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怡

俄烏全面軍事沖突爆發(fā)幾個月之后，6月16日一早，德國、法國、意大利三國主要領導人乘坐烏克蘭政府安排的夜間專列，悄然抵達基輔，開啟了一場姍姍來遲的戰(zhàn)地之行。在不久前還被炮火籠罩的伊爾平鎮(zhèn)，三位歐盟領導人神色嚴峻地穿過此地千瘡百孔的公寓樓、被火箭彈擊中的汽車殘骸以及遍地狼藉的“勝利”工業(yè)園區(qū)，在荷槍實彈的士兵與當?shù)孛癖姷淖⒁曄侣犎蹩颂m總統(tǒng)特使切爾尼紹夫的介紹。

無論從政治經(jīng)驗還是過往的國際形象看，三位來訪者都遠遠勝過影視演員出身、身著橄欖綠T恤和迷彩運動鞋的烏克蘭總統(tǒng)澤連斯基。然而，就在過去的幾個月時間里，他們在西方世界的聲望似乎被半道出家的澤連斯基遠遠甩開——面對俄羅斯醞釀多時的“特別軍事行動”，烏克蘭政權沒有迅速崩潰。而最初持謹慎立場的三位歐盟領導人，也在國內外壓力之下，最終決定前往基輔訪問，并就烏克蘭“入歐”作出了表態(tài)。

作為蘇聯(lián)在高加索山脈和波羅的海之間最重要的加盟共和國，烏克蘭西向“入歐”的沖動，不僅構成了2004年以來俄歐關系周期性緊張的動能，更是當下這場慘烈沖突的直接誘因之一。而被俄烏沖突所改變的，已經(jīng)遠遠不止兩個直接當事國：在俄歐天然氣管線貫通整整25年之后，歐盟布魯塞爾特別峰會決定在兩年內逐步停止從俄羅斯進口化石燃料，并徹底放棄剛剛完工不久、建造成本超過100億歐元的“北溪2號”管道項目。中西歐全年能源進口量的1/3以上遽然發(fā)生變更，不僅造成國際市場油氣價格一路攀升，更使得一眾以“俄氣”“俄油”作為原材料的大型制造企業(yè)就此陷入供應鏈危機，潛在經(jīng)濟損失高達數(shù)千億歐元。德國政府在2月27日公布的名為“分水嶺時刻”的改革計劃，則開啟了西歐第一大國滯后近30年的軍備重整進程，并使著名哲學家哈貝馬斯發(fā)出了“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并非不可能”的驚呼。至于過去數(shù)年中持續(xù)醞釀的歐盟內部的“東”“西”之爭，在能源危機中同樣時隱時現(xiàn)：戰(zhàn)爭造成的“團結”，基礎遠沒有看上去的那么牢固。

歐洲聯(lián)盟，何以至此，又將何去何從？

盡管歷史學者將歐盟的淵源上溯到1951年訂立《巴黎協(xié)議》時的歐共體“核心六國”，并將之描述為“二戰(zhàn)”結束后世界秩序重組的產(chǎn)物，但旁觀者不難看出，真正推動歐盟作為獨立的政治—經(jīng)濟共同體登上世界舞臺、繼而成為多極世界中顯赫角色的時代因素，更應當是“冷戰(zhàn)”的結束。大規(guī)模戰(zhàn)爭甚至核打擊的威脅就此消弭，巨額國防預算被順勢移用到社會福利和產(chǎn)業(yè)迭代領域。

需要指出的是，在東歐各國的轉軌過程中，無論是“核心六國”還是法德“雙頭”，都沒有以國家的名義提供過財政援助。類似兩德統(tǒng)一時巨額團結互助稅的安排并沒有被推廣到波蘭、匈牙利等國家；歐盟僅僅是為昔日的“東方諸國”設定了入盟的最低門檻“哥本哈根標準”，隨后要求其政府自行承擔達到標準所需的成本，這也為日后“維謝格拉德集團”的怨氣埋下了伏筆。直到2004年，包含有波羅的海三國以及4個前“華約”國家的“A10集團”才獲準正式加入歐盟，2007年之后又增加了羅馬尼亞、保加利亞與克羅地亞。

即使是在21世紀前十年“逝去的好時光”期間，歐洲聯(lián)盟的種種矛盾屬性也是顯而易見的。在老齡化趨勢日益加劇的中西歐，來自“東方諸國”和地中海沿岸的年輕移民（包括非法移民）補充了枯竭的勞動力市場，享受到更多社會福利的卻是本地居民。民族國家的存在并未被空洞的“歐洲生活方式”所消解，反而由于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的爆發(fā)，迎來了新的波動——那些在幾年前才勉強擠進歐盟理事會或者歐洲央行的新成員國，剛剛品嘗到預算轉移支付的“甜點”，就不得不忍受德國政府這一“龍頭”近乎偏執(zhí)的緊縮政策。當“維謝格拉德集團”在中東難民問題上公開和柏林叫板時，矛頭指向的不單是社會秩序，也是對歷史的報復。

作為后“冷戰(zhàn)”時代區(qū)域政治經(jīng)濟一體化的最成功范例，“歐盟模式”在相當程度上仰賴地理環(huán)境與偶然因素的塑造：產(chǎn)業(yè)結構單一的俄羅斯為其提供了充裕的化石燃料，從非洲、中東乃至東歐涌入的流動人口接過了低端服務業(yè)崗位，新興的亞洲市場則是飛機、汽車、機械等優(yōu)勢出口產(chǎn)品的主要客戶。從地中海北岸到波羅的海的半個歐洲利用了整個歐亞大陸，甚至西北非洲提供的時代紅利，卻只需承擔最低程度的付出。

而歐亞大陸對這種特權的反噬，則是從2010年底阿拉伯國家的政治大震蕩開始的。短短幾年的時間里，從中東難民潮、恐怖組織“伊斯蘭國”的崛起、英國“脫歐”到新冠肺炎“大流行”的沖擊，世界政治正以種種始料未及的形式收回歐洲之于它們的“負債”。2022年俄烏沖突的全面爆發(fā)，則是最近影響最劇烈的一陣颶風：它不僅摧毀了中歐能源安全的基礎，更使得“冷戰(zhàn)”結束以來，東歐第一次面對真正的“熱戰(zhàn)”的考驗。

“歐洲價值觀”這個概念，在過去多年間曾經(jīng)不止一次被大張旗鼓地討論過。在希臘和塞浦路斯債務危機期間，在全球恐怖主義的威脅面前，在本土主義、孤立主義乃至疑歐主義思潮蓬勃興起的背景下，布魯塞爾、柏林、巴黎的政治家們已經(jīng)反復重申過這種所謂“崇高”但又含混的概念。然而迄今為止，幾乎無人知曉它將被如何付諸實施：在特朗普占據(jù)白宮的5年里，歐盟一度被視為貿易自由原則以及全球多邊主義的頭號維護者。然而，除去被動地應付美方提出的新貿易協(xié)定談判，并進一步擴大和俄羅斯的能源合作外，西歐所做的并不多。俄烏之間戰(zhàn)端的重啟，則是歐盟被冷落的另一項標志：無論是德法兩國力推的兩階段《明斯克協(xié)議》，還是馬克龍親赴莫斯科的斡旋，都沒能阻止本質上是基于地緣政治邏輯的“特別軍事行動”發(fā)生。德國乃至整個歐洲迎來的的確是一道真正的“分水嶺”，它意味著更緩慢的收益，以及更大的責任。

“冷戰(zhàn)”結束整整30年之后，歐盟在世界舞臺上依然保有自己的獨特優(yōu)勢；從良性發(fā)展的資本市場到逐步復蘇的對外貿易，乃至相對公平的社會財富分配，都為歐洲下一階段的全球角色保留了動力。不過，如同全球化進程本身面臨的考驗一樣，對布魯塞爾、柏林和巴黎來說，單一能源重心的紅利期已經(jīng)結束，歐洲不可能借由貿易壁壘和封閉保全其自身——歷史已經(jīng)反復證明，任何形式的“例外主義”都有自己的存活時限。

（摘自七一網(wǎng)七一客戶端/《三聯(lián)生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