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寬
她就如那門前水塘里的荷花,生于斯,長于斯,死于斯。而他,是黎明的一陣長風(fēng),輕吻過她的面頰,終究要去往他處。
作者有話說:去年秋天我在下班路上遇到一位賣荷花的阿姨,順手買了一束,于是何尖尖就這么浮現(xiàn)在我眼前。故事有一點遺憾,主角也不那么完美,但每個人都有年輕的時候不是嗎,好在何尖尖和宋宴最終成長了。
01
立秋那日,何尖尖買了幾枝荷花。
她來參加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博覽會,每天從早忙到晚,要應(yīng)付顧客和參觀者,有時還要應(yīng)付媒體,一天下來身心俱疲。
走出會場,天剛剛暗下來。她朝公交車站走的時候,遇到了那位賣花的婆婆。她破舊的三輪車上裝了一大桶荷花,都是花苞,鮮艷的玫紅色,旁邊的鐵盆里還有些干癟的蓮蓬。
原本沒打算買的,只是那顏色實在太難忘,何尖尖忍不住多看了兩眼。誰料婆婆已經(jīng)手腳麻利地抽出六支荷花包起來,一邊說著:“十五塊錢,這些都給你了?!币贿呥f了過來。
殷勤熱情得像過年時硬要塞吃的給你的長輩。
何尖尖面上有些為難,但最后還是付了錢。
抱著花走在路上,她的腳步都輕盈起來,還特意繞去超市買了一只大號花瓶?;氐骄频?,她在洗手盆里放滿水,將荷花放進去醒花,想了想,又小心翼翼地扯了扯最外層的花瓣,聽說這樣可以幫助開花。
上大學(xué)時,她也買過荷花。興許是她太笨了,從來沒有一次成功開花過,要不了兩三天,花苞就連著莖稈一起變黑枯萎了。
但又或許,脫離了水塘那樣的環(huán)境,荷花是寧肯不開花的。
她這樣安慰自己。
02
何尖尖出生長大的小鎮(zhèn)在一片江南水鄉(xiāng),綠綠的河水彎彎繞繞,穿鎮(zhèn)而過,青石板路與石橋連接著家家戶戶。往小鎮(zhèn)南邊走,河面漸漸開闊,形成一片不大不小的水塘,水面被田田的荷葉所覆蓋。
何尖尖的家就正對著這片荷塘。
她出生的時候正是初夏,小荷才露尖尖角的時節(jié),所以爺爺為她取名何尖尖。
何家祖上六代從事手工油紙傘的制作,技藝精湛,遠近聞名。除了平日遮陽擋雨,也有不少富貴人家慕名而來尋求訂購,用于布置婚禮。
只是,時代終究變了,傳到何尖尖爺爺這一輩時,油紙傘的需求大大減少,手工制作效率又太低,僅靠這一手藝已難以養(yǎng)家糊口。何尖尖出生后,何父何母感到身上的擔(dān)子陡然加重,為了給老人和孩子更好的生活,他們思前想后,決定外出打工。
可何老爺子到底不忍心這門手藝就這么斷了傳承,打從何尖尖會跑開始,就一點點教她制作油紙傘。
號竹,做骨架,上傘面,繪花,上油。幾十道工序,每一道都要有十足的耐心,急不得。
她倒也真的對此感興趣,手藝日漸精湛,絲毫不輸何老爺子。
日子一天天過去,門前水塘里荷花落了,蓮子成熟,蛙鳴被蟋蟀聲代替。
宋宴來到這座小鎮(zhèn)的那天,何尖尖剛過完十七歲生日沒多久。
雖是周末,她也起了個大早,走過一座石拱橋到東邊吃早點?;鄣亩垢?,撒上香菜、紫菜、蝦皮、榨菜,淋一點醬油,夠她回味一整天。
“江阿姨,你的手藝還是這么好?!?/p>
“哎喲喲,數(shù)你嘴甜!”老板娘被哄得合不攏嘴。
說話間,外面的青石板路傳來一陣骨碌碌的聲音。何尖尖下意識地抬頭去看,只見一個比她大不了幾歲的男生拖著一個巨大的行李箱,右邊肩上還背了一個方形的黑包,他穿一件白色T恤配牛仔褲,腳上一雙雪白的球鞋,高高的個子,立在門口擋住了大半的光線。
他把行李箱往門框邊一靠,走進來問老板娘:“請問何正民爺爺家怎么走啊?”他在鎮(zhèn)上轉(zhuǎn)了大半圈,可巷弄實在太多,他已經(jīng)分不清方向了。
聽見問話,老板娘與何尖尖對視一眼,隨即打量著面前的小伙子,反問道:“你是他什么人呀?”
“我聽說他老人家油紙傘做得特別好,所以特地來拜訪學(xué)習(xí)?!?/p>
“喔唷,來學(xué)做油紙傘的呀。喏,她是何家的孫女,一會兒你跟她走好了?!崩习迥锍渭饧獾淖慌伺?,還不忘問她,“可以的吧,囡囡?”
何尖尖卻有些猶疑,又問了一遍:“你是來拜師的?”
男生看出她的疑慮,在她對面坐下,詳細說明來意:“我叫宋宴,在戲劇學(xué)院學(xué)導(dǎo)演,今年剛畢業(yè),打算拍一部關(guān)于手工油紙傘的紀錄片,所以一位老師介紹我來這里。不久前我給你爺爺打過電話,一開始接電話的人就是你吧?”
他這么一說,何尖尖想起來了,她是接到過一通找爺爺?shù)碾娫?,?dāng)時她趕著去上學(xué),把電話拿給爺爺就跑了,后來也就忘了這事兒。
像是怕她還不信,宋宴從包里翻出身份證和畢業(yè)證,擺在桌子上給她看。
那真是一張人畜無害的臉,眼神又干凈又真誠。何尖尖也看不出什么,決定先帶他回家,讓爺爺應(yīng)付他,于是說:“你先坐一會兒吧,我吃完這碗豆花就走?!?/p>
“不著急,你慢慢吃?!彼ζ饋?,扭頭對老板娘說,“麻煩也給我來一碗。”
那天何尖尖和宋宴一前一后地走,沒什么交流,耳畔只有行李箱的輪子在石板路上骨碌碌滾動的聲響。
快走到家門口的時候,何尖尖遠遠看見那年夏天的第一朵荷花已經(jīng)開了。
03
一進門,宋宴就注意到房梁上吊著琳瑯的油紙傘,顏色、圖案各不相同,漂亮極了。他的視線穿過堂屋,后院地上也曬著幾把油紙傘,有些已經(jīng)完成,有些還只有傘架。
何尖尖先給宋宴倒了一碗酸梅湯解渴,請他稍坐片刻,隨后大聲喊著爺爺,往樓上去了。
過了好一會兒,何老爺子才下樓,熱情招呼宋宴:“小宋來啦!”
“爺爺好,我是給您打過電話的宋宴,以后就打擾了?!?/p>
“這孩子,這叫什么話,你能來,我高興還來不及呢!”
寒暄過后,宋宴提出想去后院看看。
“哦,對,對,后院,走走,去后院?!崩蠣斪宇I(lǐng)他過去,隨手拎起一把油紙傘,滔滔不絕地講著。
他們這座小鎮(zhèn),常年都是那幾戶人家,幾乎沒有外人來訪。突然憑空冒出一個人,說要拍什么紀錄片,誰知道打的什么主意。何尖尖原本想讓爺爺先考察考察他,誰知道,爺爺根本聽不進去。
何尖尖立在廊前,眉頭微微蹙起,眼神幽怨,似是仍有些擔(dān)心。
何老爺子看見她,斥道:“杵在這兒做什么,不是叫你收拾一下屋子嗎?”
何尖尖遂轉(zhuǎn)身,奉爺爺之命,取出一床干凈的薄被到外面晾曬,又拉出一張涼席,用抹布仔細擦拭。
晚飯后,她去收被子,宋宴也跟了出來,拿著涼席和她一起上樓。走到門口,他對她說:“給我吧,我自己來就行了?!?/p>
何尖尖也沒有多言語,直接把被子塞給了他,剛轉(zhuǎn)過身準備下樓,又聽他在身后說:“欸,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p>
“何尖尖?!彼f。
從此,宋宴便在何家住下來。何父何母常年不在家,他就住在他們的臥室里,與何尖尖是隔壁。
老房子隔音不太好,宋宴躺在床上,隱隱約約聽見何尖尖在背古詩詞,吃飯的時候聽他們爺倆說起過,她下周要期末考試了。
“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p>
她的聲音輕輕的,念起詩詞來抑揚頓挫,偏偏不知道為什么對他抱有敵意。宋宴回憶起自己的高中時代,是不是也曾經(jīng)毫無緣由地對某個人如此冷漠呢?
他閉眼聽著,想著明天要再去鎮(zhèn)上逛一逛,很快就睡著了。
原本何老爺子答應(yīng)宋宴,等何尖尖一放暑假,就帶他一起從選竹料開始拍攝油紙傘的制作過程。不料連著下了幾天的雨,天還是陰沉沉的。
宋宴把攝影機往屋檐下一架,坐在門口,一句話都不說。何尖尖以為他氣他們食言,故意把機器擺出來給她看。本就看他不順眼,這下她更坐不住了,走過去硬邦邦地說:“這樣的天氣即使把竹子扛回來,也做不了傘。你放心,等天一晴,我們就進山?!?/p>
宋宴聞聲回頭,沒有計較她的小脾氣,而是笑得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說:“沒關(guān)系,我可以先拍別的。你看這雨中荷塘,多美?!?/p>
何尖尖望出去,綿綿的雨絲斜飛著,粉白色的荷花和碧綠的荷葉輕輕搖曳。這是她從小看到大的風(fēng)景,再看多少遍她都不會覺得厭煩。
“可你不是來拍油紙傘的嗎,拍荷塘做什么?”
“誰說拍油紙傘就不能拍荷塘了,這么美的景色錯過了可不會再有了。”
何尖尖愣了愣,她的心莫名地變得像宣紙一樣柔軟。
“對了,說到進山,鎮(zhèn)上應(yīng)該沒有山吧?”
“鎮(zhèn)上沒有,要去十多里外的野山?!?/p>
宋宴驚訝:“那么遠怎么去?”
“租車或借車唄?!?/p>
兩天后,天氣放晴,何老爺子借了鄰居的車,載著何尖尖與宋宴去山里砍伐做傘需要的老南竹。
老爺子興味高漲,隨口講起了他年輕時與父親來回走十幾里山路砍竹的事。
“現(xiàn)在老了,越來越干不得體力活兒了。別的我倒不怕,就怕這老祖宗的本事啊,傳不下去?!?/p>
“是啊,這么美的東西,不傳下去就太可惜了?!彼窝绺胶偷?。
他們上了山,在陽面選好一棵三年以上的竹子,準備開砍。宋宴舉著一部手持攝像機拍了一路,此時已經(jīng)選好一個角度,架起了第二部機器,好從不同角度拍攝。
爺孫兩人頗費了一番功夫才將竹子從根部砍下,又平放在地上,砍去細枝,只留碗口粗的竹筒。
數(shù)米長的竹子要運下山不是件易事,宋宴主動提出幫忙,爺爺說他是客人,沒有讓客人動手的道理,卻怎么都拗不過他,只好答應(yīng)。
竹林生得密,野山上又沒有現(xiàn)成的路,宋宴一不留神,腳下打了個滑,險些摔倒。
“你沒事吧?”何尖尖問。
“沒事兒,就是滑了一下,不要緊?!?/p>
結(jié)果,等到晚上吃過飯上樓時,何尖尖卻注意到了他的異樣。左腳重,右腳輕,分明是扭傷了腳踝,她隨即跑回房間拿了一只藥膏給他。
“涂在紅腫處按摩一會兒,有助于消腫止痛?!?/p>
“沒想到被你發(fā)現(xiàn)了,”宋宴有些不好意思,接過藥膏道了聲謝,“謝啦!”
“不客氣,早點休息吧?!?/p>
這是她第一次對他溫聲軟語。
04
第二天,何尖尖與爺爺開始加工傘骨。將整根竹子截成五十厘米長的竹筒,打磨凸起,刮去表面的竹青,再將竹材等份劈開,這就是批子的雛形了。之后再細細打磨、開槽、鉆孔,批子就做好了。
何老爺子戴一副老花眼鏡,一邊做一邊說:“襯子和批子做法差不多,就是長度要減半,還要穿很多孔。我們何家呀,幾百年都是這么做油紙傘的,連工具都沒有換過?!?/p>
宋宴聽著,給老人家的手拉了一個特寫,成千上萬把油紙傘就是在這雙黝黑又布滿皺紋的手中誕生的。
傘骨做好,接下來還要做傘托、傘桿、跳子,裁皮紙,制石版拓印圖案,糊傘,刷桐油,最后,還要用五彩絲線穿綴襯子上的孔做裝飾,這樣才是一把完整的油紙傘。
大功告成的那天晚上,何老爺子搬出一壇子黃酒,給自己倒了一杯,高興地同他們說著話。
“爺爺,這些油紙傘有人訂購了嗎?”之前聽何老爺子提過,現(xiàn)在買油紙傘的人少了,但這大半個月他們卻又做了十幾把傘,如果只是為了他的拍攝,他心里實在過意不去。
“當(dāng)然有啊,雖說老百姓用得少了,但這每年七夕廟會和元宵燈節(jié),還是得用油紙傘布置。有些講究的人家,結(jié)婚也要用。今年國慶老周家要辦喜事,這不就找我訂了一把紅傘?!崩蠣斪游艘豢诰疲袷峭蝗幌氲绞裁此频?,又說,“哎,這些你也可以拍進去嘛,別整天拍我們爺倆。我明天就去找老周說說?!?/p>
“太好了,我也想多拍一些素材呢。謝謝爺爺!”宋宴拿飲料與何爺爺碰了碰杯。
到底上了年紀,白天又操勞一整天,說了一會兒話老人家就累了。
何尖尖扶他回房間躺下,給他蓋好被子,躡手躡腳地關(guān)上了門。
回到樓下,正撞上宋宴端著臟碗筷去廚房,她連忙跟過去,對宋宴說:“我來吧?!?/p>
“還是我來吧,總不能天天白吃白住?!彼f著,擰開了水龍頭。
何尖尖沒有再爭,但也沒有離開,就這么倚在門框上,注視著他手上的動作。他的手指修長,像他此刻拿著的白瓷碗一樣光潔漂亮,不像她,因為常常制傘、干活兒,手部的皮膚干燥而粗糙。
想到這里,她悄悄把手藏到了背后。
“怎么了?”
何尖尖怕自己的心思被看穿,慌忙搖頭掩飾:“沒什么,就是沒想到你碗洗得這么干凈。”
宋宴笑了:“因為我從小我媽就教育我,不會洗碗小心找不到女朋友。”
何尖尖被他逗笑,笑聲如一泓清泉在這個夏夜流淌。
“好像還是第一次見你笑,笑得這么好看,以后要多笑笑才是。”
若有若無地,一陣荷花的清香透過廚房敞開的窗子飄進來,如一根飄舞的羽毛,偏偏落在何尖尖的心上。
她倏地漲紅了臉,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應(yīng),反問了一句:“是嗎?”
宋宴拍拍她的頭頂,像拍一只小貓,肯定地說:“是啊?!?/p>
宋宴不知道,他這句話無心插柳卻柳成蔭,此后很多很多年,每逢笑著的時刻,這句話都會在何尖尖腦海中回響。
05
整個八月,鎮(zhèn)上的人們都在忙著準備七夕廟會。
沿河的房子屋檐下拉起兩條長長的線,一條掛滿紅燈籠,一條掛滿何家做的油紙傘,橋上和樹上也張燈結(jié)彩,白墻黛瓦的小鎮(zhèn)立時熱鬧非凡。
宋宴請何尖尖做向?qū)?,扛著攝像機把小鎮(zhèn)拍了個遍。他不止一次地對何尖尖感嘆:“這要是晚上都點起燈,得多美??!”
“就是后天了,到時候我們叫爺爺一起來逛廟會吧?!?/p>
“好啊。”
誰料何老爺子卻一口拒絕:“你們年輕人的事,我一個老頭子跟著摻和什么。你們?nèi)ネ姘?!?/p>
所以,七夕那晚,只有宋宴與何尖尖兩個人去逛了廟會。
何尖尖先陪他拍了好些空鏡,給燈下的油紙傘來了一整套遠景、中景、近景和特寫,然后鏡頭緩緩搖向如織的人群。
拍完這些,宋宴就收起了機器,何尖尖疑惑:“這就拍完了?”
“嗯,差不多了,我們?nèi)ス涔浒桑龝河泻猛娴臇|西再拍。”
“那我們?nèi)ヌ兹?,走!”說著,何尖尖拉起宋宴混進人群中。
套圈的攤子在橋邊,獎品整整齊齊擺了六排,有毛筆、存錢罐,也有零食大禮包和盆栽。何尖尖還沒想好要套什么,宋宴已經(jīng)買回了五十個圈。
他先遞給她十個,說:“隨便套,套中為止?!?/p>
結(jié)果套了幾十次,何尖尖什么都沒套中,不免心生氣餒,肩膀瞬間塌了下去。她把最后五個圈塞給宋宴,說:“還是你來吧,我太笨了。”
“那我試試?!彼窝缤虚g站了站,掃視一圈兒,看準某一處,手腕一揚,竹圈就飛出去,穩(wěn)穩(wěn)地套了上去。人群中發(fā)出一陣小小的歡呼。
他套中的是一個布面的寬發(fā)箍,彩色條紋的圖案又簡潔又耐看。
“給你的?!?/p>
何尖尖驚喜地收下,立刻戴了起來。她先前的郁悶一掃而空,心中一瞬間被喜悅填滿。
那天一直逛到腳板生疼,何尖尖和宋宴才回家。爺爺已經(jīng)睡下了,兩人摸著黑,輕手輕腳地上樓。
“那……晚安?!?/p>
“晚安,早點休息?!?/p>
這之后不久,何尖尖就升入了高三。開學(xué)這天,她特意戴上了那個發(fā)箍。
“打扮得這么好看。”宋宴一眼就注意到了,對她說,“高三加油啊!”
那段時間,何尖尖放學(xué)都是跑回家的,因為想早點見到宋宴,哪怕早一分鐘也好。
有一次,數(shù)學(xué)老師占用晚自習(xí)時間講題,整整拖堂了二十分鐘才放學(xué)。她背起書包拼命跑,到家門口的時候,一拐彎,就和從里面走出來的人撞了個滿懷。
她被撞得往后一個趔趄,多虧那人拉住了她,她抬頭看清正是宋宴。
“尖尖,怎么跑得這么急?。俊彼窝缇o皺著眉頭。
“我怕、我怕……”何尖尖氣還沒喘勻,“我怕”了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
“怕什么?是不是有人在跟蹤你?”宋宴說著探身往外瞧,黑漆漆的一片,什么都看不見。
我怕回來晚了,你就睡了。
可她知道,她不能這么說。
她搖搖頭,平穩(wěn)一下氣息,說:“我怕高三壓力太大,身體吃不消,所以趁放學(xué)練練跑步?!?/p>
“嚇我一跳。”宋宴舒了口氣,鼓勵她說,“別怕,心態(tài)最重要。”
何尖尖知道,國慶假期跟拍完周叔女兒的婚禮,他就要走了。她自然是希望這一天永遠不要到來,如果這無法避免,那至少她想和他擁有多一些相處的時間。
那晚,何尖尖失眠了。她輾轉(zhuǎn)反側(cè),最后還是下樓來到后院,順著梯子爬上了屋頂。
小鎮(zhèn)的夜晚是漆黑的,家家戶戶都早早熄了燈,只遠處一兩家的門前點著紅燈籠。天上也沒有月亮,散落著幾顆碎星。
萬物靜默之中,她突然想起徐志摩的《再別康橋》,“悄悄是別離的笙簫?!?/p>
這時,宋宴的聲音突然自身后響起:“你怎么在這兒?。俊?/p>
“我、我來透透氣,屋子里太悶了?!?/p>
“你膽子還挺大,這么黑也不怕?!彼窝缭谒磉呑?,“還在擔(dān)心高考嗎?別擔(dān)心,你還有一年的時間呢,什么都來得及?!?/p>
“嗯……”何尖尖沉吟著,問,“大學(xué)是什么樣子的呀?”
宋宴想了想,說:“大學(xué)是一個自由而有無限可能的地方,有很多有趣的課程和社團活動,只要你有自己的目標,就有廣闊的世界等你探索。
“想好要去哪所大學(xué)了嗎?”
“我想找一所離家近一些的學(xué)校,這樣也方便照顧爺爺?!?/p>
她跟著爺爺長大,爺爺對她百般疼愛,現(xiàn)在他年紀大了,也該輪到她照顧他了。因為他的生活中,除了她就只剩油紙傘了。
但說來諷刺,他如此癡迷的油紙傘卻沒有帶給過他什么好運。
“因為太愛了,所以別人一找他說起和油紙傘有關(guān)的事,他就分外熱情和信任,結(jié)果被人騙,辛辛苦苦一整年的成果,全都打了水漂。那之后,他的身體就大不如前了。”
“原來如此,難怪你一開始對我那么戒備?!?/p>
何尖尖回憶起他們初次見面的那天,他帶著不屬于這座小鎮(zhèn)的氣息闖入她的世界,她的心情是警惕,是新鮮,亦是悸動。
她有些不好意思,抿唇道:“抱歉啊?!?/p>
“不用道歉,這沒什么的,很正常?!?/p>
他語氣輕松隨意,何尖尖便也放松下來,扭頭望著他的側(cè)臉,問道:“你呢,你以后會去哪里?”
“我拍完就要回北京了,以后你來北京,可以隨時找我?!?/p>
何尖尖望著他,眼睛如天上星,一閃一閃。即便知道這幾乎是一張空頭支票,她還是答應(yīng)著:“好?!?/p>
06
但何尖尖沒有想到,她有一天會如此厭惡宋宴。
那是宋宴離開前幾日,何老爺子突發(fā)腦血栓被送進了醫(yī)院。
班主任把何尖尖從課堂上叫出來,她話都沒聽完,拔腿就往醫(yī)院跑。
她到的時候,醫(yī)生剛給爺爺做完檢查,幸好送來得及時,腦部也沒有出血現(xiàn)象,只需要做靜脈溶栓就可以了。
何尖尖呆呆地簽字,跟著進病房,坐在病床邊,出神地盯著輸液的軟管。
何父何母還在外地,一時半會兒趕不回來,陪在她身邊的只有宋宴。
和他手上的那部手持攝像機。
從她進醫(yī)院起,她就看見他拿著那部手持攝像機,直到進了病房,他才將機器放下。
盡管她知道,宋宴來這里的第一天就與爺爺溝通過什么可以拍,什么不可以拍。爺爺渾不在意地說:“我一個老頭子有什么不能拍的,你想拍就拍?!?/p>
可那時沒有人想到爺爺會突然住院。
她無法接受宋宴居然會這樣做,他可是宋宴啊。
她掙扎了很久,還是把宋宴叫到了走廊上,消毒水的刺鼻氣味縈繞在四周。她看著他干凈的面容,第一次沒有感到欣喜,而是無比心痛,可即便如此,她仍然不忍心說什么重話。
“宋宴,我知道你并無惡意,可是,事情真的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時候,你才會知道,情和理,哪一個更重要。”
她的聲音仍舊輕輕的,落在宋宴耳中卻如驚雷。
他有片刻的慌亂,想解釋,卻不知道從何說起。說爺爺發(fā)病前他正在外面拍攝,走得急什么都顧不上管,所以才把手持攝像機帶到了醫(yī)院?還是說,在醫(yī)院門口,他的確打開了攝像機,可看到爺爺昏迷不醒的樣子時,他又把它收了起來?
哪怕只有一秒鐘,他也的確動過這樣的念頭不是嗎?
最終,他只是低下頭去,說:“對不起,是我做得不好。”
何尖尖咬著牙,別過頭不去看他。有一瞬間,她甚至懷疑自己出現(xiàn)了幻覺,他怎么那么快就認了錯呢?那滿是歉疚的口吻,令她為他準備好的辯解之詞也統(tǒng)統(tǒng)作了廢。
他們就保持著這樣的姿勢,有好幾分鐘都沒有說話。
剩下的那幾天,何尖尖也沒有再和宋宴說過一句話。
臨走前,何老爺子抓著宋宴的手,說:“有空再回來玩兒。”
“好啊,爺爺,我有空就回來看您。”宋宴說完,轉(zhuǎn)身走向門外。
門前荷塘里的荷葉已枯萎,浮在水面。何尖尖正憩在塘邊的烏桕樹下,江南十月的陽光曬在身上舒適又愜意,她輕輕閉著眼。
“這個給你。”
何尖尖緩緩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七夕廟會上他為她拍的相片。那天她在前面走,聽到他喊她,回頭的瞬間,他按下了快門。相片上,她臉上是若有若無的笑意,身后的燈火璀璨如昨。
如果一切如相片般定格在那一日該多好。
她接過相片,說了聲“謝謝”,復(fù)又閉上了眼。
何尖尖,不要哭,不許哭!她屏住呼吸,咬緊牙關(guān),在心中這樣命令自己。
直到她聽見宋宴輕微的嘆息聲與轉(zhuǎn)身離去的腳步聲,眼角的淚才洶涌而下。
07
后來,宋宴逢年過節(jié)總會給何老爺子打電話,問候他的身體。末了,他也會問一句:“尖尖在嗎?”
可何尖尖每次都會躲出去。沒錯,這么多年,一直是她在逃避他。
再后來,何尖尖考上了鄰市的大學(xué)。
她加入了幾個社團,也選修了許多有意思的課,其中就包括一門《紀錄片拍攝倫理》。
教授是個老頭,退休后被返聘回來上這門課。大部分人在玩手機,唯獨何尖尖格外認真。
教授意味深長地說:“如果紀錄片是一面鏡子,我們要讓觀眾從這面鏡子中看到自己的生活。但很多時候,拍紀錄片難的不是操作層面,而是倫理問題,你如何處理與被拍攝者的關(guān)系?當(dāng)你們是陌生人的時候,與你們是朋友關(guān)系的時候,有沒有什么不同?”
回到寢室,她把教授的話想了整整一夜。
她渴望聽到一個權(quán)威的答案,可是,直到最后一堂課,教授也沒有給出一個明確的標準答案,只是不斷地重復(fù)著“困境”。
其實那件事已過去兩年,何尖尖早就不怪宋宴了。但這場暗戀的結(jié)局,終歸只能用“狼狽”來形容。
她這兩年一直想向自己證明,那個并不以“有用”為標準,笑起來干凈陽光的宋宴,并非一個冷血的人。
現(xiàn)在,她知道了,困境,就是所有問題的答案。
大三那年,宋宴的紀錄片在某視頻網(wǎng)站熱播。何尖尖是在寫論文的間隙刷微博,看到“自來水”的發(fā)言才知道的。
那人說:“這部片子拍得又美又真誠,沒有拔高也沒有說教,更不煽情,只是在講一個老匠人的故事。這位何爺爺也讓我想起了我的爺爺。世界上有他們這樣的人真好?!?/p>
于是,她戴上耳機,在圖書館看完了全片。
伴著窗外悠長的蟬鳴,昔日朝夕相處的畫面撲面而來。
她想起有一回他雪白的球鞋濺上了泥水,她比他還要在意,趁他睡下,偷偷給他擦干凈。第二天,他就買回新鮮的蓮子,給她和爺爺燉銀耳蓮子羹。
想起他送她護手霜,說:“我不太懂女孩子的東西,要是你不喜歡,就拿去退掉吧。”她怎么會不喜歡?這些年,她一直在用同一款護手霜。她每天都認認真真擦,指尖盈滿桂花的香味。
她還想起他說自己有好多好多想拍的題材,圖書館、塵肺病人、山區(qū)兒童……
他說大學(xué)是一個自由而有無限可能的地方。
如今,她已經(jīng)要從這個地方畢業(yè)了。但她的未來早就寫好了,她從小在爺爺身邊耳濡目染,早就和爺爺一樣,將油紙傘視為生命。她只想在那座江南小鎮(zhèn),守著爺爺和油紙傘,度過平靜的一生。
所以,自她察覺到自己的心意那日起,她便一直克制著,不曾說出口。
反正,他和她本來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她就如那門前水塘里的荷花,生于斯,長于斯,死于斯。而他,是黎明的一陣長風(fēng),輕吻過她的面頰,終究要去往他處。
尾聲
為期五天的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博覽會一結(jié)束,何尖尖便收拾行李回了家。
一下車,濕潤的空氣就一股腦兒地往肺里鉆。爺爺正在家等她,她快步走著,行李箱的輪子滾過青石板路,發(fā)出骨碌碌的聲響。
遠遠地,她望見碧綠的荷葉鋪滿水面,荷花已進入最后的花期。
吃過飯,何尖尖躺在床上看手機,不知不覺睡著了。
這晚,她做了個夢。夢里依稀是幾年前,她還在上高中。夜已深了,她仍坐在桌前輕聲背著古詩詞。明天就要期末考試了,可那首詞她無論如何都背不下來。
“料峭春風(fēng)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
下一句是什么來著?
這時,宋宴的聲音自隔壁傳來,他朗聲提醒她:“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fēng)雨也無晴?!?/p>
編輯/叉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