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瓢白

從機器轟鳴的廠房到通往全球的大賣場，華強北創(chuàng)造了無數(shù)人的致富夢，但不會有人把這里和鋼琴聯(lián)系在一起。

再見，琴友

2022 年的春天，一場小小的追悼會在華強北的角落悄然進行。十幾個陌生人用啤酒和小圓蠟燭圍起了一塊空地，在冷風(fēng)中清唱《感恩的心》。

他們正在紀(jì)念一位叫盧雪峰的琴友，她剛因腦出血意外離世。不遠處，就是他們常聚在一起彈奏的8 臺街頭鋼琴，盧雪峰曾在那里度過無數(shù)個春風(fēng)沉醉的夜晚。

盧雪峰幾乎每晚都會出現(xiàn)在華強北。最初，她只是想借著免費鋼琴彈奏給深夜下班的打工人聽，沒想到竟慢慢匯聚起了一個小社群——她一彈奏，大家就簇擁在她身邊唱歌，像過節(jié)一樣。

為了在彈琴的同時也能照顧家人，人們還常?？吹剿鸦加邪柎暮Ｄ〉母赣H和母親帶到華強北來遛彎，一起聽街頭的音樂會。

春去秋來，人們都習(xí)慣了華強北這一抹浪漫的剪影。

她的驟然離去令很多人都難以置信，一個叫“華強北浪漫鋼琴夜”的300 多人的微信群炸開了鍋。琴友們都想到追悼會上送別她，但是疫情不允許。

小楊是盧雪峰的女兒。直到母親走后，她才知道有這么多人也愛著母親。長長的問候像雪花一樣飄向她，她在群里看到了那個小小的追思會，還看到了琴友根據(jù)母親每日的必經(jīng)之路，手繪的兩張小畫，深受觸動。

陳云昌被人們親切地稱為“鋼琴爺爺”

在小楊看來，母親為了家庭放棄過很多夢想，鋼琴就是其中一項。在最勞碌的幾年，母親只能在生活的縫隙間自學(xué)。夜晚還自薦到一些咖啡廳彈琴，即使免費彈奏也愿意。近年來，因為外公外婆的身體越來越差，母親不忍心把老人家送到養(yǎng)老院，一直帶在身邊照顧。因此，華強北的鋼琴成了她生活中最大的慰藉。

不再失語的老年人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深圳好像是一座沒有老人的城市，遍地都是腳下生風(fēng)的年輕人，老年人是被隱沒的。

老蘇是一個61 歲的流浪漢，早年做木工出身。他屢次想轉(zhuǎn)行“搞藝術(shù)”，學(xué)過根雕和繪畫，參加過聲樂大賽，還當(dāng)過臨時演員。他離演藝夢最近的一次，是2003 年電影《生死界線》在深圳開機。老蘇幾經(jīng)艱辛終于入圍，但還沒等到正式開拍，他就被一塊意外飛來的瓦片插中胸口，差點丟了命。后來，他當(dāng)過保安，打過零工，其中一只眼睛還因工傷失明。如今，老蘇已經(jīng)到了退休的年紀(jì)，但晚年沒有任何著落，華強北就成了他最愛落腳的地方。

他喜歡彈一首自己反復(fù)修改過的曲子，叫《為了那個夢》。這是他為第一部準(zhǔn)備參演的電視劇寫的。20多年過去了，這個電視劇在網(wǎng)上都難尋蹤跡，但那個“夢”還像一棵不甘枯萎的仙人掌，一直扎在荒漠里。

72 歲的陳云昌每晚坐一個多小時的地鐵趕來，風(fēng)雨無阻。早在20 世紀(jì)50 年代初，陳云昌就開始學(xué)琴了。這之后的幾十年，他一直沒有放棄彈琴。他不認同當(dāng)下的考級制度，覺得很多考生對鋼琴的美一無所知。

他以《致愛麗絲》作為例子：“很多人喜歡這首曲子，但你知道它背后的故事嗎？故事的女主人公是貝多芬的學(xué)生，也是他的情人。在那個年代，老師跟學(xué)生談戀愛是不被允許的，寫封信都不行，但寫首曲子可以?！?/p>

陳云昌邊說邊開始彈琴。第一段，他彈得謹(jǐn)小慎微：“這是貝多芬在談情說愛，像說悄悄話一樣?！?/p>

中間一段，他彈得甜蜜歡快：“這是貝多芬回憶起他們相處得很開心的日子?！?/p>

結(jié)尾一段，琴音明顯焦躁了起來?！斑@是知道彼此沒辦法在一起，難受得像捶胸口一樣。”

但凡逮著一個對鋼琴有探討精神的人，陳云昌就會展開這種細致的表達。這也是他喜歡華強北的原因，在這里，他自成一派，不受任何學(xué)院理論的約束。

尋求出口的打工人

如果不是命運讓王齊和來到華強北，他大概這輩子都不會學(xué)鋼琴。在湖北老家時，王齊和是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nóng)民，2002 年哥哥帶他到深圳搞裝修，一做就是20 年。如今，王齊和已經(jīng)在華強北自學(xué)了3年鋼琴，那雙常年勞作后黝黑粗糙的手，也開始在琴鍵上行云流水?！耙獜椀每床灰娢逯浮！彼f。他還把清潔保養(yǎng)的活兒攬了下來，每個星期都會提著消毒水去擦拭琴鍵。

小尹是在附近上班的眼科醫(yī)生，常常會頂著正午的烈日出來彈上幾首。每首曲子，他都彈得很急，因為一有病人來，他就要趕回去。盡管從小在深圳長大，但他也清晰地感到這個城市的節(jié)奏越來越快，他只能用自己的方式平衡?；叵肫饋?，小尹很感謝父母小時候逼著他學(xué)琴，至少能讓他偶爾停下腳步，回溯內(nèi)心。

神奇的場域

街頭鋼琴的靈感，最初來自英國藝術(shù)家盧克·杰拉姆。自2008 年起，盧克和團隊在全球70 多個城市放置了2000 多架街頭鋼琴，并賦予它們一句浪漫的宣言：“彈奏我，我是你的?！彼Ｍㄟ^某種介質(zhì)，打破固化的沉默空間。

孫永紅是華強北公益鋼琴的運營負責(zé)人。自1986 年畢業(yè)被分配到深圳后，她在這里度過了近36 年，看著各類電子數(shù)碼店鋪像雨后春筍一樣填滿了這條老街。而華強北的鋼琴，就是當(dāng)中最溫暖的一個項目，充滿人情味。在這里，彈得好會有人喝彩，彈得不好也無人嘲笑。

并非所有人的家里都沒有鋼琴，只是在這里會形成一種神奇的場域，陌生人之間會交流和溝通，也能強烈地感應(yīng)到鋼琴上的那句“我是你的”。

華強北的其中一臺鋼琴上，寫著“書籍是人類進步的階梯”。

這句話跟鋼琴沒什么關(guān)系，卻顯露出公共鋼琴跟圖書館相似的社會職能：接納、包容所有人，免費提供通往學(xué)識的階梯，讓普通人也可以爭取藝術(shù)上的平權(quán)，從而解救一段可能始終平庸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