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敬堂

在東北，誰家有了白事兒，大多會找個有經(jīng)驗的老頭來料理：擺五谷囤、掛歲頭紙、送盤纏、起靈、選墳地，直至最后下葬，最少幾十個環(huán)節(jié)，還真得有個專業(yè)的人張羅。老百姓把干這行的尊稱為“出黑先生”。

朝陽鎮(zhèn)的老張就是出黑先生。原本鎮(zhèn)上有四五個同行，但這幾年不是老死就是被他擠對出局了，只剩老張一枝獨秀，賺得溝滿壕平，家里蓋起了三層小別墅。

老張的母親今年八十有七，身體還算硬朗，沒承想這天睡了一覺起來，忽然就不行了。老張急忙上前察看，發(fā)現(xiàn)老人家已經(jīng)沒了呼吸，又顫抖著手去搭脈搏，他頓時流下眼淚來：“脈搏都摸不到了！我的娘啊……”他痛哭了一陣，抹了把眼淚，對老婆說：“去給親戚朋友報喪吧?！?/p>

老婆問道：“要不要找個出黑先生？”有道是自己的刀削不了自己的把，遇到白事，很多活計得靠四鄰八舍幫忙，孝子賢孫不能動手，否則會被人恥笑。思忖半天，老張一跺腳道：“我去求求大劉吧，看他能不能搭把手。”

大劉此時正在家中陪一個陌生人喝酒，見到老張，他臉色沉了下來：“喲，哪股仙氣把您老人家吹來了？”

老張啞著嗓子道：“老弟，我老娘過世了。以前的事兒是我對不住你，你大人不記小人過，幫忙出個黑吧……”

大劉神情莊重地道了聲節(jié)哀，又說：“你忘了？我發(fā)誓這輩子再也不干出黑的活了。”

事情還要從三年前說起。那時大劉平日賣羊肉，兼職出黑，鎮(zhèn)上一位老者去世，請了大劉過去。老張全程冷眼旁觀，搞得大劉心里非常忐忑，哪個環(huán)節(jié)都和老張商量。老張冷著臉說人家請的是你，我跟著摻和算怎么回事？

等大劉如履薄冰地將老人送進土中，老張卻當眾發(fā)難，先說送盤纏的時辰不對，又講童男童女擺放的位置反了，最后說出了大劉最致命的失誤：“出殯的時候，你都沒讓事主準備‘領(lǐng)魂雞，直接就把壽材抬到墓地去了！”

按照當?shù)亓?xí)俗，死者出殯時必須買一只大公雞，由孝子抱在懷中，念叨著對死者的稱謂，這樣亡魂才能跟著去墳地。公雞完成使命后，一般由出黑先生帶回家中享用。老張家里專門養(yǎng)了幾只大公雞，作為白事特供，每只雞售價三百塊錢，可以反復(fù)使用，簡直是公雞中的印鈔機。這次大劉不但搶了老張的活兒，還沒從他這里買領(lǐng)魂雞，這讓老張如何不惱？

事主原本挺滿意的，聽老張說完頓時鬧心起來，覺得葬禮辦得非常失敗。大劉更是汗出如漿，臊得面紅耳赤，當眾發(fā)誓今后再也不幫人出黑了，連酬金都沒收，扭頭走了。從這之后，老張成了鎮(zhèn)上唯一的“黑道”大哥，大劉也和他結(jié)下了疙瘩，路上碰到都不和他說話。

如今任老張百般哀求，大劉咬死了不去，說自己可不敢在關(guān)公面前耍大刀?？蠢蠌埧旒笨蘖耍痛髣⒑染频哪莻€陌生人說話了：“這位老哥，我倒是對出黑略知一二，但各地風(fēng)俗不同，細節(jié)可能有所出入，怕入不了您的法眼……”

大劉一愣，拍著大腿說道：“叢老師，您若能親自出黑，那可是張老太太八輩子修來的福氣！”

老張見這人舉止得體，衣著光鮮，大約五六十歲的樣子，病急亂投醫(yī)，抱拳說道：“這位……叢老師是吧？一切都按您的規(guī)矩來，我保證沒有二話！”

于是，老張引著叢老師朝家中走去，大劉也興致勃勃地跟在后面，到了張家，院子里早已搭好了靈棚。叢老師給黃布蒙身的老太太磕了仨頭，抬起頭來卻愣住了，盯了老太太好一陣。就在老張忍不住想說些什么時，叢老師站了起來，說道：“啊呀，怪我這腦子，有事兒忘了布置。我出去打個電話，馬上回來！”

很快，叢老師打完電話，又進了院子，開始擺五谷囤、香爐、供品……老張冷眼旁觀，見他干得頭頭是道，和本地規(guī)矩也沒什么出入，終于放下心來。

叢老師問了老張母親的生辰籍貫，提起毛筆在黃表紙上龍飛鳳舞地寫起路引，作為去陰間的通行證。寫到籍貫的時候，叢老師停下筆說道：“令堂祖上在寧夏呀！按照那里的風(fēng)俗，要女兒準備‘喜羊的，張先生可有姐妹？”

見老張一臉疑惑，叢老師解釋道：“西北地區(qū)認為羊能溝通陰陽。老人故去后，在靈前向羊身上澆水，如果老人了無牽掛，羊就會抖水;如果老人有心愿未完成，那任憑你怎么淋，它都不會動。”

老張聽得一愣一愣的，心說這先生厲害，連西北的規(guī)矩都明白。既然人家說了，那就照辦吧！正巧大劉也在，鎮(zhèn)上就他一家賣羊的，于是老張央求他牽只羊來，價錢好商量。大劉點點頭說：“你家領(lǐng)魂雞是普通雞的三倍價錢，就照這個數(shù)吧，一只喜羊給我六千?！?/p>

老張心疼得直哆嗦，但這么多人看著，也不好多說，便去屋里點出六千塊，過了一下妹妹的手交給大劉。叢老師附在大劉耳邊交代了幾點事宜，大劉聽完點點頭，轉(zhuǎn)身而去，很快就拉來一頭披著紅綢的羊，并帶來兩個水壺，交給了叢老師。

“下面開始洗羊，張先生，如果羊不抖水，你就和老人說話，把她牽掛的事兒都講明白?！眳怖蠋熯呎f邊拿起一壺水從羊頭上緩緩淋下去，羊頭被淋濕了，羊卻一動不動。

老張和妹妹試探著說了幾件事兒，可羊毫無反應(yīng)。于是孫男娣女輪番上陣，連年輕時和老太太拌過嘴的鄰居都上前懺悔，結(jié)果一大壺水都倒光了，羊還是咩咩叫著，沒有要抖水的跡象。

老張不由得懷疑道：“這事兒準不準呀？該說的都說了，羊咋沒反應(yīng)呢？”

叢老師想了想說：“不如讓我來問問吧?！彼闷鹆硪粔厮?，邊倒水邊說：“老太太，你是不是沒到壽，不太想走呀？”隨著這壺水淋下去，喜羊居然猛地站了起來，過電般抖了起來，水珠甩得到處都是。

叢老師臉色大變，隔著黃布摸到老太太的手腕，搭在脈搏上試探了半晌，扭頭對老張說：“老太太還有脈，很微弱，要不要送醫(yī)院？”

“??？我之前搭過，沒脈了啊！”老張大驚，連忙掀開黃布，仔細觀察，果然見老母親還有微弱的呼吸。他懊惱不已，立刻喊人來搭手，想把老太太送去醫(yī)院，叢老師卻攔住他，笑著說：“看來是我多慮了……放心吧，我剛才出去打電話就是為了叫救護車，應(yīng)該很快就來了?！?/p>

話音剛落，院外響起了救護車的聲音。到醫(yī)院一檢查，老太太是腦梗，幸好及時送來了，不然的確神仙難救。經(jīng)過緊急搶救，老太太身體情況穩(wěn)定下來，七八天后便康復(fù)出院了。

老張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來到大劉家，要來叢老師的手機號碼，當場打了過去，說叢老師救了他老娘的命，要準備份厚禮好好感謝一番。另外，他還想拜叢老師為師，學(xué)學(xué)出黑的本事。

叢老師哈哈大笑道：“你想學(xué)洗羊吧？西北確實有洗羊的風(fēng)俗，但具體怎么回事我并不了解。實話告訴你，第一壺水是溫水，羊淋著舒服，自然不會動;而第二壺水是冰水，羊冷得受不了，當然會抖了！救你母親的事嘛，我磕頭的時候就見你母親的身體有起伏，所以趕緊打了120。之所以沒有直接和你說……是因為我知道你是出黑先生?！?/p>

老張驚訝道：“這話從何說起呀？”

叢老師說：“好多出黑先生有惡習(xí)，往往武斷地認定生命垂危的老人到壽了，其實潛意識里是急于掙到這份錢，所以基本沒有建議把老人送醫(yī)院的。估計你這次沒看出老人還活著，一是關(guān)心則亂，二是被以往的慣性思維左右了。在這里我奉勸你一句，出黑是個行善積德的活，可別讓錢把心弄黑了……”

掛斷電話，老張沉默半天，敬佩地對大劉說：“叢老師果然是出黑界大腕兒，不但專業(yè)過硬，講起道理也讓人服氣，老弟你幫忙說說，求他收下我做徒弟吧！”

大劉忍不住笑出聲來：“我啥時候說他是出黑界大腕兒了？人家是研究民俗的專家，在全國都有名氣呢！”

老張驚得下巴差點掉到地上，半晌才喃喃道：“和叢老師相比，我這點格局，要成為真正的‘先生，還有得學(xué)啊……”

（發(fā)稿編輯：趙嬡佳）

（題圖：陸小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