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 塔
詩人熱衷于騎著“時間的馬匹”,飛奔于“昨天、今天、明天的夜空”(張廣超《時間的馬匹》(外一首))。時間是最日常也是最抽象的詩歌主題。那么,在本輯所收的這些時間詩中,有著怎樣的情感傾向和思維向度?
龍遠信先生的詩寫得敏銳、灑脫、俊俏、峭拔。所選他的這三首詩正好對應于或者說例舉著時間詩的三個維度,即展望、回望和打望。所展望的是現實中不存在的時間序列,需要詩人去假設或設想,往往朝向未來。所回望的是過去的生涯,這過去往往與現實牽連。所打望的是現實的情感需要或訴求,但并不指向未來,因為抒情主體認定這樣的訴求沒有實現的可能,他只是要迫切地宣泄某種生發(fā)于此時此地的情緒。
詩人喜歡展望歲月之外的歲月,那樣的歲月雖然不能造就烏托邦,但或許可以讓我們把逆境幻化為伊甸園。在《十三月》一詩中,龍遠信假想了一年十二月之外的一個月份。在先秦歷法中有閏年的設置,將閏月放在閏年的年尾,叫“十三月”。但現行歷法中沒有“十三月”,因此,這個“十三月”的虛擬雖然不是異想天開,但至少打破了固定的時間序列,也因此擺脫了宿命的束縛——“脫下輪回的影子/我們現形。不再漂泊”。詩人用“一年十二月”的時間循環(huán)象征命運輪回,在這樣的框定條件下,我們的身形被陰影壓制、掩蓋或淹沒,表面上似乎很穩(wěn)定、安全、有序,實際上心靈沒有感受到真正的歸宿和安寧,因此處于身被禁錮心卻漂泊的境地。“十三月”這筆飛來橫財似的時間財富把我們從這種尷尬境地中“拔”出來,使得我們擁有優(yōu)裕乃至悠閑的心態(tài),無論身在何處,都如同處于“我們的故鄉(xiāng),風和,景明”。
詩人善于回顧和反思自己的人生。當某一段時間消逝,它會留下背影,讓我們感慨,正如袁繼偉的詩中所說:“時間的背影把惘然遺棄沙灘”。許兵的《打水漂》一詩通過父親回憶童年經歷,惋惜童心之難留與難能可貴。龍遠信的《回過頭》一詩從回憶童年情景落筆,那是貧乏、寒冷、饑餓的歲月,我們一路走來,沒有什么積累,因此影響到現在:年紀老大不小,但依然輕如鴻毛,微不足道:“多年了,我憑著時間的一地雞毛/看見自己是如此容易被吹起。”這是清醒的自我意識和沉痛的人生感受。魯川的《鷹翅之下》寫的是作者在飛機降落時的感想,是對一段航程的回顧,更是對過往人生歷程的總結:高蹈和叛逆屬于騰空的激越的青春,耐心地一一打量事物屬于穩(wěn)重的理性的中年,喘息、酣睡和微微豆火則屬于衰邁的老年,多少歲月就這樣讓我們的心志由高到低、由亮到暗、又大到小蛻變至今,令人不勝噓唏。
無論是展望還是回望,詩人的時間軸心還是現在,其目光更多地還是聚焦于現實,即對時代語境或個人遭際的痛感和思索是詩歌最豐沛的源泉和最可靠的立足點。何亞蘭在詩歌和繪畫上都有相當高的稟賦,她的人生感悟和人生經歷一樣豐富深刻。《存在,被時間捏出不同的形狀》(外二首)中,尤其是第一首,用多個生動而獨特的比喻,真切地闡釋了“命運是否如滑稽的悖論”這一感知。同時,她富于激情,把“細雨”一般細微的瞬間感受激化或放大為彭湃的巨浪:“雨是捉刀縱馬的輕騎兵/一沖鋒 我的心緒就如/溪面上環(huán)環(huán)相涌的漩渦/朵朵怒綻/奔涌出我的肌膚”。祝寶玉的《下午時光》在時間的一個切片上展開敘述空間,在那個空間里講述或者呼吁人與人、人與動物之間相互憐惜的生態(tài)關系。龍遠信的《與母親的聯系》寫抒情主人公雖然與母親已經陰陽兩隔,但還是相互牽掛,他想象著母親總是不舍他這個老兒子,總想突破陰陽之隔,回來看看他:“我已經聽出,你一直沒睡,你在敲打人間的門”。這與其說是幻聽,不如說是巴望。詩人寫得真是痛徹心肺、哀感頑艷。易飛的《變形》一詩寫父親在另一個世界依然掛念著兒子,還在教兒子插秧的動作;而且這一陰陽之間的交流也是通過虛擬的一通電話。此詩跟《與母親的聯系》在思路上絕類。
詩人更愿意打通過去、現在與未來(在自然中三者之間并無實質性的隔閡),黎威的“時間的梯子”就是用來連接三者的利器。老人象征過去,孫子象征未來,“時間的梯子”是兩者之間溝通和傳承的橋梁。當我們打通佛教所謂的“三世”,就會把時間概念作永恒化理解,夏金蘭筆下的渡輪在現實中每次雖然只有十分鐘,但超越了“輪”的“渡”就成了朝向永恒的“超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