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 秦羽墨
陳兵想去云南。他說如果生命只剩三天,死前一定要去一趟云南。王曼麗說,這個要求不高,可以滿足。陳兵之所以想去云南是因為看了《舌尖上的中國》,那是一部很紅的美食紀錄片,里面有很多來自云南的蘑菇,它們長得十分美麗,味道十分可口,只可惜,離所在的城市太遠,要坐飛機才能抵達,坐飛機得花不少錢。
關于那次出行,雙方有著充分而各不相同的理由。
飛機向南而去,大塊大塊的云堆在機窗外,雙腳懸空的狀態(tài)讓陳兵覺得自己像一個漂浮的氣球,他終于把自己放飛了。在白天坐飛機,俯瞰大地時,陳兵腦袋里播放起《舌尖》的背景音樂,一想到蘑菇,他就好像聞到了它們的香味,胸口劇烈起伏,快喘不過氣來了。視美食如生命的他從未想過會娶一個完全沒有手藝的女人,他覺得,這可能是他這輩子所受的最大的欺騙。一想到每天在家吃豬食,陳兵就非常難過,他決定這回出來把身上的錢花光。前天老家來電話說,住在上屋的陳滿生死了,死后眼睛被老鼠偷去一顆,進棺的時候連件像樣的衣服都找不到,銀行賬戶上卻存著十幾萬。陳滿生撿了一輩子破爛,也穿了一輩子破爛,存的錢一分都沒來得及花。想到這他突然從座位上站起來。你們知道么,我是一個窮鬼,我坐飛機就是想來云南吃一頓好的,吃一頓蘑菇。飛機上的人對他的古怪行徑居然一點也不驚奇。他們一邊笑,一邊饒有節(jié)奏地附和著拍巴掌。我們都是窮鬼,我們來云南只是為了吃一頓蘑菇。吃一頓——蘑菇。蘑菇蘑菇蘑菇。聲音像在合唱。乘務員笑了起來,他們覺得陳兵講了一個逗人的笑話,所有人都應該感謝這個笑話,他讓飛機上緊張的氣氛變得輕松活潑。
大理古城每家店門口都擺滿了蘑菇,它們姿態(tài)萬千,五顏六色,清洗干凈之后顯得妖嬈無比,絕大部分蘑菇陳兵都叫不出名字,叫得上名字的,也沒吃過,他只在電視上見過它們的樣子。在電視里,它們從大山深處被人刨出,然后運到千里之外,經過廚師之手擺上華麗的餐桌。陳兵覺得,讓蘑菇跑那么遠的路,實在是對食材的不敬,現(xiàn)在,它們不用那么辛苦了,他站到了它們跟前。在這么多館子,吃哪一家,似乎都是對其他館子的不忠,這讓他感到為難。
在云南的幾天,陳兵每天都要吃蘑菇。油煎,碳烤,燉鍋,變著法子來。時間充足就挑選環(huán)境好的,來不及了,隨便進一家路邊店,味道都不錯,大店有大店的格調,小館有小館的風味。麗江一頓,昆明一頓,大理兩頓,在和順也吃了,每天必不可少。
吃得最痛快的兩頓是在巍山。
巍山距大理兩小時車程。兩個人先坐長途汽車,然后又倒了兩趟公交,才抵達巍山古城。因為沒有高鐵,來巍山的人很少,街上游客稀稀落落,相對于大理的熱鬧,這個地方像酒桌上遺忘在一邊的陪客,多少有些寂寞。巍山離旅游黃金區(qū)有一段距離,物價相對就較低。從泥城出發(fā),飛往昆明前,陳兵不知道中國有巍山這么個縣,更不知道,縣中心有保存完好的古城,是一位云南朋友極力向他推薦的。
陳兵喜歡巍山。這里的天是純粹的天,地是純粹的地,百姓也是純粹的百姓,不像大理和麗江,完全被旅游業(yè)綁架了,眼里只有錢。古城處在鬧市中心,四周卻無一座高樓,當?shù)匾?guī)劃不準亂建,人走在巷道之中,視野開闊,抬頭只有藍天白云。斑駁的土墻,褪色的青磚,一直那么斑駁著,褪色著,沒有刻意的翻新和加固。古老院子里還住著世居于此的原住民,一日三餐,家常便飯,他們的生活卻絲毫未被旅游開放打擾。泥城所謂的古鎮(zhèn),每塊磚頭都是新的,“新修的古城”,陳兵毫無興趣。
住的地方很好,又大又便宜。兩百塊錢的單間,有大陽臺,寬敞的榻榻米,還配備書架和懶椅。陳兵說,我覺得我可以在這兒住一輩子。王曼麗說,當初你也是這么說泥城的,說泥城地方小,節(jié)奏慢,小日子安逸,適合虛度年華。陳兵說,泥城不是不好,是呆得太久,任何地方呆久了就讓人厭煩,空氣都熟悉得可怕,我希望去一個地方,誰也不知道我,誰也不關心我,任何人都不比鄰居更了解我。王曼麗說,如果有個狐貍精作陪就更好了。陳兵看了王曼麗一眼,沒回話。
把住處安排好,兩人出來覓食。真舊啊,店鋪少有外表華麗的,最多掛幾盞燈籠,貼一副對聯(lián)。黃土灰墻,陳舊的瓦片,他們有意保持老城的古樸,這種感覺很好,同時也給他們出了一道難題,他們無法從裝潢確定哪家館子味道好。時間還早,剛過十一點,王曼麗說,人這么少,跟進了鬼城似的。陳兵見有家院子木門上貼著“騎鯨”二字,兩邊的對聯(lián)白紙黑字,紙有些褪色,字也殘缺不全,看得出是一副挽聯(lián),這家不久前應該辦過喪事。陳兵感覺一股涼意來襲,他好奇,店家為何毫不隱晦自己的身份??戳艘幌抡信?,店子名叫 “老二飯莊”,通過門縫往里瞧,里面有一個很大的院子,角角落落種滿各種綠植,當中有一口老井,井旁擺了兩把長木凳以及五六個稻草編織的蒲團。環(huán)境不錯,陳兵抬腳走了進去。
店家沏來兩杯紅茶,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話問他們從哪來,吃什么。王曼麗說,有什么吃什么。這可難住我了,我們這里好吃的太多了,聽口音你倆是外地人吧?第一次來巍山?陳兵走到廚房門口看了看,大冰箱里有松茸、綠頭菌、樹花和很嫩很嫩的絲瓜秧,他還看見一個塑料袋,倚著墻腳靠在那,問是什么。店老板說,你真有眼光,這是雞樅,剛從山上撿的,泥都沒脫,別人提前預定的,你們要的話,我勻一點出來。陳兵說,非常感謝,剛才說的那些也都點一份,小份的,一樣來點,嘗嘗鮮。店老板一聽,笑得合不攏嘴。
吃到一半,陳兵才想起要喝杯啤酒。兩個人又添了一盤涼拌絲瓜尖,放開喉嚨對飲。他們一共喝了六瓶,陳兵四瓶,王曼麗兩瓶。王曼麗酒量比陳兵大,但肚量不夠,喝白酒行,啤酒就比不過他。四瓶啤酒下肚,陳兵站起身去放水。放完水回來,醉眼朦朧地問店家,山上有蘑菇采么?店老板說,有,去的話我?guī)湍銈児洼v車,很便宜的,三十塊錢送到山門口,你們要注意,別到太深的地方去,山里有蛇。店老板又說,你們這時候來巍山是來對了,現(xiàn)在蘑菇最多,路也比春天好走,巍山是道教名山,上面有很多道觀,聽說道士們光吃蘑菇就能活一百歲。陳兵說,沒準不吃會活得更久呢,修道成功了吃空氣都行。也有運氣不好的,我二叔去年就吃蘑菇死了,店老板說這話的時候,露出輕描淡寫的笑容,他已經八十有余,吃蘑菇去了,還可免去不必要的痛苦。陳兵想起院子外面的白對聯(lián),他二叔怎么那么不小心,竟然吃蘑菇吃死了,是噎死的,還是中毒?話到嘴邊又憋了回去。
那天下午,他們在山上采到很多蘑菇,把兩個塑料袋裝滿了。
爬到山頂兩人出了一身汗,他們在一棵被雷劈過的老樟樹下坐了下來。抬頭遠眺,但見浮云朵朵,群山跳躍,涌動的滇西山脈綠得養(yǎng)眼,唯有被雷劈過的樹枝,黑黢黢的,燒得只剩半截,像一截斷臂,無助地向天空杵去,而身后,是萬丈懸崖。陳兵吆喝了一聲,谷底回音不絕,他伸長脖子看了看,心想,如果從這里跳下去,下面會不會別有天地,像《神雕俠侶》里的斷腸崖,金庸讓小龍女一個人在下面生活了十六年,當然,最有可能是摔成十八塊,連完整的尸身都找不到,金老先生已經走了,沒有誰會為他虛構一個安全的谷底。陳兵發(fā)現(xiàn),屁股下坐的那塊石頭,也被雷劈了,切得整整齊齊,兩個人坐在離懸崖不到五十公分的地方,各自喘氣。
王曼麗問,她長得如何?陳兵說,一般。王曼麗說,我想看看,看看那個狐貍精到底長得怎么樣。陳兵說,什么狐貍精,別說得那么難聽,就個朋友。王曼麗說,就是狐貍精。陳兵說,別看了,沒啥好看的,沒你漂亮。王曼麗說,不要騙我,我還不知道你。陳兵說,真的不好看。王曼麗說,你再說一次試試,信不信我從這跳下去。陳兵說,不知道手機里有沒有照片了,你坐過來一點,那里太遠了。我就在這里看,你把手機打開。陳兵只好把手機打開,別說,還真有一張。王曼麗說,看吧,你果然還存著她的照片。陳兵說,是你自己要看的。王曼麗說,把手機給我,我看不清。陳兵說,坐過來點就看清了。王曼麗并沒聽從他的話挪動身體,陳兵伸手想把她摟過來,王曼麗警覺地挪得更遠了。她的短發(fā)被大風吹得高高飄揚,像一面黑色的旗幟,額頭上汗跡未干,側臉看去樣子很是嫵媚。陳兵覺得,王曼麗還是生氣的時候好看。她湊近瞄了一眼說,原來是只上了年紀的狐貍,比你都大吧,長得還真不怎么樣,看不出你還是個姐姐控。她接著又說,如果是一個貌若天仙的小年輕也就算了,這樣的女人你到底喜歡她哪一點。陳兵以為王曼麗會跳下去,然后,他緊隨其后,這個選擇對他并不難。沒想到千鈞一發(fā)之際,王曼麗站起身拍了拍兩邊的屁股蛋,驕傲地從石頭上走了下來。
半下午,陽光適中,山谷里的風吹出了春天的感覺,陳兵打了個激靈,撿了那么久蘑菇,又坐了一陣,他感覺身體里的酒精徹底散發(fā)掉了。
兩個人談了七年,這是雙方約定的時間。他們害怕七年之癢,同學群里,有幾個人剛結婚,立馬又離婚。他們覺得,談七年,如果七年都能熬過去,可以忍受對方,那就結婚。他們認為,這是一個完美的時間約定。
他們說好了,絕不離婚,除非其中一個死去。
他們并沒離婚,也沒有誰死去,但他們出了岔子。準確地說,是陳兵出了岔子,這個岔子不大,但也不是很小。他和那位女士走得比較近,彼此欣賞對方,聊一些雙方感興趣的話題,包括跟身體、精神密切相關的隱秘。那位女士王曼麗聽說過,是他們藝術圈的人,她從來不跟那個圈子的人交往,所以也就沒見過她。陳兵也沒見過,只通過微信視頻。兩個人是在微信群里認識的,聊得熱火朝天,然后,像磁鐵一樣吸在了一起。他們并沒發(fā)生肉體上的接觸,在王曼麗看來,這更嚴重。陳兵竟然在這么短的時間內,對另外一個女人表達了愛慕之意,精神愛慕比身體交流更可怕。陳兵的手機沒設密碼,跟他的人一樣,光明磊落,無秘密可言。王曼麗以前從不查看他的手機,女人的直覺讓她覺得陳兵那段時間不正常,精神過于亢奮,面色過于紅潤。等陳兵躺下,她在黑夜里打開他的手機,兩個人一個月來的對話記錄,明明白白,一字不漏地呈現(xiàn)在王曼麗眼里。那時候,他們結婚不到半年。
陳兵從未想過離婚,但這由不得他。他也從未想過愛上別人,這也由不得他,他似乎真愛上了那個人,從那些有來有回的甜蜜語句看,他們應該是相愛的。問題是,他既沒做好離婚的準備,也沒做好死的準備,而且他也不知道那算不算愛。什么準備都沒有,為什么要這樣,王曼麗問,你給我說說看。愛,用不著準備啊。這個回答讓王曼麗感到絕望。陳兵沒想到自己會說出這句話,他也是在說出口之后,才聽到的。王曼麗說,那你去死吧。陳兵說,好的,就去。
你們什么時候好上的。不知道。你真的愛她么。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你很惡心。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是不是也不知道怎么去死。陳兵說,確實不知道。陳兵的表現(xiàn)讓王曼麗很憤怒。王曼麗的脾氣一向很好,說話輕言細語,像舊時的大戶小姐,給人一種彬彬有禮的感覺,是一位標準的軟妹子。很長一段時間里,陳兵覺得她的聲音比她嬌俏的容貌更討人喜歡,只要一張口,他就失去抵抗力,完完全全順從下來。
兩個人把蘑菇提到老二飯莊,店老板說,他們采的多是毒蘑菇。把有毒的剔除,能食用的不到零頭,不過,也足以弄一碗鮮湯了。被丟棄的毒蘑菇個個色彩妖艷,尤其是鵝膏菌,嬌滴滴的,像靦腆的小姑娘。嗯,嬌滴滴,靦腆,陳兵蹲在地上看了很久。最毒的一種是有巨大傘蓋的蘑菇,傘蓋上布滿白色斑點,據(jù)說,人吃下后,不死即殘。陳兵從地上拾起大傘蓋,舉過頭頂問,所謂非死即殘,到底吃多少會死呢,一口下去就完了?店老板說,不知道,祖輩傳下來說不能吃,肯定就不能吃,誰活得不耐煩了吃這?
店老板給兩個人做起了蘑菇科普。他說,蘑菇中毒情況復雜,除了種類,還跟季節(jié)、氣候以及人體狀況有關,有的當場掛了,有的能扛幾個小時或者好幾天,甚至幾個月以后才出現(xiàn)肝衰竭的跡象。陳兵問,蘑菇中毒是不是很難受?當然難受了,頭痛,嘔吐,直接暈過去算是好的,啥感覺沒有,等于做了場夢。陳兵說,太造孽了,閻王爺臉色不好看。店老板說,云南每年都有人吃蘑菇中毒,大家還是要吃,吃到毒蘑菇,只能怪命不好。王曼麗問,陳兵,你命好么。陳兵說,肯定好啊,不然能娶到你。店老板笑了起來,大兄弟很會哄老婆。
吃完飯,兩人到老城遛街。
黃昏降臨,空氣中添了一些微涼,城墻四腳堆滿蛐蛐的叫聲,像另一種空氣,將他們緊緊包圍。夜沒完全黑下來,闌珊的路燈背后是幽藍藍的天,街上偶有三五個人扎堆閑聊,倒扣著竹簍,在背面擺棋盤。兩個人漫無目的走著,王曼麗問,她是怎樣的人?陳兵說,不好說。妻子說,她肯定有什么特別吸引你的地方。陳兵說,讓我想想。想了一會兒說,沒有。怎么會沒有,沒有你怎么跟人家說那種話?陳兵只好說,跟當初遇見你的感覺差不多。王曼麗問,那叫沒感覺?陳兵說,但也不多。王曼麗又問,不多是多少?陳兵問,一定要說么?王曼麗說,一定要說,非說不可。陳兵說,可我想不出來,你讓我怎么說。王曼麗說,想不出來就多想想,你應該有很多理由才對。陳兵又想了一會兒說,照你這么分析,我和她志同道合?王曼麗說,志同道合還不夠,光這一點不可能讓一個男人背叛新婚妻子。陳兵說,還不夠?王曼麗說,不夠,至少是紅顏知己,你們聊的那些內容從來沒跟我說過,你從來沒跟我說過那種話。陳兵說,那可能就是紅顏知己了。王曼麗說,我呸,還紅顏知己,那你怎么不去找她。陳兵說,是你叫我說的。王曼麗說,我叫你出軌了?陳兵說,沒有。王曼麗說,那不就對了,沒有誰逼你,是你自己招供的,你就是下賤。陳兵說,我沒出軌。王曼麗說,什么叫出軌你知道么,說說看。陳兵說,不知道,你這是跟自己過不去。王曼麗說,我沒有跟自己過不去,我是跟你過不去。陳兵說,你就是跟自己過不去。王曼麗說,就算我跟自己過不去,關你鳥事。她喉嚨哽咽,陳兵低頭不語。
過了一會兒陳兵說,她家挺窮的,高中只讀了一半,就出門打工了。王曼麗說,我小時候住的也是土磚房。陳兵說,不過她看起來氣質高貴,一點不像農村人。王曼麗說,我個子并不矮。陳兵說,最關鍵,人家有理想。王曼麗說,那玩意誰沒有,就像月亮,白天也是有的,只是你沒發(fā)現(xiàn)。這事陳兵早就明白,早年在鄉(xiāng)下老家放羊,下午經常一個人欣賞東山上的月亮。說到這里,陳兵抬頭看了看天,天上沒有月亮,星子也不見一顆,他感到了陣陣寒意,夜色像寒氣一樣,襲擊了他們。
當年,陳兵獨自來泥城,舉目無親,沒有攀得上的關系,除了寫幾篇文章,沒有任何過人之處,工作換了好幾個,一直沒穩(wěn)下來。他總是租最便宜的房子,為了省錢,下班再晚都自己做飯?;旧厦繐Q一次工作,就要搬一次家,他對家的概念在一次又一次的不斷搬離中變得可有可無了。直到遇見王曼麗,情況才好轉。那時候,他的目標很卑微,也很具體,希望在城里有一套自己的房子,不管大小,也不在乎環(huán)境,是自己的就行。兩個人埋頭苦干,一切有了起色,買房已經在望。但他們依然節(jié)儉,住在遠離城中心的郊區(qū)。
那地方叫“他鄉(xiāng)別業(yè)”,是私家院子,打理得比較好,掛個牌子出租,城市邊緣多的是那種宅院。離上班的地方有點遠,每天早出晚歸,但日子安穩(wěn),內心也就妥帖。在山里長大的他們,對于靠近鄉(xiāng)野的生活有著與生俱來的好感,如果不是出了那事,他們現(xiàn)在可能還住在那里。
“他鄉(xiāng)別業(yè)”的房東,是個熱情的老太太,隔三差五從院子里掐一把青菜送給他們。喊她老太太,其實也就五十多歲。老太太說,年輕人在外面不容易,下班回來,菜市場都關門了,吃都沒個著落,我兒子在上海做事,跟你們一樣,我要是沒在,要蔥要蒜,盡管到園子里拔。陳兵不喜歡他的蔥和蒜,他更喜歡隔壁院子。
隔壁也是一個私家小院。陳兵特別喜歡園里的田三七,它們長得茂密非常,濃綠的一團,陽光暴曬之后,發(fā)出陣陣藥香。草木的芬芳之味從窗戶里吹進來,夏天聞著特別提神醒腦。陳兵從事文字工作,清新醒腦的氣味有助思維運轉。他連盆都準備好了,去問老頭要,哪怕買也行。老頭很倔,也很吝嗇,堅決不給。于是,陳兵讓王曼麗去,以為女同志會好說話一些,結果還是吃了閉門羹。陳兵很想趁老頭不注意的時候,溜進園里順一蔸,可他家院子門口永遠蹲著一條兇猛的大黃狗。
陳兵不明白那東西為什么長得那么好,更不明白,老頭為何對一蓬草嚴苛看管。田三七他不是沒見過,只有他的綠成了油亮的黝黑色,像白天里的一道暗光。難道是因為兩個人深夜弄出的美好聲響,打攪了老頭,也打攪了他將近四十還未出嫁的女兒?舊式房子,房門底下留有一條大縫,不隔音。倔老頭的女兒,鄰居們喊她桃花,長得挺漂亮,帶著一副粗框眼鏡,走路斯斯文文,不管遇見誰,都朝來人笑笑,然后低頭走她的路。聽房東說,五年前她被一個男的騙了,受傷之后再沒談過戀愛,迄今未婚。據(jù)說,這位斯文的老姑娘很會歇斯底里,誰要是觸及她的神經末梢,后果會很嚴重。陳兵從未見過,也未親耳聽到過,他覺得那很可能是外界不懷好意的臆測。
陳兵說,我喜歡鄰家院里的那蓬草。王曼麗說,那我晚上去偷。陳兵又說,鄰家的桃花我也挺喜歡。王曼麗說,老娘明天提刀剁了那個妖精。
那天,他們下班回來,發(fā)現(xiàn)隔壁院子來了一群警察,五米開外拉出一條很寬的警戒線。兩個人擠在人群中看熱鬧,警察從菜園深處挖出一副完整的人體骨骼,位置就在那蓬田三七底下。難怪長得那么茂盛,原來是吃人肉長大的。七嘴八舌的議論中,他們聽出事情的大概。那副骨骼是桃花的前男友,他是外地人,在泥城熟人少,失蹤五年,沒引起外人注意,沒有人前來找他,以至現(xiàn)在才破案。據(jù)說男人是被桃花的一缽雞湯毒死的,田三七燉土雞,外加一包毒鼠強。理由是,男人在外面劈腿。等桃花父親回家,男人已死去多時,他只好替女兒隱瞞,幫忙埋尸菜園。
陳兵說,田三七燉土雞很好吃的,你沒吃過吧。王曼麗說,沒吃過,想必味道很好,不然怎么放了毒都嘗不出來。陳兵笑呵呵地說,你要是做出那么好喝的湯,就算有毒我也一口不剩全喝完。王曼麗說,你不怕死?陳兵說,怕呀,怎么不怕,天底下誰不怕死呢,但要是死在你手里,那也算死得其所。當時,他們處在熱戀之中,什么誓言都敢發(fā),什么甜蜜話都敢說。陳兵記得自己煞有其事地向王曼麗表白,小麗啊,我這人沒耐心,也沒什么本事,不會做表面功夫,唯一能做的就是為你去死,這個世上除了我,誰也做不到這點。王曼麗聽了感動得眼淚直流。
后來,他們就搬走了。
一想到隔壁埋著個被情人毒死的男子,陳兵渾身起雞皮疙瘩。愛,就是你恨他,卻又無法離開他。離不開怎么辦?那就把他毒死,埋在跟前,日日為伴。王曼麗說,殺都殺了,如果是我,就埋在大門口,每天出門踩上一腳,那才解恨。陳兵說,嘖,要不要那么狠。王曼麗瞪了他一眼,對說話不算數(shù)的人,就要狠點。陳兵說,媳婦啊,咱要享受愛情,但絕不輕易相信它,懂得他們所說的各種道道,但絕不受其蒙蔽,我們絕不能相信謊言,但一定要懂得聆聽,懂得接受來自謊言的恩惠。如同這人間情事,我們也要懂得享受,但萬不可沉迷。陳兵嬉皮笑臉補充了一句。王曼麗說,不,做人要表里如一,明明沉迷的是你,享受的是我。陳兵說,現(xiàn)在就讓你好好享受。那時,他們隨時都產生美好的沖動,然后用身體填充對方。健壯而充滿活力的身體,讓他們的日子無比充實。
到底誰在享受,誰在沉迷?這個問題,兩個人一直爭論不休。每次爭吵的時候,他們都以一場愛情遭遇戰(zhàn)結束。戰(zhàn)爭的慘烈程度取決于雙方分歧的大小,爭得越兇,戰(zhàn)爭就越持久,毀滅性也就越大,直至力竭,誰也不能發(fā)起進攻為止。
現(xiàn)在,他們正處在戰(zhàn)爭的邊緣。這是一個很好的作戰(zhàn)之地。小旅館環(huán)境雅致,遍布綠植,芭蕉密林中有溪水流過,可展開伏擊戰(zhàn)。房間里所有東西都是暖色的,燈光綿軟,伸手可握,床鋪干凈,按下去,彈性恰到好處,榻榻米的長度足以把兩具身體擱在上面。
王曼麗說,要不你一個人回去吧,我在云南住幾天。陳兵說,你媽不是下周來泥城么,你不回去,怎么跟她說。王曼麗說,你就告訴她,說我死了,她的寶貝女兒被狼叼走吃了。陳兵哎了一聲,不知道如何把話接下去。
這時候,來了個電話,用很溫柔的聲音問,在干嘛呢。陳兵說,在外面有事。那邊呀的一聲,有什么事啊,說來聽聽。陳兵趕緊把電話摁了。王曼麗說,還真是東方不亮西方亮啊。陳兵說,東方不亮,西方也不是太亮。王曼麗說,亮你媽。陳兵說,你總不能讓我屏蔽一切,連朋友都不做了吧。妻子說,你想做啥就做啥。陳兵又哎了一聲。王曼麗大口大口地喝茶,等了很久,她拉開窗簾,對著外面說,天真黑啊,這么黑的天,沒有月亮,連星星也沒有一顆。陳兵說,是啊,怎么連星星都沒有一顆呢。
從云南回來,陳兵總想起各種蘑菇,他發(fā)覺那些蘑菇的味道和進嘴時不一樣了,現(xiàn)實和記憶差異讓他忘了它們真正的滋味。但生活已被打斷,說不清道不白,到底是怎么個斷法,畢竟,他們既沒離婚,也沒哪個死去。王曼麗不再嘮叨那件事了,似乎它從未發(fā)生過,他們從未有過什么誓言,或者約定,她依然安靜地上下班,跟同事逛街聊天,性格平和,一如往常。陳兵覺得王曼麗有些不正常,這個不正常就在于,她表現(xiàn)得過于正常了。陳兵投入到世俗而瑣碎的生活中,像機器一樣按部就班地運轉著,不和沒必要的人聯(lián)系,也不再眺望遠方的事物,跟泥城絕大多數(shù)人一樣,平庸而務實。
已是冬季。那天,陳兵下了班,騎著小電驢往家趕,經過時代廣場時,看見廣場上空紅旗招展,熱鬧非凡,各色塑料敞篷一個接一個把廣場撐滿了。廣告牌上,醒目的字寫明了,是冬季農產品博覽會。泥城每年都會組織農博會,天南海北各種山貨海貨云集而來,方便大家囤購東西過冬。陳兵把小電驢停在路邊,想看看有什么可買的。他一進去就看到了一排賣云南山貨的鋪面,那些鋪面集中在一塊,屈指一數(shù),有十幾家。昭通天麻、文山三七、薄皮核桃、野藤椒、西雙版納的普洱茶以及各種蘑菇,應有盡有。陳兵覺得很多東西都值得買,尤其是從山上采來的野蘑菇,平時市場上碰到的盡是假貨,農博會上的東西相對可靠一些。他捧起一把蘑菇,俯下身去,湊近了鼻子聞,曬干的蘑菇散發(fā)著熨帖的香味,瞬間把鼻腔填滿了,好像已經飽餐一頓。確實好,它們沒有切蔸,腿桿子還沾著細碎的泥土。賣家說,這些蘑菇沒沾水的,從山上采來后,直接曬干,以保證原汁原味。
各種各樣的蘑菇,真多啊,上回在云南見的,不及此中零頭。干蘑菇,不像新鮮的分好類賣,它們是大雜燴,各種蘑菇混在一起,一律三百塊一斤。陳兵覺得價格有點貴,用手機在網上查了一下,發(fā)現(xiàn)這已經是優(yōu)惠價。根據(jù)往年的經驗,農博會掃尾時,所有東西都會打折,商家寧愿賤賣也不會把貨物裝上車帶走,來回路費太貴。只不過,等到那時,自己看上的東西很可能被人搶光了,畢竟好東西人人都喜歡。陳兵決定過兩天再來看看,伺機而動,農博會有一個禮拜呢?;氐郊?,陳兵發(fā)現(xiàn)窗臺上放著一袋干蘑菇,是王曼麗從農博會買回來的。王曼麗說,今天請你吃蘑菇。陳兵有些意外,她很久沒主動討好自己了。今天是什么好日子?他想了想,既不是他的生日,也不是王曼麗的生日,更不是結婚紀念日。王曼麗白了他一眼,沒好日子就不能吃點好的?
王曼麗手藝還是那么差勁,但蘑菇原材料好,無論清炒、悶燉,鹽放準了,都好吃。她清炒一份,放了花椒和大蒜,又做了一份干鍋臘肉,滿屋子的蘑菇香,快把房頂掀翻了。菜端到桌子上,王曼麗說,陳兵,我們是不是該喝點。陳兵說,是很久沒喝了。王曼麗是很能喝兩杯的,當年,他們就是在朋友聚會的酒桌上認識的,只不過,兩人在一起后,他不準她再在外面隨便喝酒了,想喝的時候,陪她在家對飲,喝到微醺,借著酒勁占領對方。他們已經很久沒這么操作了。對于這個建議,陳兵十分高興,想不到拒絕的理由。兩人喝光一瓶武陵酒,大汗淋漓地占有對方。完事后口干舌燥,搶著倒水喝,什么都沒收拾,就鉆進被窩睡覺去了。
到后半夜,陳兵醒了,被凍醒的。他伸手,沒抓到被子,去推王曼麗,邊上空空如也,開燈一看,只見王曼麗和被子一起滾到了床腳。他感覺腦袋很沉,暈乎乎的,胸口也很悶,呼吸有些費勁,伸手摸了摸額頭,有點燙。躺在地上的王曼麗打擺子一樣哆嗦著,凍成那樣,居然沒醒。陳兵用力搖了幾下,她才醒過來。陳兵把人和被子一起抱到床上說,王曼麗,我倆喝過頭啦,著涼感冒啦。王曼麗恍恍惚惚地說,原來是感冒了,難怪這么冷,腦袋也疼,兩個人在家喝成這樣真丟人,千萬別在外面說。
客廳中間的小方桌上杯盤狼藉,陳兵的黑色華為躺在無人收拾的臟碗中。陳兵穿好鞋,去拿手機,點開來看,是凌晨四點。家里沒有感冒藥,這個點只能熬著。
天一亮,陳兵下樓到藥店買了頭孢和999牌感冒靈顆粒,兩個人分別吃下。吃完藥,王曼麗繼續(xù)上床睡覺。陳兵也想睡,卻怎么也睡不著。他覺得腦袋短路,陣痛不已,越躺越難受,便強打起精神,從床上下來,打開電腦準備看電影。前不久他下了很多電影,一部都沒來得及看。他打開了一部韓國導演金基德拍的電影,叫《春夏秋冬又一春》,說的是人幾個階段的生命欲望??吹揭话?,他發(fā)現(xiàn)女主角留著王曼麗一樣的短發(fā),并且有一對像她一樣沉重的胸前之物。陳兵按了暫停鍵,說,王曼麗,你也起來看吧,這個電影很好看,看完電影說不定感冒就好了,看電影最容易打發(fā)時間了。王曼麗說,真的好看么?陳兵說,好看,騙你是小狗。于是,王曼麗也從被窩爬出來,不過,她說,我要睡著了你可別弄醒我。陳兵說,知道了。她好像料到自己會睡著,看了不到一刻鐘就靠住陳兵肩膀上把眼睛閉上了。睡眠是一種比感冒更嚴重的傳染病,陳兵記不起自己是什么時候睡著的,等他醒來,暴風影音軟件已自動關閉,電影早放完了。他趴在電腦桌前,胳膊被腦袋壓得麻木發(fā)疼,不過清醒了不少,看來電影比藥物管用。王曼麗吃完藥,一直在睡,足足睡了一整天,醒來后問的第一句話是:陳兵,我們還活著?
那天他們沒去上班,打電話向單位請了假。
因為感冒一場,陳兵覺得那頓蘑菇吃得不夠帶勁,盡管吃的時候味道很好,回憶起來卻涼意嗖嗖,脖子里盡是冷風,這就過于馬虎了。他是一個完美主義者,對吃尤其如此,要么一切,要么全無,吃要吃得盡興,扎扎實實捅到胃的頂點。陳兵說,下次吃蘑菇不喝酒了,要喝就喝啤酒,跟云南時一樣,白酒好像跟蘑菇不搭。王曼麗說,知道了,接著又說,好東西要留到好時候,剩下的蘑菇過年再吃吧。陳兵說,好東西不應該想吃就吃么?王曼麗說,想吃就能吃得到,那么容易,還能叫好東西?陳兵說,哦。
他們在老家過的年,然后回泥城上班。大年初六回來,街上多半店子還沒開張,行人很少,泥城這樣的三線城市,往上數(shù)三代,全是從農村來的,一過年都回老家了,剩下一座空城。這時候上班基本是輪班,或者直接在家里上,有什么事打電話聯(lián)系?;啬喑呛?,兩個人一直吃從鄉(xiāng)下帶來的菜,吃了幾天,陳兵才想起還有大半袋野山菇沒動。陳兵讓王曼麗把蘑菇拿出來。王曼麗說,蘑菇好像受潮了,有長霉的跡象。陳兵說,不會吧,讓我看看,春天還沒開始呢,天這么冷,怎么會長霉。王曼麗說,你看,塑料袋上有個破洞,濕氣可能是從這里進去的。陳兵打開袋子,看了看那些蘑菇,顏色似乎是有變化,但也不確定。陳兵說,應該沒關系吧,用開水泡泡,消一下毒,炒的時候,讓熱油多滾半分鐘,什么霉菌都殺死了。王曼麗卻很猶豫,對陳兵的說法表示出某種不信任。她說,你確定能吃么,吃死了怎么辦?陳兵說,你要是死了,我絕不獨活。王曼麗問,真的假的?陳兵說,你要是怕冷不想動,今天我來做菜。她又問,萬一死的是你呢?陳兵說,如果那樣,你的機會就來了,可以找個更好的。
那頓蘑菇炒得很香,除了蒜末,陳兵還放了青花椒,他喜歡花椒爆炒之后透出的濃烈氣味,新鮮蘑菇最好是燉湯,干蘑菇必須下重油。吃下去沒多久,陳兵的腦袋開始犯暈,他感覺渾身乏力,胃部有強烈的嘔吐感。邊上的王曼麗面色灰青,一臉死相,說話的時候,眼皮都抬不起了。陳兵說,我們像是中毒了。王曼麗說,我們就是中毒了。陳兵說,趕緊去醫(yī)院,不然會死掉的。王曼麗說,你剛剛還說愿意陪我一起去死。陳兵說,但我不想看你這么痛苦。
小區(qū)離武警醫(yī)院很近,那個醫(yī)院在泥城以治療燒傷、骨折以及食物中毒、被蛇咬等各種疑難雜癥著稱。兩個人在醫(yī)院灌了一杯又一杯溫開水,然后躺在一邊打吊針。并排躺著。陳兵想起“老二飯莊”大門兩邊的黑白對聯(lián),說,沒想到食物中毒這么難受,要是有人用這種方式自殺,腦子肯定有病。王曼麗說,我感覺腦袋里在煲一鍋粥,咕嘟咕嘟的,腦髓快被煮熟了。陳兵說,從樓上跳下去都不會這么疼。王曼麗說,你又沒跳過,怎么知道不疼?陳兵說,你也沒跳過,怎么知道會疼?王曼麗說,腦袋開花了能不疼?陳兵說,腦袋開花了還知道疼?
醫(yī)生走過來說,你們居然還有心思吵架,快說說情況吧。陳兵說,沒什么情況,要么臘肉壞了,要么蘑菇壞了,二者必居其一。醫(yī)生說,思路這么清晰,看來沒什么大問題。陳兵說,還沒大問題,腦袋疼死了。他告訴醫(yī)生,他們只是吃了一頓蘑菇炒臘肉,就成這樣了。醫(yī)生取了胃液去檢查,并沒查出確定的結果。醫(yī)生和他們一樣,只是知道屬于食物中毒,具體什么毒,就無法說清了。我們的科技水平還沒發(fā)達到這種水平,醫(yī)生說,八成是蘑菇,地球上的蘑菇種類千千萬,要是受潮發(fā)霉,附在它們身上的霉菌更是數(shù)不清,為什么蛇毒和蘑菇毒難治,死亡率那么高,就在于它們種類太多了,短時間無法對癥下藥。照醫(yī)生的囑咐,不管哪樣東西出了問題,以后都不能吃了,蘑菇和臘肉都扔掉。打完吊針,兩個人身上失去的力量慢慢又回到了原來的位置。
陳兵想知道到底是蘑菇長霉了,還是臘肉壞了,或者毒是從其他什么地方來的。他把臘肉從廚房墻上取下來,和蘑菇一起拿到太陽底下仔細觀察。那掛臘肉看起來不太干凈,有幾塊暗綠色的東西貼在表面,當然,也可能本來就是那樣,臘肉的顏色是很難確定的。蘑菇看起來跟前些天區(qū)別不大,但摸上去有點軟,不知道是不是真受潮了。
陳兵問,你覺得呢王曼麗。王曼麗說,不好說,你覺得呢。陳兵說,我要確定一下,到底是蘑菇長霉了,還是臘肉壞了,這回你別動。為方便篩選排除,他單獨炒了一盤臘肉和一盤蘑菇。聞著香氣四溢的兩盤菜,陳兵有些猶豫。王曼麗說,還是扔了吧,可能都有毒。陳兵說,炒都炒了,怎么能扔,要扔只能扔一樣,臘肉是我媽熏的,蘑菇那么貴,扔哪樣你告訴我?王曼麗看了看陳兵,又看了看盤子里的臘肉和蘑菇,像是面對兩杯毒藥,不知該選哪一杯。陳兵拿起筷子,果斷伸向了蘑菇。他一邊咀嚼,一邊盯著王曼麗,看起不像在吃蘑菇,更像在品味她的長相。陳兵的咀嚼姿態(tài)令王曼麗十分感動,也十分滿意,進而產生強烈的嫉妒之心。于是,王曼麗也拿了一雙筷子過來。兩個人比賽似地吃了起來。他們只吃蘑菇,沒動臘肉。
蘑菇還是那么美味,暈倒效果更佳了。東西下肚后,身體很快有了反應。王曼麗說,她想吐,扔下筷子,雙手扶墻,搖搖晃晃朝洗手間走去。剛走進去,就傳來一聲沉悶的聲響,她摔倒在了洗手間。聽到聲音,陳兵走過去,像拖豬一樣跩著王曼麗的雙腿,將她拖至客廳。陳兵拖王曼麗的時候,感覺雙腿被人抽去了骨筋,一點力氣都使不上,從洗手間到客廳只幾步距離,累得他滿頭大汗。
王曼麗暈過去了,一動不動躺在地上,看不出是死是活。陳兵也不想動彈,但他必須動。于是,艱難地舉起手機,撥打急救電話,奇怪的是,面對話筒,他發(fā)現(xiàn)自己失聲了,成了啞巴,什么話也說不出。他沒辦法告訴急救中心自己出了什么事,住在哪個小區(qū)。陳兵感到某種絕望,他想,要是王曼麗死了,我卻沒死,那可怎么辦。他將王曼麗一點一點挪到自己身上,以一種不可思議的方式爬進電梯,然后繼續(xù)撥打急救電話。這回那邊不再是急切的詢問,很干脆地將電話掛了。掛的時候,陳兵隱約聽到一句:小屁孩,別胡鬧!
陳兵清晰地感到自己正在死去,有什么東西從頭頂飛升,如云煙般籠罩自己,或者說慢慢離他而去,這正是他期待的感覺。再后來,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們在醫(yī)院躺了兩天。醒來時,聽見醫(yī)生在談論自己。兩口子中了一次毒不夠,還想到鬼門關去看看,命真大啊。陳兵腦袋木木的,耳中如有蜂鳴,屈起手指從頭頂敲下,里面?zhèn)鱽頊啙岬幕仨?,而鼻腔中,充斥著濃烈的蘑菇香味。醫(yī)生說,他們給他洗過一次胃,給王曼麗洗過兩次。陳兵卻一點感覺也沒有。
從醫(yī)院回來,兩天前沒吃完的那盤蘑菇還擺在桌子上。王曼麗先進的門,進門第一件事就是把剩下的蘑菇倒入垃圾桶。她說,怕你忍不住再吃。陳兵說,不會了,我已經知曉愛情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