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重陽
有道是“ 少不讀《水滸》,老不讀《三國》”,一則說明這兩部書影響大到足以影響世道人心,二則揭示二書的內容特色。《水滸》寫的是江湖好漢,一派豪俠氣象;《三國》寫的是歷史英雄,刀光劍影中隨處可見政治謀略。我從來喜愛讀《三國》,并且在不同的階段,有不同的理解和收獲。
最初接觸《三國》,是從連環(huán)畫開始,那時叫小人書,橫向小開本,上圖下文,以圖敘事,各種題材的故事都有,比純文字的大部頭書更受孩子們喜歡。《三國演義》便是其中的經典,最受追捧。藍色的封皮,畫著鮮衣盔甲、獵獵戰(zhàn)旗、森森劍戟、怒目人物……
整套書有幾十本之多,每本單取一個標題,講述一個故事。三英戰(zhàn)呂布、千里走單騎、三顧茅廬、大戰(zhàn)長坂坡、草船借箭、火燒赤壁、借荊州、失街亭、空城計、五丈原……
一幅幅圖畫都惟妙惟肖,一個個人物都栩栩如生,一個個故事都扣人心弦。這里,我讀到的是單個的獨立的精彩故事片斷,如果不看全部,或者是沒能按順序看過全部,很難通過這些片斷拼合出完整的三國歷史全景。這個階段的閱讀是故事性閱讀。
稍長,有機會看原著,厚厚的一大本。從開卷的《宴桃園豪杰三結義,斬黃巾英雄首立功》,到最后一回《薦杜預老將獻新謀,降孫皓三分歸一統(tǒng)》,一百二十回原汁原味,情節(jié)連貫,一氣呵成。
從前連環(huán)畫中的故事在小說中各歸原位,像是零散的碎片鑲嵌到完整的拼圖中。整部小說篇幅龐大,敘述歷史縱橫捭闔,情節(jié)關合絲絲入扣,人物形象異常豐滿。不舍晝夜,一氣讀完,真是動人心魄,蕩氣回腸。劉備的仁愛寬厚、曹操的奸詐多疑、孔明的足智多謀、關羽的忠勇善戰(zhàn)、張飛的性如烈火……
每個人物都個性鮮明、活靈活現、如在眼前。與片斷的故事性閱讀不同,長篇小說的故事是完整的、連貫的,從東漢末年黃巾起義開始,經歷諸侯紛爭、三國鼎立,到最后吳主孫皓歸降,西晉一統(tǒng),其間60年變遷史詳加描述。讀后對這一歷史時段的演進史可謂了然于胸。閱讀過程中,隨著情節(jié)的推進、人物命運的變化,心潮也隨之起伏。這個階段的閱讀是小說式閱讀。
日前,讀到石麟教授所著的《三國演義》(歷史考證版),感覺對這部經典的閱讀體驗又上升了一個層次。所謂“歷史考證版”,就是將《三國演義》中的史實與《三國志》《后漢書》《資治通鑒》等史書進行比對辨析,從而考證出《演義》中事實的有無和真假。
其實這項工作一直有人在做。清代學者章學誠在《丙辰札記》中說:“惟《三國演義》則七分實事,三分虛構,以致觀者往往為所惑亂?!?/p>
爾后胡適、魯迅對此說也加以申述,遂成定論。那么,《演義》中究竟哪些是真,哪些是假?此前,有很多學者都有所考索,成就很多,但多為就某一事實進行論述,像石麟教授這樣大范圍全覆蓋地總其成者,還屬首次。
石麟教授的考證功夫下得比較“笨”,煌煌一本大書,從頭至尾,從人物身份,到故事細節(jié),乃至所用兵器,都一一據史料比對,以一人之力,完成了一項工程浩大而艱苦繁難的普查工作。
比如兵器,關公的青龍偃月刀、呂布的方天畫戟,幾乎成了我們對他們個人形象的固有認知,離了標志性的兵器,那還是他們嗎?
想象一下關公舞劍的模樣,既好笑又別扭。但歷史不忍直視,石麟教授是這樣考證的:
《三國志》本傳只有一處涉及關公所用的兵器:“刺良于萬眾之中?!庇靡弧按獭弊?,并未言用“刀”,且三國時還未出現長柄大刀這種兵器。唐宋詩文不少作品,寫關羽武器是“劍”。關羽用“大刀”的記載,始于金、元之際。元人郝經《重建廟記》:“橫刀拜書去曹公?!倍度龂酒皆挕穼戧P羽“一刀砍顏良頭落地”。
鑿鑿有據,難以置疑。于此可見,關老爺確實用劍不用刀?!堆萘x》中之所以改用大刀,來自于宋元以來民間藝人的善意美化,大概是覺得長柄大刀更配得上關公的英雄氣質。
呂布的蓋世英雄形象與他轅門射戟聯(lián)系在一起,但其所執(zhí)兵器,據《三國志·呂布傳》裴注引《英雄記》和《后漢書·董卓傳》記載,都是“矛”,而非“方天畫戟”。此外,劉備的雙股劍、張飛的丈八蛇矛也多少經過了羅貫中的獨創(chuàng)和改造。他對各位英雄武器裝備的配置可謂用心良苦。
情節(jié)方面的虛構更讓人意想不到。關羽溫酒斬華雄一節(jié)何其英武慷慨,令人擊節(jié)稱嘆,但卻是經過作者別出心裁的改編。當時諸侯聯(lián)軍討董卓,董卓派遣迎戰(zhàn)孫堅的主帥是胡軫,華雄不過是胡軫手下眾多都督中的一個,并非統(tǒng)帥全軍的驍騎校尉,他斬殺俞涉、潘鳳的英勇事跡也只是小說為展示關羽英勇形象而烘云托月的鋪墊。
其實,斬華雄的并不是關羽,而是孫堅?!度龂尽O堅傳》載:“大破卓軍,梟其都督華雄等?!贝颂?,《演義》巧加挪用,不著痕跡,成就了關羽初露鋒芒的驚艷之舉。
小說還虛構了一些人物。貂蟬,乃古時官員的一種帽飾。《后漢書·天文志》:“解貂蟬投草中逃亡?!滨跸s其人,于史無征?!度龂萘x》對她與呂布董卓之間故事的描寫,主要來自宋元間通俗文學。
《三國志平話》有貂蟬燒香禱祝的描寫。王允問其何故燒香,貂蟬說:“賤妾本姓任,小字貂蟬,家長是呂布,自臨洮府相失,至今不曾見面,因此燒香?!睙o疑,羅貫中襲用了《平話》中的寫法,并大加敷衍發(fā)揮,在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中起重要作用。
小說中藝術虛構或者加工改造的經典片斷所在多多。關羽千里走單騎過五關斬六將、火燒博望坡、蔣干盜書、草船借箭、苦肉計、借東風、華容道義釋曹操、單刀會、諸葛亮罵死王朗、空城計、龐統(tǒng)獻連環(huán)計、魏延有反骨、張飛大戰(zhàn)馬超、蜀中五虎將、計收姜維等等,都是小說中精彩之筆,但都是作者羅貫中巧妙的藝術虛構。
這種探秘求真的閱讀體驗帶來的直觀感受是沮喪、打擊、破壞,多年來讀小說所建立的牢固形象被嚴重挫傷,原來關羽并非那么神勇,諸葛亮也不是那樣神乎其神,草船借箭的正主竟是并非長于軍旅的孫權。眼看著心目中的“星”一顆顆變得暗淡,莫名生出失落感。好像我們認真看戲,很入戲,為劇中人物神魂顛倒,忽然間窺見后臺演員在嬉笑打鬧,全無形象,未免很不是滋味。
那么,我們如何看待作者的這些加工改造呢?我們可以根據考證的這些不合史實的“真相”來否定《三國演義》嗎?這樣做的結果無疑會被貽笑大方。
歷史小說的中心詞是小說,歷史是限定語,是以歷史為題材的小說。歷史材料只有經過作家的藝術加工才能稱之為小說,而小說的成敗優(yōu)劣在于情節(jié)設置和人物形象塑造。
《三國演義》在這方面無疑是非常成功的,它大體遵循了三國歷史文獻,雖然有這樣那樣的虛構甚至“篡改”,但并未改變歷史進程,不是歪曲歷史的低水平“造假”,而是有意為之,為塑造人物服務,體現了值得贊許的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