堯番番
作者有話說:偶爾回想我的少女時代,或許最值得懷念的,并不是青澀懵懂的心動,而是朋友之間熱烈真摯的友誼。她們陪伴我、支撐我、鼓勵我,也在我迷茫時敲打我、點醒我。
少女時代的友誼,或許伴隨爭吵、嫉妒,但這并不妨礙它如同一束光照亮我們,因為它帶給我們更多的是成長和力量。我一直覺得,女孩子之間的友誼是世界上最珍貴的東西!
說來也奇怪,年少時代的友誼似琉璃般易碎,卻也能輕易地被修補得嚴絲合縫,和好如初。
1
“你怎么處處都不如蘇皖?”
這是薛寧自出生以來,聽到的最多的一句話。所以當他們家要搬出這個老街舊巷時,她是滿心歡喜的。
樓下面包車不斷地按著喇叭催促,藏身于樹蔭里的蟬扯著嗓子叫喚,小孩不知疲倦地在狹窄的小巷里奔跑,有鄰居打開小半扇窗,不耐煩地吼一聲“別叫了”,一時間各種聲音交錯,薛寧只覺得一陣眩暈。她朝窗外望去,在太陽的炙烤下,地面好像被燙變了形,歪歪扭扭的。
她想了想,決定不帶走和蘇皖相關的一切,包括她們交換的洋娃娃、互相寫的信,甚至是一起拍的照片。
畢竟,那時候她是那么急切地想擺脫蘇皖,還不明白蘇皖在她生命中的分量。
2
薛寧和蘇皖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從呱呱墜地開始,她們就分享了彼此第一聲啼哭。
在薛寧的幼時記憶里,蘇皖是個臟兮兮的小姑娘,經(jīng)常穿著不合身的舊衣服,頭發(fā)披散著,成天在小巷里瘋跑,是大人口中的“沒有女孩樣”的存在。而她,總是梳著整齊的雙馬尾,穿著擦得干干凈凈的皮鞋,是路過的爺爺奶奶都會停下來夸一夸的存在。
在他們那個貧窮的小巷,大人多是為了生計奔波,對孩子的教育僅停留在送去學校。只有薛寧不同,她從小就被媽媽送去舞蹈興趣班。舞蹈教室干凈明亮,她穿著粉色紗裙,腳背繃得直直的,下巴微抬,驕傲得像一只天鵝。薛寧記得,這時候,蘇皖總是會站在舞蹈教室外,透過玻璃窗看她。
“喂,你今天壓腿時哭了,很疼嗎?”下課后,蘇皖特意在門口等她。
“要你管?!毖帥]好氣地白了她一眼,往后退了一步,“別碰到我裙子了,很貴的?!?/p>
蘇皖沒說話。她突然脫下自己的鞋子,悄悄地進了舞蹈教室。她站到鏡子前,跳起了薛寧今天剛學的一個小舞段。
“小朋友,你很有天賦,要不要來我們這邊跳舞???”舞蹈老師不知什么時候走到她身后,拿出一雙舞蹈襪遞給她,“把襪子換換吧?!?/p>
薛寧這才注意到,蘇皖的襪子破了好些個洞,她的大腳趾從襪子里鉆出來,顯得寒酸窘迫。
蘇皖倒是不害臊,說聲“謝謝”后便接過襪子,換好后跑到門口,拉著薛寧的手跑了。
“放手!”跑出幾步后,薛寧甩開她的手,“你能不能別總來我的舞蹈教室?”
她不等蘇皖回答,快步跑遠了,繞來繞去很快就到了小巷。幾個同齡男孩子看到她一個人,紛紛圍了上來。
“寧寧,和我們一起玩吧!”
“不要?!毖幯銎鹉槪皨寢尣蛔屛彝銈兺?。”
七八歲的小男孩一般很調(diào)皮,有個小男孩就要伸手去拉她,一不小心在她的裙子上留下一個漆黑的手印。薛寧“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小男孩們一哄而散,消失在一扇扇老舊的窗戶后面。
落在后面的蘇皖遠遠地正好看到這一幕,她不動聲色地撿起一顆小石子,走到薛寧面前:“我給你看個好東西。”
她深吸一口氣,使足了勁,把小石子砸向一扇窗戶。許是小女孩力氣太小,“砰”的一聲,玻璃震了震,并沒有碎,只是裂了好幾道痕。
“像不像雪花?”蘇皖指著玻璃裂痕朝薛寧笑。
“蘇皖,又是你,我告訴我爺爺去!”窗戶從內(nèi)被推開,在薛寧裙子上留下黑手印的小男孩探出頭來,氣急敗壞地喊。
“我會告訴他是你們先欺負薛寧的!”蘇皖直視他,“不準你們再欺負她!”
她拉起薛寧的手,舉過頭頂,像是在展示她們的聯(lián)盟和友誼。
待到窗戶被關上,巷子里鴉雀無聲后,蘇皖拉著薛寧來到自己家,用肥皂認真地清洗她的裙邊。薛寧注意到,蘇皖家的墻壁也是黑乎乎的,東西堆放得十分凌亂,屋內(nèi)采光不好,大白天也要開著燈,那燈光還一閃一閃的,甚是微弱。不過,她任由蘇皖拉著自己的裙子,好像一點兒也不嫌棄她了。
“謝謝你,蘇皖?!毖庉p聲說。
“洗干凈了,不過一時半會干不了,該怎么辦呢?”蘇皖托著腮。突然她眼睛一亮,拉起薛寧,很快跑到她們小學學校的操場上。
“太陽這么大,在這里曬曬,裙子很快就能干。”蘇皖說。她和薛寧面對面站著,薛寧這才第一次打量起蘇皖來。她比自己矮一個頭,瘦得干巴巴的,只是那雙眼睛很特別,透露出一種狡黠的聰明勁。
“我們來轉(zhuǎn)圈吧,這樣會干得更快一點兒。”兩個女孩子開始在操場上瘋狂轉(zhuǎn)圈,轉(zhuǎn)暈了就大笑著停下來,又開始玩你追我趕的游戲。不知過了多久,兩人都沒力氣了,蘇皖突然小心翼翼地問薛寧:“你可以教我跳舞嗎?”
薛寧一口答應下來。一向在小巷里目中無人的薛寧,有了人生中第一個朋友。
3
后來薛寧時常后悔,為什么蘇皖用一顆石子和肥皂水就換取了她的友誼?
第一次產(chǎn)生這個念頭,是在小學一次元旦會演上。他們班女生出了一個舞蹈類節(jié)目,個子高、長得漂亮的薛寧很自然地被選為領舞,可幾次排練過后,老師把領舞換成了蘇皖。
薛寧本只有少許失落。演出結(jié)束后,她興高采烈地跑向媽媽,沒想到媽媽只是冷著一張臉說:“我花了這么多錢送你學跳舞,你居然跳不過那個蘇皖?!?/p>
她的心情瞬間跌落谷底,后悔答應蘇皖教她跳舞。她不自覺地在人群中搜索蘇皖,她明明那么干瘦,甚至撐不起一條紗裙,可為什么她舞動起來,就那么抓人眼球呢?
“寧寧,你跳得特別好?!碧K皖發(fā)現(xiàn)她后,朝她跑過來。
“不如你。”薛寧的語氣不自覺地帶了酸味。
蘇皖好像沒有聽到,只是小心翼翼地從口袋里掏出兩顆草莓。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對于他們那個小巷的人來說,草莓還是較為稀罕的水果。
“你一顆,我一顆?!碧K皖大方地遞給薛寧一顆草莓。紅透的草莓散發(fā)出誘人的香氣,薛寧忍不住一口吃掉了。
“甜嗎?”蘇皖問,隨即把另一顆也遞給她,“這顆也給你?!?/p>
薛寧本想推辭,可實在拒絕不了草莓的味道,她接過來,輕輕地咬了口草莓尖。
吃第一顆的時候,還覺得酸甜混雜,而這一小口,只吃出了甜味來。她突然舍不得再咬一口,把草莓遞給蘇皖:“酸的,不吃了?!?/p>
“怎么會呢?”蘇皖接過她咬了一口的草莓放進嘴里,是甜的。
薛寧笑了起來,剛剛的那絲嫉妒和不快立馬煙消云散。蘇皖是處處強過她,但是蘇皖也是真心實意對她好。
“對了,你以后每周零花錢都交給我。”蘇皖冷不丁冒出一句話,嚇了薛寧一大跳。
看到薛寧錯愕、震驚的表情,蘇皖想逗逗她:“保護費,不行嗎?”
薛寧乖乖地掏出零花錢給她。她總是沒法抗拒蘇皖的要求,又或許是她潛意識一直覺得,蘇皖無論做什么,都是為了她好。
第二天清早,睡眼蒙眬的薛寧看到了提著早餐在巷口等自己的蘇皖。她許是等了很久,斜斜地靠在一堵灰墻上,提著塑料袋的手一晃一晃的,還時不時地用另一只手摸摸袋子,試探早餐有沒有冷掉。
“蘇皖!”薛寧朝她飛奔過來。
“紅糖饅頭,雞蛋,牛奶?!碧K皖把袋子遞給她,“你就在這里吃,我要看著你吃完?!?/p>
前幾天做課間操的時候,薛寧突然暈倒在地。站在她身后的蘇皖連忙扶起她,和班主任一起把她送到醫(yī)務室。校醫(yī)說,薛寧患有低血糖癥,今天應該是沒吃早餐,所以才會暈倒。
“你為什么不吃早餐?”蘇皖有些生氣。
“零花錢用來買漫畫和雜志了。”薛寧臉色蒼白,聲音小小的。看到她這副模樣,蘇皖不忍心苛責,便轉(zhuǎn)身給她沖了杯紅糖水。
原來蘇皖“霸占”自己的零花錢是為了給自己帶早餐,薛寧的心又軟了下來:“紅糖饅頭好甜,不過我的漫畫和雜志怎么辦?”
“我把你的零花錢規(guī)劃了一下,每周可以買一本漫畫或雜志,多余的沒有了?!?/p>
雖然痛失幾本漫畫和雜志,但薛寧突然覺得,此刻手里的紅糖饅頭更重要。
4
上初中后,薛寧和蘇皖分到了不同班級。科目猛地增多,學業(yè)壓力也漸漸地重了起來。薛寧開始意識到,自己和蘇皖的差距不是一星半點。
蘇皖能輕輕松松地穩(wěn)居第一,還有空閑時間參加各種學?;顒樱芸毂愠闪藢W校的風云人物。而走在她身邊的薛寧,自然而然成了她的陪襯。
“你們小學就認識,她從小就這么聰明嗎?”
“能幫我把這封信交給蘇皖嗎?”
“你們一起吃午飯時能不能帶上我?”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薛寧身邊開始圍繞著很多人,但是他們所說的話題,都與她無關。時間久了,就是一向好脾氣的她也開始覺得厭煩。
“你們想和蘇皖交朋友,就自己去找她啊?!毖幤鹕?,看了在教室外面等自己的蘇皖一眼,沒有理她,徑直朝操場走去。
漸漸地,她開始刻意減少和蘇皖的交往,也交到了新朋友。只是“蘇皖”這個名字依舊像個影子一樣纏著她,母親會時刻念叨蘇皖有多優(yōu)秀,學校的廣播里經(jīng)常能聽到蘇皖的名字,蘇皖的作文會在年級里傳閱。蘇皖就像天上的明月,烏云想把它遮住,卻只能無功而返。
在這樣的氛圍里過了三年后,薛寧終于要離開了。父親這幾年生意做得不錯,一家人將要離開這個破敗無趣的小巷,搬到市中心的新小區(qū)居住。
她還記得,離開那天正是盛夏,她非常決絕地離開了這條小巷,沒有回頭看一眼。
升高中前那個悶熱漫長的暑假,薛寧一次都沒有見過蘇皖。她被媽媽送去參加各種補習班,忙著為高中生活的到來做準備。她以為自己終于擺脫了蘇皖,卻沒想到在高中開學第一天就遇到了她。
薛寧上的只是普通高中,而蘇皖成績這么好,竟然也沒去重點高中,而是去了薛寧學校對面的一所私立高中。
“你怎么在這兒?”薛寧有些哭笑不得。蘇皖還真是她的影子,無論她走到哪里都擺脫不了。
“這所高中有優(yōu)秀學生獎勵名額,他們給我免了學雜費,還給了高額獎學金?!碧K皖淡定地回答。
“你瘋了!獎學金能比前途重要嗎?你為什么不去重點高中?”薛寧連著拋出幾個問題,一副氣急敗壞的模樣,倒是把對面女孩逗笑了。
“你這么在意我干嗎?”蘇皖微微仰起頭直視薛寧的眼睛,看著她的眼睛由疑惑、著急,慢慢變得不安、窘迫。
“放心,我在哪里都可以學得很好?!碧K皖認真地說,“環(huán)境影響不了我。”
薛寧突然覺得她這句話像是在諷刺自己。她就是一個會被環(huán)境所影響的人,所以才會險些錯失和蘇皖三年的友誼。今天看到蘇皖意氣風發(fā)地站在自己面前,薛寧恍然明白自己其實從未真正嫉妒過她。蘇皖一直走在她前面,她只是在追逐蘇皖,并不是想讓她消失不見。如果哪天她真的在她的前方消失,薛寧這只小舟便會迷失方向。
“我們以后常見面吧?!毖幏朔瓡f給她一瓶酸奶,“新校服真好看,祝你高中生活愉快?!?/p>
說來也奇怪,年少時代的友誼似琉璃般易碎,卻也能輕易被嚴絲合縫,和好如初。
5
“你要學文科?你喜歡嗎?”有天放學回家路上,蘇皖問薛寧。
“大人們都說女孩子適合學文科,學理科拼不過男孩?!毖幷f。
“誰說的?”蘇皖站定,“我不也是女孩嗎?我回回都能考贏別人。這不是重點,重點是沒有合不合適,關鍵只在于你想學什么?!?/p>
“我想學舞蹈。”薛寧嘆了口氣,“可是家里人都不支持我參加藝考。”
“因為你一直像只溫順的小綿羊,從沒有認真地表達過自己的想法?!碧K皖總是一語中的,“突然想彈琴了,我?guī)闳ノ覍W校琴房轉(zhuǎn)轉(zhuǎn)吧。”
這還是薛寧第一次到蘇皖的學校來。私立學校的琴房比自己學校的寬敞明亮得多,蘇皖急匆匆推開其中一間,把書包往地上一扔,端坐在琴凳上。
“蘇皖,我怎么不知道你還會彈鋼琴?”
“來這里才學的。”蘇皖想了想,“私立高中的好處,是不差錢。”
輕快的旋律很快撫慰了薛寧的心靈,她悄悄地隨著她的琴聲舞動起來。沒有聚光燈,沒有紗裙,只有蘇皖青澀的琴聲和窗外紛飛的落葉,隨她一起入夢。
也不知蘇皖彈的是什么曲子,時緩時急,有時候又節(jié)奏錯亂。薛寧踩漏了好幾個節(jié)拍后,突然被這種雜亂無章的熱情點亮了,索性由著自己任意舞蹈。向來在固定節(jié)奏里舞蹈的她,第一次嘗試到隨意、任性的快樂。
“果然是上不得臺面的野路子?!遍T從外面被魯莽地撞開,兩個高個子男生一前一后地倚著門框,眼里滿是輕視和不屑。蘇皖這才回過頭來,面無表情地盯著那兩個人看。
“蘇皖,別以為學習好有什么了不起,這琴彈得可真爛。”站在前面的那個男生盯著蘇皖的眼睛說。
“我樂意。”蘇皖不愿多說一個字,只是撿起剛才隨意扔在地上的書包,拉著薛寧的手打算離開。
“拿著獎學金進來的書呆子?!痹谒齻兛煲鲩T時,男生在蘇皖耳邊小聲嘀咕一句,身體卻依舊堵住門,沒有想讓她們出去的意思。
“那你呢?你是怎么進來的?蘇皖是拿著獎學金的優(yōu)等生,是學校寄予厚望的人,你又是什么?在這里陰陽怪氣地嘲諷別人就能掩蓋你是她手下敗將的事實嗎?有這個閑工夫不如回家好好地多看幾本書!”薛寧的情緒從沒有這么激動過,噼里啪啦說了好長一段話,連蘇皖都被她驚到了。
原來溫順的小羊發(fā)起火來,竟是這般模樣。
平生第一次,是薛寧拉著蘇皖大踏步離開了。薛寧第一次感受到,原來暢快地說出自己的真實想法是一件這么愉快的事情,而且沒有想象中難。
“寧寧,你很棒?!碧K皖輕聲說。以前跟在她身后走的那個小女孩,竟也慢慢地成了站在前面替她遮擋風雨的人。
“蘇皖,我決定了,我會認真跟家人溝通,讓他們支持我學舞蹈?!被丶业穆飞?,薛寧步子輕快,昏暗的路燈將她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又重合在一起。
“你呢?你以后想做什么?”
“我想學地理相關的學科?!碧K皖抬頭看她,“自出生以來,我?guī)缀鯖]有出過這個小城,所以我想游歷四方?!?/p>
“好呀,你做什么都能做得很好!你呢,是探訪名山大川的地理學家;我呢,如果進了舞團,就會四處巡演。這樣說來,以后我們也能經(jīng)常見面?!?/p>
蘇皖從來不是個喜歡暢想未來的人,她只想著怎么把當下過好??裳庍@番話,竟讓她對未來產(chǎn)生了期待。
有了期盼,時光便流逝得快一些。轉(zhuǎn)眼間,薛寧成為一名舞蹈生已經(jīng)一年了,藝考將近,她要去省城參加舞蹈集訓。
“你馬上要去南城參加集訓了,想來想去沒什么好送給你的,就買了這條圍巾送給你?!碧K皖從包里掏出一條包裝好的圍巾,細心地拆開,踮起腳尖為薛寧圍上。
是一條上好的羊絨圍巾。薛寧低頭蹭了蹭:“這個很貴吧,這里的冬天更冷,還是你自己留著戴吧?!?/p>
薛寧伸手解開圍巾,寒風“嗖”地鉆進脖子,她微微縮了縮肩膀。
“這是送給你的禮物,哪有送人禮物再拿回去的道理?”蘇皖重新給她圍上,“我就不說讓你照顧好自己那些話了,這些話你爸媽肯定會說。我只想說,不管多苦,你也要咬牙堅持下去,這是你自己選的路?!?/p>
聽到這話,薛寧鼻子一酸,一股來自蘇皖的勇氣瞬間充盈了她每個細胞。從前她的人生行走在固定軌道上,從現(xiàn)在起她將獨自駛向大海。蘇皖就是那縷助力她前行的風,如果沒有她,她是絕對不會有勇氣偏航的。
薛寧微微彎腰,抱住了蘇皖:“我知道,從小到大,你就是一個很勇敢、很厲害的女孩子。我相信,你一定會如愿以償,走遍名山大川??扇绻隳奶齑嗳趿?、傷心了,一定記得找我。”
系在薛寧脖子上的羊絨圍巾遮住了蘇皖大半張臉,哪怕天空飄起了雪花,她也不再覺得冷了。
6
“寧寧,你看這塊雨花石,是不是很漂亮?”薛寧所在的舞劇團到南城巡演,恰好蘇皖這段時間在南城進行地質(zhì)勘測。蘇皖結(jié)束工作后立馬跑到劇院后臺,把一塊色彩斑斕的雨花石拿給薛寧看。
這是一塊形狀不規(guī)則的石頭,顏色明亮,內(nèi)里影影綽綽的,似是松柏傲立山間。
“真漂亮啊。”薛寧接過來細細欣賞,“這么一對比,難道我當年送你的那塊是假的?”
蘇皖笑嘻嘻地從包里掏出一個小布袋,把那塊石頭拿出來:“你說的是這塊嗎?”
形狀規(guī)則,整體通紅,毫無美感可言。薛寧一把搶過來:“這塊破石頭,你還當個寶隨身帶著做什么?!?/p>
薛寧當年藝考集訓回來,特意給蘇皖帶了南城特產(chǎn)——一塊雨花石,她認認真真地在小店里挑了很久,可今天她才知道,原來這是塊假的雨花石。
“真的假的有什么關系,這塊假雨花石帶給我的快樂更多?!碧K皖把假的雨花石拿回來,又仔細包好,把真雨花石往她手里一塞,“演出加油?!?/p>
在劇團的兩年,薛寧一直刻苦練功,再加上外形姣好,很快成為劇團新舞劇的領舞。
一次演出結(jié)束后,蘇皖到后臺找她,正碰到一個男人把一束鮮花遞給她。
男人背對著蘇皖,她看不清楚他的面容,只覺得他個子修長,氣質(zhì)溫柔。他對面的薛寧接過鮮花,眉眼彎彎。
他們只寒暄了一小會兒,男人就壓低帽檐走了。蘇皖走到薛寧旁邊:“戀愛了?”
薛寧連忙拉住她的衣袖,示意她小聲點兒,然后輕輕點了點頭。
“你怎么沒跟我說過?他是干什么的?”蘇皖好奇地問,“你們劇團又不禁止戀愛,有什么好藏著掖著的?”
“他叫梁嘉,是個小演員,他們公司不讓爆出戀愛新聞?!毖幵谒呎f。
“靠譜嗎?”蘇皖皺起了眉頭。雖有一肚子疑問,但看著薛寧幸福的模樣,她終究還是把一肚子話咽了下去。
自從蘇皖撞破薛寧戀愛的事情后,薛寧在她面前便也沒再隱瞞,整天“梁嘉”來“梁嘉”去。薛寧偶爾發(fā)他倆約會的照片給蘇皖看。蘇皖發(fā)現(xiàn),照片里的她經(jīng)常捧著一杯奶茶,或者吃布滿奶油的蛋糕。要知道,作為舞蹈演員,薛寧以前從不吃這些食物。薛寧以前會在社交賬號上發(fā)一些舞蹈訓練的視頻,但自從戀愛后,她的賬號也很久沒更新了。
“戀愛歸戀愛,不要迷失自己了?!碧K皖皺著眉提醒她。
薛寧不置可否,蘇皖也不好多說什么。直到有一天,她無意間看到了一篇報道。
是關于薛寧的,說她在上一場舞劇演出中出現(xiàn)重大失誤,連續(xù)跳躍時直接摔倒在舞臺上。報道中還委婉地指出,舞蹈演員疏于練功,才導致這種失誤。
蘇皖忍不住撥通薛寧的電話,本想好好說她一頓,可一開口還是忍不住先問:“前幾天的演出,沒受傷吧?”
薛寧遲疑幾秒,說了“沒有”。蘇皖還沒來得及提醒她好好練功,就被薛寧一句話噎住了。
“我打算退出劇團,專心支持梁嘉的事業(yè)?!彼f。
得知薛寧的具體位置后,蘇皖沒有猶豫,買了最早的機票飛到梁嘉劇組拍攝的城市。剛進劇組,她就看到了忙來忙去的薛寧。在舞臺上發(fā)光發(fā)熱的一個人,此時正扎著最樸素的馬尾,跟梁嘉對詞。
“薛寧!”蘇皖快步走過去,眼睛直直地盯著她,“回去跳舞。”
“你不用勸我,我不想再跳舞了?!毖幍皖^。
“我們很快會結(jié)婚,跳舞太辛苦了,我舍不得讓寧寧受苦?!绷杭卧谝慌哉f。
“辛苦?那她現(xiàn)在為了你忙上忙下就不辛苦?”蘇皖語氣尖刻,“舞蹈是她最熱愛的東西,你要是愛她,會讓她放棄她的夢想和追求嗎?這算哪門子的愛?”
“夠了,蘇皖,這是我的人生?!毖幗K于抬起頭,“我承認,從小到大你都比我優(yōu)秀,我一直在追逐你。但這次是我自己的選擇,請你尊重我的想法?!?/p>
蘇皖一愣,突然覺得薛寧離她好遙遠。哪怕是初中三年,她們的友誼曾經(jīng)中斷了三年,蘇皖也沒覺得薛寧離自己這么遠過。
“你會后悔的?!碧K皖丟下這句話,再也不想停留,急匆匆地離開了。
從這以后,薛寧再也沒有聯(lián)系過蘇皖。
7
“一支地質(zhì)勘測隊伍在甘市境內(nèi)遇到山體滑坡,四名勘測人員均被掩埋。目前救援工作正在進行中……”新聞的背景音起初薛寧沒在意,直到她突然看見轉(zhuǎn)播畫面里模模糊糊地出現(xiàn)了一個熟悉的物件。
一塊形狀規(guī)整、整體通紅的石頭。
她連忙湊近電視屏幕。天還在下雨,鏡頭上有些雨滴,且不停地搖晃,她看得不真切。她一時慌了神,半晌才想起來掏出手機,撥通那個好久沒有通話過的號碼。
電話始終無人接聽。薛寧強迫自己鎮(zhèn)定下來,嘗試聯(lián)系蘇皖之前所在的勘測隊。她正手忙腳亂地按著號碼,蘇皖給她回電話了。
“蘇皖,你還好嗎?你在哪里?”薛寧急切地問道。
電話那頭停頓了幾秒,“我在老家。”蘇皖輕聲說。
“我馬上來找你。”薛寧掛斷電話,披上大衣,顧不上外面愈來愈大的風雨,匆匆攔了輛出租車,駛向記憶里那條小巷。
誤以為蘇皖出事的那幾分鐘里,薛寧感覺到一種巨大的虛無,像是自己站在陽光底下,影子卻突然被奪走了。她這才明白,其實自己一直離不開蘇皖。
依著記憶摸索到蘇皖家門口,薛寧深吸一口氣,還沒來得及敲門,門就從里面打開了。蘇皖拄著拐杖,右腿上打了石膏,正靜靜地看著她。
薛寧鼻頭一酸,忍不住伸手抱住她:“我看到新聞,以為你出事了,我第一反應是害怕,然后就是后悔。我后悔自己竟然這么蠢,當初不聽你的勸告,又后悔自己為什么長大了還這么任性,再次白白錯失和你的友誼?!?/p>
蘇皖雖是一臉茫然,但感受到薛寧的感情,不禁也回抱她,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直到蘇皖拉著薛寧坐下,薛寧才問起她的腿怎么了。蘇皖只是淡淡地回應道,在一次勘測中不小心從山坡上滑了下來,右腿骨折了,這才回家休養(yǎng)一陣子。
“最終我還是和梁嘉分手了,”薛寧說,“其實,我當初說是為了他辭職,也不全是因為被戀愛沖昏了頭。有件事我一直沒告訴你,在剛進劇團時,我的腰就受傷了,一直是靠打封閉針維持高強度訓練。那次演出失誤后,我非常害怕,擔心自己的職業(yè)生涯就此結(jié)束。因此當梁嘉提議讓我辭職時,我控制不了自己想去依賴他,想找個人幫我承擔未知的風雨?!?/p>
薛寧蜷縮在沙發(fā)上,眼神黯然。蘇皖的心忽地一痛,她一直以為自己足夠了解薛寧,卻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對她隱秘的傷痛毫無察覺。
“是我不夠關心你,”蘇皖慢慢地靠近她,“可是薛寧,人生路上的風雨,我們只能直面,依靠別人絕非良策?!?/p>
“我現(xiàn)在明白了,蘇皖。剛剛在來你家的路上,我腦子里不斷地閃過和你有關的畫面。小時候,男孩子們欺負你,你就反擊回去;勘測隊工作辛苦,風餐露宿,你從不喊苦喊累。其實你遇到的風雨比我更多,可你未曾想過逃避。”薛寧看向蘇皖,微微一笑,“我現(xiàn)在工作沒了,愛情也沒了。蘇皖,我好想成為你?!?/p>
蘇皖不語,靜靜地聽薛寧絮絮叨叨地說了很多,包括她的嫉妒、她的感動、她的依賴。最后薛寧累了,蓋著蘇皖的毯子就在沙發(fā)上睡著了。
“我雖不能幫你阻擋風雨,但我可以給你提供短暫避風雨的場所,只要你需要?!毖幩?,蘇皖輕輕地說。
第二天清晨,薛寧剛從安穩(wěn)的睡夢中醒來,就聽見蘇皖問她:“今后有什么打算?”
“想開個舞蹈培訓班,教小朋友跳舞?!?/p>
“我在勘測隊工作存了點兒錢,我可以借給你一筆啟動資金。”
“蘇皖……”
“你小時候不也交過‘保護費’給我嗎?就當回禮了。”蘇皖轉(zhuǎn)身去廚房給她煮咖啡,“今后不管發(fā)生什么事,都不要再瞞我,我會不遺余力地幫助你?!?/p>
8
薛寧的舞蹈培訓機構很快開了起來。開業(yè)那天,以前劇團的很多同事過來捧場,小小的前臺堆放了很多禮物。只是薛寧很快就把這些禮物放到了儲物間,只在前臺中央放了一個小小的玻璃盒,里面裝的是一塊內(nèi)里影影綽綽的雨花石。
來學舞蹈的小朋友很多,小姑娘們臉圓圓的,穿著粉色的裙子,煞是可愛。幾節(jié)課下來,她們都交到了好朋友,經(jīng)常手挽手地來前臺拿糖果吃。一天課間休息,一個文文靜靜的小女孩悄悄地問薛寧:“老師,我可以多拿一顆糖果嗎?”
“可以呀,你今天壓腿沒有哭,值得表揚?!毖幎紫聛?,給她拿了兩顆糖果。
“我最喜歡這個橘子味了,”小姑娘笑了起來,“這顆糖不是我自己吃的,是留給我好朋友的?!?/p>
小姑娘突然朝著門外打了個招呼。薛寧望過去,一個陌生的小姑娘偷偷地看向這邊,對著她羞澀一笑。
薛寧內(nèi)心一動,走到門口把小姑娘請了進來,遞給她一雙舞蹈襪:“待會兒你也來體驗一節(jié)舞蹈課好不好?”
兩個小姑娘開心地大聲說“好”,先前要糖的小姑娘抱了抱薛寧:“謝謝老師,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看著兩人手挽手地進了舞蹈教室,薛寧打開聊天框,給蘇皖發(fā)信息:“這次地質(zhì)勘測要多久?。磕闶裁磿r候來我的舞蹈教室捧場?”
“快了快了,還有一兩個星期。”
“等你回來,我有一顆橘子味的糖果想要分享給你?!?/p>
薛寧熄滅手機屏幕,轉(zhuǎn)身朝舞蹈教室走去。那兩個小姑娘正在鏡子前互相糾正舞蹈動作,神情十分認真。
看到薛寧來了,她倆齊聲大喊“老師好”??粗鴥蓮堥_心的笑臉,她恍然間仿佛回到了那條破舊的小巷,在那群欺負她的男孩子面前,蘇皖牽起她的手,舉過頭頂。
“你們要做一輩子的好朋友哦?!毖庉p聲說。
編輯/王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