒。他認真得就像從前在辦公室里畫圖紙一樣,只不過從前那支筆勾畫的藍圖,如今都成了淘汰產(chǎn)品。傅小土到地頭喊他回家吃飯,常常會感到心痛,她終于意識到,他們奢侈幸福的生活,已經(jīng)徹底結束了。
車文明是25號工廠唯一訂閱《臺港文學選刊》的人。
他在廠區(qū)唯一的飯店里,親自掌勺,常常醋熘完肉段,全身散發(fā)著濃重的油煙味,一屁股坐到吧臺前,扯過一本不知何年何月的《臺港文學選刊》,翻開雜志的扉頁,看到他的小印端端正正地坐落著。
他的那幫弟兄們都是車間里干活兒的粗人,他們從來不敢染指《臺港文學選刊》,就像不是佛徒,不敢隨便拜菩薩一樣。
有個女孩子在飯店看到那雜志,對著車文明的胖臉瞧了一陣,笑著說了一聲,咦?!其實很多人都這樣“咦”過,等“咦”過了,大家就都司空見慣,該干什么干什么去了。
這聲“咦”,讓車文明想起從前傅小土也說過一次,地點就在他媽媽開的小店里。
那天傅小土和女伴到小店買零食,正在看店的車文明拿著一本《臺港文學選刊》,她非常好奇,特意擠到車文明跟前把書拿下來朝他一看,笑著發(fā)出了“咦”的一聲,車文明被她這樣“咦”了一下有點兒窘,傅小土接著馬上說了一句:好!
傅小土這一聲“咦”和這一句“好”,足夠車文明用來一見鐘情了。
破敗不堪的小店頂門人車文明是沒資格對高干子女,一向以奢侈生活聞名的傅小土一見鐘情的,但有沒有資格是一回事,鐘不鐘情是另一回事。
車媽媽是一個好心的女人,可是不久以后,這個好心的女人攤上了糟心的事兒。車爸爸是鍋爐房的燒煤工,長得沒什么特點,胡楂兒滿面,兩顆門牙分得很開,中間能塞進一顆牙齒似的寬闊。
車爸爸沒什么鮮明特點,最突出的是愛喝大酒,但這也不算他獨有的。他異于常人的是酒醉之后容易沖動,尤其是看見女人屁股的時候。據(jù)說他在一次醉酒之后,上了某個寡婦的炕。這故事前半部分很順暢,不涉及一點兒強迫,可不知怎么回事,進行到半途時,那寡婦突然不干了,殺豬般號叫起來,叫喊聲劃破了寂靜的夜晚。
到現(xiàn)在,寡婦為什么突然變卦仍是一個謎,反正車爸爸趕上了嚴打,罪加一等重判十年。這樣,一下子有兩座大山同時壓到車媽媽他們頭頂,一座是恥辱,另一座是貧窮。
車媽媽沒有工作,從前一家四口伙食全靠車爸爸一鍬一鍬往爐膛里送煤賺取,車爸爸出事后,直接導致了車文明無比深刻領會了兩個詞語:柴米油鹽和望而卻步。車文明在經(jīng)歷了這場變故后迅速成熟,像一只打了催熟劑的西紅柿,紅得很快,但完全不甜。他歸還了借來的《臺港文學選刊》,輟學闖社會去了。
后來,車文明也對傅小土說了一次“咦”,起因是傅小土戀愛了。車文明瞪著她割過雙眼皮的眼睛,對傅小土說了聲“咦”,接著車文明又說,你不能跟他好!因為他是一個孤兒!傅小土說,我爸也是這么說的!
但是傅小土就喜歡與眾不同的東西,就像喜歡自己的名字一樣。孤兒是五級焊工加五級鉗工,每天悶聲不響在車間一角,抱著焊槍或者抓著銼刀,在火花和鐵屑后面低眉垂眼。男人沉默寡言是一種優(yōu)點,往往對女人具有致命的吸引力。某天半夜,傅小土和傅爸爸的大戰(zhàn)終于爆發(fā)。她站在門口,傅爸爸站在客廳,兩人都看不見對方,但是他們的爭吵聲糾纏在一起,門口一盞聲控燈,隨著傅小土時高時低、抑揚頓挫的喊聲時明時滅,最后終于“嘭”的一聲滅掉了。傅小土抱起行李穿過黑漆漆的靖安街找孤兒去了。
孤兒住單身宿舍,宿舍在一棟適宜上演密室追蹤游戲的老舊樓房內。從工廠第一代單身漢開始,這里發(fā)生過的故事可以拍一部電視劇。傅小土抱著行李走過又長又黑的走廊,鼻腔里充斥著餿飯的氣味,一不小心撞倒了一輛自行車,整個走廊里立刻響起了一段“午夜兇鈴”。之后有扇門慢慢打開,一束光箭一樣射出來。那個著名的老光棍兒,操著上海話,柔聲細語地向她問好,傅姑娘好!然后緩緩飄來他身后收音機里戲曲的唱腔,還有熏得人頭疼的怪味。
傅小土和孤兒同居了,這引起了宿舍管理員,一個有些缺心眼兒的老姑娘的嫉妒。她常常站在門口,對傅小土強調著,手幾(紙)不要扔馬桶里,說過多少遍了!傅小土斜眼看著她一言不發(fā),但仍然把手紙扔到公用馬桶里。有時她和孤兒正在親熱,突然燈火熄滅,萬籟俱寂,傅小土點著孤兒的鼻子說,老姑娘快瘋了!然后披頭散發(fā)地跑到走廊里,合上被拉下的電閘,故意大聲喊著,誰他媽的又點電爐子啦!
他們結婚需要一套房子。傅小土看著孤兒說,跟著你住倉房都行!孤兒不能對不起這份赤誠,他兩手空空去了總務科科長家,那時總務科長正站在院子里抽煙,他煙癮很大,煙霧把他的頭籠罩起來,像一個香爐。孤兒自己不抽煙,想不起來給“香爐”上供一條香煙,自然碰了一鼻子灰。但是孤兒什么也沒有說,他只是梳洗打扮了一番,跑到工廠舞池里去。高大帥氣、冷峻神秘的他,一把摟起總務科長的老婆,跳了一曲又一曲,霸占了工廠的頭條新聞。
總務科長的老婆是工廠的百靈鳥,長著齙牙有些自慚形穢的總務科長,在家里包攬著全部家務,有人登門送禮,常常能看到總務科長穿條秋褲,站在轟隆隆的洗衣機前,而百靈鳥坐在沙發(fā)里嗑瓜子。最終,不會跳舞又五音不全的總務科長忍不住去了一趟舞池,他回來后的第二天,孤兒就把一套獨門獨院的平房鑰匙扔給傅小土了。
孤兒愛一個人的方式是與眾不同的,他深深地害怕孤獨,以至于他對得到的任何東西,都有種拼命的獨占欲,包括女人。傅小土被一種極致的愛網(wǎng)住了,孤兒上夜班要在屋門和大門上兩道鎖,家里所有窗子都釘上了鋼柵欄,那些鋼柵欄是孤兒撿拾車間的邊角料自制的,異常結實。他把自己的小家弄得固若金湯,像個鳥籠。他像影子一樣,時刻跟在傅小土身后,人們從沒有在同一時刻,見到“影子”和“真身”分離。傅小土像粘在蛛網(wǎng)上的蝴蝶,誘人依然誘人,可是飛不下來了。
后來據(jù)說在某個夜晚發(fā)生了一件怪事,明明所有的門窗都上著鎖,圍著柵欄,可是在孤兒上夜班的時候,傅小土還是外出了,等她回來的時候,孤兒正在屋子里等著她。誰也不知道接下來發(fā)生了什么,因為孤兒和傅小土本來就是不落俗套的人。反正第二天,傅小土在廠醫(yī)院的手術室里,縫了整整五針,才把人中那道口子縫上了,這避免了她成為一只兔子,卻留下了一條類似三瓣嘴的疤痕。
那天,只有車文明挺著巨大的肚腹,坐在廠醫(yī)院的走廊里等著她。她出來了,把手朝他一伸說,來支煙!然后挨著車文明坐下,狠狠吸那支煙,她人中上那塊滲著血的紗布在煙霧里若隱若現(xiàn)。而孤兒,跑得無影無蹤,再也沒人見到過他。
說起車文明的烹飪手藝,和舒老師有關,舒老師是田檢驗員的男人,而田檢驗員,是害了車爸爸的那個中途變卦寡婦的妹妹。
寡婦有六個妹妹,長得最丑的一個妹妹在車間里做檢驗員,人們都叫她“田檢驗員”,她和其他姐妹簡直不像是一個媽生的,長著一張干巴巴的黑臉,散布著無數(shù)細小的雀斑,像黑面包上撒的黑芝麻,她長著一個朝天鼻,兩片厚嘴唇,嘴唇上永遠結著干痂,像火把鍋燒干了一樣。
因為她從前做工人時沒犯過大錯,年紀大點兒了,有資格討個檢驗員的活兒,每天揀出工人們車出的螺絲、沖壓的零件,拿卡尺量一量,蓋上刻了她工號的印章,日子就悠閑地打發(fā)了。
不然還能怎么樣呢?如果像壓縮機那樣把活計壓縮一下,一個月的活計,大干一天就可以完工啦。雖然工資已經(jīng)只能開出保底的數(shù)字,可是,大家還是習慣把一天就能干完的活兒,分攤在三十天里完成,這樣,他們就可以每天在上班的沖鋒號里,帶著雄赳赳的氣勢,海潮般往廠里擁去。
大多數(shù)時間里,檢驗員都坐在車間里一個暖和的角落織毛衣。她一年四季都在織毛衣,短粗的手指,像一根根結實的小棒子,整年地揉搓著毛線。不只是她自家人,就是她娘家人、婆家人、親朋好友她都給織,她永遠拎著一只防雨綢拎兜,里面直戳戳地伸出兩根毛衣針。
每天上班,她一走進車間,就把上班時穿來的裙子,從底下往上一撩,忽地扯下去,掠過頭頂扔進衣柜。里面露出肉色塑形緊身衣,把她一身顫動不已的肉捆綁著,像一只綁了棉線的醬肘子。人家提醒她換衣拉簾子,她哈哈一笑說,怕啥呀,也沒露肉哇!
她在花錢上很小氣,小時候家里窮,跟著大人過了許多苦日子,知道物力維艱,過日子上愛算計。工廠的水費不計表,只象征性地按噸收幾個小錢,一瓶礦泉水都三塊錢了,她家的水費十幾年如一日保持著全廠最低紀錄:兩塊三。她衛(wèi)生間放著一個紅色的大桶,用來裝淘米水洗菜水,留著拖地沖廁所。
可她在一件事上不小氣,就是講她老公舒老師晚上怎樣稀罕她時,一點兒也不吝惜,絕不會藏著掖著,讓人聽得無不盡興。她講,別看那個人瘦,可是有個干巴勁兒,撲通撲通弄得床板都呼扇。大家聽了就笑,笑過了,逗她再講一段,她就再講,講到興起,逼著年輕的小媳婦講,人家講得含蓄,她就在旁邊當解說,她解說得比講的人都精彩十倍,這才算過了癮,她像個爺們兒似的哈哈大笑,笑得空氣都跟著震顫了。
他們家的舒老師,在學校里教勞動課。所謂勞動課就是教一些編織裁剪、腌菜烹飪之類的常識,車文明的烹飪技術即啟蒙于此。車文明至今仍記得,每次上勞動課,遠遠地看見窗外舒老師精瘦的身形快速移動而來。他穿著深藍色西裝加白襯衣,肩頭總是落著一層頭皮屑。其實他有潔癖,天天洗頭,洗得頭頂都禿了。他進到教室,一言不發(fā)先在黑板上徒手畫一幅裁剪平面圖,他不用尺卻畫得很直,弧線又畫得很圓,總之,一幅裁剪圖畫得像印刷品。他從來不因為自己是副科任課老師而放松對自己標準,他所教過的學生,最差的也能做出一條很像褲子的褲子來。盡管褲子的細節(jié)決定了那是一條不能真正穿在身上的褲子,可是,看到孩子們居然能像模像樣地量尺、畫線、下剪,已經(jīng)讓全校教得最好的主科老師目瞪口呆了。舒老師最驕傲的一件事就是,在車文明交來一條合格的褲子之后,單獨給他開了烹飪課程。
每當舒老師把車文明帶回家里上課時,田檢驗員就悄悄對舒老師說,都是我姐姐造的孽,要你來收拾爛攤子。舒老師卻說,男女之間的事兒,從來就是一筆糊涂賬。田檢驗員說,車爸爸并不糊涂,是我姐姐糊涂,因為她這一輩子,做什么事都沒準備好。
工廠分流了三分之一人員后,只剩下不多的班級和學生了,老師和學生都人浮于事,沒人認真地教,更沒人認真地學,大家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墒胬蠋熡肋h都是認認真真的,無論多么熟稔的課程,他都像模像樣地背課,一絲不茍地講課,有些學生已經(jīng)不是為了聽他的課,而是在看他那認真的表演了。
不管勞動課教師舒無名在學校排名如何,他的黑面婆娘對他是絕對的忠心耿耿,一等一的賢良淑德。舒老師對吃是很講究的,并不一定要吃怎樣的山珍海味,但是每頓飯總要吃得盡興盡意。田檢驗員從春天的曬山菜,到秋天的腌蘑菇,家里一串串、一包包,凈是曬的、烘的、腌的、醬的各種食物。舒老師又有無數(shù)的講究和規(guī)矩,什么吃餃子必得有香油香醋,喝肉湯必得配上純正朝鮮族辣椒面,牛肉燉蘿卜必得用獨門燉料等等,不一而足。當然這些手藝,也通通傳授給了車文明。
舒老師和田檢驗員當然也會有摩擦。有時候仔細分辨一下,就能看見田檢驗員的黑臉黑得有些異樣,人們猜測黑得發(fā)紫的顴骨一定挨過舒老師的拳頭。田檢驗員非常地有耐力,從來沒有人聽到過她發(fā)出叫喊或是做出反抗,一切都是在房子里悄無聲息地進行。她也不刻意掩飾,每次發(fā)生了這樣的事,第二天她洗過的頭發(fā)定不用空心發(fā)卷做型,任滿頭鬈發(fā)蓬亂著,眼里也有了躲閃的意思。但不管什么時候提到他們家舒老師,她永遠是那句話,俺家老舒啊,不服就是不行!
可是,有一天,她發(fā)現(xiàn),從前在床上稀罕她的舒老師突然看不上她了。他說,你吃菜不要滿盤子扒拉。他說,你一嘴大蔥味兒!晚上,她纏著舒老師那個啥,他說,你別整出聲音,我一聽就軟。田檢驗員覺出了他的軟,他往往興沖沖地上來,仿佛來了千軍萬馬似的,可是臨到陣前卻突然馬失前蹄。田檢驗員算了一下彼此的歲數(shù),已經(jīng)能用得上五根手指了,她心里漸漸明白了,但她不能說破,她只能順水推舟,故意在晚飯時吃大蔥,故意在他進行到半途時放屁或者打嗝兒,好在,舒老師每次都象征性地發(fā)一通火,倒也從未曾深究過。
后來,發(fā)生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一次事故中,勞動課教師舒無名挺身而出受了傷,一條腿失去了知覺。因為并不是諸如保衛(wèi)國家財產(chǎn)、保護學生生命這般重大的事件,表彰只在小范圍進行,在群眾中流傳的時間也不長。值得記述的反倒是舒老師在病床上突然不無調侃地說了一句,可惜我剛做好的一條新褲子了!
每當陽光燦爛的天氣,田檢驗員就推著舒老師出來曬太陽,田檢驗員的頭發(fā)拿空心發(fā)卷用心做了造型,她臉上的表情像是推著一個孩子,又像推著一個英雄。有時在路上會遇見車文明,車文明是出了名的見到當官的都不屑,見了他卻站住了畢恭畢敬地打招呼,然后嘮兩句,總不免要想起當年勞動課學做褲子的事情。車文明注意到,舒老師穿了一條極其肥大的家居褲子,很像是他從前學生的手筆。
車文明先富起來之后,有了帶動效應,許多人從他這里得到了啟動資金,包括“赤眼蜂”。如果說車文明是25號工廠首富,“赤眼蜂”絕對排在第二。
說到“赤眼蜂”,就不能不想起各家各戶廚房里的菜刀啊、鍋鏟啊、馬勺啊,反正能用上鋼料的都算。有時一批零件需要淬火了,就拉到淬火車間,車間門口的黃保管員,也就是廠辦周主任的老婆挨個兒登記,然后對著空蕩蕩的淬火車間大喊一嗓子,遲雅峰!久久聽不到回應。
喊了幾遍,黃保管員快喊急眼了,“赤眼蜂”才賠著一臉笑出來了,聽人叫他外號習慣了,突然叫他本名,反而不習慣了?!俺嘌鄯洹辈⒉焕希粡埬樚?,笑起來眼角和嘴角的皺紋竟然連接成了一個圈,活像一只貓的臉。他殷勤地對著保管員一口一個黃媽地叫著,惹得黃保管員伸手在他后脖子上拍了一掌,嗔罵著笑起來。
“赤眼蜂”看似瘦弱,干起活兒來卻又快又利索,加上油嘴滑舌會逗女人開心,即使有時裝聾耍懶,黃媽對他還是頗為照顧?!俺嘌鄯洹庇辛藦S領導夫人罩著,大著膽子做一點兒違規(guī)的事兒,大家也只好睜只眼閉只眼了。
每次拉進車間的零件明明登記造冊了,可拉出淬火車間時就對不上號了,凡是對不上號的,“赤眼蜂”都說是淬火淬壞了。其實,全讓他送了人情,給這家打了菜刀,給那家做了水盆,或是做了鏟子、湯匙。黃媽的灶臺上還比別人多了幾個锃光瓦亮的調料盒,中午她帶飯的飯盒上,還能看到一排整齊的零件編號。家家都使用著由零件變化而成的炊具,可能他們揮舞著鍋鏟的時候,還在想著再找“赤眼蜂”要塊好鋼呢。
有時走過“赤眼蜂”家的院子,里面明晃晃地點著煤油爐子,爐上的鍋內囂張地燉了一只雞。房廠長路過了,聞著老大的煤油味,那正是車間里泡零件的某類煤油的氣味,但他仍然笑著說,瞅瞅,這雞燉得可真香!這時,“赤眼蜂”像貓一樣笑著跑出來,順兜掏出一盒花花綠綠的香煙,點頭哈腰遞過去說,領導,嘗嘗俄羅斯香煙!房廠長明知他路子野,心眼兒活,喜歡倒騰外國貨掙外快,但也不點破,一邊受用地接過煙,湊近“赤眼蜂”及時遞上的火點著,一邊指著他說,你小子呀!房廠長不需要說下去,他也不會說下去,兩人都心照不宣地笑起來。
“赤眼蜂”其貌不揚,卻娶了天仙似的田妹妹,也就是田檢驗員最漂亮的妹妹。怎么形容田妹妹的美呢?皮膚像剛采的白蘑菇,滑滑嫩嫩,帶著潮氣似的;頭發(fā)像披掛了一塊紗,一邊抖一邊閃著光;身材像一顆剛熟的果子,仿佛隨時能涌出水來。田妹妹這樣的美貌,早把“赤眼蜂”看得眼花繚亂,恨不得把妹妹捧在手心里疼。
田妹妹沒有正式工作,在廠區(qū)擺攤賣豬肉?!俺嘌鄯洹?每天早上從縣里把肉批發(fā)回來,田妹妹不緊不慢地睡到日上三竿,起床描眉畫眼,梳洗打扮好了,才推著小車往市場走。走在路上就有貓三狗四來招惹,這個要扇排骨,那個挑塊精肉,路走了一半,肉就被賣掉了一半。
等到了市場,陽傘一撐,豬肉蓋上紗網(wǎng),田妹妹拿本書悠閑地看,耳朵聽著中午下班的沖鋒號響了,妹妹這才打起精神。一有人走過來,田妹妹就喊一聲,買點兒又(肉)呀!再有個人走過來,妹妹還是那樣的聲音表情喊一聲,買點兒又(肉)呀!像個一按就叫的布娃娃,和她平常說話不是一個腔調,有點兒拿腔拿調的。她還有點兒大舌頭,總把肉喊成“又”,久而久之,她這句叫賣聲竟成了一道風景,要是哪天下班,沒聽見田妹妹那夸張的叫賣聲,人們會覺得今天過得不得勁兒,少了一樣東西似的。
“赤眼蜂” 傍晚時分早早回來幫妹妹賣肉,站在一邊笑得像只貓,配上田妹妹那句特別的叫賣,是相當精彩的畫面。慢慢地,竟有人編了兒歌,教會了孩子在廠區(qū)的街道上唱,“赤眼蜂”聽見了,惱是惱,可打也打不得,罵也罵不得,回家也不敢沖田妹妹發(fā)火,只能趕快想辦法解決田妹妹的工作問題,好讓她脫胎換骨。
平常人見了房廠長總是有幾分怕的,一行人要是路遇房廠長,別的人畢恭畢敬地問好,唯獨“赤眼蜂”敢油嘴滑舌,而且他天生有幾分相聲才干,什么話經(jīng)他的嘴說出來,都有三分滑稽腔調。他帶著幾條俄羅斯香煙闖到房廠長家去了,這邊田妹妹的親朋好友們恨不能變成蟲子飛進去看看結果。可左等也不出來,右等也不出來,急得大家以為沒戲了的時候,“赤眼蜂” 喝得醉醺醺地出來了。他不僅給田妹妹討了個廣播員的工作,外帶還順了廠長一瓶好酒。至于他是怎樣成功的,成了25號工廠很長時間解不開的一個謎。
田妹妹上班的第一天就跑到廠部辦公室,她一屁股坐上頂頭上司的辦公桌,口若懸河地說一番,說得廠辦周主任心花怒放。從這一天起,田妹妹一躍攀上了枝頭,把她甜美的嗓音從豬肉攤搬上了25號工廠的大喇叭。
田妹妹從一個自由的生意人,變成了一個守著死工資的上班族,“赤眼蜂”高興之余又開始發(fā)愁了,他們雖然文化水平不高,可頭腦不笨,他們對工廠的前景早就開始擔心了。一方面為了孩子將來的教育,他們想要跟著大批人員分流到沿海新廠,另一方面去新廠買房的錢他們還沒有著落,一來二去逼著“赤眼蜂”放下了手里倒騰俄羅斯香煙的小打小鬧,開始思考掙大錢的事了。
那之后,“赤眼蜂” 干活兒就開始拖延了,今天的活兒推到明天,明天的活兒又推到后天。黃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反正一個禮拜只要鉚勁兒干上一天,就能把活兒干得利利落落的了。這時的25號工廠,只有少數(shù)人還在拖延著,把日子抻長了過。日子還是那些日子,每月工資條上的數(shù)字卻越來越少,到后來,不只“赤眼蜂”,陸陸續(xù)續(xù)總有人把活兒集中起來干,擠出時間來跑到縣上去干私活兒,縣城里多了很多車工師傅、水暖工師傅、修理師傅等等,不一而足。這些人在夜晚依然是車文明的鐵桿跟班,依然帶著一身的機油味,大哥長大哥短。車文明坐在他們中間,守著一桌子的冰花啤酒,點著兩根手指,給他們分析當前形勢,也分析未來,偶爾會應允借給某人一筆啟動資金。
等房廠長發(fā)現(xiàn)這種行徑成了普遍現(xiàn)象,對全廠工人進行規(guī)范的時候,“赤眼蜂”已經(jīng)悄無聲息地開了個小機械廠,買了三五臺機床,每天隆隆作響,不說日進斗金,也比一般人家要殷實許多。房廠長在全廠大會上點名批評他這種行為是“遲雅峰現(xiàn)象”,可就連這次大會,“赤眼蜂”也沒參加,那時,他已經(jīng)辦了停薪留職,正守著機械加工廠的機床,轟隆隆開動著自己的未來呢。
后來,據(jù)說某一日,房廠長在回廠的路上,他那輛老式捷達坐駕拋了錨,正遇上“赤眼蜂”開著新買的轎車路過,“赤眼蜂”二話沒說,馬上掉頭,親自開車把房廠長安全送回廠,留下房廠長那個老司機,站在半路目瞪口呆。
曾幾何時,冰花啤酒代表了25號工廠的一種狂歡。那時的工人們,每天下班時可以領取一桶現(xiàn)灌的鮮啤酒,剛從生產(chǎn)線下來的,還泛著泡沫,在每一輛自行車后座顛簸著。人們走到小河邊把啤酒桶丟進去,回家燒一兩個小菜,或是家常版的熘肝尖,或是改良了的孜然干豆腐,配上花生米酸黃瓜之類,再不緊不慢地去河里撈起那桶被冷泉水拔涼的酒,男人們就擁有了一個心滿意足的夜晚了。
啤酒廠所有生產(chǎn)線開動起來的時候,就像在演奏一場交響樂。水和瓶子天生就是一種樂器,瓶子在生產(chǎn)線上清洗、旋轉、碰撞,叮叮當當?shù)模【圃谄孔永锍?。整個啤酒車間充盈著麥芽的香氣,整箱的啤酒被工人用肩膀搬運,車間里到處是水,工人穿著靴子踩著水走來走去,像是樂隊里有人在打镲。
啤酒廠的工作一直是廠里令人羨慕的職業(yè),這里的工人是有特權的,炎熱的午后,熱得大汗淋漓時,他們用白色的搪瓷缸子,滿滿接上一缸子啤酒,像喝水一樣灌進肚子,一身的暑氣馬上就消了。
啤酒廠就在工廠服務公司的院里,服務公司的雷經(jīng)理,是原來的廠辦主任,他得了病之后,就退出了所謂的政治圈和官場。房廠長原來想給他安排一個閑職,讓他養(yǎng)身體,可是他有自己的想法。
平常在路上,人們總能看見一個彎著腰走路的人,上身和下身幾乎折成直角,那就是雷經(jīng)理。他長著很重的眉毛,笑起來和嚴肅時的樣貌完全是兩個人。他嚴肅的時候,像塊鐵,他眉開眼笑的時候,像團棉花。
他得的病大家都說不全名字,只知道他的腰如折了一般,再也不能在人前直立起來了。他從前很高大,比所有的人都高出一個頭,病了之后,比所有的人都矮了三個頭。他折成直角,彎著腰,背著手在路上走著的時候,誰也想象不到,他曾經(jīng)跟著房廠長走南闖北叱咤風云過。
他的腰直不起來,但腦子相當聰明,他找到新任的廠辦主任,他從前的好友周主任。周主任也有缺陷,是個禿頂,年紀輕輕頭頂就荒蕪了。但他也是走南闖北的,不知從什么地方花高價弄了一頂假發(fā),逼真度極高,戴上假發(fā)之后,不認識他的人,不會懷疑那是假發(fā)??墒?,全廠都知道他禿頂,所以,人人都覺得他頂了個鳥巢。他戴著假發(fā),在工廠的范圍內,就等于戴著個裝飾物罷了。其實他長得好看不好看,廠里人并不關心,只要不耽誤他們秋天分兩袋蘋果,年底分兩捆帶魚,不定期地分些米面油就行了,誰管他有沒有頭發(fā)。
周主任的老婆,淬火車間的保管員,年輕人都叫她黃媽,再普通不過的一個人。人們背地里跟周主任開玩笑,問他當年看上黃媽什么地方,周主任嚴肅又認真地回答,啊,她的餅烙得非常好,不管哪一種餅,都烙得非常好。
雷經(jīng)理常常去周主任家,常常能吃到黃媽烙的餅,每當他想吃一張烙餅,就會找借口對老婆說,我去周主任家談點兒事情,晚飯不用等我。然后,堂而皇之地拎上一瓶酒,去了周主任家。
可這一次,雷經(jīng)理并不像從前那樣,借著去周主任家吃烙餅來談事情,他沒有利用老關系到周主任家里打感情牌,而是堂而皇之直接來到周主任辦公室,表情嚴肅,鄭重其事,這反而讓周主任有些不知所措。雷經(jīng)理打著廠里數(shù)百個待業(yè)家屬的旗號,想要組建一個啤酒廠,既能滿足人民生活需要,又能安排就業(yè)。雷經(jīng)理雖然只身一人進來,可是,周主任分明看到了那些湊在樓門口擇菜剝豆的主婦們,那些因輕微工傷而退職的男人們,這些人仿佛在雷經(jīng)理背后吵吵嚷嚷,好像不同意辦啤酒廠,就是掐了他們脖頸一樣。
在啤酒廠成立之前,他們喝的汽水和啤酒都從縣城進貨,拿著縣上給的特批供應,定量配給??晒哪屈c兒份額運回廠里,像窮人兜里的錢,算計來算計去,永遠是不夠的。
雷經(jīng)理折成直角一樣的身體,把啤酒廠經(jīng)營起來了,并且運轉得井井有條。他給啤酒起名叫冰花牌,據(jù)說是為了紀念他的初戀。他的初戀是誰沒有人知道,可他老婆對他似乎不是很好,他老婆一聽人說起冰花啤酒的典故,回來就不給雷經(jīng)理做飯。
雷經(jīng)理從什么時候開始生病的,誰也不知道,反正廠里人見他第一面時,他就瘦弱不堪,帶一副病容。一個有病的男人,能得到多少愛,誰知道呢。他老婆結婚之后就不打扮自己了,常年穿一件深綠色的西服上衣,扣子都掉光了,冬天時里面再加一件紅毛衣。原來她在廠里食堂上班,餅烙得非常好。雷經(jīng)理不是本地人,他從學校畢業(yè)后分配到廠里來,開始就住在招待所,每天吃食堂,那時他老婆就在食堂里烙餅。他很喜歡吃餅,一來二去就因為餅和她戀愛,后來就結婚了。結婚后她卻很少做餅了,他有時要求她做,她總是不耐煩地說,吃了一輩子的餅,你沒吃夠,我可烙夠了。所以,雷經(jīng)理在外面風風光光,回家卻連一張餅也吃不到。
有了兒子后,他常常給兒子講他初戀的故事。兒子那時只有三歲,他對兒子說,有一個姑娘,和我住一個村,上高中后每次回村都和她結伴走,一直走了三年,兩人也沒表白過。后來我考上大學了,她沒考上。最后一次從學校往回走時,天有點兒黑了,一道上她老像是有話要說似的,可又不說,眼看著就要到村里了,她突然說要小解,不等我避開,她就貼著我腿邊蹲下來了。
一個姑娘家小解完全不避開我,我就明白她要說的話了,可是,我那時也不知道該怎么辦,上大學后也就和她斷了聯(lián)系。后來我才知道她一直沒找對象,拖到老大歲數(shù)了,才遠嫁到四川。有一次我回村探親,她也正好回娘家,她聽說我在家,就抱著孩子過來想見我一面,可是我已經(jīng)坐上客車要返程了。她就抄近道往大路上跑,想截住我坐的那輛客車。那時天已經(jīng)全黑了,她橫穿大路的時候,一輛車燈壞了的卡車飛馳過來,眼瞅著就要撞上她了,最后一刻,她把懷里的孩子用力向稻田一拋,自己直戳戳地被卡車撞飛了。
他帶著調侃的語調講完了故事,臉上也看不出悲傷的意思,可心里像翻著海浪似的。他慢悠悠地馱起兒子回了家,起開一瓶冰花啤酒,自飲到半夜。
冰花啤酒從生產(chǎn)開始,就有點兒不計成本的意思,賠了賺了就是給大家狂歡的。后來,又被作為禮物送給縣里的部門,居然很快流行起來??h上的人托關系找門路,都以能買到一些冰花啤酒為榮耀。其實,未必是因為冰花啤酒的味道,而是那些人一走進這個大山溝里的工廠,就被這里安靜的氣息深深吸引住了。當他們在工廠的飯店嘗到一瓶冰花啤酒,看到了這里的夜宴和狂歡,他們已經(jīng)無比羨慕這種生活了。
冰花啤酒成了工廠的代言和標志,人們不再談論工廠的產(chǎn)品,反而對冰花啤酒津津樂道。后來,冰花啤酒成了25號工廠唯一還在贏利的產(chǎn)品,雖然這只不過是一項副業(yè)。越來越多的人為冰花啤酒而來,尋找傅小土的深夜串店,在一個個深夜,安安靜靜地買醉,因為無論哪一種愁,醉了都是一樣的。
廠里那輛“黃?!贝罂蛙?,是扎著大紅花開回來的。
之前廠里人去縣城,都是坐帶篷的“大解放”汽車。房廠長夫人李一瓶主管后勤處,她親自張羅著在車斗里安放了幾排座位,做了個能折疊的梯子,方便上下車。老幼婦孺坐前面,身強力壯的站后面,每次進城都擠得滿滿的,像塞足了餡兒的餃子?!按蠼夥拧贝┻^一望無邊的田野,帶著植物的味道進了城,一車人像某個演出團體似的,隆重出現(xiàn)在縣城某個標志性建筑物旁邊。
有了“黃?!敝螅嚴镆踩匀蝗脻M滿的?!包S海”由一個年輕小伙子開,原來開“大解放” 的司機連新車的方向盤都沒碰著,就光榮退了休,這成了他唏噓很久的事情。新司機血氣方剛,渾身冒著熱氣似的,像一壺就要燒開的水。要是車上有一個讓他入眼的姑娘,他表演的欲望就更能被調動起來,并借此把一趟趟路途變成了越野賽。但他的技術沒得挑,絕對不用擔心安全問題,況且宛若桃花源一般安靜的路上,也不會有第二輛車。
要是花姐坐在車上,車上就彌漫著小燒酒的味道,人們在他身上亂翻,就是找不到那瓶酒,可是,酒味嗆得一車人都要醉了似的?;ń隳昙o不算大,卻干巴得像個老頭兒,咧著缺了幾顆牙的嘴巴,笑得詭異極了,有人湊近他的衣裳一聞,原來是頭天晚上喝的酒灑在衣服上了。
到了城里,人們三三兩兩地逛著,并不分散。隔一會兒總要不經(jīng)意地左右瞅瞅,看見人群里有一兩張熟悉的臉,就像幼兒園的小孩看見老師似的,心才能完全落下來。他們并沒有帶一個哨子,卻準時在午飯時間整齊地聚到“黃海”前。有事情沒辦完的,有東西沒買夠的,有熱鬧沒看完的,也都齊齊地趕回來,大家簡單地吃過午飯之后,又像從某棵樹上飛出去的鳥,各自散開了。
很多人進城的時候,穿著深綠色的工作服,上面還印著“大干30天”的口號。就連手上拎的兜子,也印著“某某籃球賽紀念”字樣。他們在人群里太顯眼了,人們遠遠一看就說,哦,看哪,25號工廠的人來啦!或者這樣說,哦,那不是靖安街的人嗎?人們用一種探秘般的眼光看他們,像看來自異國的人。
從前廠里商店經(jīng)營的百貨一應俱全,他們像足不出戶的小姐,不用出廠就能買到各種新奇物品。甚至廠經(jīng)銷部賣過一種桂花味的香水,連縣上有頭有臉的人物都想辦法來淘呢。那是李一瓶到長沙出差回來后引進并推廣開的。那段時間,25號工廠的女人們走到哪兒,都像開了一樹桂花似的。
讓他們至今還津津樂道的一件事是,某位縣領導的孩子夜里病危,需要打氧氣,可是找遍縣城的醫(yī)院也找不到,倒是有人提醒了一句,去25號工廠吧!然后那領導坐著小吉普車,一路煙塵地顛簸過來,大半夜敲開房廠長的家門,房廠長批了條子才把一瓶氧氣載回去了,日后房廠長到了縣城辦事,就像踏平地似的了。
25號工廠的人都離不開冰花啤酒,可最愛冰花啤酒的還是花姐,啤酒代替了糧食,一滴一滴地澆灌著他?;ń阍诳h上很有名,人盡皆知。在縣上,人盡皆知的人有兩個,一個是某著名的傻子,另一個就是花姐。傻子天天在街頭唱流行歌曲,花姐總是在街頭唱《紅燈記》。
人們逛街一直到了傍晚時分花姐還沒回來,就會有人出去找了。堂皇的飯店是不用找的,他或是在路邊的李二抻面,或是在老王串店,或是在某某家常菜館。有一次花姐坐在店里的某個角落,要了一杯小燒,就著幾張干豆腐,嚼著一根大蔥。見有人來找,老板娘眼睛都亮了說,快點兒領走吧!三塊錢要一杯小燒,擱我這占了一天的地方!
花姐大著舌頭說她,三塊錢小燒你還掙我一塊五哪!
哎呀,這一塊五你快點兒讓別人掙去吧!老板娘氣哼哼地說。
那邊老板也過來湊趣說,啥錢不錢的,你亮一嗓子給唱一段,酒錢就免了!老板的臉上都是不正經(jīng)的笑。
這邊花姐搖搖晃晃站起來,抻脖子清嗓子就要唱,可廠里人早過來挎著他胳膊走了。
據(jù)說,花姐有著輝煌的過去。有人曾在他家里看過一張他在《紅燈記》中扮演李玉和的劇照,那時他劍眉星目,英姿勃發(fā)。從前工廠里雖然沒有正式的文藝班子,卻自有一班戲劇愛好者,那時的娛樂除了電影,就數(shù)花姐他們的業(yè)余班子了?;ń愕妮x煌歷史幾乎和工廠的輝煌同步,他在臺上指點江山的時候,工廠也正策馬揚鞭大步向前。后來工廠漸漸式微,他老婆因為他掙不來錢對他冷嘲熱諷的時候,流行音樂也漸漸把他攆下了舞臺。那時,人人都開始想方設法干私活兒、撈外快,可花姐卻怎么都轉不過這個彎兒來,還是每天穿戴整齊踏著沖鋒號聲去上班,坐在辦公室里,一張報紙、一杯茶水地打發(fā)一天。
自從他老婆和他離婚后,他就沒白天沒黑夜地喝酒,嗓子早就不行了。但是,他仍然愛唱,不管上不上城里,喝到一定量的時候,他都會不請自唱。不管城里的還是廠里的,沒聽他唱過的人很少。有時坐在公園的長椅上,他半醉不醒地唱一段《紅燈記》,穿著破了洞的背心,胡子拉碴的,酒醉跌倒,身上都是土,像掛了幅地圖,走過的人有心善的,以為是流浪漢,一個勁兒地往他跟前扔鋼镚兒。廠里的人找到他,把鋼镚兒踢得遠遠的,背起他就走,他在人家背上還在罵,聽不清他罵些什么話,總之是罵他老婆,罵完了他就哭,哭自己是個窩囊廢,等人把他背到車上時,他已經(jīng)睡著了。
回到廠里他也沒醒酒,送到廠醫(yī)院,林醫(yī)生忙著配藥打針?;ń氵@邊醒了看見針頭,還嚷嚷著說要獻血,林醫(yī)生這邊已經(jīng)“嗖”地一下扎中他的屁股,對他說,你的血沒人要,輸給誰誰都得醉。
人們懷舊的方式,總是千奇百怪,比如李一瓶,她懷舊的方式很執(zhí)拗。冬天她總是穿廠里發(fā)的勞保大衣,厚實的棉花,粗笨的針腳,腳上穿一雙勞保皮鞋,皮子是實打實的結實,像她們那一代人的穿著。
年輕人當面都叫她李媽,背后卻叫她李一瓶,就是沒人叫她真實名字。一提起她,就像提起《駱駝祥子》里的虎妞,人人一臉戲謔的表情。
李一瓶原來不叫這個名字,這是她的綽號。很多人根本不知道她的本名,不熟識的人要想知道她的真名,怕是還要翻翻檔案室那些發(fā)霉的檔案。反正無論她去買菜還是去商店,或者她趕著去澡堂,或者急著去電影院,都有人高聲地叫她:李一瓶!她也大大方方地答應著。就連剛學會走路的小孩,牙牙學語呢,大人就指著李一瓶教給孩子認識,看,那是李一瓶。
李一瓶這名字,顧名思義,這女人酒量不小。雖說她未必能喝一瓶那么夸張,可是她喝酒時那種虎勁兒能把男人嚇著。當年她舍命干掉一瓶酒時,把幾個老爺們兒都灌趴下了,從此她豪氣的名頭算是叫響了。
在25號工廠,人人都知道房廠長是出了名的怕老婆。人們私下提起房廠長,總是說李一瓶她老公!要么就直呼其名房斌,反正極少有人叫他房廠長。好像廠長的名頭,也比不上李一瓶老公響亮似的。
從前房斌是干部子弟,據(jù)說來工廠只是鍍金的,鍛煉過后是要回城的。所以房斌就有股清高勁兒,從來不喜歡車間啦、零件啦、機油啦,也不喜歡泡在車間里擺弄零件、渾身機油味的工人們。房斌那時是技術員,可他剛剛進廠,著實沒有什么技術。他整天坐在技術室里看書,不只看專業(yè)類的書,還看管理類的書,看書看了大半年,圖紙還是畫不出一張,模具還是設計不出一個。別的技術員都下到車間,每天油里灰里,隨時指導生產(chǎn)。房斌卻整天悶在技術室里看書,他不急也不躁,心里多少有點兒底,要不了多久家里就會托關系把他調走的。
李一瓶那時是車間的調度員,入黨積極分子,青年骨干力量。能干只是一方面,大方、能張羅占主要方面。她年紀不大,長得干枯瘦小,蠟黃的一張臉,看不出青春的樣子。而且天生一副公鴨嗓,又是個碎嘴子,每天像麻雀一樣,從早嘰喳到晚。無論人們說什么話題,她聽一耳朵就能接上話茬兒。比方人家說今天要栽株茉莉,她保證會擠過去告訴人家,她家有一株老大的茉莉,她問人家你要不要,我給你壓一枝。等第二天,她準會捧著個沉甸甸的大花盆,壓著一枝還打著骨朵的茉莉花,往人家桌子上一撂。更不用說誰家娶媳婦,辦事情啥的,李一瓶更是滿場子張羅。她也真有幾分才干,經(jīng)她一張羅,事情的確井井有條起來。
人都說李一瓶的脾氣急,性子不好,可是多少年下來,還真沒看見她和誰鬧過紅臉。男人們都和她處得像哥們兒似的,但就是沒一個人追她。一有人介紹對象,對方一聽是她,就笑得前仰后合地說,李一瓶啊,處哥們兒還行,娶回家那不等于娶個媽呀!
男人們看不上李一瓶,李一瓶還看不上他們呢。李一瓶也是有自己的標準的,她揚言出去,非要找個有文化有素質的不可。聽她這樣說,大家自然而然想起悶在技術室的房斌來,有好事的人給他倆撮合。奇怪的是,李一瓶從來都像爺們兒似的,見了房斌卻來了羞澀勁兒。她很怕自己男人似的性格嚇著房斌,她捏著嗓子盡量壓低聲音說話,還破天荒地穿了條裙子,到技術室向房斌請教。越接觸她就越發(fā)現(xiàn)房斌的優(yōu)點,最后就連房斌的清高,她也認為那是鶴立雞群,曲高和寡,整個25號工廠,只有她能看明白,房斌是個難得的人才。李一瓶是個無比熱愛工廠的人,她還是一個入黨積極分子,她在心里下定決心,要盡最大努力,幫工廠留住這個人才,而她想到的留住這個人才的辦法就是嫁給他,把他一輩子拴在這兒。
李一瓶有個最大的優(yōu)勢,那就是對人無比熱心。無論誰有了難事,都像她自己有了難事一樣,急得像一團火似的,東跑西顛地張羅,動用人脈去幫忙,她自己家里有事都得往后面推。人家都說李一瓶要對一個人好,能把那個人融化了。事實也的確如此,自從有人撮合她和房斌之后,她像一團火,漸漸燒著了房斌。房斌不僅沒有拒絕,反倒覺得李一瓶像媽似的照顧著他,他挺受用的,慢慢的,兩人的感情竟然越來越好了。
李一瓶是廠子弟,而房斌住宿舍吃食堂,李一瓶天天變著樣做好吃的,裝在兩個大號飯盒里,拎著給房斌送去。她誰也不背著,人家問她,你這是給女婿送飯哪?她脆聲聲地答應著。李一瓶除了對房斌,就沒有不好意思的時候。
房斌不太合群,李一瓶就帶著他加入各種團體,今天打撲克,明天湊酒局,后天比球賽。房斌雖然不擅交際,可有李一瓶沖在前面,人人都給幾分面子,慢慢地人們了解了房斌,對他身上的貴族氣也不那么反感了。
等李一瓶把房斌徹底征服了的時候,她才知道房斌的家世,這讓她有些戰(zhàn)戰(zhàn)兢兢。她跟著房斌去他們家的時候,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李一瓶,頭一回知道什么是害怕。她知道自己要去的是個干部家庭,這干部家庭和廠里的干部家庭還不一樣。廠里的干部都是從工人堆里提拔出來的,穿上干部服也不像干部??煞勘蟮母改甘秦浾鎯r實的干部,是學校培養(yǎng)出來的高才生,是每天進出政府大院,大筆一揮就能決定別人命運的人。李一瓶想到這點就開始臉發(fā)燒,好像她是特務陰謀家之類的,使了什么陰謀把房斌迷惑了。她一向知道自己長得丑陋,這樣一來自己連狐貍精都算不上了。
到了房斌家,一家人都禮貌有加。爸爸說房斌你變壯實了,這是下基層鍛煉成功的結果。媽媽說房斌你要注意少說粗話哦,要時刻記得你是大學生。爸爸說李一瓶,小李一看就是樸實無華、腳踏實地、能干的姑娘。媽媽說感謝小李一家對房斌的照顧呀,房斌身上現(xiàn)在有了一種地道的工人味道嘍。然后她就打開一個鐵皮餅干桶,抓起餅干就往李一瓶手里塞。李一瓶雖然也吃過桶裝餅干,可她吃得更多的是便宜實惠的散裝餅干。高級餅干散發(fā)著濃郁的奶香味,仿佛告訴她,這個家什么都是高級的。李一瓶咬著餅干,覺得咽著費勁,房斌早擰開一瓶果汁遞了過來。好容易從房斌家出來,李一瓶像從監(jiān)獄里出來似的。
但是在房斌媽媽千方百計找好關系,要把房斌調回城的時候,房斌突然提出了要求,如果不能把李一瓶也調回來,他就不想回城了??煞堪职峙闹勘蟮募绨蛘f,年輕人就該到基層去,彎腰干才能有所作為。原來房斌的爸爸給他設計了另外的人生方案,房斌很快就被作為后備干部重點培養(yǎng),幾年之后,老廠長退居二線,房斌成了25號工廠歷史上最年輕的廠長。
每當年輕英俊、風流倜儻的房廠長和李一瓶并肩走在一起時,都是很煞風景的事情??煞繌S長覺得很受用,尤其是兒子出生后,房廠長整天一副有子萬事足的模樣。李一瓶還是那個李一瓶,只是慢慢地多了一點兒霸道出來。那時李一瓶早從車間調到后勤處了,全廠的吃喝拉撒都在她掌控之下。她一上來虎勁兒,還是敢一口氣喝上一整瓶白酒,然后酩酊大醉地被人送回家,房廠長趕前不趕后地給她灌醋醒酒。
李一瓶和房廠長的傳奇里頭不能不提一個人,她就是電話班的蘭娟。按理說一個話務員無論如何也沒有機會接觸房廠長的,可是那時正好廠長秘書休假,臨時就把蘭娟安排給房廠長當秘書了。
蘭娟平時不多言語,溫柔有加,人緣兒不錯。她抱著一些文件,像一陣風似的走進房廠長辦公室,那時房廠長正在試一件西裝,他正為搭配什么領帶而糾結。蘭娟輕聲細語地給出建議,并親手打好了一個極標準的倒三角,這讓房廠長對她刮目相看。他心里想,這要是李一瓶,準會像往他脖子上套一根繩子似的,稀里嘩啦地弄一陣,最后會把領帶打成個死結,再像放炮似的罵兩句才算完。
蘭娟和房廠長有沒有過故事,誰也說不清。但是在某個夜晚,李一瓶來到值班室,她拎著一包毛線找到蘭娟,求她給房廠長織一件毛衣。她還是那樣的性格,像倒了一車核桃似的說著話,說了很久,像忘了來干什么似的。等李一瓶轉身要出門了,蘭娟才輕聲對她說,我不知道房廠長的身量尺寸啊。李一瓶像是思考一件什么事情那樣,皺著眉頭,幽幽地說,你的確不知道,你怎么可能知道,他的肩膀一只高一只低,你也不可能知道他有點兒駝背,你更不可能知道我為他受的那些苦,遭的那些罪,這些你都不可能知道。然后她接過蘭娟遞過來的毛線,安安靜靜地走了。
之后,李一瓶開始刻意改變形象,她特意到縣城去把自己捯飭了一番。燙了頭,文了眉,割了雙眼皮,漂了嘴唇。那天房廠長下了班,李一瓶正在廚房忙活,她回頭沖房廠長一笑,房廠長嚇了一大跳,李一瓶眼皮腫得像長了癤子,嘴唇紅得像剛灌的血腸。等到吃飯時,李一瓶可遭罪了,嘴不敢張,眼不敢睜,整個人血淚橫流的,孩子見了她就哇哇地哭,說什么讓房廠長把原來的媽媽找回來,一時間鬧得家里上下不寧。
這還不算,李一瓶又像從前處對象時那樣,天天捏著嗓子說話,一點兒也不敢大聲。本來她就是一面鑼,現(xiàn)在偏不讓她響,不只她自己難受,看的人也都快憋死了。她還買了很多五顏六色的花裙子,長及腳踝,走到哪里,都呼呼啦啦的,不僅看不出弱風擺柳的風姿,反倒讓人時刻想幫她把裙子提起來,免得拖地沾上泥。
那個風風火火像個男人一樣干練的李一瓶,一下子就消失了;那個大嗓門兒,到處講黃段子,像個開心果的李一瓶不見了;那個整天熱熱鬧鬧,像拉了一車啤酒瓶的李一瓶沉默了。房斌都快急死了,都快憋死了,他實在憋不住了,在灌了半斤白酒之后,抓著李一瓶的肩膀,聲嘶力竭地喊了起來,他一邊喊一邊哭,像是把一口膿血終于吐掉了一樣。在他狂風一般的搖晃里,李一瓶也哭了,她哭得更大聲,從來沒有如此大聲過。
有一天,未婚的蘭娟突然草草就嫁了人,嫁人那天照例是李一瓶主持。房廠長不想去,可李一瓶非讓他抱著兒子坐在前排。蘭娟在臺上像木偶一樣聽從李一瓶的指揮,新郎為能娶到這樣一個佳人,高興得簡直忘乎所以,還即興在臺上唱了一段他拿手的《紅燈記》??墒撬麄兘Y婚好幾年才有了個女兒,女兒長到七八歲,蘭娟突然辭職去了北京,有人說她攀上了個老干部,給人家做了填房。反正她丈夫很多年都找不到她,終于得到她的地址追到北京,他買了一輛自行車想送給女兒,好不容易扛上樓,蘭娟連門都沒給他開。他回來后就像得了瘋病,見誰都說這件事,人家就告訴他,也許蘭娟從來就沒愛過你吧。這句話提醒了他,也徹底打垮了他,從此,他嗜酒如命,長醉不醒,并且醉后一定要唱一段《紅燈記》。
房廠長只經(jīng)歷過這一次艷遇,之后就再也沒對女人動過心思了。誰都無法知道李一瓶怎樣幫他熄滅了所有的欲望,讓他只安心守著李一瓶母子過日子的。反正他不僅在感情上過早萎謝,在工作上也不再有雄心壯志,所有的工作都是推著往前干,誰要是提出創(chuàng)新改革之類的話題,他第一個表示反對。特別是分立后的沿海新廠,拉出去的一隊人馬自立門戶,在外沖殺拼搏一番,到底還是瀕臨倒閉的結局。從此,房廠長就更沒有了斗志,他總是說,能維持現(xiàn)狀就很好,就不要冒險了吧??删褪蔷S持現(xiàn)狀,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工廠像一個沉重喘息著的老人,擔著一副極重的擔子,仿佛隨時都會倒下一樣。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房廠長開始了常年不愈的失眠,李一瓶想盡了各種辦法,房廠長仍舊得靠安眠藥維持睡眠,要是李一瓶偶爾提到蘭娟,房廠長那個夜晚就連吃安眠藥也無法入睡了。
房寬是李一瓶和房廠長的兒子,也是唯一能制得住李一瓶的人。
房寬的個性早在幼兒園時期,就已經(jīng)初露端倪了。
那時,所有的孩子都上廠幼兒園。老師大都是退休女工,管理上是很老派的工廠作風,每天中午要睡午覺,睡午覺之前要先洗腳,這個程序必不可少。洗腳時,一個胖老師端來一大盆水,盆相當大,足夠三四個孩子站在里面。開始,孩子們還一個一個地按部就班地洗,后來趁老師看不見,房寬帶著三四個孩子一齊站到盆里。最后,干脆穿著涼鞋踏進去,洗腳成了玩水游戲,老師趕來時,一盆清水已經(jīng)變成了一盆泥水。房寬理所當然地挨罰了,老師把他關在一個空屋子里,鎖上了房門??墒?,傍晚李一瓶來接孩子,打開房門一看,房寬早跳窗逃跑了,還在墻上用蠟筆給老師畫了幅丑陋的畫像。
房寬討厭午睡,每次午睡都要和老師作斗爭。老師拿著一根雞毛撣子,在床鋪前來回巡視,看見誰不閉眼睛就抽誰。房寬在她走過來時閉上眼睛,她走過去時再睜開眼睛看著他喜歡的馬麗麗。有時他看馬麗麗看得過于入迷,就忘記了老師手里的雞毛撣子,等他的頭上挨了幾下之后,他干脆仰面朝天,瞪著兩只眼睛看著天花板,就是不閉眼午睡。
工廠有個車隊,在幼兒園的隔壁,透過圍墻上的孔洞,能看到大汽車轟轟隆隆地來往。房寬每天都扒著圍墻,癡癡地看那些汽車,老師都吹哨子集合了,他也聽不見。老師過來拎著他的耳朵說,大汽車把你拉到北京去。他一聽樂了,說,也能拉到上海去嗎?最好倆地方都去。老師被他逗笑了,說,你長大了當個司機唄,想開哪兒去開哪兒去。結果這天晚上房寬回家,認真地對李一瓶說,我的理想是當一名汽車司機。李一瓶教育他說,咱不當司機,咱當廠長,管著司機。
多年以來,李一瓶是最了解房寬脾氣的人,在一些原則性的事情上,她認為必須反其道而行之,才能讓房寬順從自己的意愿。比如,她不喜歡趙麗娜,她就天天在房寬面前夸贊趙麗娜。趙麗娜只是電話班的一個話務員,皮膚細細白白的,像玉一樣,說話聲音甜甜的,像糖一樣??墒抢钜黄烤褪遣幌矚g她,因為一看到她,就能想起蘭娟。還有一點,趙麗娜什么都好,就是家庭出身太一般了,大家都納悶兒,鉗工老趙那樣的人,怎么養(yǎng)出這樣一個如花似玉的閨女來呢。
李一瓶怕房寬給她娶回個鉗工的女兒回來,她自認為抓住了房寬的逆反心理,從小到大,她說東,房寬偏要向西,她拼命在房寬面前表現(xiàn)對趙麗娜的好感,實際上是想讓房寬遠離趙麗娜??墒窃谶@件事情上,她失算了。
房寬沒有理會她的激將法,李一瓶的做法,正中他下懷。房寬早就被甜甜的趙麗娜給融化了,他正好順著李一瓶的態(tài)度,干脆和趙麗娜把關系公開了,并且兩人發(fā)展很迅速,很快就到了不得不辦婚禮的程度。兩家人只得坐下來商量結婚的事情,李一瓶從來是說一不二的,可偏偏那丈母娘也不是省油的燈,最后兩人因為結婚的一枚鉆戒,意見產(chǎn)生了分歧,在珠寶店里公開宣戰(zhàn),吵得不可開交,到底是李一瓶做了讓步,遂了丈母娘的心愿,才算平息了事件。
其實在婚事之前,還有一件大事,李一瓶也是失了算的。房寬畢業(yè)時,李一瓶很清楚工廠的前景,希望房寬在外面發(fā)展。李一瓶自以為她屢試不爽的激將法一定不會失算,在房寬臨近畢業(yè)之際,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打電話向房寬哭訴,說自己就房寬這一個兒子,老了不指靠他能指靠誰呢?又說到房廠長血壓這幾天又高了,藥量已經(jīng)加大了,可血壓還是降不下來。
她本來以為,房寬雖然孝順,可她強迫房寬做的事,房寬的逆反心理又會起作用,而且房寬一直對工廠的前景不看好,他一定不會回廠??墒抢钜黄坑质懔?,房寬不僅回了廠,還主動要求去車隊開汽車。二十年的時間,他終于跳過了幼兒園的圍墻,跳到車隊的大院子里去了。每當他在院子里發(fā)動汽車的時候,總會往隔壁的幼兒園看,他希望,透過那些圍墻的孔洞能看到一雙向這邊張望的眼睛。
有一天下午,開始變天了,豆大的雨點往下砸,李一瓶站在車間二樓的窗前,突然看見一個年輕人,趁著雨還沒下大,飛快地往車棚里挪自行車。大家都擠在窗前看熱鬧,有人還打趣著說,快來看“雷鋒”呀!風很大,把那個年輕人的帽子吹掉了,李一瓶驚奇地發(fā)現(xiàn),那個人竟然是房寬!
夜里,李一瓶和房廠長說起這件事時,眼淚汪汪的。她說,我的兒子怎么這樣傻啊。房廠長說,咱們年輕時不也這樣傻嗎?李一瓶反駁他說,時代不同了啊,那個年代,人人都有股傻氣兒。房廠長說,傻人有傻福。
結果,所有人都看到了,房廠長那個名牌大學高才生兒子,每天穿一套臟兮兮的工作服,開著大汽車,風里來雨里去的,他們再也不抱怨自己的兒子在車間里油一把泥一把做工人了,原來對房廠長的那些怨言也全都不提了。李一瓶這才醒悟了,她低估了兒子對25號工廠的感情,也低估了兒子的遠大志向,更低估了兒子當領導的潛質。
廠長的兒子,自然不能永遠泡在油里泥里,很快有善拍馬屁的人,早早把房寬調到工廠對外事務聯(lián)絡處。其實,這只是一個閑職,因為工廠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什么對外事務了。除了完成一點兒上級配給的計劃任務外,一直都把向外發(fā)展客戶爭取訂單美其名曰對外事務。房寬到了聯(lián)絡處之后,還真著手聯(lián)絡了一番,他似乎有著比房廠長更大的雄心壯志,很快他就聯(lián)絡到了一項業(yè)務。
房寬從前在南方上學,通過同學的門路,竟然招商引資,吸引了一筆資金。不久,一群南方人到工廠來考察了。開始,房廠長陪著他們到處轉悠,聽著他們對著這里指指,對著那里畫畫,仿佛他們是工廠的主人一樣。房廠長雖然不喜歡,可是想到有資金注入,或許能讓工廠迎來新的機會,他一直忍著。
可是,最后,那些人制定了具體的合作方案,其中一條竟然是要實行人員優(yōu)化,換句話說,就是有幾類人員必須下崗。這幾類人員大概就是花姐、林醫(yī)生、舒老師、田檢驗員、黃保管員之類的,都是些年齡偏大,技術落后,下崗后沒有一技之長的人員。
開始房寬也和外地人一起堅持實行這個方案,計劃著對人員進行精減。可是,平時事事縱容房寬的房廠長和李一瓶,在這件事情上居然從未有過的強硬。他們倆不僅像兩頭獅子那樣,對著房寬咆哮,而且立即趕走了那些招商來的南方人。房廠長居然說了平生最硬氣的一句話:有飯大家一塊兒吃,沒有干的咱們就喝稀的,餓死也不能扔下一個人!最后,這一次大張旗鼓的改造運動,敗給了房廠長的兒女情長。
房寬的第二個大動作,是從工廠那座神秘的山洞開始的。
從前的工廠坐落在一個巨大的山洞里,山洞是他們的隱秘世界。里面有道路,有車間,有衛(wèi)生所、澡堂、食堂、會議室,還有幼兒園、學校,簡直是一座地下城市。
各個車間分布在不同的區(qū)域,里面機器轟響,人聲鼎沸。后來,他們不再需要隱秘地生產(chǎn)和生活,就走出山洞,回到了陽光下。山洞從此被一把巨大的鎖牢牢鎖住。
后來,很多人知道了這山洞,陸續(xù)慕名而來,想要見識一番山洞的面目。山洞的聞名程度,遠遠大于這座工廠,甚至走進這山洞成了很多人的夢想和愿望。
房寬決定實現(xiàn)這些人的夢想。這次,他很快完成了招商引資,并且這個項目完全尊重了全廠人的意愿。工廠決定將山洞開發(fā)成特色旅游項目,讓旅游者擁有獨具風味的住宿體驗和懷舊體驗。
經(jīng)過改造和修葺,第一批游客被一輛黃海大客車拉進工廠。他們一來,就換上了25號工廠軍綠色的工作服,在一陣沖鋒號聲里,雄赳赳氣昂昂地走進山洞。他們的房間門牌上寫著一車間、二車間、保密室之類的字樣,床鋪和一應設施都帶有車間元素,就連房間里播放的音樂,也是機床開動時的響聲。用餐時,游客們一起來到工廠大食堂,每人發(fā)一個特大號不銹鋼飯盒,外加一把手工打造的湯匙。所有的游客都在《我的祖國》的音樂聲中,舒暢安靜地開始用餐。用餐完畢后各自回到房間,屋里響起一段《軍港之夜》,把人們所有的細胞都撫慰一遍,最后了無牽掛地安然入眠。
結果,毫無懸念的,山洞賓館的效益極好,客房常常爆滿,游客趨之若鶩。人們再提到25號工廠,早已忘記它的主打產(chǎn)品,而冰花啤酒和山洞旅館卻人盡皆知。
據(jù)說,有不少多年失眠的人,都被醫(yī)生建議來此療養(yǎng),很多人居然治好了多年不愈的頑疾。
當然,還有更多表面看來沒有任何病征的人,也悄悄來到25號工廠,他們隱姓埋名,他們神情憂傷,他們記住了每周一、三、五的澡堂開放日,他們盼望著每周六的舞會,他們享受著每周日的電影和月末的縣城購物之旅,他們在這難得的安靜里清洗著。他們之間流傳著一個外人不知道的秘密,如果你得到一瓶冰花啤酒,并帶著它住進山洞賓館,你就知道這秘密是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