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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留遺憾的告別

        2022-08-05 07:39:54☉尚
        讀者 2022年15期
        關(guān)鍵詞:芝麻醬墓地姥爺

        ☉尚 書

        我小時候,爸媽特別忙,一到寒假我就被扔在姥姥家。姥姥知道我喜歡下象棋,就拉著我,讓我教她下棋。她都70多歲了,耳朵還背,我?guī)缀跏怯盟缓鸬姆绞酵瓿山虒W(xué)的。

        她不但耳朵背,還眼神不好,經(jīng)常拿我的炮當(dāng)她的車,“啪”,砸得特別使勁,喊得也很有氣勢:“將軍!”就她那技術(shù),她一回都沒贏過我,但沒事還總拉著我:“來啊,殺一盤啊?!?/p>

        同樣眼神不好的還有我姥爺。姥爺更逗,每當(dāng)家里就剩我們倆的時候,他就湊過來說:“你可有口福了,我給你露一手啊?!比缓筮^了一會兒,給我端過來一碗面。

        其實姥爺不會做飯,但是他不舍得讓我餓著,就在芝麻醬里放了很多鹽,然后用芝麻醬拌面條,美其名曰“麻醬面”。說實話,他做的麻醬面是真咸,但是我當(dāng)時就覺得它怎么這么香啊,三下五除二就吃完了。

        打那以后,我每次去姥爺家,都要吃姥爺做的麻醬面。姥爺每次都坐在我旁邊,樂呵呵地看著我把面吃得一干二凈。

        就是這碗從小吃到大的麻醬面,我以后再也吃不到了——一個多月前,姥爺在他90歲生日的那一天走了。

        姥爺走的當(dāng)天,我還算比較平靜??赏砩铣燥埳险{(diào)料的時候,看到有人端上一碗麻醬,我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了,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

        原來,味覺承載的不僅是食物,更是我們對一個人的記憶,尤其是對親人的記憶。那碗麻醬面對于我來說,是姥爺,更是關(guān)于姥爺?shù)囊磺小?/p>

        就像歌手毛不易寫的一首歌——《一葷一素》。歌的名字和食物有關(guān),歌詞全篇沒有一處提到“母親”這個詞,但是我們每個人都能從這首歌當(dāng)中感受到自己的母親。

        歌手的母親是因為到了癌癥晚期,癌細(xì)胞擴(kuò)散,所以吃不進(jìn)去東西,即便吃了也會吐出來,但她還是努力地活著。因為她的孩子還沒有成家,她放心不下。她臨死之前還惦記著兒子的每一頓飯應(yīng)該是一葷一素的搭配。她說:“如果我走了,誰來照顧他?”

        歌手把對母親的這種遺憾寫進(jìn)了歌詞中:“太年輕的人他總是不滿足,固執(zhí)地不愿停下遠(yuǎn)行的腳步,望著高高的天走了長長的路,忘了回頭看她有沒有哭……”

        這首歌的評論區(qū)有很多條留言,每一條都是關(guān)于親人離世后大大小小的遺憾。有人悔恨地說,自己總是打斷母親的叮囑,對她總是不耐煩。有人說,自己有一個素食主義的奶奶,她卻總是給自己做一整盤肉,而自己從來沒跟奶奶說一聲“謝謝”。甚至有人寫道:“爸,我不怕鬼了,您能來夢里看看我嗎?”

        其實對姥爺,我沒有什么遺憾。但對姥姥,我是有遺憾的。

        那時我還小,姥姥得了肺癌,病重住院了。爸媽帶著我去醫(yī)院看望姥姥的時候,我對姥姥的病情沒有概念,走到已經(jīng)昏迷的姥姥床前,搖晃著她說:“來啊,殺一盤啊?!钡沁@一次,姥姥沒有回應(yīng)我。

        那一瞬間,我才知道,以后的寒暑假里,再也沒有人陪我下象棋了。我當(dāng)時就想,我怎么從來都沒有讓姥姥認(rèn)認(rèn)真真地贏我一回呢。

        姥姥走了之后,我就再也沒下過象棋,但是我多了另一個習(xí)慣,就是到墓地陪姥姥聊天。在我人生的每一個階段,只要遇到大事,我就會去跟姥姥商量。

        從墓地回來的路上,車很少,但是紅綠燈很多,它們就是我跟姥姥之間的暗號。如果姥姥覺得這件事我做得對,她認(rèn)可,她同意,她讓我遇到的就會是綠燈;反之就是紅燈。

        也許就是這一個又一個的紅綠燈,彌補(bǔ)了我曾經(jīng)因為姥姥的離世而留下的遺憾,也讓我可以更坦然地面對與親人的離別。

        童年的時候,媽媽的呼嚕聲讓我備受折磨。我媽睡覺打呼嚕,很大聲的那種。一到晚上,我媽那撼天震地的呼嚕聲就讓我無處可逃。我就感覺一會兒是一支戰(zhàn)斗機(jī)編隊飛過,一會兒可能是一列鳴著笛的火車呼嘯而過,一會兒又像在播放一部非常激烈的戰(zhàn)爭片,然后打著打著就沒動靜了,好像懸疑片一樣。

        那時候我不知道,未來有一天我會那么期待聽到媽媽的呼嚕聲。

        那是一個周一的早上,“三高”纏身的媽媽突發(fā)腦血栓。我們分秒必爭地?fù)尵?,終于把我媽從死神手里搶了回來。溶栓之后的那天晚上,我躺在我媽旁邊的陪護(hù)床上。由于水腫還沒消除,所以我媽的病情還在加重,她睜不開眼睛,也不能說話。

        作為醫(yī)生,我從我媽發(fā)病那一刻開始保持鎮(zhèn)定。在救治的整個過程當(dāng)中,我有20多個可能犯的錯誤,每一個錯誤都能要了媽媽的命,但是我一個都沒犯。即便鎮(zhèn)定如此,我內(nèi)心還是十分害怕。整個過程我一直在祈禱:“癱不癱無所謂,給我媽留口氣,以后我好好孝順?biāo)!?/p>

        深夜的病房特別安靜,我也迷迷糊糊地睡著了。這時,突然傳來了一陣呼嚕聲。這不就是我那個胖媽媽的呼嚕聲嗎?我之前從未覺得,打呼嚕的聲音原來這么好聽。

        那是已經(jīng)不能說話的媽媽在用她自己的方式告訴我:“兒子,媽沒事?!?/p>

        在做醫(yī)生的頭10年,我在腫瘤科經(jīng)歷了2000多個患者的死亡。每一次,毫無例外地,患者的親屬都痛不欲生——他們沒有準(zhǔn)備好面對與家人的離別,他們的第一反應(yīng)都是自責(zé)和悔恨。

        因為有太多的遺憾,有太多來不及做的事,所以我想幫助他們減少遺憾。于是,我在工作之余做了一個醫(yī)學(xué)人文項目,這個項目叫“生死教育”。

        就像我知道,我媽終有一天會離開我,我們身邊的人也會一個一個地離開我們。但我更清楚,死亡并不是最終的答案,我們的家也不會因為家人的離去而不復(fù)存在。

        因為只要我還在,只要我對他們的愛還在,那么這個家就一定在。對此,我深信不疑。

        有一年清明節(jié),我?guī)е龤q半的兒子去墓地看姥姥。我問兒子:“如果有一天爸爸死了,你會害怕嗎?”兒子說:“不會啊。我也會開著車去給你送花,陪你聊聊天?!?/p>

        我想,這就是最好的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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