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荔紅

“啪”的一聲，她撞上辦公室門，聲音在空蕩蕩的走道回蕩著，消逝于深處。所有的門都關(guān)著，不知還有沒有人在。走道燈光通明，散發(fā)著油漆、膠水和墻面涂料的混合氣味。三個電梯門同時在她面前無聲打開，其中一臺電梯將她吸入，三面鏡子映出三個她。鏡子有些變形，將她的身子拉長，胸肚大，頭腳小，如同一個紡錘；腦袋像顆乒乓球，直接安在肩膀上，雙腿如圓規(guī)又細(xì)又長，兩只腳尖尖的……她穿著過膝羽絨服，帽兜兜住腦袋，一條羊毛圍巾在脖頸繞了幾圈，直頂著下巴，加上口罩、眼鏡……不熟悉的人，輕易認(rèn)不出她。出了電梯，走幾步就是閘機口，她把身份卡放在感應(yīng)處，腦袋對準(zhǔn)閘機屏上的三維頭像，尾椎處升起一種緊張感——假如身份卡失效，她會被關(guān)在大樓里——“嘀嘀”兩聲，順利刷卡出閘機，她松了口氣。

大堂寬大、敞亮，空空蕩蕩，只在正中央放一張前臺桌，兩張空椅子，桌后的白色背景板上“××報業(yè)集團有限責(zé)任公司”幾個金屬大字閃閃發(fā)亮。大理石墻面、地面又光又亮，映出她的身影，她拖著自己的影子，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會滑倒。其他門都落鎖了，只有左側(cè)虛掩著一扇門，門邊立著一臺AI 體溫傳感測量儀，屏幕上映出兩個她，一個是逼真影像，一個是紅外線傳感影像。后一個她，在紫紅底色中，軀體呈黃色，臉上好似蒙著一塊白色面膜，沒有五官，眼窩處是兩個黑洞，吸氣時，嘴巴部位現(xiàn)出一個黑洞，呼氣后又恢復(fù)成白色。一具僵尸，一個鬼魅。她厭惡又受虐似的盯著那個僵尸影像看，機器發(fā)出單調(diào)的聲音：體溫正常。

一出大樓，她就將掛在脖子上的身份卡收起來?？ㄉ蠈懼拿郑幪?785，卡邊掛著她的辦公室鑰匙。一整天，她脖子上都掛著身份卡和鑰匙。這個卡，標(biāo)識她的身份，依靠這個卡，刷電梯，刷門禁，過閘機口，到食堂吃飯，到超市購物，到咖啡館喝咖啡……是不是她本人無所謂，只要持這個身份卡，就等于她在活動?？ㄔ?，她就存在，卡所經(jīng)過的軌跡，全被記錄下來，那是屬于0785 的一整天的生活。若是遺失了身份卡，在這棟樓里，她將寸步難行，她的一整天，也就等于零。

將身份卡收進包里，她回頭看了一眼辦公大樓。準(zhǔn)確地說，這是辦公樓群，由四棟一模一樣的辦公大樓組成。每棟樓四四方方，共二十二層，每層被分割成大大小小的辦公室，每間辦公室，又用膠木板分割出大大小小的隔間，按照職務(wù)大小，員工分占著不同的隔間，職務(wù)高的占大間，最小的也擁有一套辦公桌椅。四棟辦公樓，共用食堂、超市、咖啡館、健身房，員工吃喝拉撒都在樓里，樓中間還圍了一處空地，種些植物，有些椅子，供員工抽煙放風(fēng)。雖已下班，每個洞口（隔間）映出走道燈光，外墻面皆為玻璃，反射著燈光，這使得辦公大樓通體透明，矗立在黑藍(lán)色的夜空下，閃閃發(fā)亮如水晶堡壘，又像同一個巨大的透明的蜂巢群。每天，無數(shù)個她，不同編號的工蜂，在這個蜂巢群內(nèi)的一個個隔間，進進出出。光照之下，全無陰暗死角，如在放大鏡下，每只工蜂通體透明，眼睛、翅膀、尾刺、腸道，一清二楚。

她收起卡，摘下口罩，長長吐了口氣，似乎要將那個編號0785 的她，留在大樓里。另一個她，金蟬脫殼般逃了出來。

一種極大的倦怠感涌上來——真是累極了，無力舉步的那種累。像是踩在棉花里，怎么使勁也不踏實；又像裹在蠶蛹里，無數(shù)蠶絲纏繞著她的手腳、頭臉，無論如何也掙脫不了，來不及化蝶，就憋死了。她似乎走在隧道里，又黑又長的隧道，怎么走也走不到盡頭，累極了，忘了最初的恐懼，只想盡快通過隧道；又似乎在一個救生圈里，漲潮時越漂越遠(yuǎn)，她拼命呼喊，左右前后一個人也沒有，救生圈正在傾斜；也似乎在爬樓梯，走不完的臺階，盤旋而上，越往上走，越覺得眩暈，膝蓋發(fā)軟，腿腳腫脹，她一步也不想走了，就站在樓梯上……

是工作壓力大？她問自己。好像不是。多年前，她是這家省報的頭牌記者，一線采訪，深度報道，整版整版都是她的文字。策劃選題方案，聯(lián)系采訪對象，深夜趕寫大稿，連續(xù)追蹤報道，她干勁十足，從沒喊累過。四十歲后，她不再干一線，轉(zhuǎn)到副刊《筆會》，編發(fā)文化隨筆類稿子。她處于流水線的中間環(huán)節(jié)，類似于工廠的產(chǎn)品質(zhì)檢員：編輯提交上來的稿件，經(jīng)她的手，刪刪減減，退回，重審，或傳遞給主編；過審后，再發(fā)給編輯，排版，看校樣，自己簽字，主編簽字，最后付印。每天，她會將當(dāng)天做的事，一件一件記下來：回過的郵件，簽過的字，開過什么會，審過哪些稿，退過哪些稿，開過幾筆稿費，寄出幾份樣報……一天八小時的工作時間，被她合理地劃分成一個個小區(qū)塊，每件事占其中一個區(qū)塊，完成一件事，那個區(qū)塊就涂黑填滿了，像硬盤空間一樣。所有的事，最終轉(zhuǎn)化成數(shù)據(jù)，填進一個個表格，在電腦中儲存起來。無數(shù)的數(shù)據(jù)，不知何時會用，但必須保存，以備查考。

她是只熟練的工蜂，依靠經(jīng)驗，就能將稿子編好。用最簡單、最省力的方式，循著固有節(jié)奏，完成該完成的工作，除此之外，不多花一分精力。一個新點子，一個新選題，一個新作者，任何不明確、不穩(wěn)定、突然冒出的事，都會耗費她的心神去思考、去籌劃，讓她覺得累。校樣一經(jīng)付印，這一天的工作，就算完成了，拿到樣報，也不想多看一眼。除了文章作者，又會有幾個人來看她編的副刊？那些計劃內(nèi)的征訂戶，能瀏覽一下報紙，已屬萬幸，許多人看也不看，直接扔掉，最終是成捆地躺在廢品收購站。十幾年前，一個報紙編輯，多少還有成就感，如今那一點點成就感、榮譽感，也消失殆盡。她不想也無力去探究緣故，探究了也改變不了什么。她只是熟練地、機械地完成規(guī)定動作，既不出差錯，也談不上優(yōu)秀；只是將每個區(qū)塊，一個個涂黑、填滿。

她盡量避免開會。選題策劃，廣告營銷，推舉，輪崗，工會福利，年度計劃，民主生活，各種培訓(xùn)，各種報告，各種文件學(xué)習(xí)……假如不去開會，時間會多出一大半，但多出的時間，也不意味著會多做事，她只是想，能少一事就少一事。但她不是一個硬杠的人，斗爭也是需要精力的。實在逃不過去的會，她也會很配合地參加，很配合地說話。會議上，她不積極發(fā)言，也不會說負(fù)面的、會引發(fā)關(guān)注的話；能不發(fā)言，就不發(fā)言，她發(fā)現(xiàn)，不發(fā)言是容易被接受的。她開始學(xué)鉛筆畫，一開會，就打開工作手冊，在本子上描畫竹葉蘭枝、山水石頭，看上去，她是在認(rèn)真聽講，勤做記錄。

微信成為工作的交流工具后，一天二十四小時她都在工作中。早上一睜眼，短信指示燈一閃一閃，有人在微信上說話，在催促她這個那個，睡眼惺忪間，她已開始打字。晚上睡夢中她還在回微信。無論她是在電梯、廁所、飯桌、床上，無論凌晨或半夜，都有個隱形人在微信上，將意見、命令、建議、要求，一條一條發(fā)給她，不及時回復(fù)，或只回復(fù)一個符號，皆屬怠慢。她不停地接收指令、傳達(dá)意見、解釋回復(fù)……極小一件事，打個電話幾句話即可商定的，不得不寫上一堆文字；對方若語音留言，不得不戴上耳機聽，回復(fù)若與提問時間錯開，問題依舊存在，反反復(fù)復(fù)，一件小事會拖上好幾天。她嘗試過打電話，好似犯了失語癥，又覺得打擾了人家，久而久之，也只在微信上溝通了。同事就在身邊，談事情還是通過微信。有時，她會懷念從前，泡茶，說閑話，談事情，打電話，吵吵嚷嚷的辦公室，充斥著人的聲音和氣味。如今的辦公室，寂靜無聲。全都埋頭在微信上溝通。一天下來，她已精疲力竭，寫下那么多字，再也沒有力氣寫文章或閱讀文字。一天的微信溝通結(jié)束了，還有第二天的，一天一天微信，一條一條微信，她整個人，從頭到腳是由微信拼接的……

她離開大樓，沒入夜色中。十二月的風(fēng)，陰冷潮濕，她打了個寒噤，裹緊圍巾，將口罩重新戴上。站在十字路口，左右前后，縱橫兩條大道，大道兩邊，一棟棟高樓高傲地聳立著，刺向夜空。一輛接一輛鐵皮車，從她跟前閃過，LED車燈遠(yuǎn)遠(yuǎn)掃射過來，兇猛地刺破黑暗，將一切映成亮白。刺目的燈光下，她辨不清前后左右，也不知身在何方?！@些鋼筋水泥大樓，這些鐵皮車，這些LED燈、監(jiān)視器、測溫儀、AI 人臉識別器，才是這個世界的主人；而她，擁有凡人肉身的那一個，是多么無能，多么單薄，多么孤單，多么渺小啊……

進地鐵站，一股暖氣涌上來，眼鏡就白了，幾乎看不清。她一手摘眼鏡，一手拽著手機——出示健康碼，在閘機口掃碼進站，都得靠智能手機；什么都可以丟，丟了手機，那就寸步難行。體溫測量儀報出她體溫正常，雖然剛剛在單位測過，但她還是感到莫名緊張。通向安檢口的通道兩邊，圍著亮閃閃的不銹鋼欄桿，大家一個個排著隊，像是串在鐵桿子上的烤肉。三名黑衣巡警立在欄桿外，上帝般審視著每個過客，其中一個，威嚴(yán)地招招手，攔下排在她前面的一個青年男子，讓他出示身份證；又朝她揮揮手，她就佝僂著身子趕緊走過去，有種逃避檢查的僥幸感。安檢口兩邊各立著一名穿白色防護服、戴防護面具的安檢人員。她極配合地打開帆布挎包，一個“大白”彎腰朝她包里看了看，就寬容地?fù)]揮手讓她過去了?！p肩包得脫下，放在傳送帶上，人包分離，過完安檢，重新背上；為了省掉麻煩，幾年來，她總是挎一個敞口帆布包，隨時打開，隨時接受檢查。

站臺上人不多，清冷昏暗?？恳紊献娜撕土闵⒄玖⒌娜耍宦傻皖^看手機。站臺屏幕上無聲地閃著廣告，顯示著一分一秒縮短的地鐵進站時間。一聲哨響，地鐵嗚嗚叫著滑行過來，?？繒r，發(fā)出尖利的、令人牙酸的嘯叫；車身顫抖了一會，門“唰”的一聲打開。她進入最后一節(jié)車廂，找了一個最靠邊的位置坐下。為了避開人流高峰，她常常推遲下班；高峰時非但找不到座位，還得與人面對面、背貼背擠在一起，難以忍受。如今，她可以從容篤定地坐在座位上，前后左右都沒人。她一坐下，就將包包擱在大腿上，把羽絨服帽兜拉起來兜住腦袋，又用圍巾遮住大半張臉，加上口罩，只有兩只眼睛露在外面。她靠著自己的帽兜，嗅著圍巾氣味，閉上眼睛。

這是起點站，步行到她單位只要六分鐘，許多同事也是乘這條地鐵線上班；她將腦袋縮在帽兜里，閉上眼睛，就可以避免與同事打招呼。其實她多慮了，同事的想法也與她一樣，或垂頭看手機，或閉目什么也不看。每個人周身，都下了個金鋼罩，臉上寫著“別理我”“離我遠(yuǎn)點”。只有個別年輕人，突然會在對面座位叫她：“××老師。”她愣一下，睜開眼睛，對方包裹太嚴(yán)實了，一時間沒認(rèn)出來，那小伙就拉下口罩，她才含笑打了招呼，說幾句：“這么晚才下班??？”“今天天很冷啊！”“你家住得遠(yuǎn)嗎？”“哪個區(qū)——哦，路上也要一個半小時啊——”然后大家又沒話了，各自沉默起來，她重新把頭埋進帽兜里。

中午吃飯時間，她也盡可能錯開高峰。這樣，進電梯時，她就不必與同事擠在一起，不必點頭打招呼，若別人與她說話，她又總得想著答些什么。錯峰吃飯，還不必排隊，碰到的人也少。她挑好了飯菜，端著盤子，向角落無人的桌子走去，或是選一個靠窗的高腳桌凳，像只猴子佝僂著，吃著飯，看看窗外，看看手機。陌生人她更不愿挨得太近，在咖啡館，在肯德基，她總是選擇一個人的位置，對著墻，對著窗，最好隔開一個人。這樣，她就能一個人安安靜靜吃著東西，發(fā)著呆。

總有人突然冒出來，熱情地向她招呼著。她只得站住，禮貌地摘下口罩，含笑答應(yīng)著，說著：“今天有什么好吃的菜啊？”“這個點幾乎沒什么菜了?！庇袝r，她與人這樣來回說了好幾句話，客客氣氣道了別，各自走開時，還在納悶：“這人是誰？”她在腦海中搜索著剛剛那張臉，似曾相識，卻怎么也想不起名字。看那人說話的神色，顯然對她相當(dāng)熟悉，可是自己是什么時候又是在何地與此人發(fā)生過交集？為啥一星半點也想不起來？這種健忘的尷尬，有時敷衍過去了，有時說著話，臉上流露出困惑，若對方又是一個細(xì)心的人，就會笑著說：“我是×××呀，想起來沒？”“哈哈哈，真是……”她的確記不住人名，以前也發(fā)生過，將某人的姓張冠李戴到另一個人身上。近來，這種狀況越發(fā)嚴(yán)重了。

不只是記不住人名，她還總是忘事。因為健忘，總鬧出麻煩。為了避免麻煩，她又分外的小心謹(jǐn)慎。比如因為水管脫落，導(dǎo)致家里發(fā)生一場不大不小的水災(zāi)，從此她出門必定關(guān)掉水閘。有一次出租車已經(jīng)開出去很遠(yuǎn)了，她還是要叫司機開回去，爬上樓，檢查一下水閘的確是關(guān)了，這才重新出發(fā)。又有一次，貓自己開門，跑到庭院，差點丟掉，從此每次出門，她都要反反復(fù)復(fù)檢查庭院門是否關(guān)好，有時才剛檢查過，又不確定，再回去查一查。晚上睡覺前，她要去廚房好幾回，看看煤氣是否關(guān)好了，窗戶是否打開，打開了有沒有扣上搭子。在外面，每次從座位起來，她都要反反復(fù)復(fù)地看是否將手機、眼鏡等物品落下。越是仔細(xì)認(rèn)真，越是神思恍惚，她真的就將東西落下了。

半生不熟的人，她自是可以躲避。但有些人，她非得去見，有些事，她非得去辦。母親的社?？ㄋ萌Q，姨娘生病了她得去看，老師走后師母很孤單她也得去陪陪，兒子畢業(yè)了要找工作她得去求人，樓上漏水到家里了她得去交涉，賣房子過戶手續(xù)她還得去辦……無數(shù)瑣事等她去處理。她盡可能拖延去處理事情，拖延著去見人。下了班，她只想待在家，做完家務(wù)已精疲力竭，任何新增的事，新冒出的人，如同最后一根稻草，足以壓垮她。但她還是強打著精神，拖著疲倦的身子，處理了一件又一件事。

她的微信好友有幾千人。親人、朋友、同事、作者、文友、出版商、媒體人、快遞員、珠寶商、房屋中介、物業(yè)公司、隔壁鄰居、做旗袍的、賣碗碟的、賣鮮花的、舊書店唱片店老板……至親的、認(rèn)識的、名字熟悉沒見過面的、既沒見面名字也不熟的，不知為何就待在她的通訊錄里的……她想過將他們分類，最終還是放棄了，就這樣堆在一起，反正在她看來都差不多。在她需要的時候，在她想要傾訴的時候，能夠打打電話、見見面的，也就那幾個。有時，一個也沒有。

最先屏蔽的是長輩、同事，尤其是領(lǐng)導(dǎo)的微信。一個與編號0785工蜂不同的她，在朋友圈里偶爾發(fā)發(fā)吃喝拉撒，卻時刻處在長輩、同事、領(lǐng)導(dǎo)的監(jiān)督下，實在尷尬。領(lǐng)導(dǎo)的微信，又有點贊的壓力。領(lǐng)導(dǎo)發(fā)朋友圈，若不聞不問，不常去露露臉，豈不是當(dāng)領(lǐng)導(dǎo)是空氣？第一次點贊了，就得次次點贊，中途突然消失，又是什么意思？領(lǐng)導(dǎo)發(fā)朋友圈后，得第一時間去點贊，若是最末一個，效果又適得其反；她去點贊了，誰誰誰也去點贊了，點贊關(guān)系網(wǎng)一清二楚，對于她，又構(gòu)成新的壓力。

有微信后，朋友間煲電話粥已不復(fù)存在，寫信寫郵件，更是天方夜譚。在微信中長篇大論探討生活、生命、寫作、精神世界，既不現(xiàn)實，也顯得滑稽。于是，朋友間的交流，就只剩下：最近怎么樣？你去開會嗎？你那邊天氣如何？最終，這些話也省掉。想起來時發(fā)些花朵、抱抱、笑臉的表情包，逢年過節(jié)，發(fā)個祈福圖片，也算是維持交情了。到后來，她微信里的幾千人，大部分是僵尸，既看不見對方的朋友圈，也不說話，從無交流。她覺得奇怪，為什么許多人積極地加她的微信，成了微信好友后，又不聞不問成了僵尸。從對方視角看，她也是個僵尸。朋友圈是如此，各式各樣的群也如此：工作群，除了事務(wù)性話語，就是一堆大拇指；那些以某種興趣、態(tài)度、傾向結(jié)合在一起的好友群，基本也討論不了什么正經(jīng)問題，但群友們，既不離開，也不說話，處于休眠狀態(tài)。只在某個朋友，或朋友的朋友的朋友，或從未聽說過的某個人的去世，就在那一天，朋友圈里會突然跳出許多人的悼念文字，記錄逝者的種種生活細(xì)節(jié)，與自己的某次會見、點滴印象，但也就一天。次日，那人的名字，就在朋友圈消失了，新的話題、新的人名，成為新的議論對象。

一整天，她就忙工作或其他事務(wù)，對著某個終端，發(fā)送資料、訊息、詞匯，既不知終端是否為她要發(fā)送的人，也不知對方何時會接收到，再簡單的詞匯，也可能被曲解、質(zhì)疑、割裂。這種感覺很怪異。從早到晚，她在微信上寫了許多字，寫得精疲力竭，卻感覺全是她一個人在自說自話，和他者的交流等于零。有時，她一整天都沒與任何人說過一句話。久而久之，她就真的不想說話了；見了面或打電話，也不知要說什么。在一個群里，她認(rèn)識兩個說話投機的女友，鼓起勇氣“奔現(xiàn)”，見了面卻說不出話來，只將買的書、吃的蛋糕、喝的咖啡，一一拍了照，發(fā)到群里，整個群都在圍觀她們的“奔現(xiàn)”。此后，她與這兩人相互成了僵尸。

……

無人駕駛的地鐵，“嗚嗚”嘯叫著在隧道中奔跑，一節(jié)一節(jié)計算著行程。她閉著眼睛，腦袋縮在帽兜里，隨著車身顫動，一晃一晃，拉雜的碎片在她腦海中閃現(xiàn)，毫無規(guī)律，也毫無意義。地鐵越來越擠，她邊上塞著個胖大婆娘，散發(fā)著劣質(zhì)香水的濃烈氣味，也不戴耳機，抖音不時發(fā)出一抽一抽噎住似的笑聲，那女人就跟著傻笑。一個男子立在跟前，垂著腦袋看手機，車身一晃，背包就撞到她的腦袋。她厭惡地盡力避開，將身子盡力向內(nèi)縮著，豎起耳朵聽廣播報站名，不要又坐過站了。

出地鐵口，她摘下口罩，又迅速戴上，腦袋往帽兜里縮了縮。白天下過雨，風(fēng)中帶著雨氣，又濕又冷。地面泛著潮濕冷光，梧桐葉落盡了，張著光禿禿的枝椏，將樹影橫七豎八攤在地上。銀杏才變黃，一周不到，掉得七七八八，還在掉，葉片不時斜飄過路燈，落在臟濕的地面上，被人踩來踩去。她和她的影子，一節(jié)一節(jié)，踩著梧桐樹影、銀杏葉片，越過歪七倒八堆在一起的共享單車，越過微涼酒店的紫光招牌，站在路口，等綠燈亮。一個男子擦身而過?！敖心悴灰埽瑯訕幽愣脊??！彼菍χ謾C那頭的某人說話，可對著虛空大聲嚷嚷的樣子，真是滑稽。滿街都是這樣自言自語的人。過馬路時，她差點與一個邊看手機邊走路的婦人撞上。拐上人行道，迎面沖過來一輛電動車，閃著刺目的LED車燈，她一時間睜不開眼，差點被車后的大籃子蹭到，籃內(nèi)堆著大大小小的快遞包裹；她避開車，踩到一塊松動的行道磚上，一攤污水濺到鞋面上……小區(qū)門口的防護鐵柵欄橫在眼前，喇叭反反復(fù)復(fù)在叫：“請未接種疫苗的帶上有效證件到……”

她帶著一身寒氣推開家門，一股更陰冷的寒氣涌過來。扔掉口罩，脫鞋、脫圍巾、脫羽絨服，拿起放在門邊的酒精噴霧，對著鞋底、鑰匙、手機、背包，一一噴了個遍，又噴了噴門把手。用殺菌洗手液一遍遍反復(fù)搓洗雙手——疫情后，她養(yǎng)成一個怪癖，手碰過東西，就去洗，一天之內(nèi)，不知要洗多少次手，雙手總是散發(fā)著洗手液的味道，像是護士的手，又像是洗碗工或賣魚人的手，他們長期將手浸泡在水里，又白又皺。洗完手，她往水桶里倒白醋和消毒水，浸濕拖把，將進門踩過的那塊地板拖了兩遍。

她放貓出來，鏟貓屎、添貓糧、換貓飲水、給貓房拖地；將晾的衣服扔進烘干機，臟衣服塞進洗衣機；燒水。把剩菜剩飯加水煮在一起，燒開，連菜帶飯舀在一個碗里。她做這些事時，心中盤算著順序，用最短的時間做完家務(wù)。一切都干完了，她就可以坐下來。其實坐下來或躺下來，也沒什么事情干，但假如除了家務(wù)又添出一件什么事情，她就會覺得特別厭煩。

她坐在椅子上，吃那一碗菜飯，邊吃邊看手機；貓蹲在她面前，眼睛一眨不眨盯著她，像是一尊雕塑?！恢裁磿r候，她對吃失去了興趣，想起吃東西，會有微微的惡心。假如不是為了填飽肚子，不至于餓死，她什么都不想吃。她這樣囫圇吃點什么，半夜就餓了，可即便肚子咕咕叫，她也不愿意起來吃點什么，眼見著干果過期扔掉，蘋果、橘子爛掉。不過十幾分鐘，她就將飯吃完，洗碗，扔垃圾……她終于靠在沙發(fā)上，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猶豫著是打開電視，還是看網(wǎng)播劇，或者刷直播間……

手機響了。她一看，是前夫L。他又有什么事？自從與她離婚后，這個男人三天兩頭來騷擾她。她厭煩地任由手機鈴聲響著。L 又換了微信電話打過來。那名字第三次閃動時，她終于不耐煩拿起手機，沖著對方叫道：“什么事情，大半夜的打個不停？！”電話中是一連串卷著舌頭的含含混混的話語。又喝醉了！她皺著眉頭，把手機拿得離開耳朵遠(yuǎn)點。多少年了，他還是這個死樣！

對這個男人，幾年前她還心存怨恨。當(dāng)時，L 剛剛被提拔為出版社社長，他們剛從報社那個逼仄的宿舍樓搬出，住進新裝修的四居室，也剛從老家接父母到省城與弟弟住在一起。一家子團圓，一切順風(fēng)順?biāo)?，她?zhǔn)備好好地過后面的日子。奇怪的是，住在小房子時，丈夫總是準(zhǔn)點回家，一家子擠著，吃熱乎乎的飯。搬到寬敞的新房，他卻越來越少準(zhǔn)點回來。先是說職務(wù)升遷后，會議多，朋友多，應(yīng)酬也多了；再就是夜不歸宿，經(jīng)常出差。直到某天，她發(fā)現(xiàn)丈夫有了情人。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她最后才得知。接下來兩年發(fā)生的一切，如同情節(jié)劇，逼問，抵賴，鬧翻，分居，財產(chǎn)分割，爭奪兒子撫養(yǎng)權(quán)，最后協(xié)議離婚。房子和兒子歸她，丈夫凈身出戶，住到情人家，不久，他們就結(jié)婚了。

經(jīng)過兩年爭吵，她的怨恨連同愛的能力都消耗光了。到后來，她是巴不得丈夫搬走——再也不想見這個人了。奇怪的是，離婚后，爭吵的根源消失了，相互的仇恨也隨之消失，或許距離又喚回了美感。L常打電話給她，談孩子，談他的工作，談他的新老婆以及與繼女的種種不和。一遇家庭不和、工作不順或喝得半醉，他就給她打電話，不管何時何地。他說與她是自小談的戀愛，兩人一起長大，只有她是真正理解他的，知道他的追求，他的苦楚，他的愛好，是他鬼迷心竅、好新鮮才喜歡上別人；說再結(jié)婚，才發(fā)現(xiàn)她是最好的、最適合他的。他理所當(dāng)然地向她傾訴，如過去一般依賴她。一開始她還認(rèn)真當(dāng)個知心大姐，理性客觀幫他分析，勸他結(jié)婚了，就好好過日子。久了就不耐煩起來——她是何苦來著？

有天L又喝醉了，來敲門，進了門，就抱住她，慟哭，說后悔，想要復(fù)婚。她木木地將他推到沙發(fā)，他就那么四仰八叉躺著，皺巴巴的襯衫裹著發(fā)福的肚子，幾乎要撐裂開來，半禿的腦袋不是很舒服地歪靠著一個墊子，頭頂、額頭冒著油光，他張著嘴，嘟囔著什么，一會兒，就只“吁吁”地呼氣，像是一尾圓肚子、吐泡泡的金魚……她憐憫而厭惡地別過臉去——這個男人，她曾為之愛、為之恨的男人，曾花費她多少時間和精神的男人，這個在她二十歲時與她一起在大學(xué)附近的海灘放風(fēng)箏，笑得像個孩子的男人——她感覺胸中某個角落，有塊東西“嗒”的一聲落地，碎了。愛消失了，恨也消失了。她一手扶著桌子，一手按著胸口，感覺到銳利的痛，看著眼前爛醉如泥的男人，淚水迷蒙著眼睛——她抬手，拭去眼角的一滴淚。

自此，她不許L 上門，也懶得接他電話。他卻依然故我，就像當(dāng)初背棄她一樣任性，想起來，就會毫無顧忌一個電話打過來——大約覺得獨居的她，還屬于他，永遠(yuǎn)在等待他的電話。——今晚又不知在哪里喝醉了，她隔著手機都能聞到酒氣。那個男人大著舌頭，嘟嘟囔囔不停地說著，說他想再進一步，集團副總還有一個空位，他去看望老領(lǐng)導(dǎo)，老領(lǐng)導(dǎo)是他貴人……集團若進不去，他就去省文聯(lián)，聽說省文聯(lián)黨組書記到年齡了……可能他得先到掃黃打非辦蹲一蹲……她終于不耐煩地叫道：“好啦好啦，我忙了一整天了，加班才回到家，我們小民百姓，沒有力氣去聽你們大領(lǐng)導(dǎo)的雄心壯志……”“你看看，你又不高興。有啥不高興的？你知道我為啥離開你？你總是一本正經(jīng)，你永遠(yuǎn)正確。沒勁……放松點……你去找個情人啊，保準(zhǔn)高興起來……”對方還在扯，她狠狠地按掉了手機、調(diào)成靜音；疲倦地盤腿坐在沙發(fā)上，手機又一閃一閃振動著……

“情人？一本正經(jīng)……”她嘴角浮起一絲嘲諷的笑。

F 算是情人嗎？她只叫他“藍(lán)顏知己”。他寫小說，兩人是在一個筆會上認(rèn)識的。她忘記是哪天開始的，卻記住了最后一次約會。

那天完事后，她去衛(wèi)生間沖洗。洗完，打理自己。鏡中是一個毫無光澤的中年婦女的身體：瘦弱、扁平，雙乳分開、下垂，黑色乳頭像隔夜草莓；腰身雖不粗，肚子卻已隆起，屁股下垂，顯得雙腿越發(fā)的細(xì)；沒有光澤的長發(fā)亂亂地披垂著，隨便一梳，就掉下幾縷白發(fā)；纖細(xì)的脖頸，頂著一張眼袋下垂、睡眠不足的黃臉，嘴唇?jīng)]有血色、毫無彈性……這樣一副樣子，任何男人都不會喜歡吧？她自卑地?fù)崦约旱纳眢w，從鏡中，斜看著床上的F：被子捂著他的肚子，看不出隆起，肥厚的肩膀卻暴露出他的年齡；兩條黑毛腿在被子外肆無忌憚地叉開著，似兩根山藥，腳丫子還一張一張的，似鴨子的蹼。他腦袋很大，不多的頭發(fā)索性剃光，下巴也刮得發(fā)青發(fā)亮，整個腦袋像個大鴨蛋。（這樣一個鴨蛋殼，居然會寫出那些優(yōu)秀短篇？文字中的那個男人與現(xiàn)實的差距竟如此之大？）他垂著他的鴨蛋殼，一邊刷手機，一邊抽煙，煙灰抖落在被子上……

兩人穿上衣服，恢復(fù)了優(yōu)雅與風(fēng)度，像模像樣一道出門，一個服務(wù)員推著清潔車迎面過來，掃了他倆一眼，那種“我全知道”的狡黠眼神，讓她心虛地垂下眼瞼。F 對服務(wù)員說了句：“去把房間整理一下?！?/p>

“去把房間整理一下?！闭磉^了，一切就抹去了，一切就復(fù)原了。她心中升起一絲厭惡，一絲慚愧，暗暗決定：這是最后一次了。

他們真的沒有再見面。她生病住院，他快遞來一束花，發(fā)來短信：“很想來看你。很想你。”她笑了笑。是的，很想，只是不方便。在她最需要一個男人的時候，他并不方便。她理解，當(dāng)然理解了。很快，她既不怨恨，也不遺憾，甚至不愿意想起他。在她心中，升起一種對男人的抗拒感。她覺得與男人的交往，最終總是導(dǎo)致屈辱、麻煩，費心勞力。她已沒有欲望，也沒有力氣去與男人周旋或斗爭了。歡喜也好，悲傷、憤怒或遺憾也好，她通通沒有力氣了。

直到M出現(xiàn)，令她心中一動。

M 從國外留學(xué)回來不久，在一所大學(xué)教書，兼做詩歌翻譯，是她的作者，比她小十五歲。她第一次見到M，就很喜歡他。他身材高挑，長相俊美：眼睛細(xì)長而深邃，眼神如孩童般純凈；雙唇柔軟，具有女性的陰柔與脆弱；鼻梁高挺，又充滿男子的攻擊性與欲望。他既像個單純的孩子，能激發(fā)女人的保護欲；又精明理性，像個野心勃勃的江湖老手。

某天，一個詩歌活動后，他們一起擺渡過江。渡船上，碰到一群他的學(xué)生，看著他倆嘻嘻笑，禮貌地叫她“師母”。她尷尬地朝M點點頭，走到渡船另一邊，讓他去和學(xué)生解釋?；璋档臒艄?，將她的身影投在甲板上，她身材纖細(xì)，又梳著兩條細(xì)長辮子，看著像一個年輕少婦。她心中有暗暗的喜悅：與小她十五歲的他站在一起，是否也沒有顯出多大的年齡差距？渡船漸漸離岸，船尾拖出白白的水浪，風(fēng)中有微微水氣，那暗暗的喜悅，轉(zhuǎn)瞬就被巨大的悲傷淹沒了——她已沒有資格，也沒有能力再去談一次戀愛了。M無聲地立在她身后，她回頭，碰上他的眼神：似乎純凈，又帶一絲誘惑或邪魅。她立即掉頭望向遠(yuǎn)處的燈火——這個年輕男子，花一般美好，很快會發(fā)胖、變老，他早晚會成為一個為了存活而努力鉆營的男人。與其失望，不如從未希望。

從渡船下來，不知為何，她講起曾經(jīng)讀過的一篇小說，說兩個陌生人每天總在渡船上碰到，一年四季，心生依戀，等下決心要表白，卻發(fā)生了意外……她說著，就后悔了：為什么要在這個年輕男子面前講這樣一個故事？于她的身份、年齡而言，這既不得體，也暴露了心跡。她轉(zhuǎn)而談些雞毛蒜皮的人和事。M提議沿江邊走走，那是條新修的棧道，他倆沉默地肩并肩走著，江風(fēng)帶著潮氣，江水波光粼粼。這種沉默是危險的。已是夜里十點，棧道長長地延伸著，他提議再朝前走走，眼神閃爍，身上帶著一個男人對任何一個不討厭的女人的誘惑力，只要證明捕獲了她的心，而他又有理由讓她知難而退，他就心滿意足。她很明白他的心思。絕不能在這個年輕男人面前暴露一丁點心跡，只要表現(xiàn)出一點點，就會淪為笑柄。絕對不能滿足他的虛榮心！于是，她用淡淡的、對他的提議毫無興趣的、甚至有點疲倦的口氣說：“不啦，已經(jīng)晚了，我可沒辦法像你們年輕人一樣瘋，得回去睡覺啦?！?/p>

她依舊盤腿坐在沙發(fā)上，一動不動，臺燈光暈之外，她和家具陷在陰影中。感覺腿麻了，她才動了動，將手機里M 的照片翻出來，有她為他拍的單人照，有會議間他倆的合影?？粗瑒h掉，長長地嘆了口氣。

“叮鈴——”門鈴大響起來，她嚇了一跳，這么晚，會有誰來？

是快遞員。已是深夜十一點，快遞還在送。“雙十一”購物潮剛過，就是“雙十二”打折促銷，緊接著圣誕新年“雙旦節(jié)”，然后是春節(jié)、情人節(jié)、三八節(jié)、五一節(jié)，又輪到“6·18”購物狂歡節(jié)……所有的節(jié)日，都是購物節(jié)。一切乃虛幻之流，只有消費實實在在。

她毫無例外地卷入一年輪轉(zhuǎn)不停的購物熱潮中。如今見面頻次最多的是快遞員，物流業(yè)、快遞業(yè)無疑是當(dāng)今的朝陽產(chǎn)業(yè)，滿街奔走著快遞員。身著各樣制服的快遞員，晝夜兼程，風(fēng)雨無阻，心急火燎騎著電動車，馱個大箱，箱內(nèi)小山似地堆著大大小小的包裹。走在路上，有時會被那種大籃子蹭到，收貨時卻巴不得快遞員行動最快，當(dāng)日下單當(dāng)天到貨。如今接到快遞員的電話后，她像等待愛人似的等待著快遞員：看著手機里快遞員的實時路線，看他的電動車過了外擺渡橋，過了海寧路高架，在林銳花園小區(qū)徘徊……她豎著耳朵，等快遞員按門鈴，等他的電話……等了幾個小時，忍不住打電話給他，問怎么還沒送到？對方賭氣似的叫：“誰叫你們買那么多？我已連續(xù)工作二十三個小時，加班加點，不吃不喝給你們送，還要我怎么樣？”

快遞員瘋了似的按門鈴，她叫著“來了來了”，心急慌忙開了門，夜燈昏黃的門口，立著身披雨衣、一身潮臭、看不清面目的快遞員，塞給她兩個濕乎乎紙盒，一聲不吭拔腿就走，“砰”的一聲重重摔上樓道鐵門——他得趕下一單，得送完今天的所有貨物。

她拿酒精壺噴了噴紙盒，剪去又濕又爛的外包裝盒，掏出里面塑料膜包裹的東西——像開盲盒一般，有小小的好奇。買了什么，她都忘記了；即使記得，打開時，也會有瞬間的期待。瀏覽，下單，扣貨，等快遞，拆盒子，這些成了她生活的重要部分。打開盒子，驗收完貨物，在某寶上確認(rèn)收貨，購買這件東西的流程就算走完了。接著下一個流程。至于所買的物品，很快被她收進抽屜、櫥柜里，有的再也不去看一眼，就將它們遺忘了。

自從她學(xué)會網(wǎng)購，家里的快遞包裝盒，流水般沒斷過。先是買日用品，塞滿了柜子，幾年都用不掉。接著買吃的，吃不了多少，她很快就放棄了。然后是各樣各色布料，她打算有朝一日沒事做時，裁裁衣服，做做手工，但一次也沒做她就厭倦了，層層疊疊的布料從此塞進櫥柜，不予理會。有一陣子，她羨慕人家花園里花團錦簇，便從網(wǎng)上買來大小水缸、蓮藕和塘泥，又買了蘭花盆和蘭花苗，巴望著庭院里春天有蘭花、夏日開蓮荷，還買了各樣小陶罐、小多肉。但她沒能好好照管，那一年，蓮荷一點動靜也沒有，蘭花只長葉不開花，至于多肉，水澆多了爛掉，不澆水又全干癟了。因為買陶罐，她轉(zhuǎn)移了興趣，開始買瓶瓶罐罐，從湯盆、飯碗、菜盤，到酒杯、酒壺、醋碟子、咖啡套杯、茶壺、茶盞……最后集中買茶杯，汝窯、鈞窯、哥窯、弟窯、建盞、白瓷、青花等，看到喜歡的，她不敢買成套，每樣只買一只，即便如此，大小杯盞還是塞滿了柜子……總會有一種東西，吸引她去購買，對一類物品失去興趣后，必定有另一類物品填補空洞。假如要選擇一門宗教的話，她信的就是拜物教。教會駐扎在手機里，物神張著技術(shù)的翅膀端坐其間，快遞員是傳遞神意的天使，是新時代的“赫耳墨斯”，她和那些命名為“吃手手吃土土”“漢 尼拔 毛”“小 糖寶”“蠶 吃葉”“桃 之夭夭”“吃飯睡覺養(yǎng)肉肉”等的教友們，天天蹲在手機屏前扣貨。

這一陣，她迷上的是珠玉寶石。她很納悶，曾經(jīng)的自己一件首飾都沒有，對那些渾身掛滿珠玉的人，她像其他的有文化的清高知識女性一樣，從不看在眼里。如今自己竟會如此“墮落”，成為一個迷戀珠玉、不停盤串的“油膩”中年婦女！她反省，試圖為自己的瘋狂購買尋找理由：有個玉友說，買珠寶，花出去的是錢，買回來的還是錢。這是從收藏保值的角度看，有目的，有方向。她對此嗤之以鼻。她只憑喜好購買，她的購買，也許僅僅為了購買本身：買珠玉可花許多錢，卻占很小的空間，這樣她就可以無限買下去。

還有一個理由：彩寶玉石，為她打開了一個陌生的神奇世界。在這個世界里，她不需要與人交流，只與石頭對話。那些美麗的石頭，在自然中，經(jīng)歷了上百年、千萬年，被人撿拾、挑選、雕琢，在許多人手上輾轉(zhuǎn)，傳遞到她手中，這個過程，本身就很神奇。

她先喜歡上晶瑩剔透、名目繁多的水晶：鳳羽、碧璽、白阿塞、紫龍晶、綠幽靈、坦桑石、月光石、海藍(lán)寶……接著迷上了寶石系列：青金、天寶、伊丁、蜜蠟、南紅、鹽源……最后一頭扎進和田玉家族：晴水、煙紫、藕粉、黃口、墨玉、碧玉、且末藍(lán)，這是從顏色分類；山料，籽料、山流水，這是從玉料形成的地質(zhì)環(huán)境分類；且末、黑山、于田、和田、若羌、野牛溝、新疆料、青海料、俄羅斯料、巴基斯坦料，這又是從產(chǎn)地分類……各式各樣的玉石知識，吸引她去探知。每當(dāng)她收到一件新的珠玉，將它分類歸檔，或拆掉瑕疵珠子，重新設(shè)計修改手串，她獨自一人，凝神專注串著珠玉，與這些自然之物對話，周遭一切是那么安靜。此時，她似乎忘記了日常的空洞，忘記了倦怠。

她認(rèn)識一個ID 為“奧菲利亞”的作家。那作家說的話，似乎能解釋她對珠玉的沉迷：當(dāng)一個女人不可能戀愛了，就會愛上珠寶。人與人的交往，總是從希望開始，以失望終結(jié)；珠玉卻不會讓人失望，只要品質(zhì)足夠好，又碰上懂得愛惜的主人，珠玉會越來越瑩潤。奧菲利亞寫過一篇《靈石》，其中關(guān)于琥珀的一節(jié)，她讀了很喜歡：

一棵樹在曠野上，也不必考慮有用無用，也不在乎挺拔或彎曲，只是承著陽光雨露，自由自在、蓬蓬勃勃地生長。因而它的心，充滿對天地萬物的愛，它愛天上飄過的云朵，愛在枝椏上停歇的飛鳥、聒噪的鳴蟬，愛來采花的嗡嗡的蜜蜂，也愛腳下行走匆匆的螞蟻、正在打架的蟲兒、悄悄含羞開放的野花，它甚至愛上了自己，從自己身上掉下的一片葉子、一個果子，它愛著每一顆石子、土塊，每一粒未名的種子……它凝神專注地愛著，它的血和淚就凝成樹脂，一滴滴落下來，落在這些螞蟻、蟲子、樹葉、花朵、石塊上，它用愛包裹著它們，想完整地?fù)碛兴鼈?，或有命運的偶然，它包裹著它愛的對象一起沉入地底……四千萬年過去了，五千萬年過去了……它的愛凝固成永恒的化石。又過了數(shù)百萬年，一次偶然，無數(shù)次偶然，那愛的化石被大海拋到海灘，順河流被沖到洲嶼，裹在泥沙里滾下山，隨島嶼浮起留在巖罅中，它的愛，經(jīng)歷了沖刷、裂變、淘洗、錘煉。重現(xiàn)人間時，它變成了珍寶，因呈現(xiàn)的色彩不同、愛的對象不同，而被命名為金珀、藍(lán)珀、綠茶珀、紅茶珀、棕紅珀、血珀、翳珀、花珀、根珀、蟲珀、藥珀、蜜蠟，等等。其實，這些不過是數(shù)千萬年前，那棵樹的愛的各種形態(tài)。

……

她學(xué)會通過直播間扣貨。只要得空，她就會在幾個珠寶直播間來回切換，觀看，比較，選擇，一邊擔(dān)心著吃虧上當(dāng)，一邊大把大把地花錢；錢對于她，似乎只是一個符號、一個數(shù)字，沒有現(xiàn)金交易帶來的沉重、警醒，只要動動手指頭，成百上千元就從她的賬戶劃出去。每天，直播間都會上新貨，在直播小姐姐舌燦蓮花下，她以及“蹲”在直播間的成千上萬個ID背后的人，攀比似的搶貨。過程好比打一場仗，需要精力旺盛、目標(biāo)精準(zhǔn)，需要網(wǎng)速、手速，需要鼓鼓的錢包，還有當(dāng)機立斷的勇氣，以及長期泡直播間的豐富經(jīng)驗。她每天沉迷于直播間，看貨，扣貨，付款，等待發(fā)貨，接收快遞。這成了一種“癮”——扣貨癮。

她又加入一個珠寶群，“認(rèn)識”一群與她的生活毫無交集的人。在她的日常圈子中，親人、同事、朋友、作者會擺什么樣子，說什么話，她一清二楚，只覺得厭倦，極少交流。珠寶群那些人，準(zhǔn)確地說那些符號（ID），每個符號頂著一張陌生面孔，符號之間，既無歷史也無關(guān)聯(lián)，沒有情感糾葛也無利益往來，只是因為扣貨、喜歡珠玉而聚在一起。群里的日常是曬曬珠玉寶石，穿插各種談?wù)摚瑠蕵钒素?、政策走向、?jīng)濟波動、夫妻吵架、孩子上學(xué)、美食旅游、醫(yī)療保健……一個群，是一個現(xiàn)實社會的投影，置身其中，或潛水，或參與，若是個話癆積極發(fā)言，不一定得到熱烈反饋，若如僵尸般沉默不語，也沒人會在意。她匿名待在這些陌生人中間，覺得安全，沒有負(fù)擔(dān)，她不必在意他們說些什么，也不擔(dān)心自己說了什么，瞎扯，就行了。

但新鮮感一過，她就發(fā)現(xiàn)，所謂的純粹購物并不純粹，對珠玉也并不只是停留在知識或熱愛上。且不說珠寶世界充滿坑蒙拐騙、以次充好、挖坑設(shè)陷，就是正常購買，也充滿不可思議的瘋狂。平心想想，假如她路過一個實體珠寶店，是否會愿意傾囊購買珠寶？直播間是如此熱鬧，直播小姐姐又是如此迷人魅惑，所有購買者都被親切熱情地喚為“親”啊“寶”啊，親切的言辭，燈光的幻覺，左右的烘托，爭搶的態(tài)勢，撿漏的心態(tài)，使得她和所有“蹲”在直播間的人，一次又一次全情投入，心甘情愿毫不吝嗇地大把花錢。直播間或珠寶群，以購物之名組成了一個新的小社會。

這個由直播間和珠寶群構(gòu)成的小社會、小世界，既現(xiàn)實又虛幻。她一點開手機，進入到那個社會，各色ID 就跑過來打招呼，與她熱情擁抱；一關(guān)上手機，那個世界就消失了，所有的ID 也隨之消失，與她毫不相干。這一切，好像是她自己為了需要營造出來的一個虛擬世界，好比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她想要一個怎樣的宗教，就為自己創(chuàng)造出一個神。只要她關(guān)掉手機，所有ID 背后的人，再也不與她的生命發(fā)生任何聯(lián)系。她終究還是孤孤單單一個人。唯一與那個虛擬世界發(fā)生關(guān)聯(lián)的是快遞員。每天，快遞員好似從云端降下，將一個儲存某種信息的包裹塞到她的手上。

快遞員剛剛送來的兩盒快遞，一個是和田玉晴水手鐲，一個是條保山南紅瑪瑙手串。她打開珠玉盒，拆去塑料袋，剪掉標(biāo)牌，清水漂洗了下，凈布抹干，拿到臺燈下，面燈轉(zhuǎn)動手鐲和每顆珠子，仔細(xì)檢查是否有臟雜、裂痕、水線、棉點，再取出玉石專用手電筒，調(diào)到紫光燈，照了一遍，沒發(fā)現(xiàn)什么起熒光的酸洗或注膠痕跡，才用手搓揉玉石，感覺玉石肉質(zhì)的細(xì)度、潤度和脂粉度。盤玩了一會，上了一遍嬰兒油，拿個干凈塑料袋密封，重新裝到珠玉盒里，收進抽屜。她做這些事的時候，一直開著直播間，邊做邊聽直播小姐姐過貨，“遇見”玉友打招呼，就應(yīng)答兩下，看見合意的珠玉，就打下貨品價格，扣下貨。

直播間是二十四小時輪播，那個世界只有永恒的白晝。但她必須睡覺了。

她如臨大敵似的準(zhǔn)備睡覺。把貓抱進貓房，關(guān)上門窗、煤氣、水閥。洗漱，拍臉二十下，泡腳三十分鐘，梳頭五十次。打開電熱毯，拉上窗簾不留一點縫隙，將被子拉得平平整整，往枕頭上噴薰衣草香水，換上輕薄真絲內(nèi)衣……一切準(zhǔn)備就緒，她才躺進被窩，靠著床頭，翻看《魯濱遜漂流記》，等待困倦到來……

很長一段時間，她處于睡眠不足狀態(tài)。早上鬧鐘響過多遍，她才勉力睜眼，掙扎著下床，脖子僵硬，腦袋沉重，眼睛酸痛。拖著疲倦的身子去上班，整個白天，都是昏昏沉沉的。一個睡眠不足的人，眼神是迷惘的、游移的，看什么都模模糊糊，做什么都心不在焉，腦袋灌了鉛似的沉重，腳步卻如踩在棉花上一般輕飄飄，耳內(nèi)轟鳴如飛機起飛時的聲音。一張睡眠不足的臉，蒼白而憔悴，全身如一臺生銹的機器，哪哪都嘎吱作響，她盯著電腦、紙稿，卻一個字都看不進去，只想一頭栽下，趴在辦公桌上睡一會……喝咖啡，在咖啡起作用的兩三個小時內(nèi)，她才能略微清醒地做點事情；咖啡勁兒一過，腦袋又是昏昏沉沉的，渾身又沒力氣，只得一杯又一杯喝咖啡；咖啡喝多了，又沒胃口吃飯——假如不是怕餓死，最好飯也不吃，只喝咖啡……

讀了十幾頁《魯濱遜漂流記》，覺得睡意上來，她趕緊滑進被窩，將自己裹嚴(yán)實，巴望著今晚能飽飽地睡上一覺，第二天渾身松快、腦子靈活。但身子一挨著床，一閉上眼睛，各種幻象就如走馬燈似的閃現(xiàn)著，她心里數(shù)著一只羊，兩只羊……三百只羊……她又試著調(diào)整姿勢，仰躺，俯臥，左側(cè)臥，右側(cè)臥，哪個姿勢都不舒服——腦袋挨著枕頭，感覺脖子僵硬；將頭蒙進被子，呼吸不暢；頭放在被子外面，又覺得空氣冰冷——身子如烙餅般在床上翻來翻去，腦子卻越來越清醒……她索性拿出手機，想刷刷上新的電視劇，刷了一集，沒欲望也沒力氣看下去；便又去刷直播間，看直播過貨，賣和田玉的，賣翡翠的，賣水晶的，挖珍珠的，兜售化妝品、地毯、皮包的，一家家刷過去——深夜的直播間，如白晝一般熱鬧，主播依舊起勁地吆喝著，成千上萬如她一般沒睡覺的ID依舊“蹲”在直播間，搶貨、扣貨依舊如火如荼——這世界，似乎只有直播間不是死氣沉沉、倦怠困乏的?！巴叟叮@款真是絕絕子哦！”“我家是工廠直銷，自己加工自己銷售?！薄敖裉旆糯舐┡?，寶寶們不搶，虧大啦！來，聽好價格……”“鏈接已上！上上上！”她聽著直播間的喧嘩吆喝、插科打諢、調(diào)笑取樂，盯著屏幕中閃現(xiàn)的各樣珠寶、皮包、化妝品、瓶瓶罐罐、花花草草……直盯得眼睛酸痛、流淚，困倦極了，手機從手上滑落，似乎一倒頭就要睡著了……

夜深人靜，各種聲音尤其清晰。樓上也住著一個失眠者，掉在樓板的扣子，滾動的罐子，那人走出臥室，穿過客廳去衛(wèi)生間，拖鞋一路啪噠啪噠響過去，尿流撞擊著馬桶的聲音、馬桶沖水的聲音、水龍頭嘩嘩的水流聲。水龍頭沒關(guān)好，水一滴滴敲擊著洗臉盆，下水道汩汩聲像是人在艱難地吞咽……那人又啪噠啪噠拖著鞋子走回臥室，拖動椅子的聲音，一只拖鞋“咚”一聲掉落撞擊著地板，另一只卻奇怪地?zé)o聲無息……她似乎都能聽見樓上那人的呼嚕聲、隔壁鄰居的磨牙聲……她聽著貓在敲碗、在拍門、在磨爪、在扒貓砂，上矮墻時撞到木架，撞翻了一盆多肉；墻頭兩只貓隔著紗窗，發(fā)出敵視的低吼聲……更遠(yuǎn)的馬路上，呼嘯而過的摩托聲，嘩嘩嘩下雨般的汽車聲……晚歸人的咳嗽聲，開關(guān)鐵門時發(fā)出“砰砰”巨響，重重踩著臺階上樓，鑰匙劃過樓梯欄桿的尖銳得令人牙酸的聲音……鬧鐘嘀嘀噠噠跳動著秒針……深夜，她的耳朵如貓的耳朵一般靈敏，閉著眼睛，各種聲音幻成各種影像，在腦海中一一閃現(xiàn)，如她親眼所見。她越是對自己說“該睡了，該睡了”，就越是睡不著。

她終于爬起來，抓過安定、酸棗仁、褪黑素，隨便什么安神藥，就吞了下去。一兩小時后，在藥物作用下，她終于睡著了，卻做著奇奇怪怪的夢：

她和他相約在一個花園后門見。群山黑暗，白霜的月光照著她走的路，黑色樹影晃動在腳下。她坐著等，不知等了多久，他沒來，她就想：是弄錯門口了嗎？她繞著圍墻走，去找別的門。圍墻布滿荊棘，透過荊棘縫隙，看見對面門口，月光勾勒出一個黑色身影。是他嗎？她想鉆過縫隙，穿過花園，看清那個身影?？p隙太小，有刺，無論如何都鉆不過去。她繞墻走，想找大點的縫隙。突然，荊棘間劈開一條小路，她就沿著路走，赤腳踩著冰涼的土地、夜草、白霜般的月光，越來越接近那個身影……她赤著的腳觸碰到冰涼、柔軟、黏糊的東西。呀，滿地都是蠕動的鼻涕蟲。那個身影就在那里，要見到他，就得踩著滿地蟲子過去……

一種昏黃色調(diào)。既不是白晝，也不是夜晚，是永遠(yuǎn)的黃昏，一種發(fā)黃的、潮濕的黃昏，沒有燈，也沒有夕陽。不知在哪個城市，他駕著馬車，看不清面目，她坐在馬車?yán)?，抱著幾個珠寶箱。馬車順著街巷走，街巷一個人也沒，空空蕩蕩，兩邊是舊式樓板房，門窗全都關(guān)閉、落著鎖，感覺非常凄涼。每棟樓房邊上，又都垂掛著一盞嶄新的燈籠，各種顏色的燈籠，鮮艷色調(diào)與空空的街巷很不相稱，燈籠像鬼魅一般蕩來蕩去，卻沒有風(fēng)。他們似乎是要離開，要去遠(yuǎn)方，馬車駛過石板路，聽不見車輪壓路的聲音，也聽不見馬蹄聲，長長的街巷，彎彎繞繞，不知延伸到哪里。一路上，似乎發(fā)生了許多事，又似乎一件事也不曾發(fā)生，只是那樣昏昏沉沉、不分晝夜地走著。疲倦極了，還在走啊，走啊，像是在膠片中的行走……

在一個碼頭，他們等著上船，突然發(fā)現(xiàn)一張票班次不對，他去換票，她進檢票口。等了許久，她站得累極了，脖子僵硬，眼睛酸痛，他還沒來。她非常著急，在甲板上走來走去，心跳加速，呼吸不暢，卻不知道該找誰，也無法與他聯(lián)絡(luò)……他們是要去一座小島，傳說那座小島很美麗，很安全，有許多珍奇石頭。有一種寶石之王，是從太空掉落在島上的隕石，叫“天寶”，具有神奇的磁場，擁有一小塊天寶，就能激發(fā)人身上的潛能，具有超強智慧，充滿神奇力量，永不倦怠。船就要開了，他還是沒到，她急著要跳下船……

她和他手牽手，從島嶼的一座山中飄出來，白衣白褲，身子扁扁的，像兩片紙人。他們折疊的手，折疊的腿，輕盈擺動，輕巧越過島上的山石、樹梢、荊棘，飛過了波濤起伏的大海。他們手牽著手，像兩只風(fēng)箏般，飛到城市上空，那些水晶蜂巢般堆壓在一起的樓房，蚯蚓般扭曲的街巷、河流，甲蟲和長蟲般蠕動的汽車和火車，他們都輕盈越過了。黑藍(lán)色的夜空，沒有星星、月亮，只有他倆，她和他無聲對視著、笑著，冰涼的微笑月光般灑下來……

昨夜說的 今天都忘記了

一邊寫下 一邊就消失了

熟悉的你 面目模糊

兩個紙人 嘿嘿笑著

笑聲沒有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