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朱紅娜,筆名秋月、古棠,1963年出生 ,廣東省梅州市人,曾在《小說選刊》《作品》《山西文學》《小小說選刊《百花園》《小說月刊》等報刊雜志發(fā)表作品二百多篇。出版小說集《夢月集·沒膽人》《歸去來兮》。任《梅州日報》副刊編輯近二十年,現(xiàn)為廣東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廣東省小小說學會副秘書長,梅州市梅江區(qū)作協(xié)主席。
手語部落
這是Y國的一個原始部落,部落在原始森林里,森林里的樹木比水缸還粗,部落里的人穿樹葉、住樹屋、打野味。每天傍晚,部落的男男女女跳進河里清洗自己,然后將野味架在河邊的草地上烤,吃飽喝足了,大家圍著火堆跳起了舞蹈。
這是人類研究學家約翰遜拍到的視頻,畫面里男人威猛高大,女人健碩俊美,他們的舞蹈奔放自由,有一種野性之美。但他們都不會說話,只用手語交流。
約翰遜是在考察途中無意發(fā)現(xiàn)了這個部落,他判斷只要視頻發(fā)出去,這里很快會成為網紅打卡地。他清楚現(xiàn)代人已經厭倦了燈紅酒綠的城市生活,渴望回歸自然寧靜的生活狀態(tài)。他甚至讀過錢鐘書的英文版《圍城》,他認為錢鐘書的“里面的人想出去,外面的人想進來”簡直就把人的欲念赤裸裸地呈現(xiàn)出來。
部落里的人也許感到新奇,也許覺得他一人赤手空拳沒什么可怕,他們對約翰遜的到來并不抵抗,但他們保持著警惕。他們喊來族長,族長是一個長發(fā)白須的老者,身體鐵塔般硬朗,面容閃著光亮,古銅色的皮膚繃緊,眼睛透出一股殺氣,令人不寒而栗。約翰遜用手語說明來意,將帶來的食物、衣服、用品呈上。族長用手一揮,表示拒絕,不容商量。約翰遜要求在此暫住一段,族長并不為難他,點點頭,指著遠處的一塊空地。
約翰遜住了下來,他伺機與部落里的人交流,部落里的人起初躲著他,但漸漸地,一些好奇的小孩走了過來,吃他的食物,玩他的用具,很快與他打成一片。
約翰遜發(fā)現(xiàn),他們并不聾,只是不懂發(fā)音,他決定從小孩入手,教他們語言。
他的行為被族長發(fā)現(xiàn),族長大為震怒,族長不準小孩再靠近約翰遜,并要驅逐他,小孩剛剛嘗到甜頭,紛紛哭喊抗議。族長無奈,只能留下約翰遜。但族長規(guī)定,部落是手語部落,族人不準學習語言,千百年來祖宗的規(guī)矩,不能在他手里破了。
小孩在父母的嚴管下,承諾不再學習語言。但種子一旦種下,有些必將發(fā)芽。十五歲的埃特有著高度的語言天賦,幾天的學習讓他發(fā)出了簡單的語音,他正興奮著、期待著,怎么能半途而廢?夜深人靜的時候,他悄悄地溜了出來,找到約翰遜,要求繼續(xù)學習語言。太好了!只要一顆種子長出來了,就會蔓延出一片綠來。
就這樣,埃特偷偷學了一個月,已經可以和約翰遜用語言交流了??商煜聸]有不透風的墻,況且部落還沒有墻,埃特被人舉報到了族長那里,族長忍無可忍,將埃特鞭打得皮開肉綻,并囚禁挨餓一周。勒令約翰遜立馬走人。
飽嘗了皮肉之苦的埃特很快忘記了疼痛,反而是說話的快樂讓他念念不忘。約翰遜曾經告訴他,語言一定要常用,不然會前功盡棄,喪失功能。他一個人的時候,常常會自言自語。但這并不是辦法,語言是一種交流工具,需要有人交流。他決定偷偷教他弟弟,弟弟秉承了他的天賦,一學就會。后來弟弟又偷偷教了同伴。很快,部落學說話的人越來越多,只要族長不在面前,他們就用語言交流,不再使用手語。
約翰遜將視頻發(fā)布了出去,各個平臺爭相轉播,手語部落一夜之間人盡皆知,一波一波的游客從天而降,埃特成了部落的導游,族人分享了游客帶來的美食,分享了游客帶來的衣服,分享了形形色色、好用好玩的東西。
族長的家人羨慕會說話的人,也偷偷學起了說話。只要族長不在家,家里就會嘻嘻哈哈,用語言交流,和諧喜慶。
一天,族長跟老婆子手語,你也教我說話吧,大家都學會說話了,只有我不會,不好。
老婆子驚訝不已,你都知道大家會說話了?
你以為我是傻子啊?
但你為什么不制止大家了呢?
人心所向,禁止不來的,看來祖宗的規(guī)矩要毀在我手里了。族長慨嘆,不過我想透了,有些規(guī)矩不破不立。
族長也學會了說話,在家里用語言交流,但在族人面前,他依然用手語交流,族人也用手語。族長的老婆非常不解,問他,你為什么還要用手語?
族長笑了笑,并未回答。
隱? ?語
靈魂是個不安分的主,隨時都想擺脫身體的控制,就像學校搗蛋的學生,不時給你制造麻煩,你必須制服他,不然有你難受。
此刻,我使出渾身解數,正與靈魂拉鋸,一來一去,看似平衡,實則我的氣血漸弱。
我身邊圍著許多人,我看不清他們的臉,但我知道有領導,有學生,有院長,有醫(yī)生,有護士,有媒體記者,偏偏沒有一個親人,沒有愛人。靈魂因為這個,經??蓱z我、嘲諷我,甚至怨恨我。
領導對院長說,一定要千方百計地救活陳老師,她是我們省的一塊招牌。這句話我領導的領導和很多領導都說過,其實我很不喜歡這句話,我更喜歡他們把我當成一個平常人。
我最親的人就是梓桐,她當然不可能來,她離省城1000多公里,在云貴高原最偏遠的小山村,坐了火車坐汽車,坐了汽車坐摩托車,最后還要徒步爬山十幾公里,從山村到省城要三天時間,來回至少一個星期。她的學生怎么辦?
現(xiàn)在已經放暑假了,學生學生,又是學生,除了學生,你還有什么?靈魂吼了一句,用力拉扯了一下。
醫(yī)生護士一陣手忙腳亂。
梓桐站在了我面前,兩條長長的辮子,一條在胸前貼著,一條在背后翹著,梓桐從不把辮子同時掛在胸前或背后,總是一前一后。我問過梓桐,為什么要將辮子甩在一前一后,梓桐回答說,前面代表一個人,后面代表一個人,他們不可能再有交集了。
這句話讓我很是傷感,辮子代表的另一個人,也是我的學生,是他們那個年齡段成績最好的學生,在這里我不方便說出他的名字。我說年齡段是因為村里最多的時候十幾個學生,最少的時候四五個,有時候一個班級就一兩個人,只能大家同時上課。實際上學校也只有一間小小的課室,不可能分年級分課室。他比梓桐高兩個年級,聰明又搗蛋。有一次梓桐上課的時候,他在后面將梓桐的兩條辮子扎在一起,系上一張紙條,紙條上寫著:一條辮子代表你,一條辮子代表我。兩條辮子都要考上大學。
我留下來就是要讓這些孩子們都能走出大山,并且是體面地走出去。事實上,每年都有一兩個學生考上大學,一兩個考上大專或讀職校,我的學生幾乎都離開了大山,成為城市里各個領域的各級人員。而我卻像一顆釘子,永久地釘在了山里。不是我不想拔釘子,而是釘子拔出來就留下了一個窟窿,太丑陋。
釘子漸漸生銹了,最終也會腐壞。
那年一首《長大后我就成了你》紅遍大江南北,梓桐唱得最好。我問梓桐,以后你來接老師的班可好?
夜深人靜的時候,靈魂憤怒地問我,你真的想讓梓桐跟你一樣,在山里耗一輩子?你忍心拆散青梅竹馬、天造地設的兩個人?
如果他們的愛情夠深,這一半就會跟隨另一半。我怒懟靈魂。
愛情真的有這么偉大嗎?你曾經山盟海誓、??菔癄€的愛情呢?最終還不是翻不過這座山。靈魂嗤之以鼻,靈魂需要愛情,而我給不了他,我虧欠了他一輩子。
一邊是愛情一邊是孩子,只能二選一,梓桐也一樣,你告訴我怎么辦?我問靈魂。
靈魂默不作聲。靈魂只能嘆息。靈魂拿我沒辦法,變得越來越沉默。
梓桐的辮子越來越長,我知道她舍不得剪,我看到她的辮子就心疼、就愧疚,就會整夜整夜地睡不著。我問靈魂,我是不是錯了?我該不該讓梓桐留在山里?
靈魂再不回答我的問題,我知道靈魂已經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我努力睜開眼睛,搜巡了一遍白色的病房,哪里有梓桐的身影?哪里有長長的辮子?
我只看到,病床邊上的心臟監(jiān)測儀,一條直直的線條閃著綠色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