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瓶兒
致敬博爾赫斯《小徑分岔的花園》
1
走在霧里,走在另一個時空,一個小徑分岔的花園。
我牢記著路線,一個小孩說,要走左邊那條路,每逢交叉路口都向左拐。只是路兩旁的景物并不相同,沒有低而圓的月亮陪伴我走。霧很大,路邊樹上結(jié)滿了霧凇,沒有盡頭的白。第四次左拐,水泥馬路斷了,上了一條有車轍且不平整的便道。積雪與泥土被碾壓凍結(jié)在了一起,高高低低、深深淺淺。裹挾著鐵銹氣味的風(fēng)吹了過來,把霧吹薄了幾分,一幢高大的廠房,影影綽綽顯現(xiàn)了出來。
2
門內(nèi)是另一個世界的夜晚。
橙黃的燈像夜空中的星。燈光俯視著地上碼放整齊的,黑褐色長方形砂箱。熔爐在轟轟作響,伴隨敲擊聲和碰撞聲,剛澆鑄成型的銀灰色毛坯件,余熱未散,又升起透明的幻影。
腳下是綿軟且有些許黏性的型砂,這東西看起來像極了紅糖。每當(dāng)1500攝氏度高溫的鐵水澆進由它們壓制成的模子里,白色的水汽隨即升起,我就能聞到紅糖水的氣味,嘴里也能泛起一絲甜意。雖然它和紅糖是完全不同的兩種物質(zhì),一個在1500攝氏度只會變得干硬,另一個186攝氏度就會溶解。
我問馬加德是否能聞到紅糖水的氣味,他瞇起藍灰色的眼睛說,沒有。我不確定他是否看到了我,是否聽清了我的問題。但他的回答永遠都會是“沒有”或者“不知道”。他認為,無論什么問題,否定的回答都會更安全,更不易與麻煩扯上關(guān)系。
他有潔癖,沒有誰的工作服比他的更干凈整潔。他布滿血絲的粉紅色皮膚,稀疏的棕黃色毛發(fā),遮遮掩掩怕見光的藍灰色眼珠和焦慮不安的神情,無論在何時何地出現(xiàn),都像剛從泡澡池子里爬出來。他說話有些含糊不清,不會喝酒,不會人情往來,除了有個工段長的小官位。
我又到費娜的身邊問她是否能聞到紅糖水的氣味,她慌張地在我臉上尋找答案。她愿意認同所有人的意見,無論那人說什么,她都會給予肯定的回答,是的,你說得對。她認為,無論什么問題,肯定的回答都會更加安全,沒有分歧就沒有麻煩。
他們倆是夫妻。只是費娜毛發(fā)濃密,眼睛黑亮。但本該光艷照人的她,防塵帽下是老氣的發(fā)型,工作服里是過時的毛衣,無論上下班總戴著的口罩。她的身上爬滿了馬加德的影子,以至肉眼可見她走路時的沉重。
繼續(xù)向前左轉(zhuǎn),是找到某些迷宮中心院子的慣常做法。我走進了兩扇敞開著的門,一扇門上寫著“車工房”,一扇門上寫著“閑人免進”,里面是另一個燈光更加明亮,足夠開闊的空間。正中是一個比乒乓球桌還大些的工作臺,圖紙、報紙、水杯和幾個半成品零件放在上面,兩張掉了漆的黃色長椅分放在左右。貼墻放著裝工具的藍漆大鐵柜,一個緊挨著一個,掛著不同的鎖。然后是被擦拭得锃亮的,不同用途的機床、車床,向里排列進去。
我問蘇睿明是否能聞到紅糖水的氣味,他肯定地說,紅糖水沒有氣味。
他有游泳運動員一般的完美身材——雖然在工廠里并不稀缺,有張棱角分明的臉,總是雙手叉在腰上。他也是工段長,但比馬加德年輕,讀過大量的書并且鄙視那些書。廠里的女人們都用討厭他來喜歡他。他習(xí)慣反向行事,高興的時候顯得氣呼呼的,生氣的時候笑嘻嘻,總是站在多數(shù)人的對立面,以保證自己不是烏合之眾中的一員。
車工房是他們常遇到的地方,鄰近衛(wèi)生間和開水房,有可供歇息的長椅,師傅們也有閑且很會逗樂聊天。馬加德通常是拿著水杯進去,心事重重地轉(zhuǎn)轉(zhuǎn)看看,若有人在那里聊天,他就迷惑不解地站在一邊聽聽。蘇睿明則不同,他進去會先招呼幾個女師傅休息,毫不留情地諷刺她們臉上的粉擦得太厚,不等她們回擊,已與男人們聊起了國際局勢。費娜每天下午四點準(zhǔn)時來車工房,用一小時時間驗收新加工出來的零件。
多年前,是馬加德的母親發(fā)現(xiàn)的費娜。住宿舍的外地年輕人去當(dāng)?shù)赝录依锇菽?,在灑滿陽光的客廳里,馬加德的爺爺和奶奶扶著拐杖,笑瞇瞇地出來陪著坐了一會兒,他不茍言笑的父親也陪著坐了一會兒,他母親熱情地倒茶,請客人品嘗茶幾上豐盛的糕點和高級糖果。剛進廠的費娜,灰撲撲地縮在花枝招展的同事身后。一個橘子突然放在她垂著的眼簾下,馬加德母親面包一般光潔飽滿的臉探到她面前說,吃個橘子吧。玻璃球一樣的藍灰色眼珠把費娜迷住了。
她沒見過那樣干凈的家,窗臺上有兩盆盛開的海棠花,那花什么都好,就是一旦開了,總是有不斷落下的花瓣,不斷枯萎的花枝??墒悄莾膳杌?,里面的黑土干凈得連一點雜質(zhì)都沒有。寬大的院子用一堵矮花墻一分為二,那一邊被雪覆蓋著,隱約看到隆起的田埂;這一邊水泥與紅磚拼接的地面,像剛被嶄新的毛巾擦拭過。墻角大約是有一些雜物,被紅藍條的塑料篷布完整地包裹了起來,四四方方。院門旁是一間單獨刷成淡藍色的小煤房,大煤塊整整齊齊在里面退出一小塊四方空地,無丁點兒碎屑甚至是煤灰。
拜完年要走時,那一家人整整齊齊出來打招呼,包括馬加德的兩個當(dāng)領(lǐng)導(dǎo)的哥哥。一行人受到的款待。夠他們吹噓一輩子。費娜的父親在她五歲的時候摔死了,之前是個牧羊人,母親干什么都力不從心,將就著把她們?nèi)忝灭B(yǎng)大。大姐稀里糊涂嫁了個飯館的廚師,二姐迷迷瞪瞪嫁給了跑大車的鄰居,費娜也是兩眼摸黑什么都不知道。
馬加德的母親讓他帶話給費娜,說請她去家里吃飯。
費娜忐忑地坐在他家窗下的方桌前,屋里沒人,馬加德的母親用一個托盤端來一碗羊肉粉湯和兩個油香。放下擺好,就聽到馬加德的爺爺在咳嗽。母子倆讓她吃著,他們?nèi)チ烁舯跔敔斘堇?。桌角疊著白抹布比她的衣服都干凈。她四下打量著,胡思亂想著,把東西吃得干干凈凈。然后就嚇壞了,擔(dān)心是不是又做錯了。無疑這是一個規(guī)矩很多、家教很嚴的家。自由長大的費娜不懂禮數(shù),常?;爬锘艔埖夭恢?,二十歲的她不覺得年輕有什么好,一心想變成沒羞沒臊、理直氣壯的老娘們。
結(jié)婚幾年后,費娜仍然是慌里慌張的。那一家子的潔癖把她變成了所有物品的奴隸,她倒不怕那個累,只是覺著沒著沒落的。她拿著抹布大力擦洗家里的角角落落,然后又去婆婆家大力地擦洗。腦子一片空白地擦洗另一個空白的世界。婆婆家的人待她很客氣,有分寸地教她規(guī)矩。有一次干活出了汗,她順口說,馬加德晚上睡覺出的汗,能把枕巾濕透了。婆婆的臉冷了下去,說,男人的身子骨可經(jīng)不起女人的折騰,工廠里的娘們都野得很,可別學(xué)壞了。說完斜瞄了她一眼,使勁抖抖了毛巾,轉(zhuǎn)身走了。這家人教給她的修養(yǎng),就是不把話說明白,給人留著面子。她太愚蠢了,過了兩天才反應(yīng)過來。那時她正趴在地上擦地,擔(dān)心著經(jīng)血別臟了褲子。她和馬加德沒有戀愛就結(jié)了婚,她想著又可以躲過幾天,不必像個待開膛的雞……忽然間她想到了婆婆的話,雖然旁邊沒人,還是臊紅了臉。她覺著冤枉,還有一種說不清的屈辱。
馬加德在上研究生的妹妹馬加燕放假回來。全家人都到齊了,一起安安靜靜地吃飯時,她忽然說,她的導(dǎo)師正在辦理離婚手續(xù),等她畢業(yè)了,她要嫁給他。十幾口人,分在兩個屋里吃飯,頓時全沒了聲。他們?nèi)俭@呆了,嚇呆了。她的公公拿起面前的米飯碗,隔了兩張桌子砸到了馬加燕的額頭上。一家人悄無聲息地看著那個雪白的額頭上緩慢地長出一個大紅包。馬加燕平靜地把頭上的米飯抓下來,說自己并沒有做違法的事,相反,如果她被砸出什么好歹,她爸要負法律責(zé)任。
飯后費娜洗好了碗,她婆婆來檢查時,冷冷地哼了一鼻子說,馬家一代不如一代,一個不如一個,馬加德是最差的。費娜吃驚地掉入了一張錯綜復(fù)雜的網(wǎng)里。
中午機器都歇息了,安靜的太陽光投進車工房,在那幾方光影里,能看到飄浮的金屬粉塵閃過細碎的光亮。費娜最初的工作是在那里操控車床,她時常獨自坐在一架車床后,看無法降落的塵埃在空中旋轉(zhuǎn),像無數(shù)個無能為力的人。
她忘了把家門前的墊子洗干凈,馬加德把門關(guān)上,把電視打開,把臉伸到她臉前,用那雙藍灰眼珠瞪著她,問她為什么?憑什么?腦子里想什么?她根本不把家當(dāng)回事,然后是她死去的放羊的爸,邋遢的媽,無能的姐夫,窮得叮當(dāng)響的親戚家……他有無數(shù)理由來羞辱她,長達數(shù)小時。她哭號著跪在地上,拿著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求他停下來。第二天去上班,工友問她為什么眼睛腫成了桃,她回答不上來。
廠房響起震耳的鈴聲,提示天車吊著巨型炸彈似的鐵水包出發(fā)了。鐵熔液像盛夏早晨的太陽一樣灼熱耀眼,它們被澆入砂箱的型腔內(nèi),待冷卻后就有了自己的樣子。馬加德堅持著自己的樣子。他的工作從無差錯,他的成績都是自己干出來的,而且只要他愿意,家里人完全可以給他換個好單位,換個好工作。
他身為小兒子,本應(yīng)該得到最多的寵愛,結(jié)果卻是家里最不受待見的人。六歲時,他拿了瓶墨水潑到家里雪白的院墻上,他父親把他領(lǐng)到一桶水前,把他的頭按了進去,在他被嗆死的最后一瞬間,放了他。沒有打罵,沒有多說一句話。他靜靜地站在那里,尿了褲子。如果他父親能問一句為什么,他會如實回答,有一只看不見的手迫使他那么做。從三歲起,他就成了兩個哥哥的替罪羊。不小心踢翻的花盆,無意中摔破的碗,下雨天跑得匆忙弄臟的地,所有的錯都是他犯的,因為他丑得不像這家的人。他從不否認那些栽贓,不是因為他不想看到他們嚇得要死的樣子,是他感受到了一股像1+1必須等于2的力量。
他進廠,也自愿去最艱苦的崗位。
甚至結(jié)婚,他看到費娜溫順地站在自己面前,感到非常困惑。那雙烏黑的大眼睛望著他,讓他慌亂難堪。他用力進入她的身體,摧毀她,想擠壓出某種他渴望了一輩子的東西,可是她只會像小孩一樣地哭。
在馬加燕被父親用碗砸那天,他跳起來要打馬加燕,被拉住了。馬加燕冷冷地瞄了他一眼,當(dāng)即收拾東西走了。收拾得很快,無疑是提前做好了準(zhǔn)備,那一番話多半是編出來的。他覺著這個家里一定會有一個捅破天的人。他的心在那一刻想:我們一起走吧。結(jié)果嘴里卻叫道:滾蛋,永遠都別回來。他清醒地扮演著一個小丑,不由自主。他們一起看了一眼母親,他們的母親垂眼望著自己高貴的鼻子,什么都沒看見。
在赤熱的鐵熔液上,有最微小的爆炸,濺起最細弱的火花,輕碎的噼啪聲雖然在巨大的噪音里微不足道,但是時間到了這里也走得灼熱而漫長。
蘇睿明在餐廳打飯時,聽到里面的師傅叫費娜的名字,伸頭看了一眼。再次在車工房遇到時,他毫無顧忌地打趣她的名字,說這姓不多見,不過有個挺有名的人。費娜不大自然地問,是費翔嗎?他說不是,是費爾明娜,出自一本有名的外國小說。馬上有人向蘇睿明使眼色,他回頭看到一個像南瓜一樣的男人,陰沉著臉正假裝拿起一個螺栓看。他立刻心領(lǐng)神會,打招呼道,這是你媳婦啊,馬段長?馬加德慌亂地瞇起眼,像是不認識費娜似的,認真辨認了一下,說,是啊。
工友警告蘇睿明,離費娜遠一點,小心馬加德。蘇睿明問,馬加德有暴力傾向?工友說,這個人的工具箱比文物展覽館的柜子都干凈整齊,絕對是個狠人。
不久之后,馬加德的家里就多了一本外國小說《霍亂時期的愛情》,女主人的名字叫費爾明娜。有個人起先用不可思議看它,后又用憤怒看它,又用鄙視看它,又用痛苦看它。它差點被撕毀,后又被精心撫平恢復(fù)了原樣。書里的費爾明娜被兩個男人愛了一輩子。
蘇睿明堂而皇之地不對費娜敬而遠之,在餐廳吃飯時,對嘰嘰喳喳的女人們挖苦逗樂,說這個該減肥了,說那個假睫毛能戳死人,經(jīng)過激烈的幾個回合的唇槍舌劍,他忽然向不遠的費娜說,看看你那個苦大仇深的樣子。費娜吃好了飯,正預(yù)備起身,周圍的熱鬧與她無關(guān)。歡笑聲瞬間停了,大家都尷尬地僵在那里,互相使著眼色,四下里尋找馬加德。費娜的臉色變得慘白。有個聲音說,他剛被叫走了。沒人說那個名字。周圍隨后又恢復(fù)日常的嘈雜聲,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有人經(jīng)過時拍了拍費娜的肩。
這世上很難有藏得住的秘密,它不從你的嘴里出來,就會從你的臉上出來,或者從你的所作所為里出來,或者多年以后從另一個人身上出來。總之是藏不住的。
費娜有個家庭記事本,里面記著諸如銀行賬號和密碼、孩子打過的疫苗、網(wǎng)絡(luò)續(xù)費時間等等怕忘了的東西。那本子大而厚,是馬加德哥哥開會領(lǐng)到的紀(jì)念品。在本子最后一頁,她用鉛筆工工整整抄寫著:
你以為我貧窮,低微,矮小,不美,我就沒有靈魂,沒有心嗎?你想錯了!我的靈魂和你一樣,我的心也和你完全一樣。這是我的心靈在跟你的心靈說話,就好像我們兩人已經(jīng)穿越了墳?zāi)?,站在上帝的腳下,我們是平等的。
——《簡·愛》
那頁紙怕見人,被插進了后面的塑料封套里。
他們的孩子繼承了馬加德的藍灰眼珠,并越過馬加德,完美復(fù)制了他們家族高挺的貴族鼻梁。孩子越大,馬加德越時常陷入恍惚。每次回他父母家,都會不經(jīng)意地聊聊從前。有一次,他說記得一歲半的事,他爸媽說不可能,人都是兩三歲以后才能記事。
直到有一天,他再次看到自己的一歲半的記憶。
孩子過五歲生日,他們帶著孩子回父母家去。孩子在前面跑,費娜在后面追,他在后面走。到他父母家不遠處時,忽然躥出來一條狗,直奔他兒子撲了上去。馬加德遠遠地看到費娜像只母豹子似的,沖上去提起狗背后的皮毛,猛地把狗扔出數(shù)米外。費娜從小是在農(nóng)村野大的,但她剛把孩子扶起來,那狗又撲了過來,狂吠著咬了上去,費娜用身體護住孩子,把自己的胳膊遞到狗嘴里。周圍一片叫喊聲。馬加德一陣頭暈?zāi)垦?,看到一歲半的自己,臉朝下直直地摔進了院子里的那塊菜地,他母親轉(zhuǎn)身走開。他幾乎沒氣了,他奶奶抱起了他。他的鼻梁從那時起再沒長起來,成為家里最丑的兒子。
馬加德?lián)炱鹇愤叺囊粔K磚,幾乎把那條狗打死。他又看到,他的頭被摁進水桶時,他母親轉(zhuǎn)身走開。
還好是冬天,費娜穿得厚,羽絨服被徹底撕毀了,里面的毛衣和保暖內(nèi)衣也爛了,但狗牙沒來得及咬進肉里,孩子也只是受到了驚嚇。醫(yī)生讓馬加德把孩子帶到精神科去看一下,說不能不把驚嚇當(dāng)回事,孩子從出生起,任何一點不當(dāng)都可能對他產(chǎn)生心理影響,嚴重的可能會影響終生。這話聽得馬加德一哆嗦。
馬加德堅持讓費娜在家里休息,不許她干家務(wù),不用她做飯。晚上早早把她推到床上,給她蓋好被子。他做完家務(wù),鉆進自己的被子里,把手搭在費娜的被子上說,他突然想通了好多事。他想再說些什么,又不知怎么說,輕輕地拍了拍費娜的被子說,睡吧。費娜感慨萬千,想自己這么多年也算沒白受苦,世上的夫妻都是這樣磕磕絆絆過著日子。
這樣他們度過了祥和的一年。
某天,馬加德的大哥打電話來,說是在國外的老姑媽回來了,周末到父母的老院里吃飯。馬加德以老院那片流浪狗太多為由,再沒回過父母家。他在心里橫平豎直地劃分了恩怨和因果,不想再進那個家門。但是大哥渾厚的聲音從電話里一出來,他又感覺到了一股不能拒絕的溫暖,他大哥把一輛舊車半賣半送給了他。
老姑媽在國外待了三十多年,這次是落葉歸根不走了。馬加德有意晚到一會兒,院門外已停滿了各種豪華轎車。他先四下里偵察沒有狗,才讓費娜和孩子下了那輛蹩腳的舊車。
院子里已結(jié)了葡萄,男親戚們在葡萄架下坐著,女親戚們在屋里坐著。費娜馬上去廚房里幫忙,馬加德領(lǐng)著孩子去屋里見姑媽。屋里仍是他熟悉的檀香味,熱熱鬧鬧的女人中間坐著個陌生的老婦人,穿著灰色暗花的絲質(zhì)長袍,包著個花披肩。做了介紹后,互相客套了一番,不知道是誰指著馬加德說,這個侄兒怎么看著像親兒子。喲,還真是像啊,這眼睛這鼻子。老婦人揮著手笑道,我們家兄弟姊妹八個,數(shù)我最丑,我一直說自己是抱來的,現(xiàn)在有這個侄兒,可以證明我這個老家伙是爹媽親生的。一陣哄堂大笑。馬加德細心打量她,干燥的布滿紅血絲的臉,過寬的眼距和沒能挺立起來的鼻梁,像是臉朝下摔毀了的。那么,他一歲半的記憶是什么?他大膽地說,自己這張臉是一歲半摔到菜地里,摔壞的。他母親和屋里人都蹙起眉。他補充道,是他奶奶把他從菜地里抱了出來。
不可能,他的一個姑媽說,你一歲半的時候,你家還沒這個菜園子。另一個姑媽掩住嘴笑說,你生下來就是這副模樣。他母親鄙夷地說,你一歲半的時候,你奶奶伺候你太奶奶就沒在這院里住。然后她們一起說,一歲半的人是不可能有記憶的。有人疑心他是在講笑話,于是一起大笑了起來??墒?,他更加清晰地記起了那一天,甚至聞到了那天泥土的氣味。
費娜端來了一壺奶茶,給大家分別都倒上,她都聽到了,也跟著一起笑。到他旁邊跟著打趣說,難道姑媽的臉也是摔壞的?老姑媽一拍腿道,我只想著自己是抱來的,竟然沒想到是摔壞的!又一波哄堂大笑。
晚上一進家門,馬加德就拿起費娜的鞋扔了出去,隨后抓住她的衣領(lǐng),把她推進臥室并摔上了門。他眼睛里噙著淚水,憤怒地對費娜咆哮了一通前言不搭后語的話。費娜不明白,連問幾次,到底怎么了?他更加生氣,最后咬著牙叫,一個女人有什么資格嘲笑自己的男人?就這樣,他們這一年來培養(yǎng)的好感情被一筆勾銷了。
家庭記事本最后一頁插進封套里的,寫著“我們是平等的”那頁紙,被撕掉了。
接著,馬加德的二叔出事了,一夜間傳得沸沸揚揚。家里來電話把馬加德叫了回去,七八個堂兄弟沉重地坐在他父親面前。他二叔是他們家族的中流砥柱,身居官位且獲頗多贊譽,幫過最遠的窮親戚,對親朋鄰里沒有半點官架子。有一個氣憤地說,他真是冤,沒看出來是個套,不然咬死了不開口,就不會有事。另一個不服氣地說,那些錢跟其他人相比又算什么?他就是運氣不好。還有一個遲疑地問,他不會再說出其他什么吧?馬加德的大哥立刻打斷他,斬釘截鐵地搖頭說,這個他不會,他不是那種人。他父親問,還有什么辦法嗎?他二哥無奈地揚了一下頭說,上面也找過了,說沒辦法。有人冷冷地哼了一聲。
他們家的人一向團結(jié)且都是聰明人,除了馬加德。他搖著笨拙的腦袋,搓了搓手問,可以想辦法推到我身上嗎?我可以給他頂罪。他父親絕望地瞪著他,揮手說你可以先走了。
他遲疑了一下,走了出來??吹綆讉€衣著華麗的嫂子和弟媳圍著他母親坐著,罵舉報他二叔的小人,該死。本該在一旁端茶倒水的費娜因為上班沒來。
回家路過一座橋,見很多人向橋上跑過去。他把車停在路邊,也跑去看,是一個女人站在橋護欄的外面,欄桿里面地上跪著個男人。他們哭著相互喊話。有人說那男人搞婚外戀要離婚,女人氣死了。眼見著消防隊員和警察來了,馬加德在人群中看到了剛下班的費娜,隨后又看到了夾在一群同事中的蘇睿明。警察讓圍觀的人都退后,人群中的費娜和蘇睿明被擠到了一起,費娜險些被擠倒,蘇睿明扶住了她。馬加德跟著人群一步步向后退著,停下站穩(wěn)后,費娜忽然回頭看到了他。費娜沒有她常有的驚慌,她向蘇睿明靠得更近了一些,帶著明顯挑釁意味地一擺頭,示意他來看。隨后是一片驚呼聲,那個女人跳了,然后是一個男人撕心裂肺的哭叫聲。
馬加德站在那里動彈不得,而人群中并沒有費娜和蘇睿明。
時間永遠分岔,通向無數(shù)個將來。在某個小徑上有費娜和蘇睿明,他們走到了一起,隱匿在其他維度。每一件事情的發(fā)生都可能有不同結(jié)局,每一種結(jié)局都是另一些分岔的起點,譬如剛跳下橋去的那個女人,在另一條小徑上,并沒有跳下去。譬如在馬加德被父親按進水桶的一刻,他母親站出來阻止了。
3
我在霧里繼續(xù)行走,走左邊那條路,每逢交叉路口都向左拐。這是我走進迷宮的唯一選擇。在另一個維度的時間分岔的小徑里,我會走進一個中式庭院,遇到一個叫余準(zhǔn)的士兵,我會跟他談?wù)勊臒o限悔恨和厭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