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海 峽
躺在床上看著微明的窗戶,我真的怕,這副身子骨在床上放得久了,就像是被遺留在田里的麥稈一樣,會慢慢變朽。到了秋后,一陣風來,便能把看似還是麥秸稈形狀的東西,吹成片片碎屑,一倏忽,或飛揚四散,或混進土壤,一個有形的東西,就這么消失了形狀。只是消失了形狀還好,分明是連靈魂都消失不見了。
我動了一下身子,似乎聽到身體在變朽的聲音。一整夜我都試圖翻一個身,腿和腰卻一次次警告我,不要輕舉妄動,翻個身并不是一件小事情。我不甘心,又做一次翻身的努力,疼痛像冰冷的河水浸泡著腰和腿,我立馬放棄努力,躺平在床上,多年前的那場大雨又清晰地落下。
傍晚放了工,我和林紅到生產隊倉庫門前的大樹下配農藥,準備第二天早上給棉田施藥。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下起瓢潑大雨。支書的女兒花兒邊哭邊喊叫著從東邊河堤上跑進村子。她的聲音都嘶啞了,說,我和蘇青去放牛,蘇青牽著牛過河時,人和牛都被突漲的河水卷走了。林紅扔下手里的活就鉆進了雨中,我跟在他身后向東河跑去。
我跑到河堤時,林紅已經跳下河,蘇青被一個樹樁擋在河中央,蘇青不會水,手扒著樹樁一動也不敢動。樹樁很細,是平日里人們扯網攔魚時栽下的??粗K青驚慌無助的樣子,我真擔心他用力不當會把樹樁扳倒了。我跳下水時,林紅已經游到蘇青身旁,拉上蘇青往岸邊游,他猛揮著手對在水中沉浮的我喊,你不會水還跳下來添亂。幸虧我也抓到了一根木樁,扶著木樁看林紅把蘇青推向岸邊,花兒伸出手一把抓到了蘇青的手,這時,支書也跑來了,幫花兒把蘇青拉上了岸。林紅又回頭來救我,把我推向岸邊,當我被花兒和支書拉上岸時,一扭頭看到林紅被越來越大的洪水卷走了。這時,支書一縱身就跳進了洪水,追向下游,我和花兒在岸上追著他們的身影跑。河水已經沒過了木樁。支書順著水勢往下游奮力游著,終于在接近橋洞的地方把林紅抓著了,拉著林紅一起游到岸邊,我和花兒還有先后趕來的群眾一起把他們拉上了岸。這時我感覺自己腰和腿冰冷異常,站在地上挪不動步了。我原以為自己只是受涼腿抽筋了,沒想到之后的許多天我都躺在床上不能動。老支書找來偏方,讓花兒天天熬草藥給我熱敷身體,后來雖然能正常行走了,卻落下了腰腿疼的毛病。
我躺在病床上問蘇青和花兒,下午剛放工,你們怎么就去河對岸放牛了?花兒紅著臉低下了頭,蘇青急忙說,你不是說,要利用閑暇多為生產隊做貢獻嘛。我瞪了蘇青一眼,恨恨地說,就你這德行,不如讓洪水把你淹死。憑直覺蘇青在說瞎話掩蓋什么,只是我一時也搞不清楚他在掩蓋什么。從小到大,他每次做錯了事,都會當著我媽的面,七拐八拐怨到我身上,我不服氣就跳起來跟他爭吵,他則一臉無辜地一言不發(fā)了,媽媽卻罵我欺負他,我不服氣,跟我媽吵,他乖巧地躲在一旁看熱鬧。
窗戶越來越亮了,我總得起床呀。我試著先讓上身慢慢轉過左側位,再試著將不是很疼的右腿搭到左腿上,一點點試探著一動彈就疼得厲害的左腿,稍動一下,它沒有立馬疼得更厲害,我就得寸進尺,再按著這樣的方位更大幅度地動一下。它疼了一下,沒有比原先疼得更厲害,我便懂得它對我的這一動作做出了妥協,心里便有了試探之后達到目的的喜悅。按著這個方位動著,卻沒有忘乎所以,依然動作很慢很慢。終于我成功達成側臥的姿勢。接下來,信心大增。我用兩只手肘支撐起上半身,慢慢地讓上身直起。上半身與床的角度越來越大,我靠手掌支在床上,將左腿一點點從右腿下移到床幫上,右腿遷就著左腿,也一點點搭到床幫上,這時,右腳已經觸摸到放在地上的拖鞋,隨后左腳也摸到了拖鞋,我又試探著我的身體,看它是否允許我立馬踏在拖鞋上。我先欠起右邊的屁股,沒有感覺到腰或腿或任何一個部位的疼痛,便讓右腳踏在拖鞋上,左邊屁股一步一步地滑到床幫下,終于左腳也下了地,兩條腿卻依舊靠著床,左手還支著床幫,在沒有確信我的身體允許我真正站立之前,我是不會輕舉妄動的。這時我聽到敲門聲。
敲門聲很謹慎,敲兩下停了,過一會兒,又敲兩下,像我試探自己的身體一樣,敲門聲也在試探著我的反應。
稍等一下,我這就去開門。我一邊答應著,一邊仍然在耐心等著身體適應行走。我不著急開門,不怕敲門人等不及開門而離開。如果是非要敲開門不可的人,即使走了還會再來。否則的話,開門也沒有必要。
年輕時,我可不是這樣的慢性子。那時在農村,林紅總是當著全生產隊的面批評我的火爆脾氣。他說,盡管你是對的,也要等大家都接受了你的建議后一致行動吧?靠你一個人雷厲風行能辦成事嗎?一根筷子能夾菜嗎?我反駁,這不只是我和你兩個人的事,不是一根筷子和兩根筷子的事,你這個比喻不恰當。讓我和大家行動一致,是一根筷子和一把筷子的事。我又轉過身對著大家伙煽動性地問一句,對吧?大家哄笑起來,七嘴八舌地質問著,你們倆的事是什么事?是一雙筷到兩雙筷子的事吧。林紅聽了臉紅到脖子根,有些氣惱地制止著大家,別胡說,現在說正事,大家討論一下蘇培關于棉花打叉的新方法可行不可行吧。大家并不聽他的,又有人對我說,蘇培技術員,你說說你和林隊長的事嘛,現在說棉花打叉的事,分明就是打岔嘛。我聽任大家一陣陣起哄,看林紅氣急敗壞地拿眼睛瞪我,便有了惡作劇后的快感。我大大咧咧地說,我就喜歡你們粗暴簡單的說話方式。他們中便有人說我,你哪里像城里來的女知青,分明就是一個在農村長大的野小子??纱蠹医o林紅起的綽號,卻是林大小姐。事實上,我也覺得林紅頗具大家閨秀氣質,沒有一點陽剛之氣??伤谷槐淮蠹彝婆e做了生產隊長,我多少心里有點兒不服氣,所以處處找碴戲弄他。
敲門聲不言放棄,我便一步一頓慢騰騰地向著門口走。我拉開門,看到門口站著一個姑娘,高高瘦瘦,一頭短發(fā),大概二十出頭,看上去很健康。她沒有說話,但她的神情告訴我,她是一個不拘小節(jié)的女孩子,或者說,她是一個錯長成女孩子的男孩子。就像當年林大小姐諷刺挖苦我時常說的,你分明就是長錯了,你媽栽種下一棵樹時,原本是要收獲溫潤多汁的桔,卻不承想,只得到了你這個勉強可以叫作枳的東西。我頂他一句,你才是東西。他說,我說錯了,你不是東西。我摸到手邊隨便什么東西扔向他。他并不躲閃,突然間就轉移了話題,讓我感覺自己好沒趣。這個可惡的東西。我心里暗罵一聲,不再理他,哪怕他已經開始轉移到的話題有多么正經,多么關乎農業(yè)生產大計。
小姑娘看我打量她,并不急于介紹自己,很認真地打量著我。我說,你是?她說,阿姨,我看到墻上的招租信息,我想,我符合您的要求就跑來了。我說,進來吧。
我這一室一廳總共30平方米,是經濟適用房。這么小的房還要招租,我的初心只是找一個伴,能讓屋里有一些人氣。當然也妄想這個住進來的人能幫一下我這個被腰腿疼困擾的人。我不為房租,而且愿意被蹭飯。
我看一眼墻上的鐘表,已經九點多了。窗外已經有明亮的陽光。我自言自語似的訕笑說,從窗戶微亮我開始試探身體,準備起床,到這會兒還沒有真正起床,我的身體還沒有完全適應起床后的狀態(tài)。小姑娘說,阿姨身體不舒服嗎?我說,腰腿疼。她說,現在天亮得晚,八點鐘天還沒有完全亮。這會兒太陽才升起來。冬天晚起對身體好呢。她的聲音很好聽,爽朗干脆。我不由得笑了,說,你吃早飯了嗎?她說,我正要去吃早飯時,一眼瞧見墻上的招租廣告,沒顧上吃飯就跑上來了。我說,你怎么沒有先打電話給我?她說,我就站在樓下,干嗎要打電話?直接來看房多好。阿姨,你身體不方便干嗎不住一樓?我無奈地笑笑,沒有回答她。心想,我要有錢我也想換房。我問她,要不要嘗嘗阿姨做的炸醬面?她說,好呀好呀。我最喜歡吃炸醬面。阿姨這是同意讓我租房了嗎?您還是先看一下我的身份證吧。我說,不戴老花鏡,我是看不清楚的。我老花鏡在里屋床頭柜上,你幫我拿一下吧。她像小鹿一樣跑進里屋,拿了老花鏡出來遞給我,將身份證也遞給我,說,阿姨,給您。你叫林糾,二十三歲,家是千城的。剛剛大學畢業(yè)吧?我邊看身份證邊問她。她說,是的。我剛剛應聘到的公司離這里很近。我摘掉老花鏡和身份證一起遞給她,繼續(xù)往廚房走。她跟在身后,很小心地問,阿姨,你這里就一個房間,你不會是要出租你的小客廳吧?我頭都沒回繼續(xù)往廚房走,說,對呀,還出租我的一半廚房和衛(wèi)生間。那張沙發(fā)拉開了就是一張床。她說,阿姨,我有一個想法。我站住了,問她,什么想法?她說,阿姨,剛才我看了您的臥室,里面還可以并排放一張小床。我看一下窗外,陽光透過廚房的小窗一下淌進我的心里來。我等著她把話說完。她卻不說了。我正要繼續(xù)往廚房走時,她跑到我前面觀察著我的表情,更小心地問,我可不可以放一張床在您的臥室里?您看您房租要得也不低,不能讓我住客廳吧?我知道您會說,我可以不租。可是,阿姨,這里離我上班的地方實在太近了,這附近的待租房再沒有比這個價位更適合我。阿姨,我會講故事,我每天講故事哄您睡覺。我給您捶背,每天睡前給您捶背。對對對,我差點忘了,我身體可捧了,您不是腰腿不方便嘛,需要的時候,我背您下樓跟街坊鄰居聊天。還有,還有,我說了您別生氣,您需要去醫(yī)院時,我可以隨時背您下樓。我終于忍不住笑出聲。我說,我還沒有那么老,也沒啥大毛病,就是腿和腰老是疼,白天起床后活動開了倒還好,晚上一睡到床上就很難動彈,翻個身都非常困難,可越是翻身困難,就越想翻身,翻不了就睡不著,幾乎整個晚上都在試圖翻身,你不怕影響你睡覺的話,就跟我住一個屋吧。她立馬眉開眼笑了,說,謝謝阿姨。我平時睡著跟死狗一樣,打雷都驚醒不了。不過您要是需要我?guī)湍淼脑?,就使勁推我。我笑得都流出眼淚了,說,那倒不會,我只怕影響你小孩子家睡覺呢。她說,阿姨,今天禮拜天,我這就趕去舊貨市場買一個小床去。透過窗戶,我看到那排行道樹,灰綠的葉子在風里晃動,想起它們春天時泛出新綠的樣子,那在葉子上動的風,也有了春風的溫暖樣子。我說,說好的吃我做的炸醬面的,吃過了再去。她說,那好,我?guī)湍鷵癫耍艺f,你到樓下幫我買半斤瘦肉,一些香蔥吧,說著到口袋里摸錢,她一下子便沖出了門,說,我有錢。其實,冰箱里有肉,我只是想給她做得更好吃,才讓她下樓買新鮮的肉。我有點兒后悔,早知道她要用自己的錢買肉,就用冰箱里的肉了。香蔥也可以不用嘛。
以前在農村插隊時,逢年過節(jié),生產隊也會偶爾殺一頭豬,老鄉(xiāng)便會給我做炸醬面,那個時候的豬肉比現在的豬肉好吃多了,香,香得純正。我也就是那個時候把炸醬面裝在了味蕾里,永遠都能感受到它在味蕾里的悸動。回城后,我自己試著做炸醬面,反復試驗,似乎做出了老鄉(xiāng)的味道,又似乎比那個味道更好了,那是因為我放進了老鄉(xiāng)沒有放過的香蔥。
那時的鄉(xiāng)下,別說是香蔥,連大蔥都很難吃到,田里種的全都是填飽肚子的糧食,蔬菜是從來不種的,大家都到田里挖野菜。但卻沒有聽說過誰在田里挖到過香蔥,大蔥也沒有挖到過。不過林紅說,他有同學在山區(qū)插隊,說他們那里的山上到處可見野蔥野蒜。我嗆他,趕明兒你帶上花兒去山區(qū)引種野蔥野蒜唄,那樣我們的飯食質量就指日可待了。林紅認真地說,野菜不用引種,適合生長的地方一陣風便把它們引種了。花兒卻紅了臉說,引種干嘛是我和林隊長呀?你和他不能去引種嗎?蘇青在一旁說,蘇培,你別老拿花兒開玩笑,人家不像你一樣粗糙。我瞪我哥一眼,你是我哥嗎?咋老說我不好?插隊到這里的知青只有林紅,蘇青,還有我,蘇青和林紅是同班,我比他們低一屆。按理說就我一個女生,沒有受到過他們兩個的保護也就算了,還常常被他們兩個貶損。大家又是一陣起哄,有人說,引種引種,聽起來讓人想起牽著牛去配種。于是便引起一陣浪笑聲。林紅的臉也紅了,大聲說,大家都干活吧。別說這有的沒的。
直到林紅娶了大了肚子的花兒,我才開始恨自己,是我總拿他倆開玩笑,最終促成了他們。
第二天都要與花兒進洞房了,頭天晚上,林紅喊我到生產隊倉庫,說讓我和他一起清點一下庫存的糧食。我到倉庫時,他已經在那里。他說,你這次咋沒有提前到?這好像是我們約會時你第一次沒有提前到。我說,約會?你明天就是別人的丈夫了。說著,眼淚不爭氣地流了下來。他說,我不知道咋給你解釋。反正你馬上要回城了,以后日子肯定過不差,這樣我就安心了。我說,我要想回城早就走了,不會等到這個時候。他嘆氣說,我知道,我懂。我與花兒結婚了,你就可以安心回城了。聽上去,他把花兒肚子搞大,跟花兒結婚只是為了讓我回城似的。我狠狠地啐他一口唾沫說,你真可惡。說完扭頭就走,再也沒有回過頭看他一眼。
第二天天不亮我就離開了村子,我不想看到他們的婚禮。前些天我媽寫信要我和我哥一起返城,我還說不離開這里,沒想到哥才走幾天,我就腳跟腳離開這里了。
林紅因為他父親的原因,還沒有回城的條件。而我,父親早逝,母親有心臟病,我和哥哥都可以回城。我對哥哥說,你回去照顧媽吧。哥哥說,如果林紅一直不回城,你難道要在這里陪他一輩子嗎?我說,不然還能怎么樣?哥說,你知道的,媽最想讓你回城,她辦了病退就是要讓你頂替她到廠里上班。我說,你頂替媽上班吧。哥,拜托你幫我照顧媽。哥哥說,我同意,媽也不會同意。媽的病還不至于到病退的程度,她央人托人辦了病退,就是想讓你趕快回城并有一個工作。我說,你咋知道媽辦病退不是為了讓你頂替她上班?平時媽更看重的是你這個兒子。哥哥說,那個,我實話對你說吧,媽托表舅給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就是怕你怪她看重兒子,才想盡辦法辦了病退,也給你弄到一個就業(yè)機會。我一聽就氣不打一處來,我就說嘛,原來是這樣的呀?我不回去。我才不稀罕什么頂替工作。蘇青,你不要再來惡心我,我不要領你們的情。蘇青還想再辯解,我卻再也不想聽什么,轉過身跑了。蘇青回城那天我都沒有去送他。從小到大我受夠了媽媽的偏心。
阿姨,阿姨,阿姨,快開門呀,肉買回來了,香蔥也買回來了。我應著,好好好!瞧你叫得急哩。哈哈,你這個活潑勁兒,好可愛。我一邊答應著,將和好的面團放到案板上,用手指壓了壓,走過去開門,感覺自己腳步輕快,腰和腿再沒有了剛起床時的僵硬。
林糾住進來幾天后的一個晚上,睡覺前,林糾蹭到我的床上,一臉嬉皮相,阿姨,我?guī)湍愦繁嘲伞7块g太小了,她的小床只能與我的床無縫對接。我說,說吧,有什么目的?她說,想吃您做的炸醬面。我一邊享受著她的捶背,一邊漫不經心地閉著眼說,我明天早上就做炸醬面。她說,阿姨真好。嘿嘿。我說,明天是周日,公園的老朋友們要聚會練唱紅歌,我老腰老腿下樓不方便,明天就不去了,早上起來給你做炸醬面吃。她說,阿姨,咱炸醬面和紅歌一起練不行嗎?不就是下樓不方便嘛,你有我,下樓還需要勞駕老腰老腿嗎?我背你!我說,你要真能背得動我就好嘍。她立馬跳下床,半蹲在我床前,說,來嘛,來,試試,我要背不動您都不好意思吃您做的炸醬面。
她背著我從里屋走到客廳,在客廳里轉圈圈,說,瞧瞧,我太有資格吃您做的炸醬面了。
第二天早上,林糾背著我到了樓下,迎著街坊鄰居的目光,遲遲不肯將我放下。我說,好了,好了,我知道你有力氣,快放我下來吧,你看別人都在看我們,人家還以為我有多老,動彈不得要人背呢。她說,我背您到公交站點吧,我還沒背過癮呢。你這孩子,咋還有這嗜好?好吧,今天讓你過過癮。背著我到了公交站點,她把我放到地上,說,沒想到您這干瘦老太太身體這么重,不行,一碗炸醬面我吃虧了,我要另加一根腌黃瓜。我說,嘿!我又沒讓你背這么遠,是你自己要過癮,原來是變相勒索我。她說,不行,就要另加一根腌黃瓜。這時公交車到了,她又推著我說,快快快,快上去搶個座。我慢騰慣了,她催也沒用,她著急了,抱著我的腰就把我放進了車門,等我握緊門把手站穩(wěn)了,她才松了手。我嘴里罵著,死丫頭,你急啥?后面的人卻也催著我,快往里面走,走呀。我顧不了許多,往里面空座位上走,隔窗看到小丫頭還站在下面向車內張望,我找到一個臨窗的座位坐下,向她揮揮手,她才一轉身跑了。她上班要乘7路公交車,從這里轉過街角,再走七百米左右的距離才到7 路公交車站點,如果從我家出來直接去7 路站點,卻非常近,出來樓門向右轉五十米不到的距離。瞧我把這小姑娘折騰的,晚上還給她做炸醬面,必須加上一根腌黃瓜。
這腌黃瓜的手藝是我到遠郊的學校教書時,自己練就的手藝。細想想,我跟著我媽就沒學到什么居家過日子的手藝。在我的記憶里也很少有看我媽做家務做飯的鏡頭。只記得早上起來鍋里蓋著做好了的早飯,米湯或稀飯里,泡著幾塊紅薯或南瓜,上面結著一層膜,一看就知道早就涼了,一點兒熱氣都不冒了。媽早起把飯做好去上班了。我打開煤爐把涼飯熱了,叫蘇青一起吃了,各自背著書包去上學。蘇青比我大兩歲,上小學時,我們在一個學校,我的教室在一樓靠近學校大門的左邊,他的教室在我的教室的上面,在三樓。我上四年級時,他到另一所學校上初中了。是我媽托了好多人才讓他去的那所初中,不是那所初中有多好,只是離我家近,上學不用乘公交車。我有時就想,我媽是把我哥當女兒養(yǎng)呢,只怕他多受一點苦。雖然后來我媽也讓我進了這所初中,但她說她只是怕我說她偏心才這樣做的。我對我媽對我哥的過度保護表示不屑,處處做出不需要人照顧,很獨立的樣子。家里的活我搶著做,我哥也樂得什么都不做,我媽總是批評指責我做得這不好那不好,受氣的永遠是我。我媽總說,你看你哥,什么時候像你一樣跟我犟嘴?你吃虧就吃虧在你這張嘴上。
返城后,失戀情緒讓我對我媽的偏心更加抵觸。我堅決不聽從媽媽的安排頂替她去印刷廠上班,而是到城市遠郊一個沒人愿意去的小學里做了一名代課老師。那個學校帶我一共兩個老師,另一個是校長,她是一位中年婦女,公辦老師,因為她的家就在附近的村莊上,為了照顧家才到這里教學。我沒來時,所有的課都由她一個人擔。我來后,我一個人教三個班的數學和語文,其他的課由她擔。我可以住到學校,不用回家再看我媽處處偏心我哥。
我返城時,蘇青已經認識了我現在的嫂子王潔新,經常帶王潔新回家里住,看到我媽眼里只有蘇青和他女朋友,我就想,但凡我有一個地方可以安身,我都不想再回這個家。我媽還總是拿王潔新跟我比,說什么人家才是女孩子該有的樣子。我便懟她說,我不是女孩子的樣子,所以我也沒打算找對象結婚。把我媽氣得拎上小板凳要砸死我。我站在原地等著她砸,被蘇青推到門外,我回過頭看到我媽順勢放下手里的板凳,就一邊往外走一邊說,你砸死我我也不結婚。雖然氣我媽時我總是說我不結婚,但我不結婚絕不是為了氣我媽。為了什么,我也說不上來,反正不是因為心里有林紅。一想起來林紅一邊接受著我的愛戀,一邊又搞大花兒肚子的事,我就打心眼兒里惡心。雖然我沒有明確向林紅表白,但他也能準確接收到我愛戀他的信號,全生產隊的人都知道我們之間只隔一張窗戶紙。高傲的我在等著林紅點破這張窗戶紙。大家總是拿林紅和我開玩笑,開得再直白不過。他們說,林隊長,你遲遲不向蘇技術員表白,到底是怎么想的?這個時候林紅要么沉默,裝作什么也沒聽到,要么把話題岔開到他以為的正事上。
林紅不光是不向我表白,還總是把我貶損得一文不值,可有大事小事卻總是找我商量,不管是工作上的,還是他個人的私事。我也弄不清他心里到底對我有沒有愛情。
蘇青和王潔新結婚那天,我媽把兩只玉墜分別給了蘇青和我。給蘇青的是一只玉觀音,給我的是一只玉佛。綠油油的兩個玉墜,看上去古舊且高貴,一看就是年代久遠的東西。我不屑地對我媽說,有這樣的好東西,應該給我哥和我嫂子。我媽說,你還知道這是好東西呀?知道就好好珍藏著。我哥問,這是從哪里來的?我媽說,我外婆傳下來的。我外婆沒有兒子,就把兩只玉墜都給了我媽,我媽死得早,她也只有我這一個女兒,當時我還小,她就托我外婆替我保管,外婆離世前,就把兩只玉墜給了我,告訴我好好珍藏。我說,明兒我拿到舊貨市場看看值多少錢,把它賣了,省得還得珍藏它。我媽伸手就照著我的胳膊給我一巴掌,打得我胳膊生疼。我媽說,我告訴你們,不到萬不得已,你們不能賣了它。我找人鑒定過,這東西會越來越值錢。你們爸爸去世后,無論生活多艱難,我都對自己說,不怕,我還有兩個寶貝,實在不行,我就把它們賣了。這樣想著,我就覺得我還能挺過去,還沒有到要賣掉它們的時候。這一刻,我決定以后再不氣我媽了。她一個人拉扯大我和蘇青太不容易了。我告訴媽,我一定會好好珍藏它。我媽說,你趕緊找個對象結婚吧,我本來是想等你出嫁時再把它給你的,可是……我想還是這個時候一起給你們兩個吧,也免得你又說媽偏心。我想我媽大概知道我這輩子是不會結婚的,我沒有出嫁的那一天,不然她完全可以背著我偷偷把玉觀音給我哥嘛。
我本來打算再不氣我媽了,可是在我哥結婚后半年多的時候,我徹底離開了那個家。
我嫂子過門不到四個月就給我媽生了一個大胖孫子。哥哥嫂子在同一家企業(yè)上班,因為離家遠,中午就在廠里吃食堂,每天一大早走,晚上七八點了才能回到家。到家累得像條狗,什么家務都不想做。我媽體諒他們也不讓他們做任何家務。我看得出,帶孫子做家務的勞累已經讓我媽難以承受,她可是患有心臟病的。大概有這個大胖孫子像那兩個玉墜一樣給我媽希望吧,她也一直覺得自己沒有到最難的時候,也一直在強撐著。我卻總感覺我媽會在某一天突然撐不住倒下。可是我哥和我嫂子不這么認為,我提醒他們,反倒換來他們的敵意。我媽卻指責我在家里給她惹事。我一氣之下,就對我媽說,我以后再不回來惹事了。之后就連星期天我也待在學校,再也不回家。
又過了幾個月,一天上午,我哥偷偷到學校找我,悄悄對我說,你既然不打算再結婚,那就領養(yǎng)一個小女孩吧,以后也好有個依靠。這倒是個不錯的主意,我也曾經有過這樣的想法。我甚至在很小的時候,面對我媽對我的不公平總是想,以后我要有個女兒,要將我在我媽身上求而不得的關愛加倍給予我的女兒。我說這個女孩從哪里來的?他吞吞吐吐著說,是花兒和……和……和林紅的女兒。我驚訝得差點掉了下巴。我哥又說,林紅與花兒離婚了。我氣得大罵,林紅這個混蛋,他居然做出這種不是人的事。他現在在哪兒?蘇青說,林紅的爸爸回到大學教書,林紅也回城了,回城之后就隨父母出國了。我氣得直哆嗦,這個混蛋陳世美。蘇青低著頭繼續(xù)說,花兒在父親逼迫下答應再嫁,可是帶著這個女兒想再嫁很難,所以托我?guī)兔φ胰耸震B(yǎng)這個孩子。我說花兒同樣是個混蛋。哪有這樣的父母!為了自己的幸福,竟然不要自己的骨肉。我說,我才不替他們這對狗男女撫養(yǎng)女兒。堅決拒絕了我哥的建議。過了幾天,我哥又跑到學校找我,進門就跪下求我,說媽年紀大了,你不是也害怕媽哪天撐不下去嗎?你就不能有一點兒孝心,收養(yǎng)這個女兒,讓媽走得安心些?我氣不打一處來,這話從你嘴里說出來咋就這么讓人氣憤呢?你還知道孝心?你明知道媽很快會撐不下去,一任她勞累,這會兒又跑來勸我讓媽走得安心。你就不能花錢請個保姆,讓媽活得輕松些嗎?蘇青說,是媽舍不得我們花錢請保姆,她想讓我們攢錢換一個大點的房子。我說,媽愿意不要老命心疼兒子兒媳,我管不著。她想累死是她的事,至于她走得安不安心,與你多久能換上大房子有關,與我收不收養(yǎng)這個女孩扯不上關系。我從地上拉起蘇青,將他推出門外,砰一聲關上了門。
半夜里,我睡夢中聽到敲門聲,我問,誰?我哥在門外小聲說,你哥,快開門。我嚇得一下子從床上跳下來。打開門,問,是不是媽出事了?蘇青進了屋,反手關上門,說,妹,哥求你了,把這個女孩子領養(yǎng)了吧。我知道你恨林紅,可是那不還是因為愛他嗎?你就眼看著他的骨肉沒有人管嗎?我說,不要再提林紅。他在我心里已經死了。我又一把把蘇青推到門外,關上了門。任由他在門外哀求,再不開門。我氣死了,這個死蘇青,居然認定我還對林紅有感情。我哥說,你要不收養(yǎng)這個孩子,以后就不要再回家了,我和媽都不會再理你。我恨恨地說,這肯定是媽讓你這樣對我說的吧?蘇青沒有回答我。我說,她巴不得我不再回到那個家。既然這樣,我不回去就是了。
晚上從公園回來,剛到門口就看到林糾與一群老頭老太太聊天,看到我就跑過來,不由分說蹲下身背上我就走。驚得一群老頭老太太眼睛瞪得老大看著我們。一進門,小丫頭就說,加一根腌黃瓜。加還是不加?我故意逗她說,我累了,晚上不想做飯了。小姑娘說,不行,不許耍賴。您歇歇,什么時候歇好了,再做飯。我裝出無辜相,說,你不能強迫一個老人。她說,您還沒有那么老,您只是腰腿疼。我撒嬌說,腰腿疼你還強迫我給你做飯,你過分。她說,您只是躺下后翻不了身,上下樓時不方便。我說,好吧,你贏了。站起身進廚房做飯。在公園玩了一天,回來時真的感覺累,這丫頭一耍賴,我便一點都不累了。我現在似乎明白了,為什么那些年我媽沒有像我擔心的那樣因為照顧兒子一家而累倒,反而身體越來越好了。
好心的鄰居李姐提醒我,無故獻殷勤,背后必有詐。你要小心這個小姑娘,對你是不是有所圖。我笑了,故意說,她當然有所圖,不然怎么會給我獻殷勤。李姐說,我就說嘛,你教書這么多年,還住在這么小的房子里,手里一定有很多積蓄,可別讓人給騙走了。我說,我要是有積蓄早換一個一樓的房子或是帶電梯的房子。李姐說,你不用對我哭窮,我又沒有壞心眼兒。我說,你心眼壞哩很,不然怎么會往歪處想人家小姑娘?李姐生氣了,說,好心提醒你,你倒說我心眼壞。你才五十多歲就老糊涂了嗎?我笑著向李姐道歉說,給你開玩笑呢,咋就當真了?我們做街坊也十來年了,你還總張羅給我介紹老伴,對我的好心我咋會不知道呢?李姐不生氣了,嘮嘮叨叨說,你還是找個老伴相互照顧是靠譜的事。你說你也過五十的人了,還不說結婚的話,沒兒沒女的,年紀再大些沒人可依靠的苦夠你吃的。我說,我現在都已經在品嘗無人可依靠的苦。如果不是這個小姑娘背我,我輕易都不敢上下樓,買菜買面叫外賣,交水電費等著物業(yè)上門收。李姐又放低聲音湊近我耳邊說,說到這個小姑娘,非親非故的,人家能背你多久呀?再說了……算了,不說了,說多了你又煩。我接過話說,再說了,她也許對我是有所圖的,對嗎?她真的對我有所圖,她圖我給她做炸醬面呢,還有我做的腌黃瓜。李姐看我沒正經,嗔怪我,你不要沒心沒肺的,現在的小姑娘你可不敢小瞧,沒看電視上說嗎?大學生都被小姑娘騙到深山里賣掉了。你咋知道她沒有同伙呢?我突然打一個激靈。
睡覺前,小姑娘幫我捏肩膀,說我脖子上的玉墜真好看。我說假的。五塊錢在地攤上買的。小姑娘說,我說呢,聽說真玉沒有這么綠的,假的才會綠得純正。我說可不是嘛。我是看著它綠得好看才買來戴著玩。小姑娘說,阿姨,公司的同事給我介紹一個對象,讓我明天跟人家見面,能不能把你的玉墜借我戴戴?如果您不說是假的,我都不好意思說借呢。
過了幾天,晚上洗澡時,小姑娘主動幫我搓背,突然她哎呀一聲,說,阿姨,玉墜的線繩斷了。我說,沒事,明天換一個新線繩就行了。
洗完澡,我將玉墜放在床頭柜上就躺下了。一夜沒有合眼。早上起床后,我故意裝作去衛(wèi)生間,偷偷看著客廳里的鏡子,從客廳的鏡子里剛好能看到床頭柜。我看到小姑娘爬到我的床上,拿起玉墜仔細端詳,然后把玉墜往自己脖子上比試著。之后很小心地把玉墜重新放回床頭柜。我回到里屋時,小姑娘正在自己的小床上伸懶腰,她說,阿姨,今天周日,我陪您去街上給玉墜換一個新線繩吧。我說,是不是又要敲詐我一頓炸醬面?她嘿嘿嘿笑了,說,恭喜您答對了。我說,我今天要去公園排練,順便就把線繩給換了。你只背我下樓照樣可以換一碗炸醬面。她說,好吧,有炸醬面吃就好。
出門時,她背起我時,哎呀一聲,我意識到她是被我左邊貼身口袋里的玉墜硌到了,趕緊將左手隔著衣服放在她的背上,襯著玉墜,說,這下行了嗎?她說,您的手上全是骨頭,比玉墜還硌人。我說,你咋知道剛才是被玉墜硌了?她說,除了玉墜還能有什么?您不是說,要換新線繩嗎?我說,你還嫌硌疼了你,我還怕你硌壞了我的玉墜呢。這么貴重,哦,我是說這東西雖然便宜,但戴久了就成了我的寶貝,要真被你硌壞了,我該多心疼呀。她說,如果我真給你硌壞了,大不了以后背您而不吃炸醬面唄。這次她不但把我背到了公交站點,還跟我一起上了車,替我找到了座位,就坐在我身邊,說,我跟你一起去公園玩兒,看你們演出,反正今天我也沒事可干。我說,你相親的那個男孩子怎么樣?萬一他今天約你呢。她說,不會的,他大概看不上我。他是城里人,不會看上我這鄉(xiāng)下人。我說,也未必,你怎么知道他看不上你?她說,他家庭條件不錯,可以找到比我條件好的女孩子。我還從來沒有問過她的家世,就說,家在農村也不能算是條件不好吧?她小聲說,我是孤兒,被寄養(yǎng)在鄉(xiāng)下,我的外婆經常給養(yǎng)我的人家寄錢,卻從來不去看我。養(yǎng)我的人家也不知道外婆叫什么,家在哪里。他們只聽說我外婆是城里人,大概很有錢。從寄錢的匯款單上看,外婆就在這個城市。我一直向往這個城市,因為我的外婆在這里,一聽到這個城市的名字就感覺親切。后來我的外婆也去世了。她惆悵的樣子讓我很心疼,沒想到這么開朗陽光的一個孩子,卻有著這樣的身世。我忍不住伸出手去撫摸她的背,她順勢靠在我的懷里。這一刻我們多像是一對母女呀。我又想起林紅和花兒的女兒。當初要是我收養(yǎng)了那個孩子,她也跟這個孩子差不多大了,也會背我上下樓了。我這樣說,并不是后悔當初沒有收養(yǎng)那個孩子,我一點兒都不后悔這件事。這個孩子如果被我收養(yǎng)了,我不敢保證我不會把對林紅的怨恨轉移到這個孩子身上,即使我明白孩子是無辜的。天天面對這個孩子,等于天天面對著林紅,我的情緒會好嗎?這孩子跟著我能快樂成長嗎?
我媽臨走前,我回了家。我媽說,不管以前發(fā)生過什么,媽都不怨你,你不想讓媽知道的,媽也不會問你,媽能為你做的也都做了。說完就咽下了最后一口氣。我對她最后的話,不置可否。也不想深究她話里的意思。不只是這樣,我早就不想再跟她和蘇青深究什么。我能明顯感覺到蘇青對我處處戒備,大概是怕我追究媽留給他什么,這讓我很惡心,送走了媽,我便與蘇青一家再無聯系。
小姑娘手機響了,她接了電話,用手捂著手機,小聲對我說,您會算呀?相親男孩約我見面。我真替她開心,示意她趕緊接聽電話。她對著話筒說,我陪房東阿姨去新秀欒公園玩,要不,我們新秀欒公園北門見吧。掛了電話,轉過頭對我說,阿姨,您可不可以在一旁偷偷幫我看看他,替我把下關?我說,把關?阿姨看人不準,年輕時看錯了一個男人,后來就再也不想看任何男人了。她說,在這個城市,再沒有人替我把關了。眼睛里又升起惆悵。我心疼地看著她,說,好,阿姨替你把下關。她笑了。
我們一起下了車,還沒到公園門口,我就看到蘇青的兒子蘇小夢站在那里向我這里揮手。蘇小夢看上去比去年我媽走時又長高了些。他長得跟蘇青年輕時候一模一樣,看到他我就想到插隊時的蘇青。走近了,小夢先向林糾打了招呼,之后才叫了我一聲姑姑。
我沒想到林糾約完會還會去我排練的地方接我。當時天還早,我們還在排練,我就把玉墜交給林糾,讓她去幫我換一根線繩,她接過玉墜手哆嗦了一下,我裝作沒看到,說,快去吧。林糾回到公園時,臉色發(fā)白,心神不寧。我問,玉墜呢?她從口袋里掏出玉墜遞給我,我看到玉墜上已經換上一條新繩。我說,今天約會開心嗎?她說,還好。我說,這就好。我們回家吧,今晚給你做炸醬面。她說,阿姨排練一天也累了,今天就不做炸醬面了吧,我不想吃。我驚訝地問,今天你怎么了?這可是第一次聽你說不想吃我做的炸醬面。
晚上回到家,林糾把手機放我耳邊時,我正在廚房給林糾做炸醬面。雖然她說不想吃,我卻還是做了。小姑娘小聲對我說,是小夢爸爸打給我的,說是要你接電話。蘇青在電話里說,小夢說他的女朋友是你的房客?她的情況你了解嗎?我愛答不理,當然不了解。蘇青說,你覺得女孩子靠譜嗎?我說,當然不知道。他說,你把你的詳細地址告訴我,我去找你。我說,你要干嘛?你兒子同意你見他女朋友了嗎?他說,他不同意我才聯系你。我說,你還是先征求你兒子的意見吧。他說,不行,我心里慌得很,聽說女孩子是千城鄉(xiāng)下的,叫林糾。我說,這有什么可慌的?他問,她是不是個寄養(yǎng)在別人家里的孤兒?我說,是的。他說,妹,這兩個孩子不合適。你快告訴我地址,我們見面說。我能聽出蘇青有多么慌亂。我不明白他到底慌亂什么。他接著說,這個女孩子,是那個女孩子,就是花兒和……和林紅的孩子。他每次說出林紅的名字都似乎很艱難。我知道他是怕我忌諱聽到這個名字。我說,這有什么不妥嗎?他說,你要是不想與我見面,那就算了。我自己想辦法阻止他們吧。說完掛了電話。
晚上,小姑娘早早爬上了床,躺在床上大睜著雙眼看著天花板,心事重重的樣子。我說,幫我捶捶背唄,明天還給你做炸醬面。她躺著沒動,懶懶地說,不想吃。我說,外加一根腌黃瓜。她爬起來,爬到我身后,幫我捶著背,幽幽地說,阿姨,我差點把您當成我的媽媽。我心里一驚,說,我們娘倆有緣分唄。我也覺得你像我的女兒呢。她嘆口氣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我說,你有什么心事嗎?要不要跟阿姨說說?她說,外婆去世前給我寫過一封信,這是外婆給我寫過的唯一一封信。信上仍然沒有寄信地址。外婆信上說,我其實不是孤兒,我的媽媽還活著,只是我死去的爸爸讓她傷透了心,她才不愿意見我,怕勾起內心的傷痛。我可憐的媽媽該是受到了多大的傷害,才會連自己的骨肉都不愿意見呀。外婆也只能偷偷將我寄養(yǎng)到別人家里。外婆告訴我,要我以陌生人的身份回到我媽媽的身邊,決不提我的身世,只照顧我的媽媽,給媽媽養(yǎng)老。外婆說,她不放心女兒一個人在這個世上孤獨終老。我說,你的媽媽叫什么?住在哪里?她又嘆氣,說,外婆說,媽媽許多年不跟家里人聯系,她也不清楚她住在哪里,她甚至不知道她后來從遠郊的學校調到哪里工作了。外婆只告訴我,我媽叫蘇培,是位老師。外婆費了很多周折只打聽到我媽大概住在這一片。所以我就在這附近找工作和找房子。外婆還說我媽有一件玉墜,祖母綠的玉佛。那件玉佛是外婆家祖?zhèn)鞯膶氊?。我第一眼見到您時看到您戴著祖母綠玉墜,就想到我的媽媽。后來知道您叫蘇培,是位退休教師后,我就確信您就是我的媽媽了??墒墙裉煳胰ビ衿鞯険Q玉墜線繩時,老板告訴我您的玉墜是假的。那天您告訴我它是假的,我還不信,以為您舍不得借我戴故意說是假的,更加堅信您就是我的媽媽。我說,不只是這玉墜是假的,我也從來沒有生過一個女兒呀。你要找的蘇培肯定不是我。她說,我本來想,是上天可憐我,將您送到了我面前。沒想到到頭來空歡喜一場。我說,沒關系,我們一起慢慢尋找。她說,阿姨,您答應我,只悄悄幫我找媽媽,不跟任何人說起我的身世,好嗎?我說,我懂的。也真可憐了你的外婆疼女兒保護女兒的心。我好羨慕那個同樣叫蘇培的女人。不管在外面受過多大的傷,終歸有一個愛自己的媽媽。我更羨慕她,有你這么一個可愛懂事的女兒,愿意小心陪伴她的晚年,而不揭開她的傷疤。她乖巧地說,阿姨,不管我能不能找到媽媽,我都會把您當媽媽照顧。我內心不由得責怪起自己,我不該聽信李姐的勸說,把我媽給我的玉墜收起來,從街上買來一只假的玉墜試探小姑娘。我說,小夢娶了你,我就是你的姑媽了,不然我真要認你做干女兒呢。
林糾上班走后,我把收起來的玉墜重新戴在脖子上,這時電話響了。林糾在電話里說,阿姨,小夢的爸爸不同意我們兩個在一起,小夢說聽他爸爸的口氣,好像知道我的身世??墒沁@跟我和小夢在一起有什么關系呢?小夢也不明白。阿姨,您能不能幫我問問小夢爸爸,為什么他要反對我們在一起。我答應了林糾。
我到公園時,看到蘇青低著頭坐在長椅上,心事重重的樣子。蘇青看到我,立馬從長椅上站起來,迎上來扶我坐到長椅上,謙卑的樣子更顯老態(tài)??吹教K青五十幾歲已經滿頭白發(fā)了,我突然有些心疼他,對他的嫌隙也一下子減去許多。
蘇青說,我回城后,林紅趁著到城里辦事,約我見過面,說我們的媽媽背著我們去找過林紅,要他不要跟你好。媽知道你喜歡林紅,可是以當時的情形,林紅是回不了城的,媽是怕你死心眼為了跟林紅在一起也要留在鄉(xiāng)下一輩子。林紅答應了媽媽。他突然答應與已經有身孕的花兒結婚,也是為了讓你對他死了心,好回城。
我打斷蘇青,突然答應?那么花兒的孩子不是他的?蘇青點點頭。我說,可是林紅后來很快就返城了,而且與花兒離了婚,他為什么不來找我呢?為什么你們都沒有告訴我這一切?蘇青膽怯地看了我一眼,說,林紅沒有返城,也沒有與花兒離婚。他在一個雨夜搶險中,被倒塌的牛棚砸死了。那時花兒剛剛生下女兒不久,她受了刺激精神恍惚,也跳河自殺了。老支書的老伴去世早,他一個人拉扯大花兒,花兒就是他的一切,他受不了打擊,突發(fā)疾病也去世了。我知道消息后,把那個女孩子抱了回來。我瞪著眼睛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蘇青拍著我的后背問,妹,你沒事吧?我就知道林紅不會搞大花兒的肚子。我恍然明白了當時蘇青和花兒的一些行為。我咬著牙問……是你?那個孩子是你跟花兒的?蘇青點了點頭。我渾身哆嗦著,我能聽到我的牙齒相碰發(fā)出嗒嗒嗒的聲音。接下來蘇青的聲音像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林紅告訴我,當花兒知道她已經懷了我的孩子時,我已經回城上班?;▋褐兰热晃夷軖佅滤爻?,是斷然不會認這個孩子的,與其自討沒趣,不如干脆不說孩子是誰的。老支書,他可是一個要面子的人呀,他不允許自己的女兒懷了孩子卻不知道是誰的,他氣得要打死花兒,這個時候林紅站出來承認花兒懷的是他的孩子。他這樣做,一是要讓你對他死心,同時也是為了報答老支書的救命之恩。那次林紅被洪水卷走,是老支書舍命跳入洪水救出了他。
我醒來時,在醫(yī)院里。蘇青一個人守在我的床前。我醒來的第一句話就是,這一切,媽知道嗎?蘇青艱難地說,我沒有對媽說起我跟花兒的事,只告訴媽,這個孩子是你跟林紅的,你因為恨林紅移情花兒,不愿意養(yǎng)這個孩子。媽怕硬要你養(yǎng)這孩子你受到刺激做傻事,就偷偷把這個孩子寄養(yǎng)到她外婆的老家親戚那里。媽臨終時,給你留下一封信,要我等到你年紀足夠大,能體諒老人的不容易時再交給你。我今天把信帶來了。看到蘇青掏出一個牛皮紙信封,我要他扶我坐起來。信封沒有封口,我從里面抽出一頁信紙打開,上面只有不多幾句話,我一眼就能看出是媽的筆跡:
培兒,你看到這封信時,說明你已經不再年輕了。媽想對你說,媽替你養(yǎng)大了閨女。媽不該拆散你和林紅,不管你能不能原諒媽,你都是媽的閨女。媽還是想把能給你的給你。
突然之間,我對一切都釋然了,包括對蘇青的所作所為以及他當初對我和媽撒的彌天大謊。
林糾接到我的電話,氣喘吁吁地跑來醫(yī)院,緊張地坐到床邊問我,阿姨沒事吧?我說,我只是低血糖暈倒了,是你舅舅大驚小怪把我送到了醫(yī)院。我已經沒事了。她一臉疑惑,舅舅?我摘下祖母綠的玉墜掛到林糾的脖子上,告訴她,那天那個玉墜是假的,這個玉墜才是真的。你不能跟小夢在一起,他是你的親表弟,你是我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