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飯
每個人都會喜歡上一些東西。其中一部分人也會因此而變得不幸。阿珍的不幸是因為輕信了人,那個她本以為擁有演講天賦,是做生意料的老鄉(xiāng),阿珍把自己所有的積蓄都放進去了。一個密室逃生的小店,自己卻沒有逃過早夭厄運,才開張三個月,就必須關(guān)門。還有一大堆錢要支付,但老鄉(xiāng)已經(jīng)不見蹤影。所有債主,包括工人,供應(yīng)商和設(shè)計師,都只能找到阿珍。找阿珍要錢。阿珍哪里有錢,卻也沒法,她想到了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從支付寶和微信里的借貸系統(tǒng)湊到了十幾萬,又用信用卡套現(xiàn)了十幾萬,把那些債主對付過去了。
后來小河數(shù)落阿珍,“盲目,膽兒大,是個人才?!?/p>
此后阿珍徹底嘗到了貧窮的滋味。拆東墻補西墻,自己的房租都要靠朋友接濟。不過好在就是這個時候,她遇見了小河。小河在阿珍的朋友圈點了個贊,留了個言,他們就相約喝了一場酒。就在小河家里。
她是真的喜歡小河。喜歡他低著腦袋的樣子。喜歡他抬頭看著天空的樣子。喜歡他盤著腿坐在沙發(fā)上的樣子。簡直什么樣子都喜歡。
和小河在一起的日子很讓阿珍覺得滿足。唯一的擔心,阿珍是怕自己欠了一屁股債的事,被小河知道。她不會主動去說,太丟人了,也怕小河生氣,也怕小河對自己失望,也怕小河離她而去。
愛人離自己而去是最讓人心痛的。但阿珍依然結(jié)結(jié)實實體驗了這種心痛。小河被警車帶走的時候,阿珍就在斜對面的酒店。她聽到了警車的呼嘯聲以為這是故事的結(jié)局。
小河要為阿珍這樣做,他愛阿珍。但這只是一方面。是小河講給阿珍聽的。也是阿珍信以為真的。事實上小河只是想救贖自己。他內(nèi)心的苦楚一直折磨著他。他始終囿于多年前的往事之中。他的嬸嬸,他曾經(jīng)的愛人,以及他無法忘記的對自己的仇恨。
這段故事的結(jié)局讓阿珍徹底改變了。變成了這樣的人:冷漠,表面上率性而活,內(nèi)地里擺爛自己的人生。那這段故事的開頭呢?開頭是阿珍跟著小河學(xué)牌。學(xué)德州撲克的規(guī)則。學(xué)發(fā)牌。
那時候小河沒事就會在手機上打德州撲克,阿珍常常就在邊上看。小河贏了,就會興高采烈。阿珍看著高興。小河輸了就會愁眉苦臉,甚至罵罵咧咧。阿珍看著心疼。但一會兒就好了,只要等小河贏了就好了。
一次,倆人飯后慵懶無聊之際,阿珍提議,“不如我們也玩牌吧?!?/p>
小河有點看不上阿珍的牌技,但是那會兒沒有其他人陪他玩?!皟蓚€人打德州,你知道怎么說嘛?”
“hu?!鄙類坌『拥陌⒄湟呀?jīng)做過一些功課了,“全稱是‘hands up’,對嗎?”
“不是‘hands up’,是‘heads up’。heads,h,e,a,d,s。”
“哦,是這樣啊,我還以為是兩個人握手,所以是‘hands up’?!笨雌饋戆⒄涞墓φn沒有得到滿分。但小河已經(jīng)接受了阿珍的提議,不知從哪里變戲法一樣,拿出了一副嶄新的撲克牌。“你知道嗎?人生沒有意義的?!毙『右贿叢痖_那副新牌,一邊嘟囔著什么。
“這樣啊。”
“有意思就行?!毙『友永m(xù)著自己的喪文化。
“那怎么叫有意思呢?”
“打牌就挺有意思的啊?!毙『右呀?jīng)很麻利地拆開了一副新牌的封面。
“小河,你說到底是什么樣的人會喜歡打牌?”
“唔……數(shù)學(xué)好的人吧,還有玩心大的人。以及……”后面的小河內(nèi)心說給自己聽,“以及想逃避生活的人?!?/p>
兩個人坐在桌子前開始了heads up,小河更多的關(guān)注著手里的牌,而阿珍常??粗氖切『拥哪?。沒多久,阿珍對牌局的不專注讓小河失去了對弈的樂趣?!安煌媪瞬煌媪?,今晚我們吃什么?”小河問。
阿珍從跟小河住在一起沒多久就開始研究菜譜?,F(xiàn)在好方便啊,她在心里感嘆,只要下載一個APP,就能學(xué)到那么多菜,還可以做給小河吃。看著小河吃自己做的菜,那種感覺讓阿珍很受用。小河每次都能吃兩碗米飯,夸阿珍有廚藝天賦。小河也明白,夸一夸,阿珍就會更積極主動地做飯做菜。自己伴侶做飯做菜總是要激勵的。誰不想每天定時定點吃點好的?
這一天阿珍已經(jīng)做了一桌子的菜,但是小河沒有在飯點回家。于是她在窗口張望,盼著牛郎回家。而對面的霓虹燈閃爍著。夢輝,一家高級商務(wù)會所,酒吧、KTV、媽咪、小姐、啤酒、洋酒、骰子,應(yīng)有盡有。阿珍看到一個很像小河的身影從夢輝出來的時候,瞪大了眼睛,不太敢相信。小河怎么會從那里出來?
從那以后阿珍知道小河經(jīng)常會去“夢輝”。有時候是黃昏,有時候是凌晨。但小河并沒有跟阿珍說為什么去。小河哪里有錢去光顧和消費這樣的場所呢?但是阿珍沒問,小河也確實不說。
差不多一周后,小河神秘兮兮裹著一個很大的肚子回家。阿珍忙問,“怎么了?”
“想知道我肚子里裝著什么嗎?”看著小河一臉得意,阿珍也放下心來。肯定不是什么壞東西了。不像是方的,也不像是圓的,被一件T恤裹著,阿珍當然猜不出是什么。
“噔噔噔噔,”小河從里面掏出兩個罐子,還給自己這個動作配音。不大不小,一只手拿一罐,剛好。
“啥呀?”
“雞湯?!边@是小河準備用來發(fā)財致富的。小河的朋友新近研制出了這種自加熱雞湯。所謂的自加熱,其實就是罐頭里有一包石灰。小河拆開罐頭,取出了石灰包放在罐頭底下,把一袋子水也撕開,澆在上面。然后再把罐頭里的一小杯雞湯放在上面。石灰遇上水,沸騰了,就熱了。雞湯就熱了。這就是所謂的自加熱。“神奇不神奇?”小河看著冒著氣泡的自加熱雞湯,發(fā)出了天問。
阿珍心想,是小河沒學(xué)過中學(xué)物理呢,還是自己該裝作沒學(xué)過中學(xué)物理呢?好難。聰慧的阿珍選擇鼓掌?!巴叟?。”阿珍還像模像樣尖叫了一聲,演出如此到位。
“你看這東西會不會形成一股潮流?以后大家都這么喝雞湯?”
“會?!卑⒄湔f。阿珍總是選擇小河希望得到的答案。
“你說到時候,會不會這些高樓大廈里的白領(lǐng),都會人手一罐這樣的自加熱雞湯,放在茶水間,放在冰箱里,取代了咖啡和茶?畢竟,雞湯比咖啡和茶有營養(yǎng)多了,對不對?”小河手指著對面的“夢輝”。夢輝不是寫字樓,但一樣有上班族的。
“對?!卑⒄湟部粗鴫糨x,這次沒有那么肯定,她稍稍有一些猶豫。
小河天真,他自從看到了朋友生產(chǎn)的這玩意兒,就像找到了宇宙的奧秘、人生的真諦一般興奮,以及自信。他開始聯(lián)絡(luò)自己的朋友,要幫忙分銷這款充滿了科技感和未來感的產(chǎn)品。在幾乎所有的朋友都沒有他想象中那么跟他一樣看好這款產(chǎn)品的銷路時,他想到了他的嬸嬸。
小河的嬸嬸只比小河大三歲。而且腿很長,人很漂亮。她能做上“夢輝”的頭號媽咪,也不光是靠自己的長相和身材??康氖撬`活變通,靠的是她知山知水。小河了解,他的生意要的也是這些。嬸嬸作為夢輝的媽咪,客人之多,客人之富貴,不在話下。那這些客人如果在房間,酒喝多了,歌唱累了,是不是在那一刻,有一罐熱氣騰騰的自加熱雞湯喝著,妙不妙?小河越想越興奮,于是就跑到“夢輝”去找他的嬸嬸。他的提議也很直截了當。
“嬸嬸,你那么多包間,那么多客人,那些客人喝酒到半夜,可能會餓的。這時候來一款自加熱雞湯,豈不是——很妙?對,就是很妙嘛。一個房間十來個人,就是十來罐自加熱雞湯。一罐雞湯成本十塊錢,超市賣三十塊,到你那里,一罐賣個五十沒啥問題吧?那些客人那么肥頭大耳,有錢,又喝成那樣,做東的老板花個五百請朋友和小姐姐們每人一罐雞湯,豈不是大方又體面,健康又安全?”
小河跟她嬸嬸這么說的時候真的是很抱希望的。他希望他的嬸嬸每天幫他賣一百罐雞湯,他呢,則從朋友那邊進貨,進貨只要十五塊,一罐他就掙三十五,一百罐雞湯他就能掙三千五。小河想好了,他準備跟嬸嬸對半分,一人一千七。就算要打點一下KTV 或者說酒吧的經(jīng)理,管事的,至少一人也有一千能掙。這樣,一個月就是三萬。小河真的都想好了,這樣的收入他能滿足。小河的嬸嬸見了不少世面,更懂得人情,也了解小河。她說,“好的,寶貝,咱們試試?!?/p>
“試試”已經(jīng)讓小河很期待了。于是他如果不能說是每天——至少是隔三差五——都要去夢輝打探商情。
一周之后,“試試”之后,小河的想象并沒有成真。只能繼續(xù)“試試”。一個月之后,小河又找到他嬸嬸,他要盤點生意了??墒菋饗鸬谋P點報告是這樣的,她說,她所有的,總共的,只賣出了十罐雞湯。其中五罐是她渴了餓了,自己喝的,還有三罐是她的小姐姐們當成了減肥又美容的夜宵,另外的兩罐是一個很給面子的老客戶,他看了看雞湯,說:好,我試試。
小河認為自己的商業(yè)抱負再次被社會辜負,非常失望。阿珍看在眼里,但是不說什么,她認為小河也是不屈不撓地在與命運做抗爭。為了生活?!坝写煺凼浅B(tài),一帆風順才是要燒高香?!卑⒄鋵χ齑蚺频男『影参康?,“可是,你怎么不繼續(xù)寫作呢?”
是的,小河之前是個小有名氣的作家。寫作給他帶來了人生最初的榮譽和金錢。但突然,小河就再也不寫作了。沒人知道這當中發(fā)生了什么。阿珍當然也沒有了解。
小河不響。不聲不響。不解釋。他繼續(xù)打牌。時不時拍拍大腿,時不時還罵幾句臟話。或者感嘆一句,“哦耶?!蹦菚r候是小河贏了。
可是這兩個沒有工作的年輕人,總是要面對真實的生活。逃避有用,但遲早有一天逃無可逃。阿珍也想幫助小河,也是幫助自己,或者說幫助他們倆??墒沁@世道工作這么難找。應(yīng)屆大學(xué)生還容易一些,很多企業(yè)對他們有格外的優(yōu)惠和寬容。上了三十歲,之前的職業(yè)履歷又沒有特別出彩的地方,如何說服HR給自己一個好的崗位,一個合適的價位。太難了。但是JAJA 為什么可以過得這么舒服呢?這么恣意呢?
“我們說好不提JAJA 的。”小河嚴肅地說。他不想讓兩個人之間的關(guān)系,因為JAJA 這個前女友而產(chǎn)生任何不必要的嫌隙。不提是最明智的。
“可是聽說她賣酒能掙不少錢?!?/p>
小河又是不響,他當然知道JAJA 的兼職“能掙不少錢”。在夢輝,任何一個妹子都“能掙不少錢”。探囊取物,小河想到了這個詞,那種職業(yè)掙錢,就像這個成語??墒撬麉s很艱難。連同阿珍,大家的生活都很艱難。只是,阿珍萌生了想要“探囊取物”的想法。
“你可別墮落?!毙『诱f?!耙粔櫬洌突夭粊砹?。就毀了?!?/p>
“你嬸嬸這樣,算墮落嗎?”阿珍問,“你嬸嬸就在夢輝上班啊?!?/p>
小河沒法回答這個問題。他們面對著一張桌子,桌子上只有兩副碗筷。兩副碗筷中間只有兩個菜,而且快被吃光了。此情此景,令人有些悲傷。如果有什么樂器合適,那一定是二胡。阿珍想了想,說,“小河,我沒跟你說過我爸的故事吧?”
小河抬頭看了看阿珍,說:“你想說的話,我就聽?!?/p>
那一年阿珍的父親換了崗位,去跑外勤。理論上掙錢會變多,但阿珍和她母親沒有感受到家里的生活質(zhì)量得到了多少提升。阿珍和她母親也沒有更多新衣服穿。家具家電也不見換新。那冰箱他們用了十年了,虧的是制冷效果還行,噪音已經(jīng)很大。阿珍爸爸的錢去哪兒了呢?去了鎮(zhèn)上的KTV。
阿珍的媽媽其實知道的比阿珍早多了,那就是阿珍有了一個新的“阿姨”。就在鎮(zhèn)上的小城之光KTV 上班。是個外地來的姑娘,年輕,膽兒大,能喝酒。阿珍是一次放學(xué)回家路上看見爸爸和那個姑娘在一起走路的時候,爸爸的手勾搭在姑娘的肩膀上,才知道爸爸的生活是這么豐富。是叫姐姐呢,還是叫阿姨?按年齡可能叫姐姐更合適一點。阿珍想。
后來,阿珍的爸爸非但不給家里錢,酒還越喝越多。直到有一天,爸爸的工作出現(xiàn)了危機,姑娘也離爸爸而去。那時候阿珍的爸爸開始每天回家了,但是回家后的爸爸心情總是不見得好,常常一喝酒就往多里喝,每次還能如愿。喝多了之后,爸爸就開始罵罵咧咧,砸家具,砸鍋碗,扔飛鏢——就是把筷子往窗口扔。有時候阿珍的爸爸還能把一根筷子插在門板上。這就是阿珍理解的扔飛鏢。
再后來,爸爸就開始推搡媽媽,甚至也推搡女兒阿珍。他的臂彎不再是娘倆的港灣,以前也不完全是,但至少不會用來對付家里人。最嚴重那一次,爸爸拿著刀在門外砍,娘倆躲在屋里?!安荒荛_門,”媽媽警告阿珍?!八呀?jīng)瘋了。”
那個酒醉的爸爸在門外一刀一刀砍著木門,門感覺就要被砍開了。那一刀刀的聲響,阿珍記得清,至今還天天在腦袋里回旋。
“就像子彈打在身上。”阿珍說。
小河樂了,刀砍木門,怎么會像是子彈打在身上呢?這哪來的比喻,完全不能比喻成功。小河聽完阿珍的故事,或者說是阿珍爸爸的故事,總結(jié)就一句話?!澳惆职终嫦袷悄Ч??!?/p>
“是魔鬼。不是像魔鬼。”阿珍說。后來,阿珍上了高中,寄宿在學(xué)校,算是暫時離開了魔鬼。
“我們怎么說起這些?干嘛說起這些?”小河說。他抱了抱阿珍。阿珍之前那稍稍顫抖的身體,現(xiàn)在有了小河的溫暖,好些了。
“我想想啊?!卑⒄湔f,并且是真的在想?!拔蚁肫饋砹耍且驗槲覇柲阋粋€問題,你不回答我?!?/p>
“什么問題?”
“你嬸嬸這樣,算墮落嗎?”
小河嘆了口氣。他是真的很難回答這個問題。
“要不,我跟你講一講我嬸嬸的事吧。”說完小河好像又有一些猶豫。他知道這些往事、故事、事故在自己心里的分量。但如果阿珍都已經(jīng)說了她那個魔鬼爸爸的事,小河想,要不,我也說說我那個嬸嬸的事。不過小河的嬸嬸不是魔鬼。魔鬼稱不上。是天使與魔鬼的合成體,在小河心里。小河以為自己和嬸嬸的故事要比阿珍和她父親的故事更久遠,但實際并不是的。他們當時都是十三四歲的樣子。
小河對阿珍坦白,他側(cè)了側(cè)自己的腦袋,好像要講一件讓他挺委屈的事:“其實,我和我嬸嬸談過戀愛。”
阿珍聽到這句話,心情有點復(fù)雜。她現(xiàn)在要搞清楚的是,“談過戀愛”,這個“過”字。哪怕之后小河講了很多當年的事,阿珍也仿佛是在聽別人的故事——確實是別人的故事,只不過是愛人的故事。
她后來決定為眼前的愛人去殺人,也是受了這個故事的深深影響。
自從看到小河去夢輝的那一次,阿珍就覺得生活好像正在跟她開玩笑。夢輝對她來說,就像小時候鎮(zhèn)上的那個小城之光KTV。那些無根無基的漂流著的女孩們在里面,吸引著那些有家有室的男人們進去。小城之光吸引了她的爸爸,夢輝吸引了她的愛人小河。但小河跟她爸爸是多么不同的男人,阿珍無法相信小河也會去光顧夢輝這樣的地方。
小河是去找他嬸嬸的。他們在一起會是什么樣呢?阿珍決定去看一個究竟。
夢輝的安保還是森嚴的,這個跟小城之光那種小鎮(zhèn)KTV 差別很大。阿珍意識到自己以一個女孩的身份走進夢輝一定會被保安注意到,并且很快會被請走。要是萬一還被人誤會成為那種人,被搭訕,似乎也是令人煩惱的事,會給自己帶來不小的麻煩。她繞了夢輝大廈一圈,這像是怪物的巨大的建筑,被各種動植物包圍著。有石獅子,也有椰子樹。但阿珍似乎是決意要找到夢輝的突破口。秋天有落葉,鋪滿北京路,阿珍踩著落葉,思考著,也煩擾著,也猶豫著。
一個匆忙趕路的年輕人經(jīng)過阿珍的時候正在大聲打電話。真討厭,為什么要在路邊這么大聲打電話?哦,不討厭。不討厭。
年輕人叫小劉。很湊巧,他就在夢輝上班。他在電話里提到了夢輝這兩個字。這才讓阿珍有了豁然開朗的感悟?!澳愫?,你知道夢輝在哪嗎?”阿珍站到了小劉身前。小劉不知道興高采烈地聊著什么,但突然被眼前的姑娘給迷住了。他甚至有點不知所措。
“你好,你知道夢輝在哪嗎?”阿珍重復(fù)著自己的問題。
小劉呆了一會兒,然后把電話停下來,問道:“你是要去夢輝KTV嗎?”
阿珍點頭。
“啊,我就在里面上班。你也是去夢輝上班嗎?”小劉突然又意識到什么,仿佛這個問題是個非常得罪人的問題。但他已經(jīng)無法收回了,只能咬著下嘴唇停留在尷尬的表情。
“不是的,我找人?!?/p>
“你找什么人?我大概可以幫你?!?/p>
“你在夢輝做什么呢?”
“你跟我來,你跟我來就知道我在夢輝做什么的了。喂喂喂,沒事我先掛了啊?!?/p>
原來夢輝有這樣一個后門,阿珍跟著小劉來到了夢輝的監(jiān)控室。走上樓梯,拐進二樓半,夢輝的四十多個攝像頭所捕捉到的實時影像全都印在墻上?!拔揖褪歉蛇@個的?!毙⒆院赖亟榻B自己的工作。他這種自豪,就像在向朋友們介紹自己的菜園。
“哇哦,我第一次看到這么多屏幕?!卑⒄湔宫F(xiàn)出一個少女見到了夢想中的世界的樣子。
“你看,這是我們剛才站的地方。”小劉指向最近的屏幕。
阿珍點頭,是的,就是這里。
“這是夢輝的大門口?!?/p>
阿珍繼續(xù)點頭,往小劉指的方向一一看去。夢輝的大門,像是國家行政機關(guān)一般莊嚴,但更華麗。充斥著水晶、鮮花、霓虹燈。原來這就是男人們愛來的地方。阿珍感慨。在她來之前,她已經(jīng)做過一些功課,在網(wǎng)上查閱,什么是KTV,什么是商務(wù)場所,什么是高檔商務(wù)KTV。不過百聞不如一見,盡管隔著屏幕,這些場景對阿珍來說還是充滿了意外。認識這個小劉對阿珍當然也是意外驚喜。起初她只是想看看,能不能找到小河,小河在夢輝干嘛呢。現(xiàn)在她擁有了幾十雙眼睛,她一定能看到小河在夢輝干嘛。在這之前她需要讓面前這個小哥對自己產(chǎn)生好感。對自己產(chǎn)生親近感?!澳愣啻罅??”阿珍問道。
“二十一歲了?!毙⒆院赖貓蟪隽俗约旱哪挲g,“白羊座。”接著報出了自己的星座。
“白羊座呀,熱情的星座?!?/p>
“是的,我們這個星座的人都是熱情開朗的人?!?/p>
“樂于助人的人?!?/p>
小劉笑了,表示阿珍說得對。但又不太好意思這么夸自己?!敖憬?,你不是說要到夢輝找人嗎?你就在這里找,方便多了。如果你進去找,要被各種大哥帶走的。那里面可不是能隨便找人的地方,尤其是你們女孩子。”
“嗯,謝謝你啊,你真好。你叫什么名字?”
“劉凱心。凱旋的凱,開心的心。劉凱心。你呢?”
“叫我阿珍就好了?!?/p>
“阿珍姐,那你叫我小劉吧。”
阿珍姐在小劉的指揮下逛著小劉的“菜地”。小劉也是一個不錯的向?qū)В⒄渲v解著每一個跳動的圖像,以及圖像里的內(nèi)容。有時候小劉會不好意思講解,不過阿珍也是個聰明的學(xué)生,在尷尬的時刻她也不會主動提問。
“女孩們都打扮得很好看?!?/p>
“嗯,這里的女孩子都很漂亮?!毙⒖戳丝窗⒄??!暗恰?/p>
阿珍好像明白小劉要說什么,主動打斷了他:“別但是了,就是好看的。”
“阿珍姐,你是要找自己的姐妹嗎?為什么不打她電話?”
“嗯,是呀,怎么說呢?!卑⒄漤樌业搅伺_階,一個方便的臺階,不過她還需要一個理由,“昨天打了,她沒接我電話。”
單純的小劉沒有追問,只是感嘆:“哎,女孩子到這里上班,賺是賺得多,但也很辛苦,要喝很多酒?!?/p>
“沒事,她能喝。”阿珍知道現(xiàn)在她要假裝找誰。她忽然想起一個人,對,她要找JAJA?!斑@里的姑娘掙錢多嗎?”阿珍順便也問了一個自己頗為關(guān)心的問題。說不上是最關(guān)心的,但如果知道這樣一個具體的數(shù)字,無論如何也能讓她有一些期待中的羨慕。
“哦,挺多的?!毙⒉恢涝撜f數(shù)字,還是說一個形容詞。
“大概有多少?每個月?”
“幾萬塊總有的吧。”小劉認真地回答,“我哥告訴我,陪一個客人喝酒兩個小時,也許多一點,就有兩千塊。一天運氣好可以陪兩波客人。喝酒劃拳,唱歌做游戲。就那點事了。如果晚上跟客人走,好像能拿很多很多。但這個是自愿的?!毙⒄f這些話的時候做了很多停頓,他做停頓的時候觀察著阿珍的反應(yīng),生怕說了什么會讓阿珍反感的內(nèi)容。畢竟是第一次見面,小劉希望維持一些稱得上是社交禮儀的東西,盡管他未必懂這四個字的具體含義。
“這是賣淫。”阿珍冷冷地說。
“也不是……也不是……不能這么說……”小劉希望解釋。
“不是什么?這就是賣淫。”
看到阿珍如此堅定的判決聲,小劉好像只能同意。“阿珍姐,你不是來找你的姐妹嗎?”
“啊,是啊。我要找的那個姐妹,她臂膀上有一個哪吒,她的腰上還有一個阿童木。好像是在腰上。”阿珍指了指自己的腰。小劉禮貌性看了,挺細的。
“有文身的呀?!?/p>
“嗯,讀書的時候她就特立獨行,蠻特別的?!卑⒄湓谡襃AJA,但是今天JAJA并不上班。所以阿珍找不到她。此時此刻,能讓阿珍找到的人,只有小河。小河現(xiàn)在就在夢輝里面。但小河究竟是在哪個屏幕里,這還需要小劉和阿珍兩個人并肩努力。
不一會兒,像是約好了的,小河和阿珍約好了的。他們要“相遇”了,隔著一個屏幕。阿珍看見小河和一個女人,哦,也許就是他那個所謂的嬸嬸,他們倆先是在門口交頭接耳說了什么,一會兒走遠,一會兒又走近了。不好,他們倆突然黏在一起了。不好,他們就在房間門口,擁吻了。這是怎么回事?這倆人在干什么?她能認出小河來,小河穿著的T 恤,小河的鞋子,小河的頭發(fā),哪怕在屏幕里一切都是那么小,她還是能確定這就是她的男人。
看到這一幕,連小劉都很驚訝?!斑@兩人在干什么呀?這不是芳姐嗎?”小劉說。目睹了丑聞一般尷尬和難堪。
“是的,你們的芳姐。”阿珍冷冷地說。
阿珍想好了的,她決定不問,她決定今天晚上等小河回來她不問任何有關(guān)此時此刻出現(xiàn)在阿珍眼前的內(nèi)容的任何問題。因為這個小河怎么也解釋不了的。
“小劉,你能不能幫我擦掉這段?”阿珍對小劉說。阿珍不想讓這一段視頻存在。她不能接受。她怕自己還會來看。
“我們就保留一個月的。一個月后就自動被覆蓋掉了呀。不用擦掉的?!毙⑼蝗粊砹遂`感,說,“他是你男朋友吧?阿珍姐。”小劉問。阿珍已經(jīng)在掉眼淚了。小劉馬上像個少男一樣驚慌失措。不過阿珍還是用了一點演技,反正是真的傷心了,她就順便靠到了小劉肩膀上哭。阿珍決心交上小劉這個“朋友”?!皫臀也恋暨@段,好嗎?”小劉心軟,力所能及的事,可以共同保守的秘密,他決定讓自己成為一個白羊座,成為一個樂于助人的白羊座。
那天之后阿珍總是睡不好。她的精神世界已經(jīng)瀕臨崩潰。第二次。第一次是小時候,她父親。
不過她還是照常做飯洗衣服。她覺得只有在做這些事的時候,她還算是一個正常人。
這幾天小河的胃口不是很好,但也可能是自己做的飯菜有失水準。阿珍問小河,“是不是這個雞湯里的鹽放多了?”
“是沒放鹽吧?”小河笑著說?!耙稽c味道都沒有?!卑⒄湟庾R到自己把問題問反了。“雞湯是不是可以不放鹽?我就想嘗試一下這個。我在網(wǎng)上看,說雞湯可以不放鹽?!蹦沁€是比小河家里那些瓶瓶罐罐的“自加熱雞湯”好喝的,阿珍有這個自信。
阿珍最近是在小劉的監(jiān)控室里喝了一罐,小劉主動要求“請客”,阿珍沒有告訴小劉,這些雞湯就是自家男人帶來的。帶給芳姐,然后芳姐分發(fā)給了劉經(jīng)理,小劉的哥哥,然后劉經(jīng)理給了小劉。這些自加熱雞湯就是如此不受待見,漂流如此。
“不放鹽,就沒味道?!毙『语w快扒拉了幾口飯,然后放下了碗筷說。
阿珍自己端起那碗雞湯咕咚咕咚喝起來。
“怎么了,阿珍。”阿珍這舉動是挺反常的,問阿珍,阿珍也不說話。過了會兒,小河不安,他總覺得阿珍狀態(tài)不對。又來關(guān)心阿珍。
這時阿珍決心問一些自己想知道的事出來。“能不能再跟我說說你嬸嬸的事?”阿珍的神情是如此嚴肅,嚴肅到小河像是第一次見到阿珍一樣。
可是當小河傻愣愣想繼續(xù)說他和他嬸嬸“談戀愛”的往事時,阿珍伸手阻止了他。“別說了,我不是想聽這些。不是想聽過去的事。”
這會兒輪到小河納悶了,“什么意思?”小河也不是沒有思維的延續(xù)性,他好像聽出了阿珍的言外之意,“你是不是懷疑我跟我嬸嬸還保持著關(guān)系?”小河或許有點惱羞成怒,嗓門大了很多。
“別別,我不是這個意思?!卑⒄漶R上服軟,她已經(jīng)想好了,不打算確認自己知道這件事。
正在生氣的小河站起身子走到了門口,然后走出了門口來到了走廊里。他摸出了香煙又摸出了打火機,用點燃的打火機給自己點燃了香煙。他靠在門口,抽了大約三分鐘的香煙。然后折回房間。有些秘密是很難說出口的。對小河來說,究竟哪一部分是真正的秘密,他自己甚至都分不清。“阿珍,我跟你都說了吧,要不?”語氣重新變得溫和的小河,那就是阿珍愛的人。
小河和他嬸嬸的故事是一場孽緣。是小河內(nèi)心的結(jié)。一個男孩在十三四歲的時候遇上了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孩,還愛他,還被表白,那情竇不開也得開。小河的情竇是被揠苗助長了的。
阿芳是小河的鄰居,看著小河懵懂,就故意上學(xué)路上在小河面前摔跤。小河騎著的自行車就自動停在了阿芳面前。那時阿芳還只是小河的鄰居小姐姐,并不是小河的嬸嬸。小河下了車,但并不往前走。直到阿芳大喊了一聲,“趕緊過來扶我一下?!毙『泳拖袷堑玫搅酥噶钜话悖:米孕熊?。他不知道是該先伸出左手還是右手去扶他的鄰居。但首先是要彎下腰那是肯定的。
阿芳迅速抓住了小河的右手,然后就一躍而起?!爸x謝啊?!卑⒎嫉乐x之后,重新把她自己的自行車扶起來。
“下午學(xué)校里有籃球比賽。要不要跟我去看?”阿芳問小河?!笆菂^(qū)里的總決賽,我們學(xué)校和康橋爭奪總冠軍。”
“我不會打籃球。”小河一字一句說。
“看別人打籃球呀,又不是讓你上去打。籃球比賽可好看了。難道你不看《灌籃高手》?”
“哦,那個我看的。”
“那你最喜歡里面的誰?”
小河想了想,好像沒有參考答案。見小河不回答,阿芳想了想,這是個沒開竅的傻孩子:“那下午我來找你?”小河想了想下午的課,然后點了點頭。
阿芳比小河高兩個年級,阿芳初三,小河初一。但是比賽卻是初二年級組的比賽。這搞得阿芳和小河在賽場周圍都找不到認識的同學(xué)。但是很顯然,這是阿芳故意的。他們坐在籃球館最后排但是最高的座位上,看著前排的拉拉隊們時不時加油吶喊,再前面一點兒,是場地里的男孩子們積極跑動,投籃,歡呼和懊喪。“你看那個?!卑⒎贾钢禈蛑袑W(xué)的后位,“就是皮膚最黑的那個?!?/p>
“嗯,怎么了?”
“我覺得他喜歡那個小姑娘?!卑⒎加种噶酥咐犞心莻€穿白襯衫的女孩。實際上拉拉隊都穿著白襯衫,但阿芳往那兒一指,小河也馬上意識到阿芳指的是哪一個。
“為什么???”
“你有沒有觀察能力啊,你沒看見那個黑乎乎的家伙沒球的時候總是往那邊看嗎?幾秒鐘看一次,幾秒鐘看一次,太明顯了?!?/p>
小河服氣,原來阿芳過來并不是單單看球,如果是看球,沒球的那個人的任何表現(xiàn)她又怎么能注意得到。阿芳是來看人的。
“你再看那個,他們康橋隊里個子最高的那個。”
“嗯,怎么了?”
“我覺得他不僅個子很高,智商也很高。是在用腦子打球。打得很好呢。但我也覺得他時不時走神。我猜不出為什么。你覺得呢?”阿芳問身邊的小河。
觀察真仔細。小河感嘆。阿芳雖然年紀比小河大,終究還是很小,但是她已然擁有通過自己的觀察然后精通人性的潛能。“或許他應(yīng)該跟他們的小前鋒有點矛盾吧,好幾個球都沒傳他們小前鋒,按理那個小前鋒位置更好,可他還是回傳。要不是對方菜雞,這么打可怎么贏?。?/p>
“你怎么懂這么多?連場上球員的位置都知道。但是他們投籃真的很準?!毙『诱f。
“天賦咯?愛好咯?”阿芳攤了攤手,努了努嘴,也不知道是在夸自己還是在夸場上的隊員。
“天賦是什么?”
“天賦???就是擅長唄。比如,我的天賦不在學(xué)習上,愛好也不在學(xué)習上,大概就是在這種地方咯?!?/p>
小河無言以對。他覺得能把自己學(xué)習成績差的原因歸結(jié)成這樣也是一種本事。
“你再看看那個。”阿芳指著康橋隊里的大前鋒,“我看他冷峻的氣質(zhì),將來不是當律師,就是當警察。”
“你連人家將來的職業(yè)都可以預(yù)言?”
“當然,那個黑乎乎的家伙,將來肯定是公務(wù)員。要不然就是去國企單位。雖然會偷瞄人家小姑娘,人看上去還是穩(wěn)的。這種就是悶騷型的典型??上Ь褪侨瞬粔驇洝N也还饪梢灶A(yù)言職業(yè),我連婚姻愛情都可以預(yù)言,或者說是預(yù)測吧?!?/p>
什么是婚姻,什么是愛情?小河聽著感到臉紅。
“那個小前鋒帥不帥?帥的吧。眉毛總是挑來挑去的,也不知道是挑給誰看呢。將來就是個花花公子。也一定會死在女人手里。我就這么預(yù)測了。”阿芳說完,對小河看了一眼?!昂伲悄銓砟懿荒芩涝谖沂掷??”她問小河。
“不要?!毙『泳芙^。這一句他聽明白了。
“如果不是你死在我手里,那將來讓我死在你手里好了?!卑⒎颊f。
“你將來想做什么?”小河問阿芳,并且順利重新開啟了一個新的話題。
“你想做什么?”阿芳問小河。
“我先問的你啊?!?/p>
“嗯,那讓我想想?!?/p>
“你那么精通人性,將來去當作家好了。去寫人。我聽我叔叔說作家都精通人性?!?/p>
“你叔叔?那是個傻子吧。切,作家有什么好當?shù)模坑植毁嶅X。我要去做賺錢的行當。如果我真的能精通人性,那我可以做的行當可就多了?!?/p>
小河看出了阿芳一臉的驕傲,只是小河剛剛才明白阿芳的驕傲是從哪里來的。按理一個學(xué)習成績很差(小河聽說的,但不會錯),不該這么驕傲的。此外,關(guān)于阿芳的身份,或者說來路,小河更覺得阿芳是不會這么驕傲的一個人。阿芳是領(lǐng)養(yǎng)的。小河的鄰居自己的孩子早夭之后沒幾個月,有人把看上去剛剛滿月的阿芳,裹著襁褓的阿芳,放在了小河鄰居家的門口。這是鄰里都知道的關(guān)于阿芳的“身份”。
“但是聽得出來,你嬸嬸從小就是厲害的角色。很有闖勁,膽子大?!卑⒄渎牴适侣牭搅艘话?,對小河說。
“可是她成績真的很差?!毙『友a充真相?!八晕野謰尵秃芊磳ξ腋黄鹜??!?/p>
“怕你跟她早戀吧,然后影響你的學(xué)習?”
“差不多是這樣。”
“但你們后來又是怎么好上的?”
“后來啊,我嬸嬸,哦,不,阿芳她約我看電影。看的是《泰坦尼克號》。1998 年嘛。那部電影剛剛上映。那時候我其實不太看得懂故事,只覺得好看,感人。我雖然沒哭,但我嬸嬸,哦,不,阿芳她哭了,哭得稀里嘩啦。走出電影院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的。她臉上都是沒干透的眼淚?!?/p>
“然后呢?能不能說說重點?”
“然后啊。”小河壞笑了一下,“然后她就在路上把我強吻了。他媽的。我的初吻?!?/p>
哦,吻了。阿珍心里想,終于吻了?!靶『?,你真的不打算說說你在夢輝和你嬸嬸擁吻的事嗎?”阿珍在心里對小河說。“沒事,你不說就不說吧。我知道你是真的愛我,那就行了?!卑⒄溆衷谛睦飳π『诱f了一句。
阿珍不打算探訪小河的隱瞞,但她決定戳穿小河嬸嬸的敷衍和謊言?!捌鋵?,你嬸嬸并沒有幫你賣雞湯。”
“?。磕阍趺粗赖??”小河又羞愧,又好奇。
“她把你給的雞湯都給了夢輝的經(jīng)理,夢輝的經(jīng)理都分給自己的小弟們喝了。就是這樣。”
小河還是不明白阿珍是怎么知道的這一切。但他更驚訝于阿珍為什么要點破這一切。他也知道他的嬸嬸已經(jīng)不是當年那個對他無比熱情,無比上心,也無比愛他的人了。他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嬸嬸不僅沒幫他賣雞湯,甚至還幫別的人賣其他品種的雞湯——是的,一樣是“自加熱”,只是另一個牌子,另一個“代理”。
這是他那些天“巡店”時候發(fā)現(xiàn)的。很容易辨認,小河朋友的自加熱雞湯是紅色包裝的,市面上另外一款性價比和口味都更符合大眾需求的自加熱雞湯,是藍色包裝的。小河只要在夢輝的房間門口稍加留意,看看偌大的包房里茶幾上模模糊糊的顏色就能知道真相。雖然從“商業(yè)角度”,嬸嬸選擇那一款雞湯而不是選擇小河這一款雞湯,沒得說。但嬸嬸,你是我的嬸嬸,你是我的阿芳啊。發(fā)現(xiàn)了真相的小河內(nèi)心這樣疾呼過。小河確實很受傷。甚至覺得有點丟人。另外一個讓阿芳代理銷售雞湯的人,小河也發(fā)現(xiàn)了??瓷先ィ褪菋饗鸬摹扒槿恕?。
嬸嬸和叔叔的婚姻早就名存實亡,這一點小河是確認的。但是,他和嬸嬸之間的“感情”是否還在,小河嘗試騙自己,但沒有騙成功。
那天,在嬸嬸阿芳大叫了一聲之后,小河就迅速用手捂住了她的嘴?!皠e叫了?!毙『诱f。利用那個檔口,阿芳已經(jīng)趁機轉(zhuǎn)了個身,面對面看著小河。小河把手松開,阿芳看著他,他也看著阿芳。阿芳的眼神意思很明顯,是,“石小河,你想干嘛。”而小河想從她的眼神里看到“你還愛著我。你還在乎我”,沒有,沒有,小河沒有看出這些,他只看到了一個陌生的眼神,仿佛這個眼神就從來沒有在他的生命里出現(xiàn)過。他把不時掙扎幾下的嬸嬸推到了墻角。
阿芳說,“你別鬧了,小河,這房間沒門鎖的,隨時會有人進來?!?/p>
“我不怕。這有什么好怕的。你在怕什么,阿芳?”
阿芳開始搖頭晃腦起來。甚至還跺起腳來。而小河要做的,小河想做的,就是湊近阿芳的嘴。他要吻她。要吻還她。二十年多年前,那時候小河個子還比阿芳小。阿芳抱著小河,吻了小河。現(xiàn)在,小河個子比阿芳高了,他要報復(fù)??墒前⒎紦u頭晃腦更厲害了,且因為小河已經(jīng)松開了捂住她的嘴的手,她已經(jīng)可以輕松喊叫。她果然喊起人來。
小河不太能聽清她喊的是哪個保安的名字。因為他很快就用他的嘴把阿芳的嘴給堵上了。阿芳的嘴被堵上了,而且被堵得嚴嚴實實。
阿芳雖然被動,但依然保持著防守的姿態(tài)。任憑小河怎么努力試圖把自己的舌頭伸入她的嘴里,她都不打開緊閉的雙唇,以及堅硬的牙齒。小河越來越努力,努力把舌頭變成了一個能鉆地的儀器。終于,他鉆開了阿芳的雙唇,甚至觸碰到了她的舌頭。但令小河震驚的是,她的舌頭非常冰冷。
小河看過一本書,不知道是哪個王八蛋寫的,“如果你在吻的時候發(fā)現(xiàn)對方的舌頭都是冷冰冰的,僵硬的,那對方就是不愛你了?!?/p>
答案已經(jīng)浮現(xiàn)。小河在心里說,“再見,阿芳?!?/p>
面對阿珍的“坦白”,小河打算供出一部分真相了?!八髞頉]辦法跟我在一起。因為我爸媽發(fā)現(xiàn)了,而且明確反對?!?/p>
“然后就嫁給了你叔叔?”
“對。這就是最荒誕的部分。她說她做不了我的愛人,就要做我的親人?!毙『有α?,但是笑得非常非常難看?!斑€有更荒誕的,你要聽嗎?”
阿珍面無表情,她可能是擔心這之后將聽到她并不想接受的內(nèi)容。
“那我講給你聽吧。你幫我保密?!?/p>
阿珍點頭。
“我媽媽,是我嬸嬸殺死的。我嬸嬸給我媽媽下了毒。因為我媽媽不讓我們在一起,所以……”小河說完像是一具僵尸一樣,靜止了十秒鐘。這是一具心被掏空了的僵尸軀體。
十秒鐘之后,還是阿珍先開的口:“好吧,小河,那我也告訴你一個秘密。我爸爸不是自己死的。我媽媽看著我爸爸死的。”看上去如此坦誠相見的兩個年輕人。
但阿珍隱瞞了最后一件事。她媽媽是看著她爸爸死去的。但她媽媽并不是兇手。
真是公平。小河也隱瞞了一件事。他媽媽死了,殺死他媽媽的人,嚴格意義上,不僅僅是他“嬸嬸”一個人。
普通人之間的愛情多半就是騙來騙去,阿珍和小河之間也不過如此。欺騙和隱瞞,本來就是親戚。但是愛情是可以存活在謊言之中的,甚至只能存活在謊言之中。兩個內(nèi)心藏著巨大秘密的人,不能不把謊言編織成為自己的家。
“不管怎么說,阿珍,我愛你,如果你懷疑我,我可以為你做一件事,不,任何事,我可以做任何事來證明我愛你?!?/p>
“好,任何事?!卑⒄湫囊庖褯Q。
這就是阿珍殺了人之后,小河為阿珍頂罪的原因。
那一晚,小河哭了,哭得像個小孩。他哭著對阿珍說,“寶貝。我來頂你吧。你可以脫身的。你要好好的?!边@是小河第一次叫阿珍寶貝。阿珍還覺得有點肉麻。肉麻得也想哭了。
“你要好好的,我已經(jīng)讓叔叔把我的車賣了。錢他會打給你的?!毙『硬亮瞬磷约旱哪槨?/p>
“為什么?”阿珍問道。
“因為,我愛你。傻瓜。”小河咬牙切齒地,牢牢看著阿珍。而阿珍回應(yīng)是她哭著,也想笑。是第一次,她第一次聽到小河說“愛”這個字,而且還很完整,“我愛你”。愛是什么呢?愛就是為了心愛之物,肝腦涂地嗎?阿珍搖了搖頭,但她選擇愿意。她默念著兩個英文單詞,“I do.”然后她解開了自己的襯衫,最上面一排紐扣,依次向下開放。然后緊接著又解開了自己的牛仔短褲,然后狠狠推了一把小河,最后她順利騎到了小河身上。
“你進去了,里面沒有女人的。你給我好好記住這一次?!卑⒄湟贿吷仙舷孪伦鲋\動,一邊在小河的耳邊用力地說著。用力地說著。
小河被警車帶走的時候,阿珍就在斜對面的酒店。她以為這是故事的結(jié)局。直到她的電話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