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我
太陽并不知道自己有多美,能給人怎樣的聯(lián)想,太陽高高掛在天邊,它對人世間一無所知。
作者有話說:疫情前最后一次旅游,我和家人自駕到了中蒙邊界,途中去居延??戳巳粘觥>瓦B露營過程中下暴雨,帳篷里的雨水漏到泡面鍋里都是我真實經(jīng)歷過的倒霉事。不過現(xiàn)在回想,還是覺得很有意思,于是有了這篇文的靈感。
非常感謝溫柔的編輯顏小二給我解鎖A版的機會,比心。
一、
隨安租車延西北自駕的第三天,終于在露營地見到了那輛陸地巡洋艦上的人。
從她自A市出發(fā)時,沿途總是能和一輛陸地巡洋艦偶遇。她一度懷疑對方在跟蹤她,后來才發(fā)現(xiàn)對方竟然真的只是單純和她選擇了同樣的自駕路線,這倒是讓她覺得好奇。
這車上到底是什么人?
直到這晚,兩輛車同時駛進濟市城郊的露營地,隨安才得以見著廬山真面目。
夜里的濟市風很涼,呼呼地吹著。漆黑的露營地里沒別的車,隨安找了個就近的位置停了車,緊接著打著車燈下車。
陸地巡洋艦緊跟著她進來,一個利落地擺身回正,停在了她旁邊。
一男一女從后座先下車。那個女人見到隨安尚有幾分稚嫩的面孔顯然吃了一驚,然后笑著朝她走過來,自來熟地搭起話來。
“這幾天老遇見你的車,這回終于見著人了,沒想到還是這么漂亮的小姑娘。”
隨安也詫異:“真是有緣,我們從A市一路同行到濟市來了?!?/p>
風太大,一張口就灌了滿嘴寒風,她趕緊把車門拉開,形成一個避風的夾角,又拿了兩個小馬扎擺在車門后。她懶得搭帳篷,打算晚上就睡在車里,如今時間還早,她和那女人坐下一起聊天打發(fā)時間。
女人姓李,讓隨安叫她李姐。她身后的男人是她的丈夫,他們夫妻同另一位朋友一起環(huán)西北自駕。
隨安這才想起被她遺忘的巡洋艦司機,于是好奇地抬眼望去。李姐的丈夫就在車后面搭帳篷,而那位“朋友”從后備廂扯了把折疊椅出來,坐著生火。
之前她一直暗自猜測,開這種車的男人恐怕是個粗獷的男人。那人的身材卻很修長,模樣清瘦,一身黑衣,幾乎隱沒在黑暗中,只能勉強分辨出是個年輕男人。
隨安瞇著眼打量那個人時,他面前的火堆突然燃燒起來,浮起的煙霧讓他的臉看不真切,但是她看到他穿著黑色沖鋒衣和黑色工裝褲,一頭極短的板寸,顯得有些不近人情。
火的橙色光芒在他眼前,月的皎潔在他身后,而他抱著胸,懶散地窩進折疊椅里,盯著明明滅滅的火光,鼻梁挺拔的弧度格外勾人,左耳帶著一枚銀色的耳釘,在一片暗色中閃爍。
隨安的視線仿佛被蠱惑一般,心里癢癢的,越發(fā)想看清那人到底長什么樣。
突然,像是察覺到隨安熱切的視線,他突然轉(zhuǎn)過頭,猝不及防地與她四目相視。
一張相當年輕的臉,輪廓硬朗,眉眼鋒利,看起來不太好惹。
那個慵懶又銳利的眼神讓隨安的心口一震。
大概是因為看到隨安呆呆愣愣的樣子,他歪了一下頭,好像勾唇笑了一下,又不甚在意地扭頭去撥弄他的篝火。
隨安的心驀地狂跳起來,做賊心虛般,趕緊收回視線低下頭。
二、
講到這里,身邊圍著的同事紛紛起哄。
“小隨,你這是夾帶私貨,講成了自己的浪漫crush!”
公司的午休時間,大家閑聊說到自駕游,隨安隨口分享了一下自己幾年前的一段自駕游經(jīng)歷,結(jié)果越說越剎不住車,重點逐漸跑偏。
Crush,短暫的、熱烈而又羞澀的愛戀。
隨安抿唇笑起來,并沒有否認,反正大概率再也見不到了,她也不怕別人知道。
有人好奇:“后來呢?你們發(fā)生什么沒有?”
隨安正準備搖頭,突然又有人看著手機歡呼起來:“大群里說賀哥回來了!”
大家的注意力一下子被轉(zhuǎn)移,隨安看著他們高興的樣子有些蒙,問道:“賀哥是誰?”
她今年研二,在這家無人機公司實習,剛?cè)肼殐蓚€星期,公司很多人她都認不清。
“賀清遇啊,我們公司最厲害的無人機飛手,早年是自由職業(yè)飛手。他超帥的!不過他前段時間出差去了,你應(yīng)該還沒見過他?!?/p>
賀清遇?
隨安整個人像是被炮轟一般愣在原地,半天沒緩過神來。
說誰來誰,世上能有這么巧的事?
整個下午隨安都惴惴不安,生怕在公司遇上什么不該出現(xiàn)在她世界里的人。她坐在工位前心不在焉地抬了一下手,卻打翻了桌上的咖啡,流了一桌。她擦干桌子,起身去洗手間清洗。
洗完手,她拿著一包紙巾邊擦水邊往回走,心里還掛念著早上的事,結(jié)果遠遠就看見自己的工位上坐著個人。
一個高大修長的男人,一身黑衣黑褲,仰頭閉眼靠坐在她的椅子上,睫毛纖長濃密,修長的脖頸上喉結(jié)突出,微微喘息著,眉峰上還掛著汗,正在努力平復(fù)呼吸。
隨安的工位在最外側(cè),正好靠窗。她入職之前,這個工位是空著的,所以同事們來來往往時,總習慣坐這兒吹吹風,可是她入職后還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
看著那張熟悉的臉,隨安僵硬在原地不敢動,生怕出點聲對方就會睜開眼。
她怎么也想不到,過了四五年竟然還真能再見到賀清遇,她一時也說不出自己到底是算倒霉還是幸運,此刻只想悄悄轉(zhuǎn)身,再回廁所待一會兒。
誰知對方敏銳得過分,她腳剛挪動半步,他就睜開了眼,直直地與她對視上。
空氣靜默了一瞬,還是賀清遇先開口道:“你的座位?”
隨安慌張地收回目光,低頭盯著腳尖點點頭,祈禱他沒有認出她來。
他抓了一把頭發(fā),站起身讓座,說道:“不好意思,你坐吧?!?/p>
隨安從他身邊肩擦而過,還是沒控制住,把手上剩的半包紙巾遞給他:“擦擦汗吧?!?/p>
賀清遇上午一直在外面試飛新的無人機,七月天,給他熱得夠嗆,回來坐這兒緩了好久,還在不停地出汗。于是他也沒客氣,接過來抽出幾張,一邊擦著額頭和脖子上的細汗,一邊若有所思地打量她。
隨安能感覺到他毫不收斂的視線,被他看得漲紅了臉。
她的屁股剛挨到椅子,就聽見他站在身后冷不丁地問了一句:“你是不是叫隨安?隨遇而安那個隨安?”
隨安嚇得差點摔下去,手足無措半天,才憋出細如蚊蠅的一聲。
“嗯。”
顯然,賀清遇是認出她來了。
但大概是看出了她的窘迫和尷尬,他也沒再多說什么,輕輕敲了一下她的桌子,聲音帶點笑意。
“小姑娘,加油工作啊,我走了?!?/p>
三、
隨安本科學(xué)的計算機專業(yè),碩士是飛行器設(shè)計與工程專業(yè),現(xiàn)在在公司里主要輔助總設(shè)計師研發(fā)無人機。干這行的女生少,隨安是個例外,不僅專業(yè)素質(zhì)過硬,還特別喜歡這工作,幾乎整天泡在實驗室里。
從前是因為她工作努力,這幾天卻是害怕再撞上賀清遇。因為她的刻意避開,兩個人還真沒再遇見過。
隨安又整理了一遍測試數(shù)據(jù),舔了舔干涸的嘴唇,才發(fā)覺嗓子干得厲害,馬克杯里空空如也,她只好起身去茶水間。
人還沒進去,遠遠就聽到幾個人在茶水間聊天,說到休假要自駕去濟市,從居延海到中蒙邊界。
一個低沉的男聲接話:“好巧,早幾年我也走過這條線?!?/p>
隨安人已經(jīng)到了茶水間門口,聽到這句話,腳步一頓。
緊接著有人說:“賀哥,巧了不是,這條線是小隨推薦給我們的,說是她以前也走過,還在路上遇到個大帥哥?!?/p>
賀清遇怔了一下:“隨安?”然后他輕笑一聲,一邊低頭接水,一邊問,“有多帥?”
“她說是她這輩子見過最帥的男人?!?/p>
同事話音剛落,賀清遇抬起頭,正好和站在茶水間門口呆如木雞的隨安對上眼。
隨安在他似笑非笑的神情下,尷尬得滿臉通紅,一時不知進退,干巴巴地笑了一下。
同事們都結(jié)束了閑聊,一一離開,只有賀清遇還老神在在地靠在飲水機前,等人都走完了,才慢悠悠地起身給隨安讓開道。
隨安只好攥著杯子站到他身邊接水。
她緊張得杯子都拿不穩(wěn),手一滑杯子就往下墜。賀清遇從旁邊伸出一只手幫她扶穩(wěn),修長的手指無意掠過她的手背。
隨安小聲說了句“謝謝”,卻不敢看他,手心都洇出汗來,罪魁禍首卻氣定神閑地站在她身后,拿著杯子看了她幾秒,然后她就聽見他壓著笑的聲音:“看來對隨老師來說,旅途上的帥哥確實很難忘?!?/p>
聞言,她瞬間面紅耳赤。
能不難忘嗎?過了好幾年還對著同事犯花癡,他該怎么想她啊?
隨安沒接這個話,強裝鎮(zhèn)靜地抬頭看著他,說道:“賀哥,我先走了。”說完就捧著水杯落荒而逃。
賀清遇說得沒錯,那段旅程至今為止,也算得上是她人生最難忘的一段時光了。
當年在濟市偶遇陸地巡洋艦的第二天,隨安在車里被刺眼的陽光曬醒。
停在旁邊的巡洋艦已經(jīng)消失不見,想來是早就出發(fā)下一站了。她想起昨晚的寸頭帥哥,不免有些遺憾,連人家的名字都沒敢問,也不知道有沒有機會再見。
老天爺好像聽見了她的心聲似的,當天她就在路邊又看到了那輛眼熟又霸道的車。
這是一段人跡罕至的公路,路邊有一個很大的水泥平臺,應(yīng)該是專供“驢友”露營歇腳的。天還沒黑,隨安原本打算再多走一會兒的,但是一想到那個帥哥,她的心怦怦直跳,不由自主地拐了個彎,把車開到巡洋艦旁邊停下,拉開車門就看見李姐站在一個帳篷前指揮她丈夫搭建,寸頭帥哥在不遠處搭另一個帳篷。
李姐眼尖,立刻就發(fā)現(xiàn)了隨安,招手和她打招呼。
隨安朝李姐走過去,余光卻一直在瞥那位帥哥。他戴了一頂黑色毛線帽,襯得銀色耳釘更顯眼。他一直半跪在地上,專注地搭帳篷,直到她走過去,站在他身后和李姐搭訕,他也沒抬過頭。
隨安只好看向李姐:“李姐,好巧啊,又遇到了。”
“是啊”,李姐倒沒多想,還熱情地招呼她,“待會兒估計要下大暴雨,你也趕緊把帳篷搭好吧。”
隨安聞言,有些窘迫。她的戶外露營經(jīng)驗貧瘠,雖然出行前買了帳篷,但其實完全不知道怎么搭建。她硬著頭皮從后備廂里取出一大堆東西,放在地上擺弄半天無果,懊惱地撓撓頭。
“需要幫忙嗎?”
隨安聞聲回頭,就看到高大俊朗的男人站在她面前,落下一大片陰影。離得這么近,她才看清楚,他左耳的耳釘,原來是一個銀色的羽翼。
四、
“真漂亮?!?/p>
賀清遇剛蹲在她身邊,就聽見小姑娘喃喃道。他一愣,扭頭就看見她盯著自己的臉,他無奈地笑了一下。
長這么大,還沒誰用漂亮形容過他,也是稀奇。
隨安這才反應(yīng)過來,結(jié)結(jié)巴巴地指著他的耳釘解釋:“我是說耳釘,真漂亮,很適合你?!?/p>
賀清遇也不在意,挑眉笑道:“謝謝?!币贿呎f,一邊幫她搭建起帳篷。
他說話竟然這么溫和有禮,隨安心里默默感嘆??此獗砝浔?,她先入為主地以為他是個脾氣不好的人,沒想到他這么隨和,甚至算得上溫柔。
他做事很麻利,看起來經(jīng)驗豐富,三兩下就把帳篷撐起來了。幫隨安鋪好地墊,他站起身說:“睡袋之類的你就自己來吧,今晚估計有雨,記得做好防寒?!?/p>
隨安乖巧地點點頭,在他轉(zhuǎn)身離開的那一刻卻抓住了他的衣角。他回頭,就看見她的眼神躲閃,小聲問道:“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嗎?”
賀清遇被她的神態(tài)逗笑,故意學(xué)她一樣,用氣音小聲說:“可以啊,我叫賀清遇?!?/p>
隨安被他逗得有點難為情,靦腆地笑了一下,點點頭:“我記住了。我叫隨安,隨遇而安的那個隨安?!?/p>
傍晚的時候,果然下起了暴雨,還伴著狂風大作。隨安披著羽絨被坐在帳篷里,心想,幸好白天停在這兒了。
雨太大,隨安滿耳只能聽到雨打帳篷的聲音,賀清遇模糊的聲音她聽了半天才反應(yīng)過來,趕緊起身去拉開帳篷。
拉鏈拉開的那瞬間,風雨瞬間撲到她的臉上。她下意識地瞇了眼,賀清遇立刻側(cè)身在門口擋住風雨,他一手撐著一把黑傘,彎腰將另一只手上的小奶鍋遞給隨安:“李姐煮了點泡面,估計你也沒開火的工具,所以給你分點?!?/p>
隨安受寵若驚地接過來,雨太大,賀清遇抹了把臉上的雨水,轉(zhuǎn)身就要走,結(jié)果就聽到身后一聲驚呼。
他回頭:“怎么了?”
隨安捧著小奶鍋,要哭不哭地跪坐在睡袋上,賀清遇順著她的目光看去,發(fā)現(xiàn)她的帳篷頂中央被雨砸出個洞,中間開始漏水,這會兒看起來里面也像在下大雨。
賀清遇無語幾秒,揶揄道:“看來走不了了。”
說完他收傘鉆進帳篷,開始給隨安修帳篷。
隨安第一次買帳篷,買之前也沒做功課,這頂?shù)馁|(zhì)量著實堪憂,賀清遇剛堵好一個洞,馬上又有另一個地方裂開,帳內(nèi)的方寸之地幾乎被雨水浸泡。她縮著腿,捧著鍋坐在他身后,泡面還沒吃幾口,鍋里就落滿了雨水,他的衣服也幾乎全部濕透。
賀清遇嘆了口氣,干脆接過她手里的鍋放到角落接水,剛想說這帳篷沒救了,結(jié)果下一秒,這劣質(zhì)帳篷直接傾塌。
隨安只覺得眼前一黑,然后有人撲過來將她護在身下,坍塌的帳篷和風雨都被他擋在身后,她下意識揪緊他胸前的衣襟,感覺他沉重的呼吸就砸在她的頭頂。
僅僅幾秒鐘的時間,賀清遇立刻反應(yīng)過來,起身把隨安拉出帳篷,傘不知道落在哪兒去了,他將外套圍到她腦袋上,將她送上自己的車后座,兩個人都淋成了落湯雞。
賀清遇迅速幫她檢查了一下有沒有外傷,很快就發(fā)現(xiàn)她的小腿上全是鮮血。
車上開了空調(diào),隨安披著他車上的毛毯還是瑟瑟發(fā)抖,但這人就像感覺不到冷一樣,依舊穿著濕透的單衣,拎出急救箱,皺著眉,抿著唇,仔細地幫她處理小腿上的擦傷。
傷口并不嚴重,但是消毒時有些痛,賀清遇感覺到了她的顫抖,于是和她聊起天,分散她的注意力。
“你多大了?”
隨安看著他的寸頭,愣愣地回答:“十九歲”。不明白他為什么突然問這個。
“下次最好不要一個人出來”,他扔掉臟污的棉球,又換了一個新的,朝她說道,“今天這種天氣,如果沒遇到我們,你可能會很危險,就算今天遇到了我們,萬一我和李姐他們是壞人,你只會更危險。”
說到這里,他抬頭看了她一眼,又拿起紗布為她包扎,同時叮囑道:“想獨立之前得學(xué)會保護自己,出門在外要有防備心。”
包扎完,車內(nèi)的氣溫已經(jīng)回暖,隨安看著他一樣樣把工具收回急救箱,手腕上的青筋凸起,看起來很有力量,做事卻細致認真,如同他這個人一般。
她突然覺得自己心里的溫度也在不斷攀升、灼熱、沸騰,整個人都變得輕快起來,好像被人妥帖地保護著一般。
“那你是壞人嗎?”
賀清遇抬眼和她對視,她一雙眼睛如同被雨水浸潤過一般清澈。
他也笑起來,將收好的急救箱丟到一邊,撐著身子坐直,伸手敲敲她剛包扎好的地方,拉長了音說:“你很幸運,我不是?!?/p>
五、
最近隨安在和師傅開發(fā)新的無人機,這幾天一直在實驗室加班。
賀清遇原本早就下班了,晚上九點多才發(fā)現(xiàn)一個重要的U盤落在公司,于是又開車回去取。
整座大樓都黑黢黢的,實驗室的光亮顯得格外刺眼。賀清遇站在玻璃門外面,靜靜地看著里面的那個身影。
隨安坐在電腦前統(tǒng)計著數(shù)據(jù),臉側(cè)垂下絲絲縷縷的碎發(fā),整個人看起來纖細又堅韌,散發(fā)出一種無法言說的氣質(zhì)。大概是測驗很成功,她微微彎唇笑了一下,嘴角露出個淺淺的梨渦,他的心突然像被小貓撓了一下。
工作完成,隨安起身伸了個懶腰,準備回家,結(jié)果一轉(zhuǎn)身就看見門外站著個人,她嚇一跳,驚叫一聲。
“別叫了,是我,我回公司拿個U盤。”賀清遇推開門走進去,敲了一下她的腦袋,笑著說,“你天天加班到這么晚,不累?”
隨安反應(yīng)過來,不好意思地笑笑,搖頭道:“研究喜歡的東西怎么會累呢?樂此不疲才對?!?/p>
賀清遇聞言,有些意外。
他一直覺得她是個還沒長大的小女孩兒,但是她在專業(yè)方面似乎格外堅定,就連他偶爾都能看到她因為一個數(shù)據(jù)的精準度,而和同事?lián)砹?。這樣溫順的一張小臉跟人爭得面紅耳赤,看起來可憐又可愛。
他的目光直率卻溫柔,讓人招架不住,隨安被他看得低下頭,耳朵紅得快冒煙。在這安靜的空氣中,莫名升騰出了幾分曖昧。
最后賀清遇先打破了沉默:“走吧,太晚了,我送你回家?!?/p>
隨安也沒跟他假客套,隨他下樓上了副駕駛座。
車上貼了幾張照片,應(yīng)該他自己拍的。其中一張日出照,隨安越看越覺得眼熟。她指著那張照片:“這不是……”
賀清遇聞言瞥了一眼,“嗯”了一聲:“是居延海的日出。和你一起的那天有點混亂,我忘記拍照了,你走了以后,我第二天又去看了一次,拍了照?!?/p>
隨安一時無語,不知道他說的混亂,是指那天的游客太多,還是指他們的心情。
和賀清遇一起看了場日出,是意料之外的事。
當年隨安還不滿二十歲,說是旅游,倒不如說是離家出走。自小母親對她就有極強的控制欲,大學(xué)報專業(yè)時偷偷改了她的志愿,原本滿懷期待的計算機專業(yè)變成毫無興趣的金融專業(yè)。她渾渾噩噩地混了一年,大二終于有機會轉(zhuǎn)專業(yè),母親不知道從哪兒得知的消息,又企圖阻止她。
她在家里和母親大吵了幾次,實在受不了,一氣之下租了輛車,逃離A市。這條西北行的路線她早就計劃好了,想在高中畢業(yè)后和朋友一起走一趟,但是當時現(xiàn)實的打擊讓她一蹶不振,于是旅行也擱淺,沒想到后來卻以這樣的心情實現(xiàn)了。
那天的暴雨過后,隨安干脆厚著臉皮跟著賀清遇的車走,和他們一起在居延海附近的一家民宿入住。
收到母親短信的時候,她正一個人坐在民宿的餐廳。短信內(nèi)容照舊是一連串的指責,最后一句是“如果你不想要媽媽了,那就繼續(xù)任性吧,你以后會后悔的。”
隨安突然有種不知所措的感覺,堅持自己的選擇,還是和母親和解,她不知道此刻該怎么辦,只能捂著臉號啕大哭。
餐廳人來人往,卻沒有一個人理會哭泣的女孩兒,只有賀清遇停下了。
他坐到隨安身邊時,她的臉上一塌糊涂,怕被他看到這狼狽的模樣,所以把臉埋在手臂里繼續(xù)抽泣。
賀清遇坐了一會兒,沒說話,卻從口袋掏出一只小小的口琴,輕輕地吹起一支柔和的曲子。隨安不知道曲子的名字,但漸漸止住了眼淚。
她哭得大腦缺氧,迷迷糊糊地抬頭看向他。他沒問她在哭什么,只遞過紙巾讓她擦擦臉,用哄小朋友的語氣問她:“明早要和我一起去看日出嗎?李姐他們都起不來,我一個人好寂寞。”
他的語氣和表情讓隨安破涕為笑,傻兮兮地點頭。
居延海的日出是聞名遐邇的盛景,即便天不亮就得前往,游客依舊趨之若鶩。
從擺渡車開始就擠成沙丁魚罐頭,一下子給隨安擠清醒了。賀清遇緊緊護著她,從沙灘到木橋,最后停在海岸邊時已經(jīng)滿頭汗。
隨安掏出紙想讓他擦汗,被他按住手,指道:“先不忙,快看?!?/p>
她隨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一輪紅日正在冉冉升起。
拂曉的風很涼,吹動海岸邊密密叢叢的蘆葦蕩,但是賀清遇就站在她身后,他身上很熱,氣息打在她的頭頂,她的發(fā)絲被輕輕吹動,讓她有種兩人耳鬢廝磨的錯覺。海鷗在空中低飛鳴叫,整片天空都被暈染成了艷麗的紅色,她覺得他們像是絢麗油畫里的兩個小人一樣。
“還難過嗎?”賀清遇突然輕聲開口問。
她愣了一下,然后搖頭。
兩個人安靜地看著,等太陽完全升起后,隨安突然問他:“現(xiàn)在有個決定,可能會改變我的人生,但是沒有人支持我,我該怎么辦?”
賀清遇往前一步,站在更光亮的地方,瞇著眼看太陽。光灑在他的臉上,讓他硬朗的臉平添幾分艷色,他眼睛里映著朝陽,所以格外亮。
“太陽升起時,會管今天看日出的人怎么想嗎?你若是太陽,那只顧著東升就好。”
她突然熱淚盈眶,不知道是因為這紅日初升蓬勃的生機,還是因為別的什么。她心里有種情緒膨脹到了極致,忍不住噴涌而出,于是她盯著他的側(cè)臉,鬼使神差般脫口:“你能做我的男朋友嗎?”
這是隨安十九年來最勇敢,或者最沖動的一次。
而當她看清賀清遇驚訝的眼睛,那一刻,她陡然清醒。
六、
初次告白自然是失敗了,隨安至今都記得賀清遇板著臉告訴她,對一個萍水相逢的男人說這樣的話有多危險,又說她年紀太小,一時沖動以為自己喜歡他,他可以理解,但以后一定要注意安全,有自己的判斷能力。
隨安被教育一番,自然羞愧難當,當天就灰溜溜地悄悄返程了。后來她轉(zhuǎn)專業(yè)、考研、實習,一步步走來,卻沒想到能和那個萍水相逢過的男人重逢。
那天居延海日出的照片刺激到了隨安,讓她不可避免地又回想起當初那潦草的表白,于是好不容易和賀清遇緩和的關(guān)系又重回原點。
周一上午,隨安和賀清遇一組,到山林里給新無人機試飛。
這幾天天一亮氣溫就起來了,隨安被熱得汗涔涔的,用手給自己扇風,聊勝于無。突然一架無人機降低靠近她,螺旋槳轉(zhuǎn)動的時候有些噪音,但同時扇動起一陣風,正好吹在她的頭頂。
隨安抬頭,看見不遠處正在操控無人機的賀清遇,正坦然地看向她。
看來別扭的只有自己。
隨安擺擺手說:“沒事,你不用管我?!?/p>
賀清遇沒理她,繼續(xù)讓無人機停在她頭頂充當風扇,人卻走過來,在她面前擋住熾熱的陽光,他問道:“曬嗎?”
“???”隨安被曬蒙了,沒太聽清,看著他的臉真誠地點頭,說,“帥啊?!?/p>
賀清遇詫異一瞬,低頭看她,笑得意味深長。
隨安這才反應(yīng)過來,簡直羞憤欲死。
他沒再糾結(jié)這句話,而是問她:“周末公司團建你去嗎?”
看他坦蕩無所謂的樣子,反倒顯得她避如蛇蝎的態(tài)度矯情了。
不爭饅頭爭口氣,憑什么她非得被他拿捏著?
于是她挺直身子,氣勢洶洶地瞪他一眼,說:“去啊,為什么不去?”
公司團建是在山上露營。
人員是男女分批到達的,女生到的時候,男生都已經(jīng)扎好營了。天上突然下起了小雨,于是賀清遇帶人下山接她們。
隨安一只手拿大包零食,另一手打傘正站在車前等,看見賀清遇冒著雨徑直向她走來,然后突然蹲在她面前,她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鞋帶散了。
“別!我自己……”
話音未落,他修長的手指已經(jīng)搭上了鞋帶,最后系了一個完美的蝴蝶結(jié),那一瞬,他手背筋脈鼓起。
系完他仍然蹲在原地,后背已經(jīng)被雨水洇濕了一大塊。隨安這天穿了條齊小腿的長裙,正好露出了腿上的疤,是當年在濟市那場暴雨中留下的。
賀清遇看著那道疤出神,隨安不好意思地拉拉他:“你別看了,有點丑。”
他站起來,漂亮的眼睛看著她,目光像是帶點心疼,緩緩說道:“疤不丑,你穿裙子很漂亮。”
他的語氣和眼神,讓隨安一直到晚上躺在帳篷中時,仍然心神不寧。
早上四點多她就醒了,再也睡不著,于是干脆披上衣服出去看日出。
沒想到有人比她起得還早,站在山頭靜靜等待。她猶豫了一下,還是走到了賀清遇身邊。
賀清遇察覺到有人,看了她一眼,好像也不是特別驚訝,只是伸手幫她緊了緊外套領(lǐng)口。
兩個人就這樣靜靜地等待日出,太陽升起的那一刻,賀清遇才淡淡地出聲:“其實你不用一直躲著我,當年的事,我權(quán)當是個小女孩兒的玩笑話?!?/p>
他看出來她的不安和窘迫,也不想她總是躲著他,于是斟酌再三,決定用這樣的話安慰她??墒菍ι纤龖嵟碾p眼時,他才驚覺自己是不是說錯話了。
“你一直覺得我是開玩笑的嗎?你把我當什么人了?賀清遇,我從來沒有后悔過。”她的反應(yīng)強烈,語氣堅定,甚至讓他忘記要說什么。
“那時我覺得你才是像太陽的人。太陽并不知道自己有多美,能給人怎樣的聯(lián)想,也不知道初生的日光給了多少人希望。”隨安清亮的眼睛仿佛在譴責他,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她的聲音越來越哽咽。
“太陽高高掛在天邊,它對人世間一無所知。”
說完,她就轉(zhuǎn)身離開。
七、
直到團建結(jié)束,隨安沒和賀清遇說一句話,可偏偏回程時,她被安排到了他的車上。
車上只有他們,隨安依舊冷臉相待,賀清遇想說點什么,又不敢開口。
這兩天山上一直下雨,山體不穩(wěn)固。車隊經(jīng)過一條窄道時,路上竟然發(fā)生了塌方。石塊轟隆隆砸到車頂時,隨安的尖叫還沒出口,賀清遇已經(jīng)撲過來將她緊緊抱住,一如那年在濟市的雨夜。
這種生死一瞬間的保護與相依,刺激得隨安下意識地落淚,開閘決堤一般,然后她顫抖著伸手抱住了賀清遇的頭。
幸好塌方不算嚴重,車隊也沒人受重傷,只是賀清遇身上有幾處擦傷。
隨安陪賀清遇去醫(yī)院。她嚇得夠嗆,臉色蒼白,他摸摸她的腦袋,還安慰她:“我皮糙肉厚的,沒事兒,倒是當年害你留了疤,我心里一直有愧,幸好這次給你護好了?!?/p>
隨安怕自己忍不住再哭,只好捂住他的嘴不讓他說話。
到醫(yī)院處理完傷口,隨安去付費,回來就看見賀清遇逆光站在走廊看日落,光影打在他身上,顯得有些落寞。
她走到他身邊,他的視線依舊淡淡地瞥向窗外,卻對著她說話:“我有沒有給你講過我以前的事?”
隨安搖搖頭。
他今年二十九歲,二十五歲前,他一直是自由職業(yè)飛手,年輕氣盛又恃才放曠,哪兒危險就往哪兒跑。
那年和隨安分別后,他接了個可可西里的飛行任務(wù),在途中腦袋被落石砸傷,修養(yǎng)了很久。痊愈后母親哭著罵他,求他別再這么我行我素,做自由飛手整年整年的不見人,收入又不穩(wěn)定,媳婦兒也不好找。當時正好他的大學(xué)同學(xué)開了這家無人機公司,缺飛手,高薪聘請他去,于是他摘了耳釘,收了心,老老實實地成了城市打工人。
“我們是在路上認識的,你那時候年紀小,我或許當初也有點流浪者的氣質(zhì),能吸引小姑娘,但現(xiàn)在,你確定我還是你想要的那個人嗎?”
賀清遇說完,低頭看著她,滿臉帶著漫不經(jīng)心的笑,但其實心跳如擂鼓,手心全是汗,他生平頭一次緊張成這樣。
隨安半晌沒說話。
窗外的風靜靜地吹著,日頭落入西山。
賀清遇的緊張漸漸冷卻,凝固成失望。他像失了力氣一般倚靠在墻上,強撐起一點笑,說道:“沒……”
隨安突然抬手,摸摸他眉骨上剛處理好的傷,說道:“賀清遇,以后不要再受傷了?!?/p>
他的呼吸一窒,輕聲說“好”,像是怕驚擾了什么。
她又紅著臉說:“下回我重新送你枚耳釘吧,太陽形狀的,好不好?”
“謝謝,可惜耳洞長合了。”他的聲音飽含笑意,溫柔得過分。
隨安嬌嗔地瞪他:“耳洞可以重新打,就算不能戴了,我送你的太陽,對你來說就沒有意義了嗎?”
這次賀清遇終于肯定自己沒有會錯意。
他有些抑制不住地激動,彎腰,一把將她撈進懷里,臉貼在她的頸窩。
落日的余暉還散在天際,一片赤紅,卻并不令人感到蕭瑟,反而讓人期待新的一天,旭日東升的絢爛。
他深吸一口氣,語氣鄭重得像是在宣誓。
“我的榮幸,意義非凡?!?/p>
——太陽予我光明,賜我新生,而從明天開始我們將在太陽下熱烈相戀,這一切都是我的榮幸。
編輯/顏小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