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翰

“有狐綏綏，在彼淇梁?！保ㄏ惹亍へ队泻罚├弦郧瓣儽钡仄ざ嘁昂偝鰶]；說是狐貍，狐是狐，貍是貍，形象長得差不離，那是兩個東西。只是狐子毛茸，目婉，鼻攢，身嬌，尾翹，妝樣更妖冶更魅惑一些兒。在老輩子眼里狐子可是靈怪之物，迷信上以為能修煉成精，會變成美女迷惑人。米脂萬豐里高氏先祖有個叫高照煦的，晚清貢士大挑，官做到榆林府教授，他的《閑談筆記》里就記錄過當(dāng)?shù)睾娠@靈的故事。

“人間狐兔自有地”。在中國尚儒傳統(tǒng)文化里，狐子一直是個邪媚的全權(quán)代表，因此上陜北民間自便見不得“花貍狐騷”。描狀耍精憭滑的人常來一句“精得跟狐子也似”，若或一個女人很會媚惑男人，通常會打比方說是“狐貍精”。而最厭惡的當(dāng)是狐子的皮囊下發(fā)出的難聞氣味，“騷味”“騷情”“逮不得狐子，還惹得一身騷”“一窩狐子不嫌騷”，本義大抵是說狐子身上的“臭氣”。

凡是動物離不了體臭，如貓腥，狗騷，羊膻，其實飲血茹毛進化來的人也一樣，免不下都有身體味道的。那么，人的味道應(yīng)該是什么味兒？記得米脂老輩子嘴上有過這么一句詰問：這么沒毬眉眼的人，還有什么人味兒嘞？自然指的是道德上的味氣。

當(dāng)然人體皮肉也有氣味，耳臭，口臭，腳臭，陰臭等等，多是由各處的汗腺散發(fā)出來的，老百姓常稱為“汗腥氣”，濃濃淡淡、輕輕重重而已。但是有的人的體味刺鼻沖腦，異常地難聞；非為疾病，也無疼無癢，只便近嗅難當(dāng)。

古代有本醫(yī)書《肘后救卒方》，將這類特殊的體味稱之為腋臭、體臭，主要指腋窩部位的汗腺分泌物與微生物混和之后的產(chǎn)物所散發(fā)出的特殊臭味，中醫(yī)倒是認為依舊是一種病，因濕熱郁結(jié)于腠理汗孔所致，主因還是遺傳所獲。

《巢氏諸病源候論》中則稱“有如野狐之氣”；因為涉及倫理禁忌，陜北民間多因為體臭可遺傳、須忌諱，自然就不可避免地引起人們對患者疏離和戒懼，于是不分青紅皂白，且將此類異味干脆按到狐子的分上，直呼為“臭狐子”。

不料，國學(xué)大師陳寅恪先生曾經(jīng)居然對《狐臭與胡臭》有專門論述，在他的考據(jù)里以為“狐臭”一詞“本由西胡種人得名”，本應(yīng)名“胡臭”，后隨著時代發(fā)展而俗稱為“狐臭”，所謂：……“疑此腋氣本由西胡種人得名，迨西胡人種與華夏民族血統(tǒng)混淆既久之后，即在華人之中亦間有此臭者，儻仍以胡為名，自宜有人疑為不合，因其復(fù)似野狐之氣，遂改‘胡’為‘狐’矣?！?/p>

受“夷夏之防”觀念影響，特別是“五胡亂華”時期的北朝，當(dāng)時胡漢雜居，婚姻關(guān)系混亂，血統(tǒng)自然交雜。而這些謹守禮法的大族貴胄，只在素有清望的門族之間論婚，堅持捍衛(wèi)“門當(dāng)戶對”，力求保持血統(tǒng)的純潔。所以從習(xí)俗和民間心理上講，歷史以來長期存在著排斥胡漢通婚的心理，“狐臭”就成了鑒分胡漢的重要依據(jù)。

陜北自古為多民族交匯之邊塞，沖突融和，進退拉鋸，“胡攪胡，漢攪漢”蔚然成風(fēng)。但陜北人耿頑，普遍認定“窮不扎根臭扎根”；“偷人假漢一股風(fēng)，狐臭脾氣扎下根?！鄙踔量梢詫掑锻导槎鴪詻Q鄙夷和排斥具有遺傳性質(zhì)的狐臭。

正由于此，大家在擇親時非常講究“門三戶四”，這個“門”意為“門頭”“門檻”；所謂門檻高，指的是家風(fēng)嚴正，父母人氣旺，威信高，子女形象人品好，家人仁善愛好等，最重要的是血統(tǒng)清正，沒有狐臭。若有，則鄙視為“門弊”不高。訂親問媳婦子，問就是問吉，一邊問“娘婆毑家”，一邊訪祖孫三代，須盤根問底，最為耽心“選差女婿臭一個，圝差媳婦子臭一窩?！逼渲兄饕遣靻柲信p方各自的家族里有沒有狐臭史。

可是這香香臭臭，無端蒙侮，奈何由不得、怨不得各自?。?/p>

狐臭之臭，究竟呈現(xiàn)什么味氣？試著采問多人，大家都說不上個所以然來，有說味若燒蔥、有言畜圈積齷、有道嗆似潑水熏炭……也許是因為隱諱意識，也許因為那是積郁在別人身上的痛苦，只便麻麻胡胡，意意思思。

因血緣遺傳的遠近，有濃有淡，有銳顯有隱晦?！袄细怠弊詣t漸淡，若父母皆攜，則稱“現(xiàn)帶”，自然濃郁復(fù)加。也看旺季淡季，一般冬季時節(jié)氣味較銷弱。又可分黑臭和白臭，據(jù)說白臭尤厲。有一份科普資料說，東亞人因為基因變異進化得比較好，加之有飲茶泄汗的習(xí)慣，即便臭也有底兒；而歐美人多數(shù)體味濃重，丈外熏鼻，且黑人尤甚。你知道法國“香奈兒”香水么，名牌是名牌，添香僅是一面，其實遮臭的用途才是根本。

更有一種說法稱狐臭居然有幽香一種呢，“香汗薄衫涼，涼衫薄汗香?！边@句古詩描述一妙齡女子的體香，其實怕是狐臭之香。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風(fēng)拂檻露華濃?！睋?jù)傳，古代四大美人之一、國色天香的楊貴妃居然也在“臭狐子”之列?！安槐M溫柔湯泉水，千古風(fēng)流華清宮?！睙o妨有好事者甚至謬考“貴妃沐浴”，誰料那是濯膩洗臭呢?？傊?，唐玄宗李三郎人家可是“三千寵愛在一身”，千古傳奇，不嫌不棄，親得吸蜜哦。

現(xiàn)在可好，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了，聯(lián)姻可越萬里；現(xiàn)代醫(yī)學(xué)又神通廣大，無所不能了，電擊刀剔，“頑味”可消了。同時當(dāng)然相信至真的愛情將把那些濁藩臭籬沖蕩得稀里嘩啦。尤其祈愿千百年來壓在那些患者身心上無奈的桎梏和不堪的精神苦痛，從此煙消云散而去。

“香三三，臭四四。”且便說叨說叨。

在舊庚兒，在陜北，聽門是一種古老且廣泛的風(fēng)俗。

何謂“聽門”，其實是偷聽和窺看新婚舊媾的風(fēng)月情好，又叫聽房，也說聽床。過去罕有戲曲文娛，一到農(nóng)閑季節(jié)人們大都少做無弄，但凡紅火事，少不得聚精會神地聽看，趨之若鶩地攆躖。

米脂有個民間笑話“伸兒娘的雞娃把捏死了”，說的是伸兒娘的手里新捉了兩只毛茸茸的小雞娃兒，路逢鄰家“扤驢”，草驢一動，伸兒娘的手一緊；叫驢一叫，伸兒娘的手一搐；一來二去，熱鬧不過，生將兩個可憐的小命命給攥失腳了。

天地萬物，都會發(fā)出各自的聲音；即便是同一個人，白日黑地的出聲行事也會迥然相異的。聽，原本是針對聲音，雖說跟門呀窗呀直接些，但碾道邊，窯碼頭，腦畔上，遠遠近近也一耳朵。說是聽，又無妨看，門縫兒可，窗旮旯可，也有急性性沾了唾沫直捅開窗戶紙瞅睨“西洋景”，如若帳房窯無遮無掩，飽看一段活色生香也不是沒有。只道聽，不言看，說看不免低俗猥瑣些了；單一個聽字，悄然，空闃，鬼祟，神秘的意思都在，道出的是陜北人任甚事都說叨得講究雅巧。

孟子曰：男女之事，人之大倫。

結(jié)婚是歡天喜地的大喜事，凡事討個吉利，問采納吉，三媒六證嘛，新婚之夜尤其樂得容許親戚、鄰家的小輩人“鬧洞房”兼“聽籬察壁”。若新婚之夜，門邊不踩一雙見證和分享的腳印，這家子倒要落個人氣不好之嫌；門庭冷落萬不得已的時候，長輩尚且會于門外立一二把掃帚、搟仗、梿枷等物件，且將成全呢。千百年來的農(nóng)耕文明和傳統(tǒng)的婚姻制度沿襲下來的習(xí)俗風(fēng)情，一直被陜北人樂觀而善意地接納和包容著，就好比戲臺子下總需有眾人喝彩，討個彩頭，好叫新娘子早早生個大胖小子；一邊因著喜氣臨門的吉祥風(fēng)俗，一邊也算作青春性啟蒙的課堂。

有個陜北酸曲《小姑聽門》唱嘆的就是個中情景：

……

譙樓上打了二更，譙樓上打了二更

身穿上紅襖襖放了個慢步行，圪溜在墻根底倒把個身隱定

……

再不要聽新門，再不要聽新門

聽了個新門倒把個罪受盡，哎喲紅絲綢褲尿了個水圪浸浸

聽門可是個技術(shù)活，當(dāng)然也要下得死苦；無論熱月煌天，不管天寒地凍，總歸窯里樂活，門外遭罪。大家伙把各自垛成一圪截一圪截樹樁子一般，捼頭貓腰、躡手躡腳，煩下一番心境一直須候守到半夜三更。甚至索性脫了鞋赤腳片子行動的，一呼一吸似乎都格外操心，生怕弄出些許響動，好失笑的人自沒合格參與其中，多要橫遭同道的吷罵的，只便一口噙定衣袖，實咬門牙，局死憋死也非得要忍住。屁是堅決不能放，嚏咚一放，大家若或忍俊不禁笑開，這一場好事就算散班了。

帳房窯里的情形也自三等兩樣，聽門其實最主要是聽將娶回的新娘子的情竇頓開和柔情綽態(tài)。內(nèi)向低調(diào)，拿捏得闇穩(wěn)的，若蜂采花頭，頂多也就窸窸窣窣、咿咿吟吟；性子爽朗的便鶯鶯燕燕，貓貓狗狗，嬌憨動情，顛鸞倒鳳，呻喚蕩漾，聲音自則傳出幾分艷乍；最為極端的情況那可是“漁陽戰(zhàn)鼓動地來”，狼嗥虎吼，風(fēng)起云涌，妖妖魍魎著不能作罷。

譬如，陜北老民歌里面就有不少反映男女情事的情節(jié)：

……

白臉臉雀雀長翅膀，吃你的口口比肉香。

一把摟住個細腰腰，好像老山羊疼羔羔。

……

紅豆開花長蔓蔓，哥哥是我的命蛋蛋。

咱二人相好一呀一對對，鍘刀剁腦呀么不后悔。

類似兩口子甜言蜜語的悄悄話不勝枚舉；所過分的是“我叫你哥哥，你叫我媽！”嘴上如此燃燒的逆?zhèn)惒钶叄膊环λ?。精精靈靈的人說些憨話，當(dāng)事人就這么糊里糊涂一說，窯外的人也便淡眉失笑地一聽。心里只默默記住些鮮活的關(guān)鍵詞、核心話，比方類似有說“人不活嘞”“咱再來”“夜夜不空”“今黑地死了也夠本兒了”“看見你比我爸還親”……

帳房窯里的話，朦朦朧朧，意意思思，第二天起來見風(fēng)無蹤，是沒人當(dāng)真的。

當(dāng)然也有個把性子和心境不容人的，知道隔墻有耳，冷不丁忽啦從門里潑一盆子冷水出來，雪上加霜，澆竊聽者們一個透心涼，也是“暗口氣”。

米脂流傳一個有關(guān)聽門的笑話，說兩口子猜測到門外肯定有自己的拜識在偷聽，事先商量好如何戲耍吷咒此君。

夫曰：咱今黑地養(yǎng)娃娃來？

妻問：不曉得養(yǎng)怎個娃娃你才可心？

夫曰：我看就胖胖吤，黑豆豆眼，笑圪嘻嘻吤就行。

妻問：那不是跟XXX一樣嘞？！

夫應(yīng)：對，咱們就替樣兒養(yǎng)個XXX！

門外的XXX一聽火冒三丈，但又不便發(fā)作，只好掉頭便去，臨了回頭嘟囔一句：屄嘴兩不閑！

《紅樓夢》的第二十七回，身為大家閨秀的寶釵亦有偷聽之隱。據(jù)張端義《貴耳集》記載，北宋詩人、美男子周邦彥居然在青樓里尚且側(cè)聽風(fēng)流皇帝宋徽宗趙佶和名妓李師師的門，聽罷還寫下了著名的聽門艷詞《少年游》呢。

總之，帳房窯里的韻事形形色色，花般彩樣。一俟夜晚，人都回到本本真真、展展洋洋自然人，惟有身體是從來不會宣謊的，身體的秘密不是什么“短”；只便聽悉不宣，照例也不是揭短。因此，聽門聽得是生命原始的沖動和韻律，聽得是春光明媚的愜意和浪漫，聽得是人類本真的情感合融和人性世情，游魚出聽，娓娓可聽。

如今時殊風(fēng)異，除了少兒不宜以外，現(xiàn)代文明更強調(diào)保護人的生活隱私，個人的私無論多么活泛，隱一隱總是需要的。

自然，村子里人稀少了，城鎮(zhèn)大雜院式微了，大家紛紛隱身于大廈單元里“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了。門依舊在，只是“夜闌臥聽風(fēng)吹雨”，風(fēng)聲雨聲俱已成吹云飛煙。

耳不聽心不煩，不聽倒也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