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敬澤
據(jù)說,古時有三位勇者。
一位是北宮黝,該先生是受不了半點委屈的,“不受于褐寬博,亦不受于萬乘之君”,別管你是布衣百姓還是大國君主,惹了他他都跟你翻臉,“惡聲至,必反之”,怎么罵過來的,原樣罵回去,或者就拔刀相向。
北宮黝大概是個俠客,閑下來也許還寫點雜文,另一位勇者孟施舍可能是武士或?qū)④姡挠卤容^簡單,不管對方是小股來襲還是大軍壓境,一概“視不勝猶勝也”,打得過打不過先打了再說。
孔子之勇是“自反而不縮,雖褐寬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
“縮”不是畏縮之“縮”,而是古時冠冕上的一條直縫,意指理直。也就是說,摸著心口想想,如果直不在我,自己沒理,那么對方就算是個草民,也別嚇唬人家;但如果想的結(jié)果是理直氣壯,那么,“雖千萬人,吾往矣”。
曾子認為孔子之勇是大勇。對此,我同意??鬃优c前兩位的不同在于,他使勇成為一個倫理問題;勇不僅體現(xiàn)一個人的力量,它還關乎正義,由正義獲得力量和尊嚴。
但這里有個問題,就是孔子假定大家的心里都有同一條直線,摸一摸就知道有理沒理,是否正義。古時候也許是如此,但現(xiàn)在,我擔心我心里的直線和別人心里的直線根本不是同一條線,我覺得我有理,他覺得他有理,兩個理還不是同一個理,結(jié)果就是誰也不會“自反而不縮”,老子有理我怕誰?有理沒理最終還是看拳頭大小。
所以,為了讓我們勇得有道理,最好是大家坐下來,商量出一條共同的直線,但對此我極不樂觀,我估計至少再過兩百年那條直線才可能商量出來并落實到大家的心里,這還得有個前提,就是在這兩百年里,人類在人們的斗爭中仍然幸存。
那怎么辦呢?現(xiàn)在我苦思冥想,突然發(fā)現(xiàn),在這三位勇者心中其實就另有一條直線——
北宮黝先生不怕老百姓,也不怕國王;孟施舍先生不怕小股敵人,也不怕大部隊;孔老夫子沒理決不欺負任何人,只要有理千萬人他都不怕??傊?,他們都是一個人站在那里,站在明處,面對這個世界。
我認為這是勇之底線。站在人堆里吶喊,這不叫勇,這叫起哄;說話時,動輒代表千萬人代表多數(shù),這也不叫勇,這叫走夜路吹口哨給自己壯膽。勇者自尊,他不會扎堆起哄,更不會挾虛構或真實的多數(shù)凌人。他的尊嚴在于他堅持公平地看待對方,如果他是個武士,他不會殺老人、婦女、孩子和手無寸鐵的人,但對方即使是千軍萬馬他也不認為不公平——很好,來吧。這是勇者。
三位勇者為勇確立了一個根本指標,就是看看自己是不是真的只是一個人,如果站在人堆里,那就不必言勇,畢竟勇者是人類中的少數(shù),站在大多數(shù)人中一向比較安全和正確。當然,三千年過去了,網(wǎng)絡時代了,到網(wǎng)上看看,似乎是勇者遍地了,但我認為上述指標依然適用,比如在網(wǎng)上向著八桿子打不著的東西怒發(fā)沖冠把鍵盤拍爛,但轉(zhuǎn)過臉被老板淋一身狗血有理也不敢還嘴,或者走在大街上碰見流氓急忙縮頭,這樣的勇不要也罷,因為它是藏在人堆里的勇,它就是怯懦。
話說到這兒,我覺得我知道什么是勇,但我不敢肯定我能夠做到。古人還說過一句“知恥近乎勇”,我能做到的是在自己觸了電般張牙舞爪時按上述指標衡量一下,如果忽然有點不好意思,那么就知恥,拔了插銷,洗洗牙和爪,上床睡覺……
(張秋偉摘自《詠而歸》 圖/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