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吳曉波
小時放牛,對炊煙最是癡迷。傍晚時分,坐在秋葉染紅的山坡上,老牛埋著頭嚼著草,時不時打個響亮的噴嚏,西山拽著依依不舍的夕陽,給山下的小村鍍上一圈大紫大紅的裙邊。老農(nóng)荷鋤而歸,雞鴨嘎嘎入圈,村巷人影婆娑,鄉(xiāng)村沉靜恬淡,宛如一幅古典而又幽然的水墨畫。此時,炊煙好像心有靈犀一點通,約在一起從各家各戶的煙囪里冒了出來:有的長袖裊裊,娉娉婷婷;有的粗獷豪達,膀大腰圓。或濃或淡,忽高忽低,在牧童晚歸的豎笛伴奏下,一通農(nóng)家味十足的鄉(xiāng)下芭蕾,便扭出了小村的無限生機和旺旺的人氣。
長年累月與灶膛和柴火打交道,母親最懂炊煙的脾性和靈性。母親說,這生火做飯,如果用的是山上采下的堅硬木柴或茅草,韌性好,耐力強,這生出的炊煙,就會非常纖長,雪白干凈,在天上也會爬得又高又遠,如一柱擎天,久久都不會散去。如果用的是稻草和秸稈類,水分高,耐力差,這生出來的炊煙呀,就會又濃又黑又粗,剛出來時聲勢浩大,威風(fēng)八面,但在天上爬不了幾下,就會跌落下來,還會嗆人。這炊煙除了與生火用材的質(zhì)地相關(guān),也和女主人的性格相關(guān)。這性子急的呀,就想一口吃上現(xiàn)成飯,前一把火還沒有燒盡,這后一把火就急不可耐地往灶膛里添,這生出來的炊煙就會粗細不均,濃淡不一;女主人性子平和的,生火做飯如慢火烹江鮮,不緊不慢,恰到好處,這生出來的炊煙就會線條明朗,細遠綿長。光看炊煙,母親就能分辨出炊煙的姓氏來。
一部蘊涵著豐富生活哲理的鄉(xiāng)村詞典,被母親講得津津有味。
記得還是在上中學(xué)時,那時大多數(shù)學(xué)生都是步行走讀,一早就要趕十幾里山路到校,炊煙總是伴著母親第一個早起。天剛剛蒙蒙亮,我吃完母親做好的早飯便和伙伴結(jié)隊出發(fā)了,草尖上的露珠清澈透明,還在輕輕做著月光夢,田野里霧氣彌漫,東一朵西一朵的白色蘑菇,詩意而浪漫。和伙伴們走出幾里地,立在山崗上,回頭一望,這時村里的炊煙一個個都起床了,在小村的上空閃轉(zhuǎn)騰挪,鋪陳排比,開始舒展活動一天的筋骨。看上去,它們團結(jié)友好,不分趙錢孫李,合力結(jié)成一股,纖纖裊裊,如煙如詩,恰如《詩經(jīng)》里那位頭頂白露,蒹葭蒼蒼,在水一方的白衣翩翩女子,目送著我們這群迎著朝霞的上學(xué)郎。
朔風(fēng)吹來了白雪。踩著咯吱咯吱的雪花放學(xué)回家,老遠就看見了老屋頂上的那縷炊煙,白凈干爽,身姿挺拔,筆直纖細,揮著手向我打著招呼。這是入冬之前,母親早就備足了山上砍下的木柴,生完火,做完飯,余下的炭火還很有嚼勁,斂入火盆,陪我度過一個又一個寒窗苦讀的夜晚。
如今,炊煙也像母親一樣,老了,瘦了。
但我始終認為,炊煙是詩性的,是有生命的,是有根的,深深地嵌入了村莊的骨髓,也深深地融入了我們的血脈。有炊煙在,鄉(xiāng)村就在;有炊煙在,親情就在;有炊煙在,母親就在。
(海天夢摘自《現(xiàn)代青年·精英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