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 翔

一

順著新園路往里走，窄窄的一條小巷子往北折過去，抬頭是一個與小店鋪不相稱的大木板招牌，招牌鐫有三字隸書：鐘表匠。

一個顱頂雖還繁茂，頭發(fā)卻已一片花白的老者，低著頭，老花的左眼上夾著一只放大鏡，全神貫注地在清洗、調(diào)試一塊機械表。

鐘表匠就姓鐘。

七八年前初夏的一天，個子矮小、一頭黑發(fā)染得與面容不相稱的老周來修表，看著招牌上“鐘表修理店”五個字自言自語道：“店名也太直白了?！毖哉勚械弥曛髑『眯甄?，他略一蹙眉，拍手道：“那就叫‘鐘表匠’好了，既是姓，又是你修理的對象……”

過了兩三天，老周手握一個卷筒，打開一張皺巴巴的半生宣，豎寫了“鐘表匠”三字隸書。老周面露羞赧道：“我給你寫了店鋪的牌子，你看看合用嗎？”

老鐘見三個字寫得雖顯纖細，卻橫平豎直，工整有力，不由得蹺起了大拇指。老周很高興，就像一個總是挨批的孩子，忽然在大會上受到老師的表揚。

上了年紀的男人交友，跟孩童有些相似，最易從細節(jié)中獲取養(yǎng)料。老周取店名、送店招的細節(jié)，深深地鼓舞了性格內(nèi)向的老鐘。打那以后，老周隔三岔五過來吃茶、閑聊。巧的是，兩個人還是同庚。

那天過五一勞動節(jié)，老鐘沒歇業(yè)，叫老周來吃午飯。幾口白酒下肚，各式鹵菜也吃了幾箸，老周用手背揩過嘴角，問：“1601 年，意大利人利瑪竇第一次走進紫禁城，帶了很多稀罕之物敬獻給萬歷皇帝，如圣母像、八音琴、自鳴鐘，還有世界地圖。你曉得皇帝最中意什么？”

老鐘見同庚賣關(guān)子的得意勁兒，有意往偏冷門的地方猜：“皇帝老兒一直以為中國是世界的中心，看到地圖，只怕會大吃一驚吧？”

“你講的一點沒錯?！崩现艿?，“但皇帝老兒最喜歡的是一大一小兩座自鳴鐘。兩只鐘表都刻上了漢字，鐘盤外都有一只手指示時間。萬歷皇帝愛不釋手。利瑪竇要調(diào)試鐘表，養(yǎng)護鐘表，一個洋人進出紫禁城，就通了方便之門。”

老鐘猶豫了一下，吞吞吐吐道：“這幾十年，我也陸續(xù)收購了一些舊鐘表，改日請你看看?！?/p>

二

老周聽說，同庚的舊鐘表收藏在曬布路邊上一個老舊小區(qū)里，便答應隨時可去。此前，老周聽老鐘講，自老伴去世后，他已經(jīng)跟兒子一家一道生活了十多年，便斷然回絕了老鐘讓自己上門去坐坐的邀請。老周說：“你跟兒孫在一起，我大大咧咧的，就不去了，免得討人嫌。”

老鐘便不再勉強。老周還主動告訴他，自己就一個兒子，平生教子無方，兒子因為嗜賭，把一個好好的家敗得干干凈凈。自己退休太早，勉強拿一份社保，僅夠賃房獨居。在講到老婆時，他也有清醒的自責：“那時我好吃懶做，又酗酒，她看我無可救藥，就狠心拋下我和兒子，跟人家走了。”

老鐘心想，兒子莫不是隨了你？嘴里卻說：“我看你現(xiàn)在不是這樣??！”

老周道：“鄙人早已痛改前非。退休之后，我做過搬運工，給單位看過大門，守過倉庫。有酒喝，我也沒醉過！每天堅持冷水浴，早晚跑步，拼的就是身體好！”

老鐘喜歡看他調(diào)子高昂，即便帶著浮夸，也自有一份鼓舞，不喜他的低沉，趕緊給他倒酒道：“我其實羨慕能吃能喝的人，這樣的人都有勁道！”老鐘之所以這樣表達，是窺見老周喜愛來這兒邊吃邊聊，又不想白吃白喝，每次都會帶點小東西過來，兩斤砂糖橘，或者兩斤洗凈的荸薺。

老鐘小心呵護他的自尊，在他明確表示不愿意去兒子家之時，也向他敞開了自己的鐘表收藏。

兩周后的一個周日，老鐘帶老周來到距離老街一站之遙的曬布路。拉開銹跡斑斑的鐵門，登上四樓，門口釘了一塊牌子：有閑齋。

老周在門邊立定，摸著下巴吟道：“無空道里兩位匆匆客，有閑齋里一個大忙人?！?/p>

這是老式小區(qū)里標準的兩室一廳，面積不大，三間房都放滿了掛鐘：有德國的三塔五音座鐘，法國的皮套座鐘，日本的銅方鐘，20 世紀40 年代美國制造的二十四小時座鐘……一溜兒屜柜里，則擺滿了各式老表。窗前，一座紫檀鏤花的座鐘足有一人多高，上面是菜盤一般大的鐘盤，下面垂吊一個拳頭大的金色鐘擺，前后還有兩個小鐘擺，鏗然作金屬聲。

“鐘王啊！”老周站在窗邊問老友，“在哪里淘到這么多舊家伙？是不是把這么多年的退休金都投進去了？”

老鐘不好跟他述其詳，眼前這個鐘王并不是最貴的，他的退休金不低，還有一個做外貿(mào)公司的兒子盡孝。這些都沒法給老周講。老周的職業(yè)生涯跌宕起伏，如今拿的社保不及老鐘的三分之一；更兼一個兒子常進出看守所，孫兒的撫養(yǎng)費便得從老周不多的養(yǎng)老金里擠出來。

二人曾相約從羅湖橋過關(guān)，去九龍尖沙咀、中環(huán)皇后大道等幾個舊鐘表店觀賞?？吹叫陌W難熬，且價錢還合適的，老鐘過兩天會單槍匹馬再去一趟，悄悄買走。他不能當著老周的面刷五千元以上的貨款——燈紅酒綠的香港百物昂貴，原本就玩心重、情意重的老周錢囊羞澀，自尊心又太強。

記得在摩羅街，老周喜歡上一只紀念版的仿百達翡麗懷表?！皳?jù)說，原版誕生于1933年，是一只18K 黃金，有九百多個部件，功能復雜的手工懷表。在1999 年的蘇富比拍賣會上，此物以一千多萬美元成交?！崩现茉阽姳淼旯衽_前滔滔不絕，把一眾營業(yè)員都驚住了。他們打電話給老板，同意降價百分之二十，把這種帶有限額版編號的表，賣給眼前這位識貨人。盡管鐘表匠委婉表示，過個把月便是老周七十二歲生日，愿意借此機會送一只他的心愛之物作為紀念。老周依然堅決擺手道：“貴重之物不可輕受，折煞一把老骨頭！”

此刻，面對“有閑齋”陳列的這么多老物件，老鐘忽然后悔沒事先做一些斂藏。不曉得老周是否看出來，其中便有二人在香港看過之后嘆息告別的鐘表。老周抱著膀子一一看去，偶爾做兩三句點評。老鐘不時在旁邊睨他，一圈兒看完，未見他眼露驚奇，一顆七上八下的心才放下。

三

5 月末的一天，老周快步走進商城，來到鐘表匠的店鋪前，卻見不同尋常的一幕：店鋪沒開門！

老周想起，老鐘前一段時間說胸口有一些發(fā)悶，夜半也會悶醒過來。老周提醒他日常服用一些速效救心丸，床頭也要有硝酸甘油片，以備不時之需。此外，最好去醫(yī)院做個心臟CT 之類的檢查，他可以陪老鐘去做。

老周站在街中打電話，幾次都沒人理睬?；剞D(zhuǎn)去乘地鐵，剛到臺階邊，電話打過來了，正是老鐘。他說昨晚小中風，就近住在羅湖中醫(yī)院。老周一驚，要過去看他，老鐘猶豫道：“過幾天吧，醫(yī)生講這幾天要做檢查，要穩(wěn)定，最好電話都少打?！?/p>

掛了電話，老周回味老鐘的聲音，雖然疲憊一些，卻與平日一樣清爽，不像他先前的一位朋友，中風后講話嗚哩哇啦的，心便放了下來。

三天后的一個上午，老周去醫(yī)院看望老鐘。老鐘告訴老友，那天半夜起來撒尿，腳不聽使喚，走得迤邐歪斜。心下緊張，嘴里就叫喊起來，好在與兒子、兒媳和孫子同住。進醫(yī)院做了核磁，左腦一根小血管堵塞，吃點藥，扎扎針，一周左右就可以出院了。

老周道：“幾天不見你，還是見老了，胡子拉碴的?！闭f著便從身邊的床頭柜里，扒拉出一把電動剃須刀來，給老鐘剃胡須，修鬢角，剪鼻毛。老鐘閉著眼睛，很受用的樣子。忽然，左眉弓一彈，二彈。

老周遂問：“想什么呢？”

鐘表匠睜開眼，半刻才道：“那天我有一段時間短暫的失憶，想不起怎么來的醫(yī)院。事后就警覺，要是這樣走了，或者完全失憶，可怎么得了！店里還有幾塊修好的手表，一直沒人來取?！?/p>

老周不以為然道：“不取就是不要了唄，現(xiàn)在不作興戴表了，人家懶得跑。”

鐘表匠堅決搖頭道：“他們要不要是一回事，我找不找是另一回事?！?/p>

老周頭一回見老鐘這么固執(zhí)，不由得附和道：“我跟你一塊兒去找?！蹦┝?，還加了一句，“若找出一個阿芳，歸你；再找出一個阿珍，歸我?！?/p>

鐘表匠忽然捂住他的嘴，叫了一句：“阿珍來了！”

原來是護士長帶著兩個護士進來查房了。護士長胸前吊了一個工作牌：袁品珍。護士長阿珍大聲安慰鐘表匠，各項檢查結(jié)果不錯，送來診治也及時，以后要注意不可以過度勞累。

老周道：“他平時修理鐘表，是不是坐得太久了？”

聽聞此言，護士長遂講起20 世紀80 年代初，她考上省衛(wèi)校，老爸買了一塊瑞士手表送給她，花了三百多塊錢，引起姐妹們強烈的不滿和嫉妒。

老鐘問：“還在嗎？老物件留著是一個念想?！?/p>

護士長眉眼一低，說她父親10 年前得腸癌去世了。瑞士表應該還在，回去找一找，如果能修好，就送給她大學畢業(yè)的女兒留作紀念。

老鐘講自己修過很多老式手表，要么是物主本人懷舊，手表關(guān)聯(lián)重要的紀念日；要么是物主不在了，親人想留一個念想。物質(zhì)豐裕的年代，后人留一只舊表來懷念先人的情況，已經(jīng)是少之又少了。

護士長眉眼一挑道，她父親生前留下的一只法國野馬表，她還好好地存著，要與瑞士表一起找出來送去“鐘表匠”鍍鍍金。

鐘表匠道：“鍍金談不上，上點油，調(diào)試一下，我一定會讓它們走起來。”

檢查完畢，護士長出門時感嘆：“時光要是能夠倒轉(zhuǎn)該多好啊?！?/p>

四

老周和老鐘再一次在東門“鐘表匠”見面，已經(jīng)是炎炎夏日了。

兩個人坐下來，將一些無人領(lǐng)取的手表歸類——一共六只，兩只國產(chǎn)表，四只進口表，有的留了手機號，有的僅留姓氏。

一個下午，老周不停地對照留單打電話，總算聯(lián)系上了三個人。還余三人，僅留姓氏。

老周不想讓老鐘焦慮，說可以通過派出所的朋友查出物主的戶籍所在；也不讓老鐘日日坐在門店，帶著他逛遍了深圳的各種博物館。

老鐘佩服老周能玩，會玩，帶他一道玩……若是早幾年認識這位同庚，自己的晚年生活一定會豐富很多。

最終，老周通過派出所找到了所余三塊表中的兩位物主：一塊西鐵城，物主已經(jīng)移民新西蘭，委托外甥女代收了；一塊卡地亞，物主患了阿爾茨海默病，連家人也不認得了，他老伴兒拿到那表時，兩眼燦然，說是1994 年丈夫第一次出國開會，在比利時買的，是給二十年前寒酸婚禮的一個彌補……

一塊舊表，修理之后，物歸原主。物主高興，鐘表匠快樂，助力者老周也欣喜?；氐綎|門，老鐘問都沒問，帶頭走進一家海鮮餐廳。老周步履遲疑，問他：“要這么奢侈嗎？”

老鐘昂揚道：“以后我們每個月來奢侈一次?！?/p>

老周樂道：“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當以同懷視之?！?/p>

老鐘越來越覺得這個常來“蹭吃蹭喝”的老友不可多得，人到晚景，身邊有這樣一個好講、好玩、好樂的人，真好。

鐘表匠道：“你是端午節(jié)的生日，我們一道去一趟江西廬山吧？在山上給你慶生?！?/p>

老周略一猶豫道：“可以?。∧氵€有一塊表沒有找到物主，如果送返了，你就輕松了！”剩在鐘表匠抽屜里的是一塊德國造朗坤女表，單子上只有“劉女士”三個字，日期是2018年4月13日。

老鐘道：“如果把這個物主找到了，我就可以歇業(yè)，留下更多的時間跟你天南海北地逛蕩?！?/p>

老周道：“你修理了一輩子鐘表，若是有本事就讓時光倒轉(zhuǎn)！”

老鐘道：“你還想重當一次后生仔吧？”

老周道：“我想多出去走走，看看外面的世界！”

五

老鐘又中風了，距離去廬山不到一周。是上次堵的腦血管旁又出現(xiàn)一個小小的堵點。

鐘表匠對阿珍護士長講：“沒想到才個把月，我們又見面了！”自從上次在醫(yī)院見面，老鐘已經(jīng)修好了護士長當年讀衛(wèi)校的紀念物，護士長父親的遺物野馬表倒沒什么問題，上點油就好了。

護士長嚴肅地對老鐘道：“如果控制不好，休息不好，會有更大的中風突如其來?！?/p>

老鐘嘴里不以為意，古稀之年，夠本了。心里卻有一些不甘，對老周道：“我還要跟你去廬山、黃山，去新疆、西藏呢！”

老周安慰道：“既來之，則安之，等你好了，哪里不能去？”

住院期間，他們偷偷溜出去，陸續(xù)去了白鷺坡書吧、觀瀾版畫博物館、鹽田燈塔圖書館、光明玻璃橋……當然，去得最多的還是“有閑齋”，面對四壁環(huán)繞的各式老鐘，憑窗、據(jù)幾、品茶。

出院之際，已經(jīng)快到老周的生日了。鐘表匠的兒子卻提出周末一家開車去粵北始興——兒媳婦的奶奶過百歲生日，叫兒子一家一定過去。

鐘表匠問兒子：“可不可以帶一個老朋友過去？”兒子從沒見過老周，可多次從老爹嘴里知道他有個同庚。自從姆媽去世以后，老爹一個人伶仃出入，能有個玩伴，多好??！

老周卻斷然回絕：“你們一家三代出行，我去湊什么熱鬧！”見老友滿臉失落，老周道：“等你回來，我們一起去珠海轉(zhuǎn)轉(zhuǎn)，珠海有許多海島，什么外伶仃島，萬山島……”

告別之時，老鐘給了老周一把掛著座鐘飾物的“有閑齋”的鑰匙，叫他得空去開開門窗，通通風。

六

老周忙忙碌碌的，一直沒有去“有閑齋”。

這天一早接到老鐘的微信：“生日快樂！你今天去一趟‘有閑齋’，在窗邊立柜最上面的一個大抽屜里，有一樣我給你備的禮物。”

老周嘀嘀咕咕：“送什么禮物，我又不是靚妹！”

磨磨蹭蹭地進了小區(qū)，上樓開門，開燈，開窗，他一回頭，忽然發(fā)現(xiàn)那只紫檀鏤花的座鐘正倒著走，再一環(huán)視，發(fā)現(xiàn)所有座鐘的指針，都步調(diào)一致地在倒轉(zhuǎn)，倒走，倒流！

他睜大眼呆立了片刻，慢慢拉開立柜最上面的一只抽屜，一張巴掌大的灑金紅紙上是八字隸書“生日快樂，青春不老”。旁邊，與一條金色絲線相連的，是紀念版仿百達翡麗懷表。老周兩眼發(fā)澀，他雙手扶著立柜，慢慢地合上抽屜，坐了下來。

窗外絲瓜蔓上的兩只紅眼、黑頭、黃背大黃蜂一前一后飛了進來，滿屋的鐘聲金燦燦、亮堂堂，萬花筒一般地旋轉(zhu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