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箏
她得到少年一個隔著四層樓的口頭承諾,就腦補出了一整個希冀美好的未來。
作者有話說:這一篇趕在盛夏,送給剛剛高考完的你們。我覺得每一個全力以赴為自己拼搏的日子,串聯(lián)起來就成了一段彌足珍貴的時光,總之,不用急,一切驚喜來日方長。
一
“看天氣預報說,你那邊下雨了,是嗎?”周晴眉收到編輯發(fā)來的問候,居然只字不提催稿。她受寵若驚,抓了個恐龍抱枕墊在身后就坐起來了,連忙回,“是啊,是啊?!?/p>
“那下的不是雨?!本庉嫲l(fā)的語音信息一點開,超大聲的聲音傳出來,“那是因為你拖稿,我流的淚!”
“……”
窗外的雨聲好像小了些,不大的臥室里被暖黃的床頭燈照出輪廓。周晴眉慢吞吞地給自己泡了杯柚子茶,電腦屏幕的光一直亮著。
也不是她有意拖延的啊。
她的目光再次停留在了名為《結局爛尾預警分析》上。
這個賬戶為一串亂碼的人,硬生生憑借著屢次刷存在感讓她倒背如流,寫稿子少說七八年了,毀譽參半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兒,一開始這個黑粉她沒多在意,畢竟看書嘛,一千個讀者一千個哈姆雷特,要是非得大家統(tǒng)一口徑,那九百九十九個都別存在了。
問題就在于,這個人用縝密的邏輯將文中的大反派動機行事分析出一篇小論文,最終說道:如果按照原先的劇情走,女主和男主在一起,那么這篇文可以看作爛尾的結局。
無數(shù)“反派粉”紛紛含淚擁護,當事人周晴眉非常后悔。
大意了,她就不該照著那個人的臉去寫,現(xiàn)在大結局已經熬夜寫好了,男主女主天造地設大團圓,怎么改?
越看分析帖她的嘴角越抽搐,非常想把黑粉拎出來進行愛的毒打:“要不筆給你?你懂還是我懂?。俊?/p>
是的,周晴眉堅信沒有人比她更了解故事里的反派。
因為原型就是她從小的冤家死對頭。
陸瀾山。
二
時間往前撥,撥到初中時代。
班里最漂亮的女孩兒會收到星空棒棒糖,明星的貼紙被悄悄貼在桌子的邊角,再有就是流行用帶香味的本子抄歌詞。只有周晴眉用來寫小說,然后在自己的小圈子里傳播。
前兩者畢竟遙不可及,大多數(shù)情竇初開的小女生被周晴眉寫的虐戀感動得一塌糊涂,上著課都能在桌子下面哭出聲來。
在眾星捧月中,周晴眉別提多有成就感了,所以反對的聲音就顯得尤為刺耳——
“這寫的什么呀?怎么就車禍失憶了?那從橋上翻車下去,人命都不一定在了好不好?怎么學的物理?”
周晴眉一聽到這個聲音,能立刻切換到戰(zhàn)時狀態(tài),“唰”地一下子把本子奪走,從鼻子里哼出冷笑:“你的物理好,你的物理第一,你的語文怎么才考八十七分?”
班里四面哄然大笑,兩個人斗嘴已經成了B班課間的固定節(jié)目。
那時候大家的心思還純澈,喜怒哀樂都不打折。
周晴眉最自負的三年全留給了初中。她會寫小說,學了幾年的跆拳道。不認識的男生朝蘇璇吹口哨,她能拎著拖把追半個操場。
蘇璇笑著說她文武雙全,擱古代換一換性別,自己就以身相許了。
那時候她們結伴放學,踏著學校里的彩色方磚,有陽光的是能踩的,沒陽光的就得跳過去,單一的游戲卻樂此不疲。
蘇璇跳到她跟前的時候悄悄問:“他干嗎跟著你呀?”
她不用回頭也知道,陸瀾山推著自行車吊兒郎當?shù)馗诤竺妗?/p>
“我們住一個家屬院的?!敝芮缑计财沧臁_@人搬來的確給她帶來了挺多麻煩。
她再也不能謊稱學校六點半放學,多玩兒半個小時,學校交的錢也沒“存私房”的余地了。有時候周母在走廊上被這家伙人模人樣地打招呼,回去就開始訓誡了。
“你看看人家瀾山,要不說家里留學回來的?這氣質從小就能看出來?!?/p>
周晴眉對于這種“別人家的孩子”言論嗤之以鼻地道:“您是從哪兒看出來的氣質?他跟我差不多高?!?/p>
母親卻笑瞇瞇地端了一玻璃碗的西瓜芯穿過長長的弄堂。
“我的呢?”周晴眉扯著嗓子喊。
周父打了涼扇慢悠悠地出來,無奈地一指餐廳的原木桌子,周晴眉看著好大的西瓜被挖空了中間,好像挖的是她的心,咬牙切齒之余,她對陸瀾山的討厭更深一重。
三
初中結束了,周晴眉攢了厚厚一沓子同學錄,不少寄語都說,她將來一定要當個大作家,一定要揚名立萬,然后來他們學校里開簽售會。
青澀的筆跡和歪歪扭扭畫出來的她,下面有鮮花和五顏六色的涂鴉,在未來無數(shù)個被現(xiàn)實摩擦到崩潰邊緣的時候,就像小舟一樣將她輕輕托起。
但那些都是后話了。
前話是周晴眉難得被上帝眷顧,開往重點華高的車尾捎上了她。雖然就高了兩分,但周母還是很高興地做了一大桌子菜,她之前想要的種種愿望清單都實現(xiàn),只是一樣——
“這些小說啊,還有你自己寫的,就暫且收一收。晴晴,你不算特別聰明的孩子,媽媽不是不通情理的人,高考完,你繼續(xù)你自己的愛好。
“但現(xiàn)在,最重要的是把握這來之不易的機會。”
十五歲,周晴眉懵懵懂懂地將自己看過的書和那五六個日記本一起鎖在了大木箱子里。
一同被封鎖的似乎還有她滿身勃勃生機和被夸過的天賦、靈氣,以及四散的好友。
入學那天,她看著五六頁的入學名單上密密麻麻陌生的名字,終于在最后一頁找到了自己。
往上看的人真多啊,一眼都看不到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她的后腦勺被輕輕一彈,隨后響起一道聲音:“哎喲,好久不見!”
陸瀾山單肩掛著書包,沖她挑眉一笑。
消失了一個暑假,少年如雨后春筍般長了一大截,肩寬腿長,連普普通通的藍白校服都穿得與眾不同,清爽利落的黑發(fā),還戴著金絲邊框眼鏡。
呸,裝什么文化人???
就像看穿她的心思一樣,陸瀾山不懷好意地伸出手掌從她的頭頂擦過,曾經齊平的身高,她可憐巴巴長了一厘米,現(xiàn)在堪堪到他的胸口。
“你煩不煩啊!”周晴眉跳腳對著背影嚷嚷,“記仇鬼!”
華高校規(guī)嚴苛,從入學那一刻開始就像進入了嚴絲合縫的巨大工廠,早形成流水線般的制度——從早上六點半晨跑,到晚自習九點四十下課,時間精密到用分鐘計算。
周晴眉足足用了一年去適應。
跟不上晨跑要做數(shù)百個蹲起,背不出來的公式在走廊上直到抄完為之,等她匆匆忙忙抓了飯盒去食堂,只剩下蔫巴巴的、討厭的青菜和蝦皮湯。
周晴眉一口一口塞著有點涼的米飯,開始瘋狂懷念母親的紅燒大肘子,原本的大蝦變成了一碗湯里零星的蝦皮,越想越委屈,她的眼淚就快掉下來了——
對面突然坐下來個人,飛快地往她餐盒里撥菜,直到堆成小山,陸瀾山轉頭就走。
“你干嗎呀?”
“快吃。”
“你走什么?”
男生沒回頭,聲音帶著點青春期的沙?。骸澳闶遣煌τ憛捨业膯幔磕銖膩頉]找我。”
他和三五結伴的同學飛快地離開食堂。
其實……也沒那么討厭的。
四
枯燥冗長的學習生活足以磨平一切棱角。那些原本應該恣肆生長的學生被修剪的整齊劃一。站在升旗儀式的人群里,周晴眉踢著腳邊的小石子,心里想:齊刷刷的,就像一大把——韭菜。
她被自己奇怪的比喻逗笑,隨即被班主任不輕不重地瞪了一眼。
陸瀾山居然作為代表上去講話,稿子都是教務處事先安排的,那些模范學生總是用情感充沛到有點虛假的聲音背誦。只有他拿著個稿子,上來第一句話是“不好意思啊,我……有點緊張,這個稿子沒背下來。”然后自己先笑場了。
陽光毫不吝嗇地大把傾瀉而下,少年的笑容燦爛而張揚,穿著白色的襯衣,每個上臺的學生都穿白襯衣,可屬他最好看。
周晴眉躲在密密麻麻的學生群里,忽然覺得這陽光刺得眼睛酸酸的。
雖然理科班在四樓,文科在二樓,但同一個學校,她怎么會看不見呢?
陸瀾山在走廊上給同班的女生講題,畫線的手指修長有力;陸瀾山被同伴叫著,飛奔去食堂搶飯……那么多次出現(xiàn)在余光里,又讓自己飛快忘記。
她是那么多厲害的同齡人里的一顆塵埃。如果沒有眾星捧月的高光時刻,如果從來沒有被夸過靈氣十足,可能也不會覺得這么難熬吧?
高二下半學期學校出了政策,在一個月一天的短假里,所有男生一律剪成寸頭,女生短發(fā)。熬了兩年自以為鐵打的心,終于在看到滿地的長發(fā)里碎成渣。周晴眉突然就號啕大哭。
好后悔啊。她根本不是一個在競爭中越挫越勇的小孩兒。
也許考上重點高中本就不是眷顧。
街道兩邊的小店熟悉又陌生,她拼了命地往家里跑。滿頭的短發(fā)在空中飛舞,和秋風吹下來的洋洋灑灑的楓葉一起,落成再也拼湊不出來的快樂時光。
然后,周晴眉在家屬院門口看到了陸瀾山,眼淚還沒來得及擦,就先看見了他尤為奪目的——滿頭閃光的銀發(fā)。
寸頭加了閃光的銀發(fā),實在是太丑太丑了,是帥臉都無法拯救的丑。他好像不在意似的,笑嘻嘻地遞過來一兜切好的杧果和草莓,說道:“和好唄?”
她心底的堅硬堡壘忽然就潰不成軍。
那天下午他們就在家屬院后面的街道上慢慢走,周晴眉啃著杧果自己先樂了,問道:“干嗎染成這樣?丑死了?!?/p>
“我知道。”陸瀾山抓了抓頭發(fā),煞有介事地說,“這就叫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反正我自己看不見,我天天就在教務主任面前晃悠,我讓他知道這決策把一個美男子活生生變成了‘殺馬特’?!?/p>
“嚯,是個英雄?!敝芮缑夹ξ厝^去一個草莓,說,“但是我得善意提醒這位英雄,女生也覺得很丑,估計以后沒人再找你問問題啦?!?/p>
向來嘴皮子伶俐的陸瀾山沒回話,晃悠悠地在前面走。
周晴眉眨了眨眼睛,感覺好不容易緩和的氣氛被她一句話搞砸了,她把竹簽插回去,拽了拽男生的衣角。
“你生氣了?”
沒有回答。
“她們不問,我問你啊,那些數(shù)學幾何什么的,我都問你,行嗎?”后半句完全是嘴自己蹦出來的,和她無關,“反正我也不比何璐璐差嘛!”
陸瀾山回過頭,不知道憋笑憋了多久,終于笑的一發(fā)不可收拾。
在周晴眉后知后覺的氣惱中,他輕輕彈了她的腦門一下,一如剛剛入學的時候。
“可算給我等到你這句話了。”
五
陸瀾山不僅自己染了一頭銀發(fā),還不忘捎上幾個兄弟,平時班里名列前茅的好學生,在周一早課前赫然頂著五顏六色的腦袋出現(xiàn)在華高。
無論時隔多久,那天的每個細節(jié)都被銘刻記憶里,分毫不差。
整棟教學樓各個教室的同學聞訊一股腦兒地涌出,攔是攔不住的,大家熙熙攘攘地擠在回型走廊上,有男生嗷嗷地叫著奔下樓,她聽到了久違的放肆笑聲,目光看過每一個同學的臉,那些眼眸里好像重新被注入了一束光。
既然寄希望于少年蓬勃生長,便不該怪罪他骨子里的輕狂。
她跟著周圍的女生一起笑,素來木訥的同桌小聲地說:“他好帥啊?!?/p>
周晴眉把書卷成話筒,大聲朝著樓下喊話:“陸瀾山——”
“干嗎——”
“替我同桌說一聲,你好帥——”
尖叫和喝彩聲將她與蒙塵的少女心一起送上云端。
陸瀾山也超大聲地回答她:“那你呢——”
“高考后再告訴你——”
他朝四樓的周晴眉高高揮舞著手臂,比了個“OK”的手勢。
少女笑得眉眼飛揚,用同桌的話來說,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從來沒有見到她這么開心過。也許某刻,她忽然明白了之前怎么也戳不破的道理,只要她愿意,她還是那個一腔孤勇的女孩兒。
高考的倒計時傾軋下來,不需要老師們耳提面命,華高在波瀾后迅速投入了全員學習的狀態(tài)。唯一不同的是陸瀾山會留在教室里,兩個人在晚飯間隙啃著餅,他含混不清地用筆戳戳點點。
“這條輔助線劃過來,然后這樣,這樣,套進去,解出來了!”
周晴眉看著比畢加索還抽象的圖,問道:“你跟你們班同學也這么講題的?”
真的能有人聽懂嗎?
陸瀾山有點不耐煩地把最后一口餅咽下去,塑料袋團了團精準投進垃圾桶,開始奪過筆寫文字版,周晴眉看著看著忽然樂了,笑出左邊的一顆虎牙。
男生不樂意了。
“干什么呢?對老師嬉皮笑臉的?周同學,請你端正一下自己的態(tài)度!”
“陸瀾山,我知道你的語文怎么遲遲考不好了?!彼e著龍飛鳳舞的草稿紙嘖嘖道,“屈才啊,你要不去茅山面試吧,說不準還是個畫符的好苗子?!?/p>
二人斗著嘴做著題,好像那些密密麻麻的曲線和符號終于不再死氣沉沉。
她不經意地問:“哎,大學你要報哪里???”
陸瀾山支棱著腦袋看窗外的天。
“不知道,我的成績忽高忽低的,看運氣吧?!闭f完他又兇巴巴地道,“開小差!剛剛那幾道大題會了沒?”
也是在教室里,周晴眉歪腦袋看著外面湛藍的天,聽身邊的女孩子絮絮講著一個自己曾經熟悉到厭煩的人,全是邊角料、全是臆測、全是一廂情愿。
誰不一樣呢?就像是她得到了少年一個隔著四層樓的口頭承諾,就腦補出了一整個希冀美好的未來。
六
可是,那些拼拼湊湊出來的自以為的結局,在她得知陸瀾山根本沒參加高考的那一瞬間,宣告破滅。
“這是好事情呀,”周母和幾個嬸嬸幫忙收拾東西,“高考前沒告訴你是怕你分心,人家被美國——”
“周姐,是英國?!?/p>
“哦,一樣的,被國外的好學校提前錄取啦,他本來也是從小在那邊長大的?!?/p>
周母回過頭,看到周晴眉抿著下嘴唇,淚滴在眼睛里打轉,鼻尖都紅了,還死犟著戳在原地。她笑笑,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灰說道:“晴晴,你喜歡瀾山那孩子,我也很喜歡他的。”
母親瞇起眼睛,目光追逐著飛出舊巢的鳥,語氣溫和釋然。
“但是喜歡,你得見他好啊,是不是?他走他的錦繡前程,你也該高興的,對嗎?”
十八歲,陸瀾山給周晴眉上了名叫“離別”的一課。
在他收拾行李的時候,她突然沒頭沒腦地冒出來一句:“要我送你嗎?”
男生愣了愣,估計是摸透這位青梅竹馬的秉性,早做好她哭鬧的準備,因此長久沒說話,側臉在落日的余暉里溫柔繾綣。
“好呀?!?/p>
人來人往的機場里,換了登機牌就要去候機廳了,陸瀾山站在電梯上,一個勁兒地朝自己招手。
機場透明的玻璃折射出那樣明媚的陽光和流云,男生高挑的背影終于被人群淹沒,她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
說經歷即值得是假的,她是那么在乎結局。
最終的道別不應該掩埋于無盡的心事里,不應該如此倉促地沖散在人群之中。自己所在的小城和他要去的地方橫跨上千公里,是足以一生不再見的距離。
所以,這到底是誰給誰踐行???
周晴眉笑著想,一行眼淚卻勢單力薄地落了下來。
她高考的結果還不錯,算不上超常發(fā)揮,到底對得起自己和陸瀾山的努力了。
在那個假期里,周晴眉重新開始寫文章,一小段散文刪刪改改,如何也詞不達意。她用了大半個假期才算找回點當年的感覺。
業(yè)精于勤荒于嬉,人際關系是不是也同樣的道理?
畢業(yè)之后,大家如同傾水般向東西南北流。
周晴眉婉拒父母的送行,一個人扛著行李坐上了十六個小時的綠皮火車。
綜合招生的大學,學生們來自五湖四海,初到這個陌生的地方,都急著結伴而行。
她好像沒有融入進去。
她倒也不是孤傲。她會妥帖地照顧生病的舍友,也會大大方方把筆記借給隔壁班的男生,等一周托人再還給她的時候,多了杯茉香奶綠,還有小紙條。
“謝謝筆記,你的字寫得真好看。”
那晚她成為整個寢室的焦點,女孩兒們找到了共同的話題,紙條被傳來傳去,當那些年輕臉龐流轉著興奮和欣喜的時候,她居然在出神。
沒有人夸過她的字好看,倒是她吐槽過某個人的字寫得好難看。
住在對面床位的舍友加了學習部,眉飛色舞、事無巨細地給其他人講:“他呀,挺高的,好像就是本地人,據(jù)說家里還特別有錢,看不出來吧?人低調謙遜也挺好的。晴眉?晴眉?”正主眼神游離,她有點焦急地拔高聲音。
那個男孩子的確擔得起一句“挺好”。
周晴眉只是失笑道:“我不會談戀愛呀?!?/p>
紙條她沒接,終于飄落在地。舍友們被兜頭潑了冷水,訕訕地散了。
大二、大三,周晴眉成績絕塵,不時獲獎,在文學院小有名氣。
都說她看起來是個小家碧玉的溫柔女生,骨子里是個“小滅絕”,追求者全鎩羽而歸。
同系的女孩兒笑她:“遠看三春盛景,近看一棵鐵樹?!?/p>
班上大笑,她也笑,笑著笑著眼底就積了一層不易察覺的落寞。
其實,有那么個人曾經吹開過花滿樹的,不過那是指縫間流走的風,她沒有留住。
想就想吧,在這個沒有人知道他們故事的城市里,周晴眉將王菲那首歌在耳機里循環(huán)播放。
“匆匆那年我們見過太少世面
“只愛看同一張臉
“那么莫名其妙那么討人歡喜
“鬧起來又太討厭...”
七
青春就這樣平平淡淡地落幕。
周晴眉沒想到原本準備回復給黑粉的話,認真組織起來居然也洋洋灑灑寫了一篇文章,除了開頭有那么點關系,而后跑題十萬八千里。
她看著那些冗長細碎的回憶,又長摁回車鍵,一句一句地刪掉了。
“分享欲”其實是難得的品質,何況到了不得不和現(xiàn)實正面相抗的年紀,大家各有各的不易,誰又愿意聽一段不算圓滿的故事呢?
連她自己都不愿意承認,翻攪朝堂風云的大奸臣,唯利是圖心機深沉的秘書,那些寄托了鮮活情感的角色,字里行間全是某人的影子,全是別扭的思念,全是……他。
周晴眉主動發(fā)消息給編輯,另一端大受感動,瞬間秒回。
“你寫完了?”
“不是,我找您請兩天假?!彼龓缀跄芟氲阶约揖庉嬙谄聊涣硪欢藲獾锰_,于是觍著臉解釋,“老同學找我呢,同學聚會?!?/p>
“你自己覺得這理由合適嗎!?”
“怎么不合適啊?”仗著關系熟稔,她貧嘴,“萬一小時候的某某長開了,變帥了,這故事不是說來就來了?”
“行,去吧?!本庉嫲l(fā)來的微笑表情頗有點咬牙切齒的意味,“我看看什么風能讓鐵樹開花?!?/p>
蘇璇初中的時候可是他們班的班花,這么多年過去,她還是讓人過目不忘的漂亮。周晴眉在路上和她打著視頻,她的一顰一笑風采依舊:“專門找人在飯店門口等你,這待遇怎么樣?”
她的語氣神秘,周晴眉看著女人狡黠的眼睛,回想起昔日歲月,也笑了。
司機把車停在金碧輝煌的門前,修長的手替她拉開車門。
周晴眉順著手往上看,四目相對,差點一口氣沒上來。
好樣的蘇璇,好一個驚喜。
她不是沒有設想過和陸瀾山重逢的場景。
想過太多太多次了,各種場景,各種機遇,尷尬或美好的巧合。
她想過無數(shù)次自己翻身一躍成為白富美,明艷富貴地出現(xiàn)在宴會上,想過忽然在某天猝不及防收到他的喜帖,然后拉出老友大醉一場。
或者不用混得那么好,至少絕對不是現(xiàn)在這樣穿著T恤、扎著個馬尾辮就來了。
陸瀾山伸出手在她面前一晃,問道:“什么表情???不會認不出來了吧?”
他變黑了一點,五官更顯立體,即便是夜色中也能看到明晰流暢的輪廓,穿著淺藍色的襯衣,身形挺拔筆直。
周晴眉低著頭吸了好大一口氣,再抬頭覺得自己的表情已經足夠自然,調整到溫婉疏離。
他云淡風輕,她怎么能輸呢?
“沒有呀,走吧?!?/p>
八
包廂里賓客滿座,氣氛熱絡得很,有些老同學徹底變了模樣,當初在學校里調皮搗蛋的人結婚了,說話都低了幾個度。學習委員居然真的和副班長在一起了,兩個人皆有點靦腆的樣子。
那個被寫了無數(shù)遍的人就端端正正坐在周晴眉旁邊,微笑著側耳傾聽,時不時往她的盤子里丟一只剝好的大蝦。
“我記得小眉那時候寫小說,把我們幾個小女生虐得死去活來的?!睅讉€同學聊得酣暢,話鋒一轉,瞄準了她,她差點被噎著,誰知蘇璇笑得詭秘,“陸大律師應該印象很深吧?那時候你也看來著。”
“聽說某位高知出國之后一直守身如玉,是不是對我們晴眉念念不忘?。俊?/p>
完了。周晴眉兩眼一閉,心里絕望。
怕什么來什么,該來的怎么逃也逃不過。
她當然可以搶占先機,就像當年那樣牙尖嘴利地貶斥回去,可是話到了嘴邊什么也說不出。
那么陸瀾山呢?應該會抓著機會損她自證清白吧?
沉默,還是沉默。陸瀾山的臉在暖黃的水晶燈折射下,清俊利落,睫毛下的眼睛粼粼有光。該死的,說好的時間是把殺豬刀呢?同齡的男生發(fā)際線都后移了,這家伙還是帥得風華絕代,難道老天爺也是個“顏控”?
“我有權保持沉默?!彼槐菊浀卣f。
房間里轟然響起笑聲,好像一下子穿越回了學生時代。
“晴晴,你呢?”
她晃了一瞬的神,自嘲道:“嗨,工作都還忙不過來,哪有心思風花雪月?”
“別避重就輕哈,我們問的是你喜不喜歡陸瀾山。”
那一天晚上到底是怎么回答的,周晴眉也記不清楚了,喝了兩杯酒,暈暈乎乎地被攙扶出來,被入夜的風一吹,整個人打了個哆嗦。一個圍巾繞過她的脖子,暖暖的。
“手冷嗎?”
她非常誠實地點點頭。雙手被包裹在一個溫熱而略帶粗糙的掌心之中。
她被送上了車,那個聲音低沉溫柔。
“你家還是原來的地址?”
“原來的”三個字不知道怎么就戳中了她。她半個身子又從車里撤出來了,路燈不算明亮,但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她看著比自己高了大半個頭的人,細細用目光描摹著熟悉又陌生的臉。
“我一直在原來的地方?!彼J真地說。
九
第二天酒醒來,沒有任何值得回憶的特別之處。周晴眉咀嚼著那些細節(jié),不過是再平常不過的同學重逢,甚至可以稱得上一句乏善可陳。
是呀,她今年二十五歲,陸瀾山應該已經二十六歲了吧?
那些仍存在記憶里鮮活恣肆的青春,好像也只能活在記憶里了。
而她竟有隱隱的失落,是在期待什么呢?期待陸瀾山像當初一樣,在同學聚會上做出點什么驚天動地的壯舉?
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游。
在處理工作之余,周晴眉被自家的小姨安排了一場相親。她頂著長輩的壓力,不得硬著頭皮去。
對面看上去像是個白領精英,就是發(fā)際線有點堪憂,上來寒暄了兩句,開口就說:“周小姐是從事什么工作的?”
周晴眉謙虛道:“自由撰稿?!?/p>
男人皺了皺眉,屈尊紆貴似的開解她:“女孩子嘛,還是要找一個穩(wěn)定一點的職業(yè),幼師啊什么的,不過如果真結婚了你在家當全職太太也是可以的?!?/p>
周晴眉的腦子里緩緩打出一個問號,不得不抿了一口咖啡掩飾尷尬。
“周小姐,我這個人說話比較直接,我覺得你這個口紅的顏色有點太艷麗,如果將來見我媽還是不要涂了……”
男人還在滔滔不絕地陳述觀點。周晴眉索性悄悄地玩起手機。
蘇璇發(fā)過來一條消息:“下午逛街嗎?”
“我也想啊,正在咖啡店相親呢。”
“和陸瀾山?不打擾了?!?/p>
“要是他就好了!”
周晴眉憤憤地打出一行字,動靜稍大了些許。對面的精英男士不滿地說道:“周小姐,我覺得和男性朋友出來還是不要盯著手機看,你說呢?”
果然一開始就不該忍。
周晴眉將額前的碎發(fā)別到耳后,目光直視過去:“如果陳先生長得帥一點,可能我就盯著你看了。
“另外,陳先生似乎對我也不太滿意,對于這一點我們難得達成共識?!?/p>
男人的臉上掛不住了:“那你還來干什么?”
“問得好,我回家慢慢反省這個問題?!?/p>
她拎了手包起身,差點撞在男人的肩膀上。陸瀾山好像有備而來似的,一把給她撈住了。沖著身后的陳先生露齒一笑:“抱歉,我們鬧別扭,耽誤您的時間了?!?/p>
“您好,買單,謝謝?!?/p>
他理直氣壯地抓著周晴眉的手,大步流星地走出去,就在眾目睽睽之下帶著她逃離尷尬之地,好像時間重疊,少年仍舊披荊斬棘,一往無前。
商業(yè)街的十字路口人流熙攘,陸瀾山停在馬路邊呼哧呼哧開始大喘氣。周晴眉有點好笑地從旁邊的報刊亭取一瓶礦泉水丟過去,道:“怎么體質這么弱啊?”
陸瀾山的額頭還有細汗,一指對面的商廈:“說到就到,你以為我曹操???我正在試衣服,蘇璇一個定位甩過來,嚯,穿著皮鞋、西裝我就跑過來了!賬都沒來得及結呢?!?/p>
她到底沒忍住,笑得前仰后合,熙熙攘攘的人群、鼎盛日光,還有他燦爛笑開的模樣,好像那些從指縫里溜走的歲月未改,不忍心將他的光芒折殺分毫。
“走唄!”
“去哪兒?”
“結賬去,我的衣服還在那里摳著。還有,出場費算一下啊?!?/p>
“然后呢?”
他理所應當?shù)厣斐鍪终?,說道:“回家啊?!?/p>
尾聲
那篇長文終于在網站上完結了。
男配陸瀾山成功逆襲上位,和女主在相愛相殺之中攜手共進。他的“親媽粉”“女友粉”老淚橫流,紛紛表示自己磕到了真的糖,還有一小撮男主的粉絲表示不服還在搖旗抗議,就在這時,蘇知桐的官微上發(fā)出了一張古裝的照片。
照片上的男人穿著玄色的曳撒,劍眉星目,若正若邪。配圖一行字:“是你們心中的陸瀾山嗎?”
然后,那一小撮粉絲便非常理所當然地倒戈了。
陸瀾山嘖嘖嘆息道:“想不到我一把年紀了還要靠出賣皮相,才能破天荒地掙個好結局。”
周晴眉笑瞇瞇地道:“別得了便宜賣乖了,你知道你之前——”
兩個人同時愣住,看完了電腦屏幕看對面,各自試圖從對方的臉上找出一絲端倪。
周晴眉率先張牙舞爪撲上去說:“我就知道是你!那個黑粉頭子就是你!你……”
陸瀾山被摁在沙發(fā)上,只能在間隙里舉起一只手拼命抗議:“誰讓你次次寫我次次不得善終?我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結果呢?你連私信都不回!”
房間門被“吱呀”一聲推開,周母端著一碗砂糖橘,望著二人眨巴眨巴眼,很心領神會地退出去了。
周晴眉的臉瞬間紅到了耳根。
陸瀾山趁機逃脫魔爪。
“阿姨都看見了,你還我清白?!?/p>
“你什么清白呀?”周晴眉戳著他的腦門,道,“你不喜歡我?那你悄悄關注我這些年?”
身邊的男人便將腦袋擱在她的肩膀上,道:“臣有本要奏?!?/p>
“說?!?/p>
“要不,你把我們的故事寫出來?”
于是那天晚上,周晴眉和陸瀾山窩在沙發(fā)上,開始回憶有關青春的那些雞零狗碎的片段,在兩個人的記憶中拼湊出一整套長鏡頭。
其實,青春時期的別扭和暗戀不都是這么一回事嗎?
只是故事有千萬種講法,有的陰差陽錯,有的聚散離合,而她和陸瀾山恰好在兜兜轉轉這么久之后重逢。
周晴眉那篇言情稿子刪刪改改無數(shù)次,仿佛回到了青澀懵懂的學生時代。
陸瀾山因為要補充細節(jié),支棱著腦袋在旁邊看。就算困得一塌糊涂還是不肯去睡,然后戳戳點點:“喂,這句話我沒說過好吧?這件事是你想多了,這個這個改了重寫……”
敲擊鍵盤的聲音忽然停下。她輕聲地說:“陸瀾山,謝謝你?!?/p>
——謝謝你參與過我的青春,撕裂平庸。謝謝你在時間的洪流滌蕩下,仍未失去的少年意氣。
“嗯?”那邊迷迷糊糊地問,“你說什么?”
“我說,謝謝你回到這里呀?!?/p>
編輯/顏小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