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十一
打小我就愛吃螃蟹,且不覺得吃蟹是麻煩的事。我迷戀把指甲嵌進(jìn)后緣,掀開蟹蓋的那一瞬,有種賭徒的快樂。如果開蓋后是滿滿的蟹膏,母親就會格外高興,如果是一包水,父親就會笑話母親不懂挑螃蟹。小時候,吃得最多的是石蟹和白蟹,過年的時候能吃到大閘蟹。我不挑蟹,蒸,炒,腌,蔥油,做羹,統(tǒng)統(tǒng)愛吃,因此有 “蟹王”的美名。
可我從沒殺過螃蟹。多年以來只顧著動嘴,很少親自料理。去年,意外收獲一箱大閘蟹,四只公蟹,四只母蟹。我很高興,也很苦惱,我不會殺蟹。用刀對付一只蟹未免太不英勇。印象中,母親都是把整蟹丟進(jìn)鍋里隔水蒸的。至于丟進(jìn)去之前是生是死,我早忘了。面對五花大綁的螃蟹,我犯了難。大概因為怯懦的緣故,我將兩只松了綁的螃蟹丟進(jìn)了蒸籠。結(jié)果,蟹腿都掙掉了,很慘烈。剩下的六只,我遲遲不敢動。后來,朋友告訴我,殺蟹只需一根筷子。
正如折磨巨人的倒刺。
我把殺蟹的竅門和六只蟹一起交給母親。
母親要殺蟹。蟹倒按在砧板上,很乖,有勁無處使。她拇指抵著蟹肚,筷子從嘴里進(jìn),大螯鉗住筷子,順勢立起,用刀面拍進(jìn)去。一陣咬緊牙關(guān)的戰(zhàn)栗后,蟹腿慢慢軟下來,像花瓣跌落。
我怔怔地看著,手指發(fā)脹。眼前,不是一個人制服了螃蟹,而是一只蟹殺死了另一只蟹。五花大綁的螃蟹,更年期的女人,就像鏡子的里外。《更年期的螃蟹》,這個名字第一時間跳入腦海。
寫 《更年期的螃蟹》之前,有一年半多的時間,我沒辦法寫作,大腦在無聊瑣碎的事情上支不開身。我不知道這種無感無力會持續(xù)多久,然而,正是這種無力給了我書寫它的機遇,讓我和主人公陳曉莉有了心照不宣的默契。
之前,不管是礙于興趣還是潛意識的回避,總有意無意地躲開女性困境這一題材,不得不寫時,也是借 “父親”角色打擦邊球。這是我第一次正面自己的性別,為女性發(fā)出一點嘶啞的聲音。我不怕給小說貼上女性題材的標(biāo)簽,它就是一顆水做的炸彈,要在虎皮上燙開一個洞。
我愛主人公陳曉莉,她和我站在蹺蹺板的兩個極端。她是我未來的恐懼,也是我無力救助的弱者。陳曉莉今年五十三歲,她的生活悄悄變了,又好像什么也沒變。她用雨聲治療失眠,用舊背心擦掉冷汗;她為兒子的婚事憂慮,為臥床不起的婆婆擦拭身體;她喜歡看同事們在廚房跳舞,卻無法加入他們,看到丈夫拉著別人的手起舞時,低頭打量自己的鞋子。面對身體和生活的失控,她并沒有做什么,就像對待自己逐漸失靈的鼻子一樣,任其損壞,默默忍耐。女孩小巴和兩首輕音樂是她生活唯一的詩意點綴。但這些微小的輕盈無法抵消生命之重。陳曉莉就是我的母親,是我的外婆,我的奶奶,是所有無法走出家庭困境的女性。
我為陳曉莉制造了那么多困擾,有點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期望,希望她能迎來一次爆發(fā),意識到自我的存在,不再把幸福的可能拱手交給他人??山Y(jié)果并不如人意,這一切只讓她變成五花大綁的螃蟹,動彈不得。這不是我替她選的,是她自己選的。
關(guān)于小說的內(nèi)容就說這么多吧。
有個形式上的小設(shè)計倒是讓我得意了一陣子。我是聽著歌寫完小說的,音樂能推動思緒,一旦音樂的節(jié)奏和敘述的節(jié)奏吻合上,就如同有了一根揮動意識的鞭子,效果和電影的配樂差不多。所以,我做了一個新嘗試,在小說寫完后,將原來的章節(jié)標(biāo)題替換成背景音樂。我找到了 《奶茶店》 《紅色沙發(fā)》 《雞肉飯》 《餐桌上的日常》 《姆媽,涯等來跳舞》《毛豆之歌》六首歌作為小說的配樂,有的配樂是內(nèi)容的唱和,有的則是營造反差,情感氛圍上都是搭調(diào)的。讀者也不妨試著配上音樂讀。
寫到這里,我想起來,奶奶過世前,臥床了兩年,我們最后一次探望時,母親對奶奶說:姆媽,你疼不疼啊。
我把這句話送給了陳曉莉,也想問一問她:姆媽,你疼不疼啊。
好了,我要去吃螃蟹了,盡管我不會殺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