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莓一碗

創(chuàng)作感言：這篇文章的出現(xiàn)，是因為某天我突然看到那句“人不能在年輕的時候遇到特別驚艷的人”，于是我就開始幻想，如果咸魚遇到一個各方面都無可挑剔的人會是什么反應(yīng)，敬仰或者崇拜？還是敬而遠(yuǎn)之？可惜，長這么大，我好像從來沒遇到過這樣的人，所以我就創(chuàng)作了這個故事。

01

許知茴第一次見到沈擇木時確實被他的狀態(tài)嚇了一跳。

這里的第一次見到指的是實打?qū)嵉睾退救舜蛘彰?，而不是像之前那樣，從網(wǎng)上或者畫報里看到他的精修圖。

照片里的他通常是用一雙清凌凌的眼睛看著鏡頭，臉上少有笑容，留給許知茴的印象便是一位遠(yuǎn)在天邊觸不可及的大設(shè)計師。

然而，沈擇木本人的狀態(tài)實在說不上好，他的面容雖然和圖片上一樣清俊出塵，但整個人沒有一點(diǎn)生氣，簡直像一潭死水。

許知茴被他用毫無波瀾的眼神一掃，下意識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給他鞠了個躬。

沈擇木只是抿唇看了她一眼，看上去疲憊得給不出一點(diǎn)反應(yīng)，甚至沒有開口說一個字，一直是他的助理姜河在協(xié)調(diào)各種事宜。

于是，許知茴也盡量保持安靜，只在老師趙鈺萍的示意下做了自我介紹，并用英語和中文各念了一段詩。

沈擇木全程沒發(fā)出一點(diǎn)聲音，之后還閉上眼睛，似乎睡了過去，許知茴便覺得此行怕是沒戲了。

許知茴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坐在她前側(cè)的趙鈺萍，擔(dān)心她會失望。畢竟，這次是趙鈺萍推薦她來的，許知茴在來之前并不知道她的雇主是誰，只知道這份工作很簡單，只需要每周定期來念念書，就能獲得一份不菲的收入——導(dǎo)師趙鈺萍知道她家里有困難，在這方面向來格外照顧她。

因此，見到沈擇木是一個意外，沈擇木這般的性格則是意外中的意外。

許知茴又忍不住看了一眼坐在正對面的椅子上的人，他單手撐著腦袋，眼睛閉著像睡著了一般，仿佛聽不見旁邊兩人笑著聊天的聲音。

許知茴閉緊嘴巴，在心里評價道：此人不太好惹。

仗著沈擇木閉著眼睛看不見，許知茴便放肆地用掃描儀一樣的眼神掃視他的臉。

不得不說，沈擇木長得確實無可挑剔，難怪他雖然嚴(yán)格意義上并不屬于明星一列，本人也格外低調(diào)，網(wǎng)上卻依舊有那么多“顏粉”。

許知茴出神地想著，一個不注意，便和剛睜開眼睛的沈擇木對上視線。

對方的眼神清冷如水，許知茴在心里暗道一聲“完了”，原本還抱有的一絲希望也徹底被澆滅了。

半個小時后，許知茴垂著腦袋站在庭院里的石子小路上，一邊用腳在地上畫圈，一邊等待趙鈺萍與沈擇木道別后便打道回府。

百無聊賴之中，她便開始回憶十分鐘前和好友薛如意的聊天——

薛如意在得知她見到了沈擇木后尖叫了整整一分鐘，用跑來跑去的表情包刷了好幾頁的屏，然后格外激動地問許知茴，他本人是不是比照片上還要帥，性格溫不溫柔，聲音好不好聽，是不是真的像網(wǎng)上說的一樣鼻尖有一顆小痣……

許知茴真誠地回了兩個字“你猜”，然后就無奈地收起了手機(jī)。

和煦的春風(fēng)裹挾著不知名的香氣一同吹過身側(cè)，許知茴皺了皺鼻子，忽然聽見身后響起一道聲音：“你——”

她聞聲回頭，看見不久前被她判斷為“不好惹”的人正安靜地注視著她。

沈擇木似乎不知道該如何稱呼她，于是只用手指點(diǎn)了點(diǎn)放在身前的鞋盒，淡淡地說：“送給你的見面禮。”

許知茴下意識地低頭，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白色平底鞋不知道什么時候開膠了。

她看著狼狽的后鞋跟，又看了眼格外精致的鞋盒，心頭涌上一絲羞赧。

不過她沒明白“見面禮”的含義，而沈擇木看上去也不準(zhǔn)備解釋，他的語氣和眼神都淡如水，溫溫和和地說：“以后就麻煩你了?！?/p>

02

許知茴就這么被錄用了。

她整個人暈乎乎的，抓著姜河問了好幾遍“真的嗎”，對方笑著跟她保證是真的，并且簡單介紹了一下沈擇木的情況。

原來，近期，沈擇木失眠的問題格外嚴(yán)重，已經(jīng)到了影響正常生活的程度，趙鈺萍想起自己曾經(jīng)失眠時靠著聽許知茴的念書聲入睡，便跟他提了一嘴。

或許是抱著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的念頭，沈擇木竟然真的選擇嘗試一下。

至于那天他在他們聊天時閉上眼睛，也是因為聽著許知茴的聲音，他竟然意外地感受到了久違的倦意。

許知茴本人覺得十分神奇，她回去后甚至錄了一段自己的聲音，結(jié)果越聽越覺得亢奮。

當(dāng)然，亢奮的主要原因還是她一閉上眼就會回想起沈擇木那雙漂亮的眼睛，一睜開眼就會看見被她當(dāng)寶貝似的擺在桌子下方的鞋盒。

她一直沒舍得穿那雙鞋，卻忍不住每天都拿出來看看。

為了對得起沈擇木開出的高價，許知茴格外敬業(yè)，每次都提前把要念的稿子背得滾瓜爛熟，再提前半個小時到達(dá)沈擇木所住的小區(qū)，在他家門前晃到準(zhǔn)點(diǎn)再上前敲門。

三月的倒春寒來勢洶洶，周六早上下了小雨，許知茴出門時忘記帶傘，等急匆匆地趕到地方時，頭發(fā)已經(jīng)被雨霧打濕成縷狀，她不由得慶幸自己今天沒有化妝。

雖然許知茴簡單地用紙巾擦了擦，但沈擇木看到她的樣子時還是愣了一下，接著，他很客氣地把書房留給她，讓她先清理一下，并且讓廚房阿姨給她煮了一碗姜湯。

許知茴有點(diǎn)不好意思，端著熱騰騰的姜湯小口小口地喝著。辛辣的姜汁滑過喉嚨流進(jìn)胃里，她竟然意外地品出了一絲甜。

許知茴沒敢讓沈擇木多等，在姜汁稍微冷下來后，她便大口喝完，然后一邊擦著嘴角，一邊趕到沈擇木所在的書房。

他正站在落地窗前看風(fēng)景，臉上沒有絲毫不耐煩，在聽見動靜后回頭，對她露出了一絲笑容。

這抹笑成功地讓許知茴本就不靈光的腦袋卡殼了，她一下子不知道該說些什么，磕磕巴巴地道：“謝、謝謝，姜湯很好喝?！?/p>

聽到她不過腦的話，沈擇木眼里的笑意更深了，少眠帶來的抑郁也稍稍消散，他甚至有心情跟她開玩笑：“味道很好嗎？那我等會兒也讓阿姨幫我煮一碗好了?！?/p>

許知茴這才意識到自己剛剛說的話有多么搞笑，她連忙擺手，否認(rèn)道：“不不不，還是有點(diǎn)辣的……”

見她急得幾乎要手舞足蹈，沈擇木終于忍不住低低笑了一聲。

他在許知茴傻愣愣的目光中和她對視，任由春日和煦的陽光柔和了他的眉眼，他輕聲說：“其實，我的脾氣還算好，你不用如此拘束?！?/p>

03

那天之后，或許是見識過了沈擇木溫和的一面，許知茴倒真的慢慢放松下來。

她并非英語專業(yè)的學(xué)生，英語發(fā)音算不上多么地道，只能盡力去讀得比較標(biāo)準(zhǔn)。

沈擇木在聽過她念英文詩后就表示他以后都要聽英文版本，理由是她用中文讀會讓他忍不住去思考文字的含義。

許知茴其實有點(diǎn)想反問他，他又不是聽不懂英文詞匯，畢竟，她記得他接受過的為數(shù)不多的采訪中，曾經(jīng)有一篇是全英語的對話。

可拿人錢財，替人賣命，許知茴的工資掌握在沈擇木的手里，她便只能接受他并不算無理的要求。

一開始，許知茴真的相信了沈擇木給出的理由。

有一次她念著念著，看見沈擇木的嘴角在聽到她格外用力地念某個單詞時微微勾了起來，她這才反應(yīng)過來，他可能是在故意逗她。

許知茴一下子梗住，念不下去了。

久久沒聽見她的聲音，沈擇木睜開眼睛，意外地看到她有點(diǎn)怨念的表情。

她蔫蔫地問：“你是不是不困？”

沈擇木臉上漾開一抹笑，他說：“托你的福，我最近睡得不錯?！?/p>

大概是真的休息好了，他眉眼間的躁郁消散了大半，笑容也比一開始多，每每笑起來時，眼里都有流轉(zhuǎn)的光輝。

許知茴不敢長久地和他對視，微微低下頭訥訥地說：“那我能不能提一個小要求？”

沈擇木做了一個“請講”的手勢，許知茴便鼓起勇氣說：“我以后想讀中文版的。”

沈擇木“啊”了一聲，開口說道：“我還以為你是想要漲工資。”

他看上去有些遺憾，整個人看起來格外生動，慢慢說道：“雖然有點(diǎn)可惜，但為了以后還能見到你，我還是答應(yīng)這個要求吧?！?/p>

許知茴聽到那句“以后還能見到你”，悄悄紅了臉。

04

或許是因為平日里沈擇木看起來一直很正常，以至于許知茴不太相信他之前真的像姜河說的那樣失眠到幾乎崩潰，需要靠藥物才能勉強(qiáng)度日。

直到不久后的清明節(jié)前夕，她剛一見到沈擇木，就敏銳地察覺出他的狀態(tài)不對。

沈擇木整個人看起來很恍惚，本就白凈的臉龐因為失去血色變得十分蒼白，還沒等她開口，他就主動說自己困了。

許知茴看著他倚靠在書房的沙發(fā)椅上，閉上了眼睛，她悄悄地退了出去，不敢貿(mào)然打擾他，也不敢就這么離開。

沈擇木大概睡了一個小時，醒來后，他的精神依舊不見好。

許知茴遲疑地端著一杯熱牛奶走到他面前，見他眼神空洞地盯著前方的白墻，半晌，他忽然問道：“剛才有沒有人來過？”

許知茴趕忙告訴他：“沒有，我就在外面，門一直關(guān)著?！?/p>

聽了她的話，沈擇木的視線慢慢轉(zhuǎn)移到她臉上。他似乎不相信，又再次跟她確認(rèn)，還細(xì)致地描述了對方的長相。

或許是因為他的眼神太過認(rèn)真，還帶了些偏執(zhí)，許知茴莫名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再次跟他保證沒有人來過。

沈擇木在她說完后便愣愣的，仿佛回不過神。

良久，他頹然地靠在椅背上，將手臂壓在眼睛上，讓許知茴給他念詩。

許知茴忍住心頭的微顫，盡量讓語調(diào)如之前一樣平穩(wěn)，但她念了很久，沈擇木依舊沒有半點(diǎn)睡意。

他把遮住眼睛的胳膊放下來，盯著天花板，眼里并無焦慮的情緒，反而有些茫然。

許知茴停下來，雙手乖巧地放在膝蓋上，有些擔(dān)心地看著他。

過了幾秒鐘，沈擇木低聲問：“你說，人去世了之后會去哪里？”

許知茴一時間想不到任何討巧的回答，只得老實地說：“我不知道?！?/p>

沈擇木定定地看著她，半晌，蒼白的臉上勉強(qiáng)露出一點(diǎn)笑容。他輕聲說：“我也不知道?！?/p>

一直到許知茴準(zhǔn)備離開時，沈擇木的精神還沒有好轉(zhuǎn)。

臨走前，許知茴把剛剛在他睡著時從外面折來的樹枝放在桌上，在沈擇木抬眼朝她看來時努力笑了笑，建議道：“今天天氣不錯，如果你有時間的話，可以出去走走。”

沈擇木的視線從帶些嫩綠的枝丫移到她的臉上，片刻后，他終于露出了今天第一個還算真心的笑容，問道：“你要和我一起嗎？”

05

沒有任何懸念地，許知茴同意了，她甚至在出門前三天就開始挑選要穿的衣服。

薛如意在知道這件事后酸溜溜地說要單方面和許知茴絕交一周，以免她嫉妒心上頭，做出一些不理智的行為。

考慮到沈擇木多少算個名人，最終，許知茴帶他去了附近一個游客較少的古鎮(zhèn)。

相比起周圍其他景點(diǎn)，這個古鎮(zhèn)并不出名，也因為如此，它還沒有完全商業(yè)化，依舊保留著小鎮(zhèn)獨(dú)有的特色。

沈擇木穿著一身白色的運(yùn)動服，看上去更加清俊挺拔。

許知茴帶著這位不食人間煙火的大設(shè)計師穿梭在綠瓦白墻之間，街邊散落著各種小超市和賣特產(chǎn)的店鋪，許知茴拉著沈擇木走走停停，偶爾看到喜歡的物件，她便使出渾身解數(shù)跟老板討價還價。

沈擇木看著她一反平日里溫聲細(xì)語的模樣，為了幾十塊錢據(jù)理力爭，有些好笑地道：“你放心買吧，我有錢?！?/p>

許知茴正在端詳剛買的書簽，聞言，她看了他一眼，有些恨鐵不成鋼地說：“你傻呀，有錢也不能當(dāng)冤大頭啊。”

她的語氣里還帶著沒收起來的嬌俏，沈擇木靜靜地望著她，倏地勾起嘴角。

接下來，沈擇木沒再提出任何異議，跟在許知茴后面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看上去格外乖巧。

他在許知茴手上騰不出空來時幫她接過了新買的糖糕，又在許知茴對著酸奶猶豫不決時幫她選擇了草莓味的。

老板娘笑瞇瞇地注視著她，許知茴回過頭，后知后覺地反應(yīng)過來自己逛得太開心，以至于忘記了此行的目的是帶沈擇木散心。

所幸，沈擇木看上去并不介意，反而眼里帶著笑意。

許知茴撓了撓頭，訥訥地說了聲“走吧”。沒走出幾步，兩人便聽見身后的老板娘笑著跟別人感嘆“現(xiàn)在的小情侶可真好啊”。

她差點(diǎn)沒站穩(wěn)，忍不住偷偷看了沈擇木一眼，卻見他似乎沒聽到，只是微微抬起手，擋在她的身側(cè)。

許知茴不明所以，正要開口詢問，忽然，她身后躥出一個騎著自行車的小孩，對方歪著身子和她擦身而過，車把幾乎擦到沈擇木的手。

許知茴一驚，下意識地把沈擇木的手捧在掌心，心有余悸地說：“使不得，使不得，大設(shè)計師的手可比我金貴多了。”

沈擇木半天沒說話，許知茴遲鈍地抬眼看他，正好捕捉到他還未收起的呆愣神情。

很快，他就回過神來，垂眸看著她，忽然笑了。

等晚上回到寢室，許知茴食不知味地吃完了晚飯，爬到了床上。

她兀自在心里計算著，沈擇木今年二十六歲，她今年二十二歲，四歲而已，差距也不是特別大……

等意識到自己在想些什么時，許知茴的臉噌的一下紅了。她一下子把頭埋進(jìn)被子，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06

自那之后，許知茴隱約覺得她和沈擇木的關(guān)系似乎更加親近了一些，她也不像過去一般總是小心翼翼的，甚至還能主動跟沈擇木開一些無傷大雅的玩笑。

因為許知茴家和學(xué)校離得不遠(yuǎn)，周末時，她媽媽給她送來自己腌的小咸菜，許知茴分出一小罐給沈擇木帶了過去。

沈擇木配著一小碟咸菜慢條斯理地吃了一碗清粥，很認(rèn)真地對許知茴媽媽的手藝做出了極高的評價。

許知茴難掩眸中的得意之色，她滔滔不絕地夸贊道：“別的不說，我媽在做菜這方面真的沒話說。小時候，我們都是自帶盒飯去上學(xué)，每次她做了肉丸子，我都吃不到幾個，大多都被同學(xué)搶去了。對了，我媽媽的針線活也做得特別好，之前，我的校服破了一個小洞，她給我繡了一只小兔子上去，結(jié)果在學(xué)校里風(fēng)靡一時。”

提起媽媽，許知茴仿佛有說不完的話題。沈擇木一直帶著笑聽著，神情里沒有絲毫敷衍，反而格外認(rèn)真，很感興趣，偶爾還會針對細(xì)節(jié)提出一些小問題。

兩人都漸漸忘記了許知茴來的目的是給他助眠，反而越聊越起興。

沈擇木看著她眼里熠熠的光彩，很中肯地評價道：“你很愛你媽媽，我相信，她也一定會為有你這樣的女兒而驕傲?！?/p>

許知茴猝不及防地被他這么一夸獎，抿著唇笑了，有些不好意思地擺擺手，說：“沒有沒有，我媽媽也經(jīng)常罵我的?！?/p>

說完，她看著眼前的人，反應(yīng)過來后連忙夸了回去：“不對不對，你媽媽才會為生出你這么優(yōu)秀的兒子而驕傲吧。”

沈擇木笑了笑，輕聲說：“我媽媽很早就去世了，所以，我并不知道她會不會為我而驕傲?！?/p>

沈擇木說這話時面容平靜，許知茴卻像是被雷劈了一般，她沒料到會得到這樣的答案，半天說不出一個字。

她看著沈擇木的神情，一時間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忽然握住他的手，一本正經(jīng)地說：“一定會的，她一定會為你感到驕傲的。”

許知茴一時不知道該如何解釋她的堅定，她幾乎手舞足蹈地比畫起來，口不擇言地打了一個不恰當(dāng)?shù)谋确剑骸氨热?，如果你是我的孩子，我一定會感到非常驕傲的！?/p>

這番話擲地有聲，沈擇木看著她，忽然彎起眼睛笑了。

這笑容和他過去的都不一樣，像在冬日里綻放的花朵，絢麗而奇妙。

他溫聲道：“嗯，我知道了?！?/p>

這天，在許知茴離開前，沈擇木帶她去了別墅三樓。

整個三樓都被打通成一間屋子，里面擺滿了各類畫稿，最中間的一張設(shè)計圖只畫了一半，但僅僅從這一半也能看出別樣的美麗。

沈擇木走上前，撫摸著凹凸的畫紙，低聲說：“這件衣服的靈感來源是我的朋友，他叫陳巖陽?！?/p>

許知茴撓了撓下巴，頗為尷尬地說：“我、我對設(shè)計圈的人不太了解。”

沈擇木回過身來看著她，沒有多解釋，只是笑了笑，輕輕地說：“他已經(jīng)過世了?！?/p>

許知茴一驚，她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來安慰沈擇木，又覺得他似乎并不需要她的安慰。

沈擇木側(cè)過臉繼續(xù)看著那張畫紙，慢慢地說：“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一直無法面對這幅設(shè)計圖，我覺得這是一個夢魘，只要我不看，我就能忘記他已經(jīng)過世的事實。所以，從那之后，這幅圖一直被我擱置著，到現(xiàn)在也沒能完成。”

許知茴愣愣地看著他，幾乎是脫口問道：“但最終你會把它補(bǔ)全的，對嗎？”

沈擇木轉(zhuǎn)眸看向她，微微一笑，說：“也許吧?！?/p>

07

許知茴有種直覺，困擾了沈擇木許久的心病正在一點(diǎn)點(diǎn)痊愈。

她還來不及欣喜，一組照片便出現(xiàn)在網(wǎng)絡(luò)上，打亂了她平靜的生活。

照片上是她和沈擇木在古鎮(zhèn)時的身影，沈擇木正伸手幫她拿掉沾在臉上的衛(wèi)生紙，單看這張圖片，感覺格外美好。

爆料人的措辭卻十分惡毒，他污蔑沈擇木和圖片上的女生有著不正當(dāng)?shù)年P(guān)系，言之鑿鑿，仿佛他親眼所見，還配了幾張許知茴從沈擇木家里出來的偷拍照。

沈擇木在網(wǎng)上略有名氣，這則沒有任何實質(zhì)性證據(jù)的爆料很快在網(wǎng)上引起軒然大波，短短幾個小時內(nèi)便被廣泛傳閱。

沈擇木年少成名，年少輕狂時也曾因直言不諱得罪過不少人，和他同時成名卻一直被他壓了一頭而懷恨在心的人也不計其數(shù)。

爆料的這短短幾百字漏洞百出，很輕松就能被駁倒，始作俑者大概也并不在意，或許只是想給沈擇木找些不痛快。

被波及的許知茴就很無辜了。上課時，聽到有人在她背后竊竊私語，許知茴尚且能忍，但在校門口見到一臉焦急的媽媽時，她的心猛地一沉。

許媽媽在看到網(wǎng)絡(luò)上的傳聞后便寢食不安，連著幾天睡不好覺后，終于忍不住來學(xué)校找許知茴。

許知茴把她安頓在學(xué)校附近的小賓館，陪著她住了一晚，耐心地跟她解釋事情的來龍去脈，并且一再保證她沒有受到任何影響，事情很快就會過去的。

許媽媽依舊有些惴惴不安，但情緒穩(wěn)定了很多，而后，她在許知茴的勸解聲中緩緩閉上了眼睛。

夜半時分，本就淺眠的許知茴聽到細(xì)微的響動便立刻醒了過來。

月光透過沒拉緊的窗簾如流水一般傾瀉進(jìn)來，許媽媽坐在床邊，正在無聲地抹著眼淚。

許知茴沒有驚動她，再次閉上眼睛假裝未曾醒來。

風(fēng)波確實平息得很快，沈擇木用雷厲風(fēng)行的手段找出了這件事的背后主使，并一反常態(tài)，高調(diào)地出面澄清了他和許知茴的關(guān)系。

他在視頻最后說“打擾我可以，但請不要讓她煩心”，這句話被許知茴翻來覆去地聽了好幾遍。

她和姜河約定的念書期限還未到，所以，雖然發(fā)生了一點(diǎn)小波折，但她依舊按照約定準(zhǔn)時上門。

本以為視頻最后的那句話已經(jīng)是近期最令她頭昏腦漲的言語，沒想到，沈擇木在她念書時一眨不眨地看著她，直到她再也念不下去。

她不自在地和他對視，正要問他怎么了，沈擇木卻先她一步開了口。

他輕聲說：“其實，那個記者還問了一個問題，他問我我們的關(guān)系到底是怎樣的，我當(dāng)時忽然回答不上來。我想，我應(yīng)該回答‘是朋友，但在那一瞬間，我卻不想說出這個答案。”

在許知茴不可置信的目光中，他難得有些緊張地問：“或許我是有點(diǎn)貪心了，但許知茴，你要不要和我在一起？”

有那么一瞬間，許知茴聽見自己的腦海里涌出很多聲音，有古鎮(zhèn)里的叫賣聲，有自行車清脆的鈴響，還有她自己緩慢悠長的念詩聲，各種聲音交雜，宛如潮水一般將她淹沒。

最后，潮水退去，四周恢復(fù)寂靜，她聽見自己說：“還是算了吧。”

08

許知茴拒絕了他。

沈擇木久久地僵立在原地，良久的靜默過后，他點(diǎn)點(diǎn)頭，沒有追問原因。

兩人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許知茴如往常一般念書，然后道別。

在許知茴最后一次去念書時，門一打開，她便聞到了輕微的酒氣。

門內(nèi)的沈擇木看上去面色如常，但行為明顯比之前反常許多，思維也格外遲鈍。

許知茴接過他遞過來的橙子糖，忽然玩心大起，故意不好好念書，給他講很幼稚的童話故事。

沈擇木擰起眉毛，不太樂意地說：“我沒有喝醉，你不要糊弄我。”

許知茴敷衍地點(diǎn)點(diǎn)頭，照樣講個不停，并且在故事的最后孩子似的一邊鼓掌一邊說：“最后，王子和公主在城堡里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啦?！?/p>

沈擇木的目光沉沉的，用一種格外奇怪的眼神看著她。

許知茴以為他已經(jīng)清醒了，剛要訕訕地收回手，就見沈擇木抿了下唇，忽然問：“真的嗎？”

許知茴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愣愣地問：“真的什么？”

他有些執(zhí)拗地看著她，問：“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p>

許知茴差點(diǎn)被他的話嗆到，硬著頭皮道：“真的。”

沈擇木仿佛這才放心了，在她的念叨聲中沉沉地睡過去。許知茴本來在趴著數(shù)他的睫毛，但不知怎么也睡著了。

等她醒過來時，沈擇木已經(jīng)恢復(fù)了正常，遞給她紙巾時眼里帶著清淺的笑意。

許知茴把紙巾接過來，有點(diǎn)不好意思地擦擦嘴角。

他們兩個的關(guān)系始于早春時節(jié)，在即將步入盛夏時戛然而止。

沈擇木目送她離開，許知茴沒有回頭，他淺淺的眸光透過她的背影，落在枝繁葉茂的大樹上。

他想，真是人間好光景。

得知這件事后，薛如意非常震驚地問許知茴是不是不清醒。

許知茴看著薛如意瞪得圓圓的眼睛，驀地想起她之前看到的沈擇木的采訪。

他當(dāng)時成名不久，眼里有不可一世的高傲，他意氣風(fēng)發(fā)地回答了許多尖銳的問題，最后說：“此生不愿平凡于人間?！?/p>

許知茴告訴了沈擇木很多瑣事，但她沒有告訴沈擇木的是，她媽媽的身體一直不好，所以她向來很節(jié)儉，剛成年就開始通過各種方式賺錢;她媽媽其實有精神上的問題，所以，她從小說話就輕聲細(xì)語;她媽媽是個跛腳，因為媽媽有一次神志不清時出門摔倒了……

她選擇了離家最近的一所大學(xué)，夢想著以后帶媽媽去一個有山有水的小鎮(zhèn)生活。

她沒有什么大志向，卻不湊巧地遇上了志存高遠(yuǎn)的沈擇木。

命運(yùn)有時就是如此神奇。

可這些，她都沒辦法跟薛如意講，所以，許知茴只是看著她，淺淺地笑著，說：“因為人不能太貪心。”

09

研究生畢業(yè)后，許知茴輾轉(zhuǎn)幾年，最終帶著許媽媽在一個物價比較低的南方小城安頓下來。

這些年里，她和沈擇木沒有任何聯(lián)系，唯獨(dú)有一次，她收到一封來自沈擇木的信，他在信里詳細(xì)地描繪了自己顛簸起伏的前半生。

沈擇木年少喪母，父親是個不太正常的音樂家。他小時候因為過于清秀的面孔和行為異常的父親受了很多冷落和白眼，直到大學(xué)時才遇到賞識他的直系師兄陳巖陽。后來，陳巖陽意外去世，此后，他便出現(xiàn)了精神上的問題，最嚴(yán)重的時候，他經(jīng)常在半夢半醒間看到陳巖陽的身影，對方如往常一般和他討論最新的設(shè)計風(fēng)向。

就是在這種情況下，許知茴出現(xiàn)在了他的生命里，成了他的救贖。

沈擇木在信的最后寫道：山一程，水一程，從此山水不相逢。

再度復(fù)出后，沈擇木的個人風(fēng)格比之前還要突出，他一舉包攬了各大賽事的獎項，甚至開始出現(xiàn)在曾經(jīng)極少參加的各類訪談節(jié)目中，卻從來不說緣由。

唯獨(dú)有一次，主持人時時妙語連珠，現(xiàn)場氣氛格外融洽。

在一片和諧的氛圍中，主持人嘗試著問他近年來多次接受訪談的原因，沈擇木笑了笑，首次回答道：“也許是不想被人忘記吧?！?/p>

主持人很有眼力見地點(diǎn)到為止，并未深究，轉(zhuǎn)而順著臺本問出最后一個問題：“為什么選擇‘二十六歲作為這次設(shè)計展的主題呢？這個年齡對你來說有什么重要意義嗎？”

聽到這個問題，沈擇木似乎愣了一下，接著眼神有些放空，像是在回憶很久以前的畫面。

很快，他清冷的眼里有了稀疏的笑意，如外面的景色一樣春意融融。

許知茴站在小賣部門口，手里的冰棍因為長時間暴露在空氣里而開始融化，黏膩的汁水粘在她的手上。她恍若未覺，只是和小店老板娘一起看著電視機(jī)屏幕。

在一片寂靜中，許知茴聽到了沈擇木清朗的聲音，他用一貫平淡的語氣回答：“大概是因為那年春光好?！?/p>

（編輯：八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