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買了五株泰迪向日葵,花盤上密密長著潤濕的金黃柔縷,圍著花盤外側(cè),向外伸出一圈格外頎長的花瓣,簇擁著向日葵沉重的頭顱。結(jié)葵花籽的向日葵盤中像一片黑色倒刺,像摸小刺猬黑油油的脊背,雖則從未見到結(jié)籽,但就像水中擎舉著的一小塊土地。且是最肥沃慷慨,情意纏綿的泥土。這幾株卻是圓盤里塞滿花瓣,擠得金色就要迸裂滴落,從中心向外花瓣逐漸變大,手掌蓋上去有些微的熱氣奔涌。為著向世界盛開如此絢爛的花朵,它的根莖長且粗壯,拿在手中像一柄沉甸甸的玉佩。只是溫涼中潑灑著躁動的生命力,湊近它的花瓣,就聽到它激昂言語如香氣濺射。從盒子里拆開后,以我微末的養(yǎng)花經(jīng)驗,想到先斜剪去它一點莖,如此強力,剪了兩次竟剪不斷。又從剪斷處慢慢流出淡綠汁液來,一頓一吐,一時桌上遍布我剪掉的葉子小枝和小塊根莖,場面血腥非常。放進花瓶里后,接了半壺清水。從前送友人向日葵,她說花雖不言語,但她每每看向花瓶,都能看到水明顯變少,她于是在這種生命的靜默表達中聽到花像馬匹一樣飲水。如今在我送它的一方清水里,也響起同樣酣暢的咕嘟聲。
這么一捧耀眼的金黃,即便晚間關(guān)了燈,仍然有細密的金光流動。好像我在桌角放置一塊沙漠,金沙曼舞,無邊無際。每每移轉(zhuǎn)視線,不自覺就會凝視它。金色將它從空間中框出,慢慢磨蝕時間,像影子一樣,要在時日中刻出每個花瓣的形態(tài)。金濃烈飽和得灼目,提亮了整個小小的屋子,成了屋子里與我一同吐息的生靈。它盛放的半個月里,花瓣每張開一分,暖濕的香氣就更近一寸,直到爬滿整面墻壁。墻上掛著靈隱今年的日歷,黃卡紙上貼了張紅色碎金的山君迎新。開窗風來,紅紙就會飄起,好像在間歇地與我交談。
我慣是養(yǎng)不久花的,玫瑰玉蘭,芍藥百合,送的各種花最終都變成干花,褐黃輕脆,倒是長長久久地陪我。這五株向日葵也是如此,方見葉子低垂,水中渾濁,小花盤腐爛,即知死亡來臨很快。隔了三天,我倒掉水,把花莖擦干重又放回去。它自那刻開始不斷變輕,變薄,變小。它開得最烈時,那明亮大盤譬如太陽,譬如豐收,熱浪滾滾,如今就像衰老侵蝕人體,它也縮到了難以想象的程度。最終花莖由綠轉(zhuǎn)褐,花盤凝縮,低垂著合在一起。但金色未完全褪去,它的整個花盤都怕冷似的佝僂著,從邊緣處流露出一點倉皇的金。我知它凝結(jié)在此刻。
成了干花后,有天我拿起它想換個位置,不曾想它輕得像沙粒。五株握在一處,尚不足一塊冰重。當真細薄如紙,纖纖而枯。原來水和呼吸,乃至日光、言語、長風、顏色統(tǒng)統(tǒng)有重量,彼時都在那躁動的根莖中,隨水輸送到每片張揚的金上去。
我驚異于向日葵萎縮后可以這么小,小到幾乎忘卻它的青春,質(zhì)疑生命的偉力,小到它此刻不及我一滴淚重。
我這些天總有種微妙的幻覺。站在紅燈前時,感受不到時間線性的流動。世界在某些時刻是凝固靜止,甚而早已注定的。我心里有著擺脫不掉的宿命感、陳舊感,有些時間我踩上去就騰起灰塵來,像老去的牙齒一般松動,一不留神就要脫落。我感到時間在等我。等我走進去,等我走出來。等我朗誦贊歌,等我嚎啕哭泣,激起乏善可陳的思考。一切業(yè)已發(fā)生、尚未發(fā)生、即將發(fā)生的悲劇、慘痛、災(zāi)禍、幸福、快慰都是必將發(fā)生的。我戰(zhàn)栗著走向未知的已知,有選擇的絕境。
我?guī)湍赣H買過很多次橡膠手套。最早買淡黃色的薄手套,戴上手指撐出白色的印子,只起個隔水的作用,是冷是燙悉數(shù)滲在指頭上。到了冬天母親在毛線半指手套里戴塑料手套,里面常滲出細細的水滴。我戴了一次才知道,塑料手套如此暖和,不同于棉布絨毛,它密不透風。譬如在冷得令人咒罵的深冬把雙手埋在悶熱的夏日,暖則暖矣,悉悉簌簌,潮潤粘膩,實在惱火。后來買米黃色的厚手套,兩只大筒,套上直到臂膀,可以筆直地倒豎起來。手套手掌處有兩團圓紋,吸了水也尚有彈性,戴了它便不再感受得到水溫。只看著洗潔精打起的泡沫,轉(zhuǎn)一圈,轉(zhuǎn)一圈,浮上來的油打散又聚集。坐在板凳上弓腰,把大桶斜靠在腿彎,手臂攪著渾濁的水,水中鋼絲球刮蹭不銹鋼的聲音,仿佛在卷閘門角鎢絲燈泡下演奏大提琴。
而母親,母親在瀑布般的汗水里浮泛了,她像是雪中一塊鮮紅的蘚。
昨晚妹妹出中考成績,尚不知考不考得到普高的底線。她初三這年,我們家庭第一次分離,四個人分散到三個城市。也許是這樣朝夕相對的日子,也許是和我積年的矛盾,我走到很遠的地方不愿意回去,長久不同她聯(lián)系,我發(fā)覺母親和妹妹關(guān)系緩和許多。在她即將五十歲這年,她突然明白了什么是不使人痛苦的愛。她變得大方、謙和,許諾妹妹考上高中帶她去做指甲、買衣服,告訴妹妹也許班里那個男生是喜歡她,她那么著急地留妹妹在身邊。在我已經(jīng)長大的不知多少年,突然在我們的房間里看到了從小就陌生而憧憬的景象。那是普世親情最標準的演繹,女兒愿意和父母講心事。這事情從未發(fā)生在我身上,在我嘗試去鑄造這種愛時,所有人都自顧不暇,我們?yōu)榱顺燥埳孀兂蓜趧拥臋C器,我的那點微不足道的愛,是所有感情中最多余、最矛盾的,于是就消弭了??即髮W那年我和母親說,你錯過了我心靈成長的時刻,這時刻過去,我就再也不需要了。而使我老去的時刻里,充斥著家庭。
我只是不再需要你表態(tài)、補償,一切都無所謂。那時她當然只罵我辜負她的養(yǎng)育之恩??墒悄赣H,我何曾忘記。好像我活著就是為了還你強加給我的債。
如今妹妹也許要去讀衛(wèi)校,在鋼廠旁邊,一座小而干癟的學校。旁邊還有一座破敗的冶金學校。北地本就空氣欠佳,在鋼廠煤礦旁邊,更是像在呼吸顆粒的煤。冬日北地是很冷的,大家穿著臃腫的棉服,把雪踩成臟的冰,城市陷落在疲軟的希望中。
早幾年深冬,我?guī)妹煤袜従拥男∶妹萌ス珗@。她穿藍色棉襖,灰色運動褲,劉海緊貼著額頭。買了一包飼料,她和小妹妹坐在凳子上喂鴿子。我隨手拍兩張照片,她臉頰上簇著兩塊刮裂的紅暈,笨拙、無所適從的樣子,慘白的鴿子圍在她腿邊。轉(zhuǎn)眼她也到了青蔥年歲,只愿她如她所愿地長大。
我打電話,外婆剛從地里回來。暮藍里坐著三個老人,幾十年光陰在凝望中匆匆流過。人老了把聲音也拖得長,拖得時間也要停下來休息。人生過去的七十年里,門前這些土養(yǎng)起母親、舅舅和小姨,山和土把外婆外公淘洗得像星星,亮晶晶地照著村子。就像外婆外公收完麥子,種上玉米,一茬接一茬,準確無誤地豐收。我也需要在精神上豐收并播種。
我想走回田野去。我想到平曠、遼遠的地方去。越是看不到邊際的地方,風就可以將我吹得足夠遠。吹回人生最初幾年,我坐在鐵灰的水泥地上,墻壁上白漆滴落,妹妹在我旁邊玩塑料筐里撿來的玩具。其中一個缺了左臂的玩偶說,我真是受夠了這謹小慎微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