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雨
作者有話說:無論是做長不大的小孩,還是成為能獨當一面的大人,最幸福的事永遠都是有一個選擇無條件陪伴你的人。抓緊彼此的手,在這個變幻莫測又奇奇怪怪的世界里,勇敢地奔跑到天荒地老吧!
原來“唯一”是這樣一個美好的詞語,像春天里柔軟又明亮的太陽,照亮他每一次望而卻步的膽怯,也讓他每一次渺小的希冀,都變得那么炙熱,那么鮮妍。
(一)
臨近中午,下課鈴丁零零地響起,賀初雪懨懨地趴在桌上,一副興致缺缺的模樣。
同桌見狀,忍不住提醒她:“賀初雪,這可是上午最后一節(jié)課,該收拾收拾去食堂了。”
賀初雪聽完,將書本胡亂塞進桌肚,答道:“你先去吧,我最近打算減肥。”
同桌滿懷詫異地看了她一眼,心想她是不是腦子被門夾了,然后頭也不回地朝著食堂飛奔而去。
賀初雪,高一(二)班有名的“豆芽菜”,要是她還用減肥,那么這個世界的其他人大概是不用活了。
讓一向視食堂為快樂老家的賀初雪如此消極的原因其實只有一個,那就是她最近委實是囊中羞澀。
不久前,班里舉行班干部選舉,賀初雪以絕對的票數(shù)優(yōu)勢當選財保委員,成功掌握班級財政大權(quán)的她,面臨的第一個任務(wù)就是收齊這個學(xué)期的資料費。
兩千多的資料費,賀初雪在前一天放學(xué)時分就已全數(shù)收齊,可誰知她就只是在回家路上拐去買了本漫畫,放在書包內(nèi)袋里的錢包就不翼而飛了。
萬念俱灰的她跑回家中,第一件事就是悄悄鎖起了房門,要是被爸媽知道她又偷跑去買漫畫,還被人扒走了兩千多的班費,一頓暴揍肯定在所難免。情急之下,她也想不出別的理由,只好找起了偷偷藏下的壓歲錢。
直到七歲那年買回的小豬存錢罐被掏空了肚子,賀初雪的“女媧補天”事業(yè)才算大功告成。第二天,她帶著這些零零碎碎的錢來到辦公室,老師夸她辦事穩(wěn)妥有效率,無疑是令她萬分汗顏。
“早知道就不當這個什么冤大頭委員了?!贝丝痰馁R初雪,在食堂一邊咬著饅頭,一邊盤算下個月的生活費何時下發(fā)。
有人端著餐盤在她對面落座,久違的食物香氣立馬吸引了她的注意——紅燒雞腿,糖醋小排,外加一道清蒸肉丸,無一例外都是她的最愛。
她正想著是誰的午餐如此豐盛,抬頭一看,發(fā)現(xiàn)原來對面的人是趙霽。這幾天餓得眼睛都綠了的賀初雪,二話不說就把筷子伸向了趙霽的餐盤。
趙霽眼明手快,也伸出筷子擋住了她。兩人就這樣在空中較起了勁,少年眉目俊朗,一本正經(jīng)地問道:“賀同學(xué)不減肥了?”
“我吃飽了再減不行嗎?”這頭的賀初雪已然敗下陣來,卻依舊不忘垂死掙扎。
趙霽用行動代替了回答,將餐盤往自己那邊挪了挪,擦擦筷子打算開吃。
這下賀初雪總算坐不住了,硬著頭皮攔下趙霽,把幾天前的事全盤托出,末了還不忘可憐巴巴地拽了拽他的衣袖:“我現(xiàn)在可以吃你一個雞腿了嗎?”
趙霽嘆了口氣,將餐盤推了過去,賀初雪立刻埋頭苦吃。等到兩個雞腿下肚,她才聽見趙霽在對面幽幽開口:“整天吃得也不少,怎么既不長個子也不長心眼的?”
賀初雪差點沒被這一口雞腿給噎死。
但趙霽接下來的一句話,卻讓她更加如鯁在喉。
他說:“賀初雪,你有沒有想過長大后的世界并沒有那么美好,而我有一天也不會再繼續(xù)跟在你的身后?”
賀初雪默默地放下了筷子。長大后的世界美不美好她不知道,但回頭看不見趙霽身影的那一天,她只要稍微想一想,便覺得比整個世界傾倒還要可怕。
(二)
十三歲那年的暑假,賀初雪搬去了春風機械廠的家屬大院。彼時的她初來乍到,對周圍的一切都有著一顆生機勃勃的好奇心。
不出一個月,她便和院子里的同齡人個個都打得火熱,卻唯獨不包括住在她家樓下的趙霽。
少年形容清俊,卻總是獨來獨往,在這一幫小孩里,除了偶爾談?wù)摮煽儠r會提起他的名字,其余時候沒有絲毫存在感可言。
大家都說他不好接近,賀初雪偏不信這個邪。她這個人,成績平平,毛病也一大堆,唯有一個優(yōu)點毋庸置疑,那就是對人對事好像有用不完的熱情,蓬勃得好似春日里的一朵野花。對于趙霽這座冰山,她大有“不融化他就誓不罷休”的勁頭。
然而賀初雪有一百種去找趙霽的理由,趙霽就有一百零一種躲開她的方法。他早上提前十分鐘出門,下午多留半小時自修,就連賀初雪去找他請教數(shù)學(xué)題,他也只是盡職盡責地講解完步驟,半分開展其他話題的機會都不給予。
有一次賀初雪曾扒在他房門前委屈地問道:“趙霽,我到底是哪里得罪你了?你就這么討厭我?”
正在寫數(shù)學(xué)題的趙霽筆尖一頓,墨水在稿紙上洇開,像是他此刻濃到化不開的眼神。他其實并不討厭賀初雪,相反,他很羨慕她,甚至可以說是嫉妒。
她永遠都那么明媚,燦爛,有用不完的勇氣和熱忱,就像春日里亮晶晶的陽光。而他的人生,早在五歲那年,就已經(jīng)進入了連綿不斷的雨季。
那年,他的父親因為工傷廢掉了一只手,生活好像就此被命運撕開了一條豁口,各種不如意爭先恐后地接踵而來。染上酗酒惡習的父親,歇斯底里的母親,沉悶狹小的家里被日復(fù)一日的怒吼與爭執(zhí)充斥。終于有一天,母親再也忍受不了這樣的生活,在一個下午不告而別。
父親仍舊隔三岔五地不著家,趙霽很小就學(xué)會了自己照顧自己,但鄰里間的議論總是免不了的,同齡小孩又普遍沒有他成熟、早慧,往他傷疤上撒鹽的從來不在少數(shù)。
趨利避害是人的天性,趙霽也一樣。不知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他發(fā)覺冷漠和強硬才是保護自己的最佳武器。漸漸地,沒有人敢來惹他,可他也并沒有因此而變得快樂起來。
那個夏天,那個嘰嘰喳喳的女孩闖進他生活的那一刻起,他就感到了一絲前所未有的不安。這種感覺就像久處黑暗的人,第一次看見了明亮的太陽。
沒有人不向往熱烈和溫暖,只是擁抱陽光就意味著消融心頭的堅冰,他沒有勇氣去篤定,也不相信自己擁有足夠的幸運,畢竟他人生之中稍縱即逝的美好,曾經(jīng)有過太多太多。
(三)
時間停在一個和往日別無二致的冬夜,趙霽的父親在那晚悄無聲息地離開了人世。
他在喝完酒回家的路上跌進了花壇,后腦勺磕到凸起的花壇邊緣,送去醫(yī)院時已經(jīng)沒有了呼吸。
趙霽在鄰居們的幫襯下操持完了父親的身后事,十五歲的少年一身黑衣,站在冬日蕭索昏暗的天幕里,遠遠望去,像是一張單薄蒼白的紙。
葬禮結(jié)束的前一天,一輛锃亮的黑色轎車駛進大院,從車上下來的趙母衣著光鮮,保養(yǎng)得宜,一時間迅速成為院里眾人議論的焦點。
有人說她做生意發(fā)了財,也有人說她嫁了個二婚的富商,但無論如何,大家都覺得她這次回來是要帶走趙霽的。
賀初雪聽著那些言之鑿鑿的議論,心里頭也跟著直打鼓。說實話,她并不希望趙霽離開,可他也沒什么理由再繼續(xù)留在這里。如果分別在所難免,那么她只希望以后的趙霽能夠快樂、幸福。
她帶著買好的離別禮物去趙霽家找他,因為這些天一直有人前去吊唁的緣故,趙家的大門仍舊虛掩著,她透過門縫看見趙霽正和他母親說話,一時間沒忍住在外頭偷聽了起來。
趙母的聲音從靜悄悄的屋里傳來,賀初雪聽得很清楚。女人的聲音有些無奈:“小霽,我這次回來還不能帶你走,以后每個月會按時給你一筆生活費,要是缺什么就給我打電話……”
不知為何,明明知曉了趙霽并不會離開,賀初雪卻沒有一絲一毫的慶幸,反而替他覺得惱怒,還沒等趙霽回答,她便猛地推開門沖了進去。
“你憑什么把他一個人孤零零地留在這里?”賀初雪面對趙母,絲毫不怵,言辭激烈地質(zhì)問道,“你走了那么多年,他書桌抽屜里直到現(xiàn)在還好好地保存著你的照片!你已經(jīng)離開了他一次,難道還要離開他第二次嗎!”
一旁的趙霽嘴唇緊緊地抿著,趙母的神色也漸漸變得復(fù)雜了起來,賀初雪原本還有話要說,趙霽卻趕在她開口之前,拉著她的手腕把她拽了出去。
樓道里,賀初雪默不作聲地看著趙霽,少年的眼神深不見底,她知曉方才的行為的確是逾越了,卻萬萬沒有想過,自己的一片好心會換來趙霽如此的回應(yīng)。
他松開她的手,語氣淡漠得像是觸地即融的雪花:“賀初雪,我的事情不需要你來插手,請你先管好你自己!”
他說完后便回屋了,還砰的一聲關(guān)上了大門,留賀初雪一個人在外頭愣愣地站了許久。她望著手中沒送出去的禮物,尷尬與委屈在那一瞬如同潮濕咸腥的海浪,在心頭翻滾席卷,將不知所措的她卷至漆黑一片的深深海底。
(四)
不久后,趙母便獨自離開了,趙家又重新成為院里人茶余飯后的談資。賀初雪上下學(xué)免不了要遇見趙霽,只是如今的她,連一聲招呼都懶得和她打了。
寒假來臨,賀初雪隱約察覺趙霽生病了。她先是撞見他去藥店買藥,又時不時地聽見他咳嗽,但她常常告誡自己不要多管閑事,也就沒再過問。
臨近過年的那幾天,樓里的家家戶戶都是一派喜氣洋洋的氛圍,唯獨趙霽,連一副春聯(lián)都沒貼。賀初雪每每拎著大包小包的年貨路過那扇陳舊斑駁的鐵門,總會下意識地聽聽里頭的動靜。說到底,她還是狠不下心去討厭趙霽。
過完年,父母要回鄉(xiāng)下,賀初雪以寒假作業(yè)沒做完為由留在了家中。媽媽給她在冰箱里留了一大袋餃子,她煮了兩份,一份裝在保溫盒里,放到了趙霽家門口,咚咚咚地敲了兩下門,又做賊似的跑了回去。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別扭些什么,一顆心擰巴成了麻花,時而擔心方才的敲門聲不夠大,時而又擔心趙霽不會接受她的餃子。水筆在紙上畫來畫去,作業(yè)題卻是一道也沒寫。
不知不覺間,天色已晚,賀初雪透過窗子往外看,才發(fā)現(xiàn)空中已經(jīng)飄起了晶瑩的雪花。去年的冬天寒冷凋敝,卻沒下過一場雪。她望著地上覆蓋的細密皎潔,忍不住在心里說道:“去樓下看看雪吧,再順便去趙霽家把保溫盒要回來。”
這個念頭一經(jīng)萌生,賀初雪便火速地出了門。室外寒風獵獵,她卻像是在奔赴一個春天。只是春天稍縱即逝,她的心里很快也下起一場大雪。
放在門前的保溫盒一動未動,看著糗成一團的餃子,委屈與不甘頃刻間涌上了賀初雪的大腦。她用力地敲著趙霽家的門,然而里頭沒有傳來絲毫的動靜,這樣的異常反而讓她冷靜下來,心里很快便有了一絲沒來由的不安。
隨后,她喊來幾個鄰居一起撬開了門鎖,沖進房間一看,躺在床上的少年已經(jīng)燒得意識模糊。
大人們將趙霽送去了醫(yī)院,正值年節(jié),各家都有要接待的客人,只有賀初雪一個人留了下來。病床上的少年消瘦了許多,即便是在睡夢中,嘴唇也在微微地翕動著,賀初雪以為他想喝水,湊近一聽,才發(fā)現(xiàn)是一句喃喃自語似的“不要離開我”。
那一刻,賀初雪鬼使神差地握住了趙霽的手,靜默的時光里,望著少年一點點舒緩的眉頭,賀初雪的心里也跟著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她悄悄把手收回來時,掌心殘存的溫度尤在,像是沿著掌紋穿透了皮膚,一并烙進了記憶里,讓她以后每每想起,都忍不住臉紅心跳。
因為這個無法言說的小秘密,原本打算求和的賀初雪又開始別扭了起來。只是她沒想到,伴隨著萬物復(fù)蘇的三月一起到來的,還有趙霽主動的答謝。
那天,她的單車被扎爆了胎,正愁不知如何是好時,趙霽朝這邊走來,而他的那輛山地車,也不知何時多了個不倫不類的后座。
“時間不早了,要一起去學(xué)校嗎?”他看了看表,朝賀初雪問道。
賀初雪愣愣的,直到坐上了單車后座,也沒想清楚自己是怎么點的頭。
春日里的風軟綿綿的,道路兩旁的玉蘭都陸陸續(xù)續(xù)地開了花,交錯的花枝掩映低垂,仿佛下一秒就能墜入他們的懷中。趙霽在等紅綠燈的當口,說了一句“謝謝你”,緊接著的,還有一句“對不起”。
后頭的賀初雪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只好挑了句最老套的:“沒關(guān)系,我們是朋友嘛?!?/p>
往日的不快被大雪盡數(shù)掩埋,春光來臨,一切都新鮮如初,就連趙霽也擁有了冷幽默:“那你那么多朋友,如果同時生病,你豈不是忙都忙不過來?”
賀初雪在背后小聲嘟囔:“那還不是因為你,只有我這唯一一個朋友?!?/p>
自行車穿過長長的坡道,花香仍舊縈繞在鼻尖,少年人聽完,忍不住彎起了嘴角。他第一次發(fā)覺,原來“唯一”是這樣一個美好的詞語,像春天里柔軟又明亮的太陽,照亮他每一次望而卻步的膽怯,也讓他每一次渺小的希冀,都變得那么炙熱,那么鮮妍。
(五)
和賀初雪成為朋友是要付出代價的,承受過她“救命之恩”的尤甚。這些年來,趙霽不知道替她背了多少黑鍋,如今他寫起檢討書可謂是信手拈來。賀初雪這次雖沒主動找他,但他早已失去了袖手旁觀的能力。
放學(xué)回家,趙霽將自己的錢包遞給賀初雪:“趕在停止發(fā)育之前,再努把力長長個子?!?/p>
賀初雪沒心思和他斗嘴,反問:“那你怎么辦?”
趙霽一邊開門一邊回答:“你又不是不知道,自從我爸走好,我最不缺的就是錢。”
他丟下這么一句話后就回家了,只留下賀初雪反復(fù)咀嚼著他最近的不對勁。
說起來,賀初雪覺得趙霽最近越來越像一個小老頭,一套套教育她的道理張口就來。不是告誡她凡事都要多留個心眼,就是在督促她好好學(xué)習,規(guī)劃人生。一想到這里,她的腦子就嗡嗡地疼,索性把手邊的漫畫往臉上一蓋,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然而有些事是逃不過的,沒過兩天,分科意向表便發(fā)到了賀初雪手里。她對自己有著客觀清晰的認知——文科不大行,理科更差勁,唯一一條勉強能走通的路,大概就剩藝考了。
慶幸的是,賀初雪有一對很開明的父母,在廠子效益一天不如一天的情況下,仍舊支持她去走學(xué)費更為高昂的藝考之路。
賀初雪去了一家很有名的培訓(xùn)機構(gòu)咨詢,準備離開時,透過樓上的玻璃窗瞥見了趙霽,還有他單車后座上的陶瑩瑩。
陶瑩瑩是一中最近的風云人物。她有一個財大氣粗的煤老板父親,慷慨大方地給學(xué)校捐了一整棟樓。然而就是這樣一個暴發(fā)戶父親,生出來的女兒卻格外溫柔恬靜,美術(shù)課上畫板一支,長發(fā)飄飄地往那一坐,偷偷去看她的男生都能一路排到樓梯口。
賀初雪在趙霽面前什么也沒問,直到第二天放學(xué),趙霽說他要上競賽課,讓她先回家,她才隱約覺得有什么不對勁。
賀初雪表面上答應(yīng)得爽快,實則一路偷偷跟著趙霽。他壓根沒去什么競賽班,而是到了一棟有著獨立花園的別墅門口。
賀初雪心里明白了個大概,一直在外頭等著趙霽出來,等到街道邊的路燈紛紛亮起,那扇雕花的大門才終于打開。她聽見了一聲軟軟的“謝謝你”,還有越來越近的腳步聲。
賀初雪的出現(xiàn)無疑讓趙霽始料未及,然而少年的神色很快恢復(fù)了平靜,還笑著問她要不要一起去吃牛肉面。
賀初雪原本正在氣頭上,她想問趙霽為什么騙她,話到了嘴邊卻又說出不口,只好憤憤地跳上了后座,咬牙切齒地說要加面加蛋。
趙霽依著她,兩人去了熟悉的小店??粗皖^吃面的趙霽,賀初雪忍不住酸溜溜地開口:“怎么?陶瑩瑩沒留你吃飯?”
趙霽看了她一眼,賀初雪又立刻慫了,努力找補:“聽說她家保姆手藝很不錯……”
“我媽來學(xué)校找我了。她停了我的生活費,我去陶瑩瑩家給她補課掙錢。”趙霽往賀初雪碗里夾了一塊肉,語氣平淡到仿佛在談?wù)撌裁礋o足輕重的小事。
倒是賀初雪,緊張得連筷子都沒拿穩(wěn):“然后呢?”
“她說她當年原本是想要帶我走的,但她有苦衷?!?/p>
賀初雪這回是徹底吃不下了。
在趙霽簡短的描述中,她大概知曉了事情的來龍去脈。當年的趙母的確嫁了個有錢人,她也想過帶走趙霽,奈何她的現(xiàn)任丈夫并不贊成,幾番爭執(zhí)不下,她又害怕排斥趙霽的丈夫?qū)w霽不好,最后還是選擇了妥協(xié)。不久前,那個有錢人因為一起交通意外過世,趙母便第一時間來找了趙霽。
賀初雪定定地看著他,問道:“那你會走嗎?”
趙霽搖了搖頭:“放心吧,她正忙著回美國和她的繼子搶那一大筆遺產(chǎn),暫時還沒有這個心思來管我?!?/p>
言罷,他又望著賀初雪說道:“只是有時候我總在想,要是我能夠長大得更快一點就好了?!?/p>
面湯氤氳的熱氣熏得賀初雪眼眶紅紅,她假裝埋頭喝湯,聲音透過瓷碗悶悶地傳出去,卻仍舊想要哄趙霽開心:“你長大得再快一點,就要變成一個七十歲的小老頭了!”
其實他們都知道,長大并不能解決一切,成人世界只會有更多的破碎與齟齬。如果可以,賀初雪只希望回到十五歲那年的春天,他們一起穿過花枝重重的街巷,身側(cè)的少年不必想著長成面面俱到的大人,只要永遠驕傲地飛揚著、快樂著,那樣就足夠了。
(六)
升入高二,賀初雪和陶瑩瑩被分到了一個藝術(shù)班,兩人還陰差陽錯地成了同桌。這個姑娘沒什么小姐架子,整日里溫溫柔柔的,時不時還會邀請賀初雪一起去聽她新請的家教老師講課。
趙霽比她們高一級,正在備戰(zhàn)A大的自招。正如他所言,他的母親忙于美國那邊瑣碎的遺產(chǎn)分割手續(xù),暫時騰不出精力管他?;厝]多久,生活費便又照常打回了他賬上。
出發(fā)去外地集訓(xùn)的那一天,賀初雪委實覺得時光飛逝得過于殘忍了。春風機械廠在改制中倒閉,院子里的許多人家也各奔東西,她的父母在離家不遠處開了家小超市,而此時的她和趙霽,一個往南,一個向北,開始朝著未來各自奔赴。
賀初雪的集訓(xùn)是封閉式的,平時很少有打電話的機會,即便是有,她也不想打。她和趙霽約好要去同一座城市上大學(xué),如今的她只能抓緊每一分流動的時間,握著手中的鉛筆,在無數(shù)個黑白光影里描摹一個彩色的未來。
而她也堅信,遠方的趙霽一定也在做著同樣的事情。
集訓(xùn)結(jié)束,賀初雪取得了很不錯的成績。就連比她學(xué)畫早很多年的陶瑩瑩也忍不住感慨,夸她簡直是個天才。
此時的她心里惦記的卻是趙霽的競賽,兩份喜悅疊加在一起,一定才更加值得慶賀。
回程的車上,一旁的陶瑩瑩一驚一乍地搖醒了正在打盹的她。陶瑩瑩知曉她和趙霽關(guān)系匪淺,因此第一時間把手機遞了過來。
屏幕上是這次競賽的最終結(jié)果,保送成功的名單里并沒有趙霽,他甚至連加分資格都沒拿到。
賀初雪比任何人都要更清楚趙霽的能力和刻苦,覺得一定是哪里出了差錯,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去找到趙霽,卻不想少年早已等在了她回家的必經(jīng)之路。
仍舊是三月,玉蘭花皎潔瑩潤地綻放著,少年站在滿目春光里,一時間,賀初雪還以為出現(xiàn)了連接過往時空的蟲洞。
她走上前去,試圖安慰趙霽:“沒關(guān)系,你成績那么好,就算不加分也一樣能考上?!?/p>
然而回答她的,是趙霽長久的沉默。
空氣仿佛凝固,賀初雪快要窒息。但她還是聽見了趙霽的回答,每一個字都重重地砸在她的心上。
他說:“賀初雪,我想去美國了?!?/p>
賀初雪強硬地攔在他身前,覺得難以置信:“就因為這一次失敗?趙霽,你從不是輕言放棄的人啊!”
趙霽的神色依舊溫柔,看她就像在看一個無理取鬧的孩子:“有些距離,不是靠著努力就可以彌補的。在那樣大的城市里,我們渺小得就像一粒塵埃,就算我真的考上了,誰又能保證我就有一個想要的未來。如果我去了美國,無論我想過哪種人生,都會有人幫我鋪好所有的路。賀初雪,愿望落空的感覺很痛苦,我不想再經(jīng)歷第二次了?!?/p>
在那個陽光明媚的春日,賀初雪第一次明白了長大的殘忍。曾經(jīng)的她天真地以為,只要握緊少年的手,他們便可以一起跨越時光的洪流。只是如今看來,那些彩色的夢想,到底是在這個需要權(quán)衡利弊的世界里悄無聲息地褪去了光華。
她無法反對少年的選擇,畢竟他的確值得一個金光閃閃的未來,但這并不代表她認可。在趙霽擦過她的肩膀義無反顧地往前走時,她只和他說了一句話:“趙霽,我會向你證明,即便我跑得跌跌撞撞,也一樣能成為一個很優(yōu)秀的大人。”
“隨便你吧?!?/p>
少年時代的春光在這一日就此終結(jié),原來十五歲的時空蟲洞連接的,是陽光之下背道而馳的他們。
(七)
趙霽走的那一日,他的母親特意來接他。戴著墨鏡的女人踩著昂貴的高跟鞋,在狹小逼仄的樓道里顯得格格不入,妝容精致,卻令人感覺難以接近。賀初雪想到或許多年后的趙霽也會是這般冷漠疏遠,忽然就覺得更加難以釋懷了。
趙霽走后,賀初雪在自家門前的地墊下發(fā)現(xiàn)了他留下的家門鑰匙,她心里還憋著一股氣,狠狠地將鑰匙隨手扔在家里某個角落。
之后的時光借用陶瑩瑩的一句話來概括——“賀初雪大概是瘋了”。她在畫室熬夜,在教室苦讀,像是把那個沉靜的趙霽也裝進了自己的靈魂,不服輸?shù)叵胍C明著什么。
錄取結(jié)果出來那天,賀初雪考上了國內(nèi)最好的美院,陶瑩瑩榜上無名,遵從父母的安排出國留學(xué)。異常猛烈的日光把前路照得明晃晃的,那一刻,賀初雪突然很想趙霽。
他在大洋彼岸過得還好嗎?美國的一切他還習慣嗎?有沒有長成生活一帆風順的大人?有沒有遇見讓他怦然心動的女孩?
只不過這些問題,大概只會被掩埋在時光深處,再也聽不見答案了。
大三那年,賀初雪和同學(xué)一起參與了一樁老城改造項目,保留了老城的情懷,又融合了現(xiàn)代的創(chuàng)意,國內(nèi)許多主流媒體紛紛向他們發(fā)出采訪邀約,賀初雪也因此嶄露頭角。
寒假回家,從母親的口中得知,機械廠的家屬大院不久后也要拆遷了。他們一家已經(jīng)搬走很久,家中的超市生意還算不錯,如今住上了更好的房子,也正打算換一間更大的店面。
準備簽約時,母親還在一旁絮絮叨叨,說這次的合同一定要看清楚,省得又著了人家的道。賀初雪不明所以,一問才知,原來她集訓(xùn)那年,家里租的店面因為合約問題差點面臨高昂的索賠,還是趙霽聽說后,建議他們可以試一試申請法律援助,還推薦了一個在這方面很有名但收費極低的律師,這件事才就此了結(jié)。
當時父母怕她分心,也就沒告訴她。然而這個時間的節(jié)點未免太過巧合,賀初雪不禁聯(lián)想起當年趙霽的一反常態(tài),總覺得事有蹊蹺。
她翻箱倒柜地找回了趙霽留下的那把鑰匙,趕在拆遷動工前回到了曾經(jīng)的老屋。記憶里斑駁的鐵門越發(fā)陳舊,吱吱呀呀地打開后,是落滿了灰塵的年少記憶。
她在飛揚的塵埃中走進趙霽的房間,才發(fā)現(xiàn)當年的他什么也沒帶走,卻在桌上給她留了一件禮物——一個晶瑩剔透的水晶球。
(八)
大洋彼岸的波士頓,此刻正下起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
趙霽從學(xué)院里出來,沒有撐傘,任憑飛揚的雪花落了他滿頭滿肩。
常去的那家禮品店開在街道的拐角,店主是位白人老太太,她記得這位年輕的華人助教,每逢初雪天他都會來這里買一個水晶球。
波士頓的冬天漫長寒冷,趙霽站在水汽蒙蒙的窗邊,輕輕晃了晃手中的水晶球,晶瑩剔透的世界里便下起了一場紛紛揚揚的大雪。
當年他離開時,也送過賀初雪這樣的一個禮物。
潔白純凈的世界里,有一個枕在云朵上安睡的小女孩,看得再仔細些,就會發(fā)現(xiàn)她的脖子上還圍著一圈紅圍巾。就像他當時在病床上,醒來第一眼看見的賀初雪。
窗外是靜靜飄落的雪花,小姑娘趴在他的床沿睡著了,臉蛋埋在圍巾里,紅撲撲的,像個永遠也長不大的小孩。
那一刻他就在想,上天好像奪走了他一些東西,又還給了他一些東西。
他從不是在愛里長大的小孩,面對喜歡的一切,第一反應(yīng)永遠是猶疑??少R初雪不一樣,她橫沖直撞,眼里看見的是一個清澈透明的世界。
他說過,他想長大得更快一些,當然不是為了成為什么優(yōu)秀的大人,擁有人人艷羨的人生。他想要的,只是告別那段不快的童年,能夠保護自己真正想要保護的人。
競賽的前一天,他接到母親的電話。那個曾經(jīng)也有過柔軟聲音的女人,在聽筒那頭冷冷告知,賀初雪的父母即將面臨一場官司,只要他跟她回去,那么一切都好說。
生活的陰暗面在他這一頁揭開就足夠了,他希望那個倔強的傻姑娘能夠永遠在水晶球里快樂地翩翩起舞。所以他裝成一個自私又冷漠的趙霽,在那個陽光柔軟的春日,撒了一個殘忍又溫柔的謊。
好在賀初雪過得很好,他透過陶瑩瑩的朋友圈知悉著她的日常,看著她追逐自己的理想,把那些帶有她名字的報道看了一遍又一遍,以一種最不勇敢的方式陪伴著她。
那位白人老太太給他倒了杯咖啡,說是過完這個圣誕她就要離開波士頓了,以后他恐怕不能再來這里買水晶球了。
其實好像也沒有再繼續(xù)買水晶球的必要了,在不敢點開的某一篇報道里,他看到了這樣的標題——“大學(xué)生情侶攜手改造老城”。
趙霽微笑著祝福了老太太,推門離開了小店,走進了波士頓茫茫的風雪之中。
(九)
說實話,一小時前的趙霽沒想過會在波士頓再見賀初雪,還是在此情此景之下。
她又和小時候一樣冒失地弄丟了錢包,進了異國他鄉(xiāng)的警局,陶瑩瑩發(fā)微信讓他去接一個朋友時,他還絲毫沒有察覺。
直到此時,身旁的人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他才漸漸有了些真實感,取下自己的圍巾,一圈圈地繞上了賀初雪空空蕩蕩的脖子。
女孩卻在這一瞬間緊緊地抱住了他。
“我喜歡你。”賀初雪的表白簡單直接,“我知道當年你騙了我,我家的官司就是你出國的代價吧?”
趙霽仿佛被凍住了,但他第一時間想起的是那篇報道,語氣變得有些酸:“國內(nèi)的男朋友不要了?”
賀初雪立即哈哈大笑了起來,那個烏龍她也知道,他們團隊里的確有一對情侶,但其中的女孩子并非是她。所以每每有人詢問起這件事時,她都忍不住嘲笑:“你們這群標題黨,先看看文章內(nèi)容吧!”
她把這句話原封不動地送給了趙霽。
賀初雪很快便看到了趙霽從耳根處蔓延的紅,她順手接過他手中的紙袋,掏出里頭小小的水晶球。
《致愛麗絲》的音樂緩緩響起,城堡里的公主等來了她的王子。在這座白茫茫的城市,皚皚白雪依偎著長街??墒嵌煸俾L,也會有結(jié)束的那天,積雪消融,春光爛漫。
她向自己喜歡了好多年的男孩伸出手:“怎么樣?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看一場春天?”
編輯/王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