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里梔梔
作者有話說:這篇文我是在萬物復蘇,百花齊放的春天寫下的。我永遠記得當別人在花樹下拍寫真,而我只能繞路,當別人賞花而我投去“它怎么還不凋謝”的眼神時,想寫這篇文的想法便更堅定了。
換季過敏變成對花粉的輕微過敏,等你們看見這篇文時春天應該已經過去了,祝愿有和我一樣情況的寶貝在送走春天后也迎來健康。
最后,希望大家看文愉快!
她只記得少年的指腹有薄薄的繭,溫熱的呼吸落在脖頸處時有些癢,他身上是好聞的柑橘香,酸酸甜甜的。
第一章
褚紅色的木框鏡有了歲月的磨痕,易安安一如往常地站在鏡身前雙手攏起頭發(fā),嘴里咬著皮筋,規(guī)規(guī)矩矩地扎了個馬尾,扎好后還望著鏡子輕輕晃了晃腦袋,發(fā)梢掃過后脖頸,有點癢癢的。
屋子里很安靜,除了她清淺的呼吸聲,便只剩墻上指針走動的聲音了。她看了一眼時間,迅速拿起桌上的帽子和口罩,挎起書包急匆匆地出門。
南城一中離易安安家不算遠但也談不上近。她出門時,嗅到了從老式居民樓里飄出來的包子味,剛出爐的,似還冒著熱氣,在這清晨穿過彎彎繞繞的樓道飄進她的鼻腔里。她只是多嗅了幾下,一抬眸,便看見巷口有人向她揮手。
三輛自行車上皆坐著和她差不多大的學生,有一個甚至穿著他們學校的校服,只是那張臉上的笑容太過明媚,燦爛得像午后從枝葉縫隙里泄下的光斑,明晃晃的。
易安安頓在原地,還沒待她反應,身后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車鈴聲,疾風擦肩而過,接著她便看見一個少年在以淡墨為景的巷口朝她側過頭來,沖她歉然一笑,眉眼好看。
一句“抱歉”在風里飄了好久,落在易安安耳里時,又輕又軟,這讓她想到了剛炸好的蝦片,看似鼓鼓的,實則一捏就脆碎開了。
少年快速與巷口的三人匯合,然后就見他們兩兩一排向前騎去。
易安安踱步到公交車站時恰逢公交車靠站。她剛要上車就聽見一陣吵吵鬧鬧的聲音:“什么嘛,我還以為多好吃呢!”
剛剛的那行人從公交車旁駛過,車把手上掛著還冒著熱氣的塑料袋,方才那少年停下,長腿支撐在地,取下一袋包子丟給那個抱怨的人:“吃的還堵不住你的嘴!”
公交車駛遠,易安安沒能聽到他們后面的話,從玻璃窗向后望去,倒是見他們又笑鬧作一團。
臨到校門口,不知是不是湊巧,易安安又看見了方才那位少年。
南城一中校風嚴謹,教導主任更是以身作則,早早地候在校門口,就為了檢查學生的儀容儀表是否達標。那少年不知犯了什么事,被教導主任拉到一旁訓責,他微垂著腦袋,沒有說話。許久,教導主任才揮了揮手放他離開。
只是……易安安壓了壓頭上的帽子,大步朝校門口走去。只是她明顯看見了少年得以離開時眼底一閃而過的狡黠。
上周的月考出了成績,而比成績單先出的永遠是教學樓下公示欄里的光榮榜。易安安身量嬌小,擠了半天終于擠到了人群的前列,照例先從第一名尋起,她的目光一頓,看到總分數時悄然松了口氣,還好,沒后退反而還進步了十幾分。
隨即便是從高一開學到現(xiàn)在一直重復的舉動,高二的排名在高一上面,她順著自己的排名掃上去一眼便看見了那人的名字,和她一樣穩(wěn)居榜首。接著便是總分數了,她捏緊滿是汗水的手心,目光一點點向那欄名字對應的分數看去,她是踮著腳尖看的,踮得久了也不知是腳麻了還是仰著的脖子酸了,她平穩(wěn)地站回地面,咬了咬唇,暗自道:還差一點。
來看分數與排名的人越來越多,沒多久易安安就被人流擠了出來。她彎腰想去撿方才被人擠掉的帽子,誰知,有只手率先拾起了那頂帽子,順帶撣了撣上面的灰,才遞到她面前,說;“同學,你的帽子掉了?!?/p>
那人的指骨很好看,只是這樣一個撿拾的動作就讓易安安走了神,回過神來時帽子已經被她抱在懷里。
第二章
從辦公室出來,易安安的情緒不高,還不待她調整好心態(tài),噩耗的魔爪已經伸向了她。
她剛剛走到樓梯轉角處,迎面就撞見了教導主任老葉,她將手里的成績單向身后藏了藏,卻還是被他的火眼金睛識破。他扶了扶鏡框,沉聲道:“易安安,你也跟我過來!”
易安安只能在心里哀嘆自己時運不佳,沒走兩步就糾結在了“也”這個字上。她回頭一看,身后果然跟著一個人,那人高出她許多,南城一中的校服是藏青色與白色的拼色相較起來還算不上多難看,只是那人仗著身材高挑,硬生生穿出了不同的味道。
“干嗎呢?還要我請不成!”
那人慢吞吞地邁進了老葉的辦公室,易安安則安靜地站在外面,辦公室的門并沒有關上,半掩著,不知是故意還是忘記了,訓斥的話語就那么輕松地飄進了她的耳里。起初她自動將其屏蔽,后面的話卻越聽越豎耳朵。
“饒池,我告訴你,你若再不收心,上了高三你馬上就會落后同級一大截!
“別以為現(xiàn)在看著風光,日后還不好說呢!”
“是啊,主任,以后的事還不好說呢!”饒池笑著應道。方才老葉訓斥他許久也不見他吭聲,偏偏這樣一句引得他出聲嗆人,老葉似沒料到,愣了愣,少年趁機又道,“主任,您叫我來說了許多,我卻偏偏一句都沒有聽懂,我是犯了哪條校紀校規(guī)需要您老親自來找我?”
依舊是笑著的聲音,老葉卻冷哼了一聲,不知又說了什么,饒池退了出來。
易安安低頭看了一眼被捏得皺巴巴的紙張,拖著沉重的步子向辦公室里走去。她知曉方才老葉說了那么多有多少其實是說給她聽的,她心知肚明。她不同于好學生饒池,他可以與老葉打起太極,裝不懂。雖說她是高一堆里最優(yōu)秀的那個,卻并不具備以上的“特權”,對她的要求反而越來越嚴。
誰不知道國旗下演講,別人可以因為課業(yè)繁忙熟悉了稿子后上臺念就行,而易安安卻必須流暢地背出來,如果有一字的停頓,臺下的教導主任的臉色便會沉一分。
“自己看看,你最擅長的英語這次丟了多少分?
“總成績進步了,并不代表個別單科成績就能松懈!”
易安安一幅受訓的表情,老葉說著說著突然沒了脾氣,無奈地嘆了口氣,端起桌上的茶杯剛喝了一口,就瞥見了她臉上的口罩和頭上的帽子,說道:“學生就要有學生樣,裹得這么嚴實干嗎?給我摘了!”
易安安摸了摸頭上的帽子,甕聲甕氣地說道:“臉……有些過敏了?!?/p>
老葉一怔,隨即問道:“你媽媽知道了嗎?”
放學后易安安在衛(wèi)生間磨蹭了許久才走到鏡子面前,摘掉了口罩,整張臉紅腫得厲害,甚至有些紅點已經曼延到了脖頸,有些癢。皮膚本就敏感的她,一到春秋換季整張臉簡直不能見人。
第三章
易安安在藥店買完藥,剛出藥店,就撞見幾個穿著他們學校校服的學生身后背著一個碩大的黑色盒子從小巷子里出來。他們應是小心探過周圍環(huán)境的,見到她的那刻所有人都愣住了,像此時不應該有人出現(xiàn)一樣。
易安安一眼便看到那群人里眼熟的兩位,垂下眼,當作什么也沒看見,轉身離開了。
她刻意避開,偏偏有人主動找上門來。
周一看見饒池出現(xiàn)在教室外的那一刻,易安安沒有想到對方是來找自己的,直到被他帶到僻靜的地方,她才意識到,對方真的是來找她的。
“你很熱嗎?”
易安安抬眸,一雙杏眼睜得大大的,似有些不敢相信對方找她只為問這一句。
然后她便見饒池飛奔著下樓,再回來時身上的校服有些被汗打濕了,額前的發(fā)梢貼在光潔的皮膚上。他道:“不知道你喜歡喝什么,這個口味我平時喝著還不錯!”
一瓶還冒著冷汽的橘子味汽水被塞進了她的手心,瓶身還帶有他的余溫,明明汽水沒有被打開,她卻嗅到了絲絲柑橘的香甜味,帶著微微的酸。
“同學,那天的事還希望你不要說出去!”饒池的手撐在膝蓋上喘著粗氣,可想而知他剛剛跑得有多快。
易安安卻拿著汽水眨了眨眼,一臉天真無辜地道:“你若不來找我,我會忘記得更快?!?/p>
饒池沒想到會得到這樣的答復,隨即笑開了,道了聲謝。
回到教室,課間易安安沒忍住將手探進課桌里,摸到那瓶汽水時,她似才能確定方才那一幕是真實發(fā)生的。
過了很多天以后,易安安看著鏡子里漸好的臉才恍然想起,那天饒池是怎么認出她的?
藥店外遇見的那天她明明戴著帽子和口罩,遮得嚴嚴實實,而那天他在教室外一眼認出她時她沒有戴口罩和帽子。本以為過敏漸好沒想到只在學校待了半天臉又變得紅癢起來,她數次向窗外盛開得絢爛的花朵投去幽怨的目光,誰能知道她是怎么從換季過敏混成對花粉也輕微過敏的!
這才有了饒池見她時,誤會她因溫度攀升而熱紅的臉。
易安安熟稔地往臉上涂抹著藥膏,好奇他是怎么知道的!
關門聲重重地傳來,沒多久屋內又傳來了關門聲,一道悶悶地聲音響起:“安安,該去上學了!”
易安安抬頭望了一眼墻上的時鐘,太陽雖在一天天往北回歸線上靠近,但窗外的天色依舊有些暗。南方早晨特有的濕意還未散去,浮在空中,像霧,卻又淡薄了不少,至少不會遮人視線。
想起老葉的問話,易安安背起書包,慢吞吞地向門口走去。
她臉上的過敏漸好,可那句遲來的關心她到現(xiàn)在也沒能聽見。
第四章
時間過得很快,易安安升入高二,一切似乎都在變。桌上堆積的書本越來越高,抽屜里的試卷越來越多,當然,緊隨她名字后的那一欄里的分數也有上漲。但有些似乎穩(wěn)固得像數學里的三角形,三條邊一旦相連便是圖形里最穩(wěn)固的存在。比如老葉依舊會將她與饒池的分數放在一起比較;比如身邊的同桌依舊是林薇,仍舊保持著良好的心態(tài)。
“放學去我小叔的甜品店聽歌吧!”
草稿本被推到易安安的桌上時,她僅瞟了一眼,沒有說好也沒有拒絕。越是這樣對林薇而言越是折磨,給一個明確的答案有那么難嗎?解數學題時見她挺干脆利落的啊!
林薇的一顆心被硬生生折磨了半節(jié)課,不肯放棄的她決定放手一搏,在草稿本上又寫道:“新歌噢,上次那個樂隊新出的。
“因為在店里演奏的那次效果不錯,這次出了新歌我小叔便接了過來說是在店里放放看?!?/p>
“去?!?/p>
這次草稿本上多了一個字,字跡娟秀,倒是不像回答那么利落有力,沒多久,草稿本上又多了一行字。
“下次請一次性說完,說半截對你、我、它,都不好!”
林薇忍住想強翻白眼的沖動,感情還是她的問題了。
這天是周五,最后一節(jié)課后學校安排了大掃除,易安安運氣不好,被安排去打掃舊禮堂。
那是一個荒廢了的大禮堂,近幾年因為屢次被提起將要維修,各大活動也轉移了場地,只是沒等到舊禮堂修繕,卻等到了新禮堂的落成。因此,那個禮堂也就沒人去了,但依舊屬于學校的一部分,日常清潔掃除還是有人去做的。
易安安拿著掃帚在禮堂外徘徊了許久,也沒等到和她同行打掃的人,站得久了腿有些麻。她惦念著和林薇的約定,決定不再等了,先行打掃。她推開沉重的門,厚厚的灰塵從門框上飄落下來,嗆得她一陣咳嗽,揮舞著手,企圖散去飄飛的塵埃。
舞臺上正在調試音弦的人被這突如其來的響聲驚了一下,見到來人后,竟直接對著麥克風說道:“你是易安安。
“我識得你。”
聞聲,易安安猛地抬頭朝前看去,似有些震驚。
“當初,在老葉的辦公室外?!别埑貙λA苏Q?,像光斑落在靜謐的湖面上。
是了,當初說好忘記在藥店外的相遇,那便只有那次了。
易安安握了握手里掃帚柄,腦袋迅速轉動,想要接上他的話,卻沒能找到合適的語言,也沒能找到自己的舌頭。
“彈過吉他嗎?”
見易安安搖頭,饒池又問道:“想試試嗎?”
他的聲音很清澈,落在易安安耳里卻偏偏多了幾分蠱惑的意味。看著那幾條細細的琴弦被他的指尖撥弄,她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
第五章
臨近舞臺的墻上有一扇高開的窗戶,此時大片大片的陽光從那兒落了進來,像綢緞那樣光滑,灑在他身上卻像是鍍了一層光影,讓人看不清他的輪廓。
那天的吉他學得如何,彈得如何,饒池和她說了什么注意事項,她都沒記憶了。她只記得少年的指腹有薄薄的繭,溫熱的呼吸落在脖頸處時有些癢,他身上是好聞的柑橘香,酸酸甜甜的。
后來饒池告訴她,這里自從荒廢后就再無人來打掃,也就她這樣實誠的人會來。他和朋友常來這里練習,為避免被人發(fā)現(xiàn)走的多是后門,禮堂內他們常有打掃,不用擔心。
說到這兒,像是為了印證他所說,舞臺后響起了一小陣騷動,緊接著易安安便看見曾在巷口見到的那幾張熟悉的臉。為首的是個女生,叫洛水,和她同級,看另外兩個人的校服應該是鄰校的。
他們進來看見易安安倒不顯得驚訝,反而是她因為被饒池半擁著學吉他的姿態(tài)弄得羞紅了臉。他和他們點點頭算是打招呼了,繼而繼續(xù)教完那首曲子,才拉開了和她的距離。
那首曲子的名字饒池沒有告訴她,但是她覺得彈得那首的名字應該叫“心慌意亂”。
臨走時,饒池叫住她,洛水和另外兩人也紛紛拿出自己的樂器,已經做好了排練的準備,聽見這邊的響動紛紛側頭望了過來。
“我知道。”易安安何其聰明,不用等他開口就已明白了他的擔憂,她說道,“我不會說出去的?!?/p>
等易安安到了林薇的小叔甜品店時,她早已舉起兩只冰激凌等在門外,初夏的溫度攀升,大地回暖蓄力后漸漸散發(fā)出它的熱氣,冰激凌有些化了,她將其中一只塞進易安安的手里就強拉著她快速進店。
那首歌聽得易安安心猿意馬,手里的冰激凌融化,直到黏糊糊的奶油黏在手背上,她才匆匆回神。
饒池的成績很好,饒是易安安在后面奮起直追也難以超越他。兩人雖不在一級,但并不妨礙眾人將他們放在一起比較。從前是老葉一人,現(xiàn)在是全校的人。她習以為常,各種言論自覺地被封堵在她的耳外。
這天,易安安照例去辦公室抱作業(yè),路過老葉的辦公室恰好看見饒池從里面出來。他的神色有一瞬的慌張,雙手背在身后,強扯起一抹笑,算是打招呼了。
饒池進入高三后老葉甚少找他談話了,這次不知是何緣故。
那天后的有一天,她和洛水在走廊相遇。
洛水在四班,易安安在一班,各屬于一層樓不同盡頭的兩端,若非刻意,兩人幾乎遇不到。
與她擦肩時,易安安明顯看見了她微紅的眼眶和眼底無聲地質問。
后來,易安安還是在學校的流言里找到了所謂的答案。
饒池組樂隊練習的事終究被一天下午在學校巡視的老葉撞見了。學校通知一出,眾說紛紜,卻沒幾個人愿意相信。
饒池選擇在家備考,這意味著什么不言而喻。易安安那段時間無論走到哪都能聽見“告密者”這三個字,明明是簡簡單單的三個漢字,拼湊在一起,她卻有些不認識
那段時間她過得有些渾渾噩噩,難以尋到事情發(fā)展的頭與尾。
第六章
也是那段時間,易安安在家里的飯桌上見到了工作總是很繁忙的母親。
那頓飯吃得很安靜,除了碗筷相碰的聲音,便只剩墻上走動的指針的聲音了。
易安安有些食不知味,吃完飯后照例準備回房間寫作業(yè),卻被母親的一句話壓得喘不上氣來。
“安安,媽媽對你很失望。”
明明是很輕的一句話,她甚至可以想象出母親說出這句話前輕吐了口氣,然后緩緩說出這句話的模樣。但她的眼淚就是那么不爭氣的溢了出來。
安安,媽媽對你很失望。
易安安知道母親終有一天會知道學校的情況,畢竟這次的事鬧得沸沸揚揚,但沒有問她要解釋,而是直接判定了她的死刑。
母親始終覺得這件事的風波因她而起,不好好學習反而去招惹一些流言蜚語,恐怕老葉在她耳邊解釋了千百遍,也是無用功。母親自持心中又把尺,可以衡量她的對錯。
易安安從夢中醒來時,夜色正濃,路口的燈光泄了進來,落在地板上成了清淡的光斑。她看見呼出的氣息在空中凝成白色的霧氣,這才感覺到冷。
她又做夢了,這么多年過去,她以為她早已釋懷,可每每深夜醒來,往昔的一切都會向潮水向她涌來,企圖淹沒她。
易安安趿拉著棉拖鞋,走在巷子里,回音很響。臨近垃圾桶時,有幾只流浪貓扯著尖銳的叫聲沖她吼,似在不滿她的半夜造訪擾了它們覓食,然后迅速跑進了黑夜,消失不見。
“易安安?!?/p>
那一刻,易安安不知該驚訝還是尷尬,看了一眼手里的垃圾袋,還是選擇先回頭沖來人打了個招呼,才轉身把垃圾袋丟進垃圾桶里。
語文老師說,讀疊字時第二字要讀輕聲,顯然身為理科生的饒池,這點記得還是很清楚的。她名字的最后一個字,總是被他念得很輕,像漂浮在空中永遠不會落下的云。
易安安攏了攏身上的外套,臨出門時她隨手抓的一件,倒是沒注意到那是母親的舊衣,她穿著大了不少,裹在身上還有剩余。
“什么時候回來的?”
原本踢著腳邊石子玩得易安安停下了動作,想了想認真答道:“除夕的前兩天吧!”
易安安拖著行李箱走進巷子里時,不少人拿著掃帚在掃煙花爆竹的碎屑,行李箱的滑輪幾次因卡進碎屑動不了,她不得不蹲下身來拿掉。她正疑惑除夕夜是提前了嗎?才在掃地的人們的交談中聽到了那個久違的名字。
高考后,易安安填了一所大西北的學校,遠離江南,遠離繁華的大都市。大學四年她從未再踏足這片土地,腳步卻走遍了戈壁灘,見過了干燥的溫帶大陸性氣候,雖然那些痕跡現(xiàn)下已被沙塵掩去。
大學畢業(yè)后易母組建了新的家庭,那人在工作上幫助了她許多,多年的打拼讓她早已厭煩。她想停下歇歇了,她對易安安如是說道。
那時的易安安手里拿著簡介正準備面試,聞言沉默了良久,最后匆匆道了幾句祝福的話就以即將面試為借口掛斷了電話。明明這通電話沒有打多久,手機的機身卻有了溫度,聽見有人叫她,她急急趕了過去,推開了那扇厚重的大門。
大學四年,她和易母通話極少。高考的志愿填報,易母是在她拿到錄取通知書的那天才知道的,她嚴厲斥責她的自私,那一句句的失望之言響徹了她那年的整個暑假。
第七章
“別靠著墻,容易感冒?!别埑氐年P心讓易安安回神,將額前的碎發(fā)順在耳后,似想到了什么,嘴角銜了一抹笑,淡淡的。
“我可是當初的告密者啊,我還以為再見你不打我?guī)兹鰵庖矔x擇不理我呢!”她說得無比輕松,只是說到最后鼻音漸重,不知是不是在冰冷的墻上靠得太久著涼了。
他不置可否。
“這就是你逃離這里這么多年的原因?”那為什么又回來了?
后面那句話,饒池終是沒能問出口。
饒池站在她身邊,仰頭去看夜空,城里很難見到星星,尤其在這寒冷的冬日。
易安安明知他是在順著她的話開玩笑,可她還是忍不住多想,這話問得好像他在這里等了她許多年一樣。她像是從他的話里聽出了虛無縹緲的歸屬感,弄得心臟酸脹的厲害,有什么濕了眼角。
“我要去伯克利了?!?/p>
“聽說了,恭喜啊?!?/p>
“易安安?!笨匆妼γ娴娜艘苫蟮赝崃送崮X袋,饒池無聲地笑笑,轉身朝她揮了揮手,終是舍不得說出那句道別。
“饒池,你是被灌了什么迷魂湯?”
“早上繞路買早餐就算了,這會兒還把人帶來了訓練基地?!?/p>
目送易安安走遠后,一旁抱著吉他的周時朝他擠眉弄眼,話語里的玩笑味很重,回應周時的則是一句“滾”。
洛水忽然出聲,語氣平靜卻讓在場的所有人感到心驚,她問:“你不怕她告訴老葉?”
老葉對易安安的嚴厲苛求讓不少人猜測兩個人是父女關系,饒池學習成績不錯,有希望沖刺A大,可他一心撲在音樂上,有意愿走藝考。無論是學校還是他父母都強烈反對,好在他身邊的好友支持他,并和他擁有同一個夢。
聽了洛水的話,另外兩人都沉默下來,目光卻留在饒池身上。
饒池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彈撥琴弦試音,良久才道:“我信她,她不會?!?/p>
所以啊,其實他早已回應了她的質問,早在五年前。
最后他偷偷練習吉他的事還是被老葉發(fā)現(xiàn)了,不少人紛紛猜測是易安安,那段時間連洛水都控制不住情緒。
從老葉的辦公室出來看見易安安的那刻,他慌了,急急地將紙藏在身后,怕她看出端倪。
洛水罵他傻,到那時他還護著她。
她是他放在心尖上的女孩兒,舍不得看見她難過,舍不得看見她皺眉。看啊,他也是自私的,只愿她展露笑顏,剝奪了她擁有其他不好情緒的權利。
后來,在家備考的那段時間,老葉親自給他打來了電話,希望他不要聽信謠言誤會了同學,他手里的筆戳在了試卷上,暈出了黑色的墨跡,他應和道說不會。
他信她,從未質疑。
巷口的相遇,公交車站旁的再見,無一不是他刻意為之。等他終于有了和她進一步交流的時候,他怎么舍得放過,遞出去的那瓶橘子味的汽水懷揣著他小心翼翼的心意。只是青春的期限太短,他還來不及與她的名字并肩出現(xiàn)在紅榜上幾次、在校園的轉角多瞥見她幾次,在演講時看她因緊張而憋紅的臉幾次、他的青春就被迫急急落幕。
從那以后,他們漸行漸遠,海天各一涯,江湖難再見。
第八章
易安安回到家里,打開臺燈,橘黃色的光暈像軟軟的云朵一樣飄落在紙張上。她忽然很感激易母將這套房留了下來,沒有賣掉。
她隨手翻動幾頁,目光定在四線格上,有些英語單詞被拼寫得歪歪扭扭,有些甚至偏離了既定的線格,墨跡力透紙背,有些地方的紙屑都被戳了出來。
看得她心里有些煩躁,隨手打開一旁的錄音機,舒緩的音樂流了出來,她支撐著腦袋想了許久才想起這是她情緒處于崩潰的那段時間寫的。
高三的高考在即,她卻率先感到了焦慮,都說一個漢字看得久了會逐漸變得不認識。
易安安看著書本上的英語字母,它們像是倒立著印刷上去的,拼寫時字母還會飄離,四線格彎彎曲曲像五線譜,跳動的字母則像她弄不懂的音符,一股煩躁直沖腦門兒,她忍不住在一旁的草稿本上亂寫亂畫發(fā)泄情緒。
錄音機里流淌出的音樂像一場及時雨,淋熄了她心里突然又升起的躁意。她合上英語本,看著那臺老式的錄音機,音量被她開到最大,音樂的聲音依舊很小,像是從遠處傳來的一樣。
可不是從遠處傳來的嗎?!易安安這晚難得又笑了,眉眼彎彎,眼眶里卻閃出了晶瑩的淚花,神情卻像是沉浸在以往的歲月里。
老式居民樓的隔音效果很差,樓與樓之間相距也很近。饒池住在她的隔壁樓里,每每到了深夜,許是他復習完一天的內容,總會拿出吉他輕輕彈撥,舒緩的音樂不會吵醒熟睡的人,還能給焦慮的人帶來撫慰。易安安發(fā)現(xiàn)他這一習慣后,都會強迫自己學到那時,一邊聽音樂靜心,一邊偷偷錄了下來。這是獨屬于她的秘密。
等易安安升入高三,成山的書本,做不完的試題,都像一面巨大的墻壁,向她壓過來,直讓人喘不過氣。每每這時,她打開錄音機,都會無比感謝曾經那個少年無意間的舉動。
想到這兒,易安安決定不再去計較當初饒池是怎么認出她的,他有沒有輕信流言認為她告密。
其實吧,她認識饒池早于從老葉口中得知。老葉是她親舅舅,因受易母的囑托,在學校時常緊緊盯著她,讓她感受不到學習之外的任何一點樂趣。
剛開學不久,她的同桌林薇和她打鬧熟悉后便熱情邀請她周末去小叔新開的甜品店玩兒,并且神神秘秘地附在她耳邊告訴她,據說會有人來演出。
那是易安安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見到樂隊的演出。
甜品店沒有多大,但老板還是刻意留出了一大塊地方讓樂隊可以盡情演出。林薇在她身邊咬耳朵,這支樂隊屬于無償演出,他們好像只是想有個舞臺可以展示一番。
燈光依次打落下來,樂隊的成員都帶著各異的面具,易安安卻被坐在最角落的那個人吸引了。演出過去半場,她才想通為何會覺得眼熟,那人的面具很像《螢火之森》的男主角常戴的那款。
九月的天氣,夏天的燥熱還未完全褪去,室內雖然開了空調,易安安卻還是覺得有些熱。林薇察覺到她的異樣,看見她的額頭冒出了細密的汗,悄悄摸到一旁打開了她頭上的那頂風扇,悄聲道:“店里人太多,空調是老式的應該是制冷效果不好了。”
頭頂的風扇呼呼地轉著,易安安看見男孩兒的襯衫翻飛起一角,時不時還會飄來淡淡的柑橘香。
尾聲
演出結束,樂隊從后門離開,易安安看了看時間,也要回家了。她告別林薇,剛走出甜品店沒多遠,腳下忽然踢到了一個很輕的東西,低頭一看竟是那個面具。
她低下身,剛想拾起,卻有人比她快,那人骨節(jié)修長,皮膚白皙,指腹卻并不好看,薄薄的繭就那么容易溜進了她的眼里。
那人的五官像是被泉水洗滌過,是靈動的,線條柔和,唇邊的笑意慢慢綻放到最好的弧度,他說:“謝謝?!?/p>
那人身后的催促聲響起,他急忙趕上去,就聽見同行人在笑鬧。
饒池收拾好行李,百無聊賴地走到窗邊,巷子里的燈光籠罩出一片天地,入目望去皆是一片濃郁的夜色。
他記得,第一次見到易安安也是在這樣的夜晚。
身量小小的她趿拉著一雙拖鞋,身上的衣服寬大的一看便知是家里大人的,手里拎著的那一袋垃圾,從他的角度看去都快有她半個身量高了,他忍不住笑了笑。
那是個深夜,他原本在改曲譜,時間長了覺得腦袋有些缺氧,才走到窗戶旁想著喘口氣,沒想到卻讓他撞見了這么有趣的一幕。
她的身量雖嬌小,但脊背挺得很直。巷子里時不時傳來幾聲兇惡的犬吠,她的腳下卻沒有絲毫慌亂,走得很穩(wěn)。
編輯/貓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