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笛

過去的20多年里，王榮和丈夫每個月都拿出一部分工資，給湖北省十堰市竹山縣柳林鄉(xiāng)的留守兒童們買課外書。大山是撼不動的，但她能感覺到，愚公的努力，讓有些冰雪正在消弭。

一籃子雞蛋

時隔20多年，王榮還記得李燦那躲閃的眼神。那一天，王榮徒步去家訪，走了幾公里，沿途都是坡度很陡的黃色泥巴路。知道李燦家里窮，眼前的環(huán)境還是讓王榮為之一震，幾間破敗的磚瓦房，屋里除了桌椅再無別的東西，不大的院子里養(yǎng)著十幾只母雞。李燦的父親在外地打工，母親一人留守務農，家中極為拮據。自卑的李燦背著書包躲在母親身后，目光卻向王榮老師直射過來。

原本來要學費的王榮沒提這事，回校后默默為孩子墊付了200元學費，當時她一個月的工資也才500多元。李燦的母親是一位樸實勤勞的婦女，挎著一籃子雞蛋來到班級門口道謝。王榮怎么也推不掉，便把雞蛋賣給了學校食堂，用換來的錢為李燦買了一些書籍。具體買的什么書王榮已經不記得了，肯定是最常見的那種。在這片綿延不盡的大山里，沒人比她更清楚，只有知識才能幫助孩子改變命運。

這是十堰市竹山縣柳林鄉(xiāng)，地處秦嶺大巴山區(qū)，緊鄰神農架，海拔最高的“槍刀山”接近3000米。柳林鄉(xiāng)在竹山縣又最為貧困，各個村子被四面大山死死封鎖，道路全是陡坡，在路未修通之前，開車進縣城需要足足5個小時。

作為在柳林鄉(xiāng)教了三年書的外地老師，王榮至今依然不適應這里的環(huán)境。她老家附近也有山，但不像這么大，一山連著一山，密不透風，把頭頂上的天空圈成小小一方。當地幾乎沒有支柱經濟產業(yè)，年輕人基本都外出打工，留下來的老人、婦女靠種烤煙為生，并照顧家里的孩子上學。

柳林鄉(xiāng)中心學校下轄的6所學校里，從幼兒園到初中800多名學生，有半數是留守兒童。6所學校聚集在一起，依山傍水，灰白色的建筑群矗立于半山腰上，前方是一條堵河，深綠色的河水被圍堵在逼仄的山谷，蜿蜒如蛇。孩子們上學首先要上山，每天入校都要攀爬168級階梯。這階梯也被老師們稱為“百步梯”，像是對學生們設立的一道門檻，讓他們明白讀書的不易。

王榮也是爬著這階梯上的學。如很多土生土長的柳林鄉(xiāng)人一樣，她初中畢業(yè)才第一次走出大山，來到縣里。縣城是山那邊的另一個世界，她第一次走在平坦的路上，第一次見到超市，第一次進入圖書館。她們鄉(xiāng)連書店都沒有，更不要說圖書館。

懷著對外面更大世界的憧憬，高中努力了3年，王榮成功考上十堰市廣播電視大學，學習漢語言文學專業(yè)。4年大學生活，她長期泡在圖書館，在書籍中洞見了一個廣闊世界。

離開大山本就不易，決定回來更加困難。大學畢業(yè)后，王榮放棄一些工作機會，義無反顧地回到柳林鄉(xiāng)，開啟教師生涯。白襯衣、黑長褲、運動鞋、馬尾辮，積極干練是王榮留給孩子們最深的印象。曲折綿延的山路，她一走就是25年，記不清走訪了多少和李燦一樣的留守兒童，也見證了千百個孩子的命運起伏。

上學還是種烤煙

山連著山，能走的大人都去外面打工了，留守在家的除了種地別無出路。后來當地人發(fā)現(xiàn)，柳林鄉(xiāng)的自然條件適合種煙葉，一個新興的產業(yè)便發(fā)展起來了，2022年，全鄉(xiāng)的烤煙種植面積達到13000多畝。

越是物資匱乏的地區(qū)，辦教育越是難。要么追隨父母的腳步出門打工，要么留守在家種烤煙，似乎是擺在孩子們面前更現(xiàn)實的人生路徑。走出大山的王榮深深被刺痛。

王榮出生于1978年，也是恢復高考的第二年，整個國家都開始重視起教育。但柳林鄉(xiāng)的教育資源跟不上，王榮從小愛讀書，鄉(xiāng)里卻連個書店都沒有。幸運的是，她父親在機關單位工作，能跟著看看報紙和期刊。

進入市里讀大學，是王榮眼界和學識共同增進的時期。她瘋狂閱讀了大量歐美文學、俄羅斯文學，還在課堂上練習寫作——寫些豆腐塊大小的文章。她寫過家鄉(xiāng)的大山大河，寫過那里的人情世故，至今她記得寫過的一句話：“出來越久，越想回去?！?/p>

大山里光走出王榮一個人是遠遠不夠的，她沒過多感覺到成功的喜悅。相反，她了解到，柳林鄉(xiāng)因為地理位置過于偏僻，條件差，很多外地老師不愿待在這里，一般教兩三年就走了，導致師資短缺。在20歲那年，王榮說服父母和親戚，拒絕到縣里謀求一份收入更高的工作，毅然回到母校教書。

人窮教育不能窮，見識過外面世界的王榮深知讀書的重要性。她知道自己的力量多么微不足道，依然想為家鄉(xiāng)做點什么。剛工作時，她帶兩個班的語文課，因為教師少，她還要兼任歷史、政治、地理等課程，一周平均要上30節(jié)課時。

在王榮任教期間，不允許一個孩子失學。2021年的一天，王榮發(fā)現(xiàn)學生張木沒來上課，傍晚她就匆匆趕到張木家。原來，張木因騎自行車摔斷了左腿，無法行走，而他爺爺奶奶仍在山頂種烤煙，尚未回家。王榮趕忙打電話求助老公，老公立即騎著摩托車過來將孩子送去醫(yī)院。

張木腿打著石膏，在家休養(yǎng)了20多天。王榮每天結束班里的課程后，再趕到張木家為他單獨補課，講童話故事，鼓勵他好好學習。后來的一次考試，他從原本的班級倒數考到第十五名。

留守兒童不愿讀書的原因有很多，有的因為父母離婚，孩子沒人管問；有的因為父母有一方離世，孩子心理受到重創(chuàng)；有的因為家境困難，無力承擔各項費用，羞于再來學校。王榮還觀察到一個規(guī)律，每年寒暑假開學，一些學生成績會跌落一大截，這是因為父母不在身邊，孩子的情緒最易波動，嚴重時甚至會走極端。

（圖片來源：CFP）

針對這些情況，王榮會登門家訪做心理疏導，勸導孩子們返回學校?；蛘咛崆白龊妙A防，在寒暑假開學前組織老師們當志愿者，陪孩子們玩老鷹捉小雞、丟手絹，讓他們早早適應新的學期。學生實在家中困難，她就主動幫忙墊付費用，后來多數學生的錢她都沒再討要。

在教學過程中，她幸運地結識了現(xiàn)在的老公。兩人有著同樣的興趣和志向，婚后便商定，每月拿出一部分工資給孩子們買書。

王榮是學漢語言文學專業(yè)出身，平時特別注重學生的寫作，每學期花800到1000元從郵政上訂閱《語文報》《中學生》《陽光少年》等報紙雜志。這些報紙雜志一直放在教室里傳閱，本屆學生讀過了下屆學生再接著讀，在有限的條件下，將知識薪火相傳。

留守兒童的性格多有自卑傾向，不愿主動和老師傾訴問題。王榮摸索到一個打開他們心扉的辦法，絕不責罵，而是多多鼓勵。她教孩子們做好讀書筆記，將好詞語、好句子認真抄寫到本子上。批改作文時，她會把好句子用紅筆圈起來，寫鼓勵他們的批語，再把優(yōu)秀作文拿出來當堂朗讀。站在講臺捧著學生的優(yōu)秀作文，她有時能清晰地看到學生兩眼放出的光芒，她所能做的就是繼續(xù)維持它，不讓它熄滅。

王榮不僅一直在培養(yǎng)孩子們的讀書習慣，還著重培養(yǎng)他們面對生活的積極態(tài)度。前者能讓他們走出大山，后者能讓他們在山外走得更遠。

走出大山后

王榮對留守兒童的關愛感染到其他人。她的一位師哥畢業(yè)于華中農業(yè)大學，目前在華中農業(yè)大學當教授。了解到王榮的情況，他與校友組織當地一些知名人士，發(fā)起助學公益活動，設立了一個助學獎，每年往學校捐款、捐書、捐物資。

盡管如此，這些年學校圖書室的老舊書籍已跟不上學生們的閱讀需求，四大名著以及一些繪本藏在書架角落里，書封浮著一層細細的灰塵。多數學生對這些書興趣不足。

山外的世界一直在快速發(fā)展，學生們所看書籍也應及時更新，才能連接外面的真實世界。5月11日，一場公益捐贈行動走進柳林鄉(xiāng)中心學校，3000多冊書籍從山外運送進來。綠色、粉色、黃色封皮里，包著《童年》《稻草人》《愛麗絲夢游仙境》等全新書籍。

書被卸在一樓的倉庫里，堆滿整間屋子，一直頂到天花板。王榮拆了兩三個小時才拆完，并認真將它們歸類，貼上標簽，最后號召一幫高年級學生把書搬到四樓圖書室。組織學生到圖書室上閱讀課時，王榮看到孩子們圍成一圈認真閱讀的場景，臉上泛著沉湎、好奇、驚喜的神色，像是看到一股股新鮮的血液輸入他們體內。她也經常想起自己學生時代求書若渴的心情，由衷地為孩子們感到高興，也感謝外界的愛心與幫助。

近幾年，王榮的工作重心轉到了行政方面。因為文筆出色，她主要負責寫校內文件，與同事溝通協(xié)調相關事宜，并分管全鄉(xiāng)的幼兒教育。為了不脫離學生群體，她每周都要申請到班級上兩節(jié)課，走進學生的內心世界。從家走到班級的15分鐘路程里，是她最充滿期待的時刻，那一張張童真無邪的臉就是全鄉(xiāng)的希望。

柳林鄉(xiāng)也在發(fā)展變化，公路從多年前的泥土路變成水泥路，到縣里的時長從五個小時縮短為兩個多小時，學校操場也從干泥土升級為綠色草皮。教學資源日益豐富，鄉(xiāng)里建了青少年活動中心，她指導孩子們繪畫、跳舞這類課程。王榮常組織學生到校外實踐，當地有個著名度假村，她帶孩子們走出課堂親身體驗大自然，為他們講解植物品類。

2021年的一個假期，王榮帶一個小女孩到田野學習，正好看到蒲公英在陽光下漫天飛舞，一朵朵可愛的銀色小傘，自由地旋轉騰飛。她告訴小女孩蒲公英的傳播規(guī)律，那飛舞的是種子，它們也需要努力找個地方安家，生根發(fā)芽。正如柳林鄉(xiāng)一代又一代學生一樣，他們在有限的條件下努力學習文化知識，走出大山，成家立業(yè)。

20多年來，王榮教過的學生多達上千人。每到逢年過節(jié)，她都會收到很多祝福的電話和短信，有的學生專門回來看望她。一茬茬學生畢業(yè)，他們有的因為學生時代作文基礎打得牢，成了辦公室的“筆桿子”，有的考上了公務員，有的在做生意。

前陣子，有位女學生專門開車來到王榮家，接她去吃飯。許久未見，王榮一眼就認出女孩是春梅。春梅當年是鄉(xiāng)里超生的孩子，被父母送給了別人，養(yǎng)父經常無故毆打她。王榮覺得她身世可憐，常把她帶到自己家里，摟著她睡覺，給她講白雪公主的故事，陪她度過童年那段艱難時期。

春梅最終沒能成為白雪公主。她初中畢業(yè)后就輟了學，開始做生意，多年來在打拼中吃過很多苦，現(xiàn)在日子有所好轉，靠賣服裝賺的錢買了一輛車。王榮知道她的不易，但也通過自己的努力稍稍改變了命運。

“雞蛋男孩”李燦在王榮心中印象最為深刻。他也經常打電話來問候，兩人敘起往事，總免不了提起當年一籃子雞蛋的事。王老師當初為他買的書，他至今還保存著，哪怕沒能考上好學校。高中畢業(yè)后，李燦只考上一所?？圃盒＃@在他預料之中，他認為自己實在沒有學習天賦。目前他生活安穩(wěn)，在廣東工作，已經娶妻生子。雖然還買不起豪宅，一家人住在公租房里也很幸福。王榮認為這就是成功模樣，而最初的起點，正是那幾顆雞蛋換來的書本，撞開了一座看似無可撼動的大山。（本文由“真實故事計劃”特約供稿，文中學生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