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煥熔

顧涵是香港中文大學的學生，她在上海隔離超過15天了。

那是今年3月，她站在酒店窗口，面前是一扇只能推開15厘米距離的窗戶，紗窗焊死，頭沒辦法伸出去。窗戶外面焊有鐵欄桿。對面的窗臺上有一群關在籠子里的鴿子，她看著鴿子，鴿子也看看她，她想，這樣的人生跟鴿子相比，沒有任何區(qū)別。

順著隔離酒店的窗戶望出去是上海九院，顧涵每天都會聽到馬路上救護車呼嘯而過，運送新冠患者。她焦慮得睡不著覺，好不容易睡了兩個小時，“咚咚咚”，敲門聲響起。核酸檢測員來了。核酸一天做兩次，為了回家，她做了50多次核酸。

3月17日，隔離終于結束，顧涵拿著解封通知單，想坐火車回家，系統(tǒng)故障，健康碼沒有轉綠，她沒辦法買票。那時，上海正處于區(qū)域靜態(tài)化管理，確診病例和無癥狀感染者達260例，正常酒店只接待“綠碼”人群，集中隔離酒店才能接待“黃碼”，一個已經(jīng)解除隔離的“黃碼”要去哪里？

她不知道，只能拉著箱子，漫無目的地走在上海街頭。驟降大雨，最后是一家酒店的前臺收留了她。

顧涵是香港疫情暴發(fā)后，被迫離開的留學生中的一員。今年，顧涵大學畢業(yè)，原本去年畢業(yè)的她選擇延畢一年。2020年武漢疫情暴發(fā)時，還在上大三的她被封閉在內(nèi)地，上了兩年多網(wǎng)課。今年2月初，顧涵到達深圳，在那兒隔離了7天，回到香港，準備度過畢業(yè)季?；厝ゲ坏揭恢?，香港疫情開始嚴重。起初，大家堅定地說，不走，這學期一定要在學校待完。后來，學校出現(xiàn)了一例確診，食堂不能堂食，學生們又開始籌劃買回內(nèi)地的機票。

2月底，香港本土確診患者超3.2萬人。校園里的學生一個接一個被感染。顧涵和僅剩的幾個朋友在宿舍里，愁眉苦臉地討論：“要不要跑，要不要跑?！泵刻於荚趻暝貎?nèi)地還是留在香港？更長遠的抉擇是，讀研還是工作？出國還是留在國內(nèi)？大家有種預感，這一走，可能這輩子都不會再見了。

身邊有同學確診，顧涵成了密接。焦慮和慌亂的情緒像病毒一樣蔓延到整個校園，大家都在計劃離開。走還是留，似乎由不得自己了。

深圳的通關名額搶不到，顧涵只能先飛回上海，再轉火車回家。離開香港是3月初，顧涵乘坐的航班有一個確診病例。落地后，顧涵被送往隔離酒店。她說，酒店房間有點臟，采光很差，空調(diào)外機一直發(fā)出轟轟隆隆的聲音。

柏林洪堡大學的鄭琪今年碩士畢業(yè)，她提前半年買了10月份從柏林回國的機票。疫情以來，機票價格瘋漲，而且時不時會被取消。2021年夏天，鄭琪想回國參加專八考試，機票是兩萬，到秋天時，變成了4萬，今年，飛機票加上隔離費，高達十幾萬，但是否會照常起飛并不確定。留在國外，還是返回國內(nèi)，只能聽天由命。

時間沒有改變什么，兩年前，她也面臨同樣的難題。2020年10月29日，這天鄭琪要飛往德國，迎接線下開學。在去往機場的地鐵上，鄭琪手機里彈出消息，她打開郵箱，看到洪堡大學導師剛剛發(fā)來的通知，由于疫情原因，線下開課改成線上授課。母親發(fā)來消息：“趕快回來，不要去了?！碧ь^一看，地鐵還有一站就到機場，她需要在幾分鐘內(nèi)快速決定，留在國內(nèi)上網(wǎng)課，還是出國上網(wǎng)課。

親朋好友一直極力反對鄭琪出國。2020年10月份，德國疫情嚴重，封城在即，每次家人聚餐的飯桌上，她都要面對擔憂和質(zhì)疑。“歐洲情況那么嚴重，你還要出去嗎？”“出國的話情況會變得很糟糕。你們學校還沒通知線上授課嗎？”那種氛圍下，鄭琪總是想到最壞的情況，自己一走，可能就回不來了。

“我很天真，而世界像一個謎團?！编嶇髡f，大三她計劃出去留學，想去探索世界，找到一種看待世界的方式。大四時，疫情暴發(fā)，學校封閉，申請碩士留學的材料都留在了學校宿舍，鄭琪給輔導員打電話，給校長信箱寫信，幾經(jīng)周折，在申請季最后關頭拿到材料，她瘋狂追趕時間，從白天坐到深夜，又坐到天明，手指在鍵盤上不停歇地敲打。有一天，聽到外面有鳥叫聲，她從一大堆申請材料中抬起頭，天差不多亮了，大洋彼岸的錄取通知書終于躺在了郵箱里。

那次，她還是登上了飛機，帶著小小的僥幸心理，“說不定再過一兩個月疫情就會平復。”到了柏林第二天，中國駐德國大使館發(fā)布新規(guī)，自2020年11月6日起，回國的核酸檢測縮短為48小時，再加上血清特異性IgM抗體檢測，需憑雙陰證明向使館申請健康碼，才能登機。

當時鄭琪正準備去買生活必需品，看到消息后，她一下子崩潰了。新規(guī)發(fā)布時，德國的部分核酸檢測機構不能保證72小時內(nèi)出結果，她也不清楚哪些機構可以測IgM，而且使館審核健康碼也需要時間，要在48小時完成全部流程幾乎不可能。鄭琪覺得自己永遠回不了國，見不到家人了，她想起在地鐵上做抉擇的那幾分鐘，“我好像做了一個錯誤的人生決定?！?/p>

2020年11月，柏林開始封鎖。飯店不能堂食，電影院不營業(yè)，只有超市、藥店開門，街上幾乎看不見人影，波茨坦廣場商業(yè)中心的香奈兒店孤零零地閃著燈光。

鄭琪對留學生活的美好想象化為泡影。她不能去學校，被困在十幾平米的小房間里，對著電腦屏幕，最長的一次，從早上9點坐到晚上5點，這種生活持續(xù)了5個月。

在去往機場的地鐵上，鄭琪手機里彈出消息，她打開郵箱，看到洪堡大學導師剛剛發(fā)來的通知，由于疫情原因，線下開課改成線上授課。母親發(fā)來消息：“趕快回來，不要去了?！碧ь^一看，地鐵還有一站就到機場，她需要在幾分鐘內(nèi)快速決定，留在國內(nèi)上網(wǎng)課，還是出國上網(wǎng)課。

Zoom會議里只能顯示出上半身，一張臉代表一個形象，就像一個符號擺在面前，鄭琪通過小小的窗口，想象同學的模樣和性格，這個人應該個子很高，那個人看起來沉默寡言。每次老師號召大家討論問題，直播間里都一片寂靜，大家提不起來勁，誰都不想第一個打開麥克風，也有人不想開攝像頭，鄭琪感覺很尷尬，“不管什么時候都是一個人在思考?！?/p>

疫情之后，簽證中心關閉、大批航班取消、很多國家不開放入境，在多種不確定因素下，“云留學”成為主動或者被迫的選擇，很多人在國內(nèi)生活，上國外的網(wǎng)課。直至今年初，部分歐美高校仍通知線上授課。

閆新月是多倫多大學大四的學生。2020年3月，加拿大疫情嚴重，她返回國內(nèi)，上了兩年網(wǎng)課。她需要克服的是接近12個小時的時差。為了避免打瞌睡，她總是強制自己開著攝像頭，聽著聽著，注意力就渙散了，先是手支著下巴，最后直接趴在了電腦前。

凌晨兩三點，閆新月頂著黑眼圈，登錄了Zoom課堂，老師放大的臉出現(xiàn)在屏幕上，對著大家說Good morning、Goodafternoon、Good night。各個國家的同學處于不同時區(qū)，多倫多、日本、中國、泰國，一個電腦屏幕上分為幾十個或幾百個窗口，有的學生關閉了攝像頭和麥克風。

下課已經(jīng)是凌晨4點，閆新月打了個哈欠，關上屏幕，太陽剛剛升起，她躺在床上難以入睡，長時間熬夜，身體節(jié)律被破壞了，心臟隱隱作痛。見不到國外的同學、老師，清醒著見到家人和朋友的時間也很少，她經(jīng)?；秀保坪醣粌蓚€世界的人都拋棄了。

陪伴閆新月最長時間的是手機，社交媒體上的信息卻并不友好，“一個倫敦的留學生在街頭被喊Chinese virus（中國病毒）”“一個留學生發(fā)布回國vlog，評論中有人說他回國添亂、千里投毒”。有一天，她刷到了一則新聞，“留學生上完網(wǎng)課，在家里猝死”，閆新月想，“哪天我也猝死算了，這樣就不用熬夜了?！?/p>

很多留學生覺得上網(wǎng)課幾乎什么都沒有學到。國外的老師不強制要求開攝像頭，學生只要保證賬號掛在線上即可，上課變成了“就點擊是兩下的事兒”，掉線、卡頓、網(wǎng)絡信號不好、聲音不清晰，留學生經(jīng)常聽不懂老師在講什么，期末考試從閉卷變成了開卷，考前看兩天就可以通過，無法驗證學習效果。

更遺憾的是，留學生們失去了探索的機會，喪失了可能性。顧涵從香港回家后，仍然封閉在家中。她想念過去的集體生活，了解大家在做什么，自己想做什么?！懊刻鞇炘诩依锩嫔暇W(wǎng)課，通過已經(jīng)信息繭房定型的社交媒體來探索，非常有限。我不上大學，不交一年十幾萬的學費，也可以做到?！?/p>

網(wǎng)課第一年，顧涵難以集中注意力，沒來由地心慌，她還長了乳腺結節(jié)，擔心它們長大、變質(zhì)，越焦慮病情越反復。她開始依賴酒和咖啡，早上喝咖啡提神，晚上靠喝酒來入睡，最近把酒戒了，吃起了褪黑素。心態(tài)上“擺爛”了，她經(jīng)常睡到中午12點起來，吃完飯?zhí)芍磿菏謾C，玩會兒iPad，打打游戲，兩年就這樣“荒廢”在家里。

Zoom課堂里，一個同學作著報告忽然消失，顧涵后來聽說他住進了精神病院，有的同學驚恐發(fā)作，給老師發(fā)消息，“能不能留下來陪我一會兒?！?/p>

一名悉尼大學的大二學生，受不了期末考試、論文的壓力，站在房間的墻角，一邊哭，一邊自言自語：“為什么要這樣對我，我真的寫不出來了，我好累?！彼o好朋友發(fā)消息求助，“我覺得好孤獨，沒有人理解我，一瞬間我很想做出自殘的事情。”

上海的心理咨詢師趙家藝發(fā)現(xiàn)，疫情后，大量留學生來訪，因為長時間隔離，日夜顛倒作息，跟父母發(fā)生矛盾，被剝奪了社交生活，他們心里迷茫、焦慮，感到生活沒有意義。

焦慮原本是普通人都會有的情緒，但很多留學生會自我催眠，我沒有焦慮，我不要再焦慮了，“試圖去壓抑它，壓抑之后，它就變成一種軀體的癥狀?！壁w家藝會引導來訪留學生，要學會面對、表達和接納這些負面情緒，軀體化的癥狀就會減緩。

鹿璐坐在書房里，雙手交叉放在桌子上，神情緊張。屏幕另一端是某互聯(lián)網(wǎng)大廠的面試官，一名30歲左右的女性，看起來很沉穩(wěn)，她向鹿璐提問：“本科的成績和獎學金都是什么？”“目前的實習中哪項工作不喜歡？”“怎么看待躺平這個詞？”鹿璐都對答如流。

直到面試官問，“你現(xiàn)在在家是吧，那你讀書期間在日本待了多久呢？”

鹿璐沉默了一會兒，遲疑地說：“因為疫情，沒去成日本。”

對方繼續(xù)問：“你本來想去日本的目的是什么？”“沒去成日本，你后悔嗎？”“再給你一次機會，你還去嗎？”

這是鹿璐在求職階段經(jīng)歷的第一場面試，她預料自己會被淘汰，當然，面試官不會直說為什么淘汰她。

上海的心理咨詢師趙家藝發(fā)現(xiàn)，疫情后，大量留學生來訪，因為長時間隔離，日夜顛倒作息，跟父母發(fā)生矛盾，被剝奪了社交生活，他們心里迷茫、焦慮，感到生活沒有意義。焦慮原本是普通人都會有的情緒，但很多留學生會自我催眠，我沒有焦慮，我不要再焦慮了，“試圖去壓抑它，壓抑之后，它就變成一種軀體的癥狀?！?/p>

鹿璐今年研究生畢業(yè)，就讀于北海道大學國際傳媒專業(yè)，她的留學生涯完整地在Zoom中度過了。2020年3月，她剛收到北海道大學的錄取通知，日本就宣布進入緊急事態(tài)，外國人不得入境。每個月，鹿璐都在期待入境能重新開放，兩年過去了，疫情仍沒結束。今年2月份，入境開放了一次，鹿璐準備去參加畢業(yè)典禮，簽證還沒辦完，入境又關了。

3月24日，鹿璐在屏幕前，旁觀自己的線上直播畢業(yè)典禮，一個階梯教室里坐滿了學生，大家都戴著口罩，點到名字的同學上去領學位證，鞠躬致謝，很多女生穿著和服。老師和同學們的臉孔都很陌生。當天上午，她還在線上參加了求職以來的第15場面試，“感覺時空很割裂。理論上我應該在日本參加畢業(yè)典禮，實際上我卻在國內(nèi)找工作?！?/p>

她本來設想，研究生期間，在校園里上課，做實地調(diào)研，在當?shù)仄髽I(yè)暑期實習，去寄宿家庭體驗生活，同時思考繼續(xù)讀博還是工作。上網(wǎng)課時，她感覺像生活在真空中，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該往哪里去，“就感覺兩眼一抹黑?！?/p>

去年9月，鹿璐還在迷茫之中，秋招大戰(zhàn)的戰(zhàn)火已經(jīng)點燃，她被推到就業(yè)的窗口，“本來自己還在躺著，突然發(fā)現(xiàn)大家都在跑，我也不自主地跟著跑了起來?！?/p>

各種各樣的聲音傳來，一些同學說互聯(lián)網(wǎng)工資高，鹿璐向大廠小廠發(fā)起沖擊，父母又說體制內(nèi)穩(wěn)定，鹿璐又投了幾個國企。最終一共投出100份簡歷，覆蓋了互聯(lián)網(wǎng)大廠小廠、國企、日企，共收到14家企業(yè)的面試邀約，包括美團、京東、知乎、字節(jié)等。面試都是流水線式的，筆試、一面、群面、終面，她對著攝像頭連續(xù)鏖戰(zhàn)，大談自己的專業(yè)背景、實習經(jīng)驗、人生理想，直到口干舌燥，也不敢喝水。

秋招的第一個月，鹿璐每天都刷新一下郵箱，她還加了HR微信，打電話、發(fā)郵件詢問，通通沒人回復。鹿璐在社交媒體上搜索秋招求職，發(fā)現(xiàn)有人投了兩三百份簡歷，還沒有收到滿意的offer。太焦慮了，她開了一個小紅書賬號，每天寫一個秋招不焦慮的理由，給自己“洗腦”，做起了“失業(yè)博主”。

她寫道：“第21天，手握offer的基本都是技術崗。非技術崗能有一個offer就不錯了;第41天，雖然目前給了結果的十幾家都是拒絕，但還有四十幾家沒給結果，只要投簡歷的速度夠快，拒信就追不上我;第44天，今天讀了一本緩解焦慮的書，《幸福的勇氣》……”她的賬號漲了4000個粉絲。

去年年底，秋招接近尾聲，她收到很多私信，“感謝你的陪伴，我現(xiàn)在找到工作了”，但今年3月3日，鹿璐還沒有收到offer，這是她找工作的第103天。很多人問她，你怎么還沒有找到工作？她發(fā)了一條動態(tài)，“沒有找到工作的小伙伴，和我一起加入春招的行列吧?！?/p>

或許真的需要早點起跑，秋招前的暑期就要參與實習，抓住機會。鹿璐后悔這兩年在等待中過去了，如果早知道去不成日本，她就會早點實習，不會放任自己走到這一步。

顧涵回到家上網(wǎng)課后，發(fā)現(xiàn)社會上充滿了就業(yè)焦慮，“手握3段大廠實習經(jīng)歷的海歸碩士找不到像樣的工作”，她感受到了“卷”的氛圍，也跟著跑了起來，從大廠到個體小商戶，從產(chǎn)品崗到內(nèi)容崗，3個暑假結束，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手握5段實習經(jīng)歷。但顧涵仍不知道想做什么。

顧涵學的人文社科專業(yè)，疫情前的主要就業(yè)方向是教培行業(yè)，這個行業(yè)在去年7月的“雙減”后大幅裁員。她選擇繼續(xù)讀研，顧涵形容這是一場大逃殺，“不知道下一把飛鏢要打到哪里，躲是躲不過的。我們做的只是在逃避，等待那個做最后選擇的時機到來。”

疫情改變了顧涵的心態(tài)。之前，她喜歡某個專業(yè)就去學，不會考慮去哪個城市定居，工作是否賺錢。彼時“內(nèi)卷”也沒開始流行，在很多年輕人的計劃里，讀研不是必選項，大家想去賺錢，去創(chuàng)業(yè)，去做一些新的事情。如今，這種自由被剝奪了，理想似乎只是作為理想存在，顧涵覺得，掌握一門技術很重要，“靠純文科已經(jīng)沒有生存空間了，一門手藝才能夠保證我活下去?！焙芏辔目茖I(yè)的留學生有同樣的想法，紛紛轉成碼農(nóng)。

劉思凡在日本大阪讀研究生，她原本打算今年碩士畢業(yè)后繼續(xù)讀博，疫情給學術研究帶來了不小的阻礙。她是文化人類學專業(yè)，日本大學社科類專業(yè)的畢業(yè)論文以中日對比研究為主，碩博生需要經(jīng)常往返兩個國家進行田野調(diào)查。劉思凡的一位同學，今年想回國調(diào)查，因為飛機票加隔離費用太貴，時間成本高，無法負擔，只能改成理論研究。劉思凡糾結了一段時間，考慮到可能面臨的風險，決定放棄讀博，回國去一家日企上班。

自從找工作開始，鹿璐的皮膚越來越差，臉上的痘越來越多，過年的時候親戚看到，都會震驚一下，后來她去古北水鎮(zhèn)度假了3天，沒考慮找工作的事情，皮膚開始變好，度假一結束，痘痘又冒了出來。她去醫(yī)院開了藥，一直吃藥抑制，只要稍微停藥兩天，就會長痘。

“秋招不焦慮”的賬號更新到300天的時候，鹿璐終于收到了一個offer。從那之后，痘也沒了。

但在一切終于走上正軌的時候，她卻失去了迎接新生活的喜悅，很容易悲觀，只剩下疲憊，“想再抓住點什么，可是完全沒有頭緒?！?/p>

“本來一切都好，在一個很幸福很平穩(wěn)的生活狀態(tài)里，并不是誰的過錯，而是突然因為一個不可預料的東西，一切都崩塌了?！毙斐空勂鹕弦欢螒偾?，帶著淡淡的悵惘。

這原本是一個美好的愛情故事。徐晨本科時在墨爾本留學4年，2019年，她跟一個澳大利亞華人相識于約會軟件，第一次見面，男生很符合徐晨的理想型，長發(fā)，溫柔，穿衣打扮是日式街頭的風格，又有一股嬉皮士的自由瀟灑的氣質(zhì)。

兩人會經(jīng)常討論社會問題，男生關心弱勢群體，會站在女性的角度考慮問題，也很愿意傾聽徐晨的想法，“從不說教，在他身上感受不到‘爹味兒’”。他們戀愛了，一起在藝術影院看重映的老電影，在俱樂部聽線下脫口秀，在街頭看獨立樂隊的演出，有聊不完的話題。徐晨在這段關系中獲得了理解、治愈和安全感。

2020年春節(jié)前夕，徐晨返回國內(nèi)過年，去機場的路上，陽光很好，兩個人計劃等徐晨回來之后再去日本玩。當時國內(nèi)傳出不明原因肺炎，他們都沒有在意，這對熱戀的情侶在安檢處告別，徐晨心中有隱隱的不安，男友把她擁入懷中，安慰道：“不要擔心，3周很快，一眨眼，我們就會見面的?！?/p>

如今看來，那個擁抱是他們最后的告別。徐晨回到家跟家人團圓，接著，疫情暴發(fā)，武漢封城。徐晨很多同學提前返回澳洲。2020年2月1日，徐晨計劃返回墨爾本的前三天，澳大利亞總理莫里森宣布，即日起禁止所有從中國大陸出發(fā)或轉機的外國旅客入境。徐晨回不去了，后來病例數(shù)字每天都在增加，入境延遲兩周，又延兩周，徐晨覺得自己仿佛身處戰(zhàn)爭年代，和戀人再也見不到面了。

2020年3月下旬，國內(nèi)疫情平穩(wěn)，徐晨開始尋找“曲線返澳”的辦法。

當時泰國往返中國和澳洲的航班在正常運行，徐晨選擇在泰國中轉，落地隔離14天，再飛回澳洲。第13天，徐晨在賓館悠閑地刷著手機，曼谷國際機場的通知忽然彈出來，澳洲即將關閉所有和泰國之間的國際客運航班。徐晨又一次措手不及，她開始自責，“自己對于局勢太不敏感了，再早一天，結局可能就會不一樣?！?/p>

男友也在努力尋找回國的辦法，打算驅車離開墨爾本，從臨近機場飛往中國。2020年3月20日，墨爾本宣布緊急封城。4天后，澳大利亞總理莫里森宣布：澳大利亞公民和永久居民禁止出境。能想到的道路都被封死，一個進不去，一個出不來。禁令發(fā)布的第二天，徐晨只能從泰國折返回國。這似乎是一種宿命的安排。她想，做錯了一個決定，人生會不會就因此改變了？

在國內(nèi)，徐晨在一個培訓學校破舊的宿舍內(nèi)進行了14天的隔離。淋浴噴頭不出水，工作人員發(fā)了盆和熱水壺。徐晨從早到晚播放《武林外傳》，以保持一點熱鬧的氛圍，讓自己不抑郁，男友也在澳洲居家。兩地有4個小時的時差，徐晨的下午是男友的晚上，他們每天視頻一次。

2020年3月11日，世衛(wèi)組織宣布，新冠疫情已具有“全球大流行”的特征，隨后，英國首相確診，意大利、西班牙、英國的病例數(shù)字不斷增加，澳洲的病例也越來越多。兩人的聊天中頻繁出現(xiàn)哭泣的表情包和代表復雜心情的省略號，他們只能互相安慰，下周見不了，下個月，下下個月，總有一天能見到吧。

夏天來了，禁令依然沒有解除。唯一的好消息是徐晨收到了歐洲學校的碩士offer，按照原本的計劃，她要繼續(xù)讀研，男友此時在墨爾本的家中復習GRE考試，準備申請研究生。兩個人有了新的計劃，未來在歐洲見面，來一場橫跨歐洲大陸的旅行。

那年12月，這對情侶分隔在了地球的兩端，荷蘭進入了冰天雪地的時節(jié)，而墨爾本仍處于炙熱的夏天。徐晨在東二區(qū)，與男友有10小時的時差，幾乎晝夜顛倒，徐晨剛吃午飯，男友那邊已經(jīng)是深夜。

兩人重合的時間只剩下三四個小時。徐晨正投入嶄新的生活，她忙于上課，適應當?shù)氐奈幕?，養(yǎng)成了戶外運動的生活方式，圣誕節(jié)時，她結識了新的朋友。男友則一直處于居家的狀態(tài)，兩人的共同話題也快速減少。

異地戀的心情是自相矛盾的，當初在熱戀的狀態(tài)下忽然分開，徐晨說：“越想他，越愛他，就會越痛苦。”她只能在心里提醒自己看淡一些，不要太想他，去做點別的事情，久而久之，關系越來越疏離，感情也慢慢淡下來。

徐晨有時給男友分享文章、音樂和電影，男友會三四個小時不回復，這帶來一種強烈的不安全感，徐晨一方面很生氣，覺得他不在意自己了，一方面覺得，自己也做不了什么，沒有資格要求對方再付出。他們進入到一種“假性親密”的狀態(tài)，徐晨心里清楚，那個最后期限早晚有一天會到來。

有一天，男友突然打來電話，徐晨跑出教室接通，男友說：“我想近幾年內(nèi)，我們都不會再有重逢的機會了，戀愛需要commitment（承諾），但我們都做不到了。也許，是時候stepback（后退一步）了?！毙斐繏炝穗娫?，走回教室，她強忍著不讓眼淚奪眶而出，機械式地在紙上反復涂改著作業(yè)，傍晚回到家，她哭了一夜。疫情的阻隔下，他們已經(jīng)一年多未見，未來也看不到重聚的可能。

但在分手后的第二天，兩個人又恢復了親密的聊天，男生發(fā)來消息：“我想你了，你有想我嗎？”盡管他們心里都知道，這段感情不可能再繼續(xù)下去，但又做不到馬上切斷關系，只能保持一個若即若離的聯(lián)系。

2021年1月1日零點，徐晨聽到大教堂的新年鐘聲，歐洲的城市防控已經(jīng)開放，只要攜帶核酸報告和疫苗接種證明，就可以自由出入公共場所，這帶來了一線希望。男友嘗試奔赴歐洲，但每次都在動身前，趕上封城的禁令。徐晨想，“也許我們的感情永遠都趕不上病毒的傳播速度。”截至2021年10月，墨爾本一共封城6次，累計時間長達262天，成為新冠疫情期間全球封城時間最長的城市。

徐晨從未想到過，讓愛情終結的，會是一場全球化的疫情。她失去了對生活的安全感，總會有隱隱的擔憂，覺得幸福并不是永久的，會因為無法預料的原因中斷。之前她一直覺得，愛情確實離不開運氣，疫情更加明顯地展露了這一點。

徐晨很喜歡趙婷導演的《無依之地》，它表達了時代造成的問題，并不能靠個人力量解決，但主人公在孤獨中也得到了自由。

徐晨只能接受“命運的安排”，繼續(xù)往前走，保持對愛情的期待。

今年2月底，俄烏戰(zhàn)爭的消息從遠方傳來，顧涵和同學在香港的校園里討論，這個世界會怎么樣，未來會怎么樣。

烏克蘭留學生王楠楠則切身體驗了這場戰(zhàn)爭。她躲在地下室，四五天晚上沒有合眼，基輔的街道上有火光，有亂飛的子彈，王楠楠真實地感受到了，“死亡已追蹤到我的窗外，灑在剛剛扎上竹棚、開滿星星似的蔦蘿花上?！?/p>

王楠楠今年大三，在基輔的柴可夫斯基音樂學院就讀。2月24日早上10點鐘，王楠楠在宿舍上網(wǎng)課，學校通知，炸彈來了，她叫醒隔壁宿舍的中國留學生，大家收拾好行李，當天晚上二三十個學生住到了宿舍樓地下一層，說是防空洞，其實是一個儲物間，里面接了很多水管，還放了很多老式洗衣機，宿管給學生準備了墊子和棉被。

白天，她們從防空洞出來，回到宿舍內(nèi)吃飯，王楠楠的宿舍在13樓，電梯已經(jīng)停掉了，她只能走樓梯，傍晚，學生們要躲回地下室，轟炸一般都在晚上進行，王楠楠看到了炸彈，“白色的，像流星一樣，也像是放煙花，在天上劃過”，她很害怕，決定在地下室隨便吃一些果腹，不敢再出去。學校通知停課，微信群里陸續(xù)出現(xiàn)烏克蘭本地人去世的消息，其中也有音樂學院的學生。

2月25號，大使館發(fā)布撤離烏克蘭中國公民的緊急通知，王楠楠和同學登記了。當天就有同學接到了大使館的通知電話，沒接到電話的同學陷入恐慌。她們商量，是立刻坐火車到烏克蘭東部，還是再等等，之后的幾天，撤離電話陸續(xù)打進來。

王楠楠接到的集合時間在上午10點，到集合地點需要一個多小時的車程。她從早上6點開始叫網(wǎng)約車，沒有人接單，把價格提高到了五六百格里（約130元人民幣），還是沒人接單，最終加價到一百多美金，有司機接單了，但他只把王楠楠送到附近的地鐵站。當時基輔正在下雪。

已經(jīng)是9點多了，時間緊張，王楠楠幸運地在地鐵站攔到了另一輛車，快速趕往集合地點，一路上車都很少，到處都是路障，警報聲一直在響，子彈在天上飛，當?shù)厝藸恐吩诮稚仙⒉剑裆珱]有畏懼。

坐上了當天撤離的第一班大巴車，王楠楠緊繃的神經(jīng)終于放下，被一種安全感包圍著，車上有將近兩百個人，他們先坐車到馬爾多瓦，再換大巴車坐到羅馬尼亞。大巴車行駛了一天一夜，第二天一早7點33分，中國駐羅馬尼亞的大使館和商會接待了烏克蘭的留學生們。兩天后，王楠楠返回國內(nèi)，開始了14天集中隔離。

戰(zhàn)爭給她帶來了后遺癥。首先是對聲音非常敏感，聽到關門聲和樓上挪動椅子的聲音，她都會覺得心里“咯噔”一下，然后是噩夢，夢里充滿了槍炮聲和逃難的場景，她經(jīng)常從夢中驚醒。戰(zhàn)爭前，她每天晚上10點多就能入睡，現(xiàn)在變成了凌晨5點，她沒有睡過一次好覺。

3月中旬，烏克蘭的炮火仍沒有停止，柴可夫斯基音樂學院的網(wǎng)課恢復了，王楠楠的老師自始至終沒有離開過基輔，只是把八九歲的女兒送到了巴黎生活。她的很多同學逃難到歐洲，一邊旅游，一邊等待戰(zhàn)爭結束，也有很多學生回到了烏克蘭。

坐上了當天撤離的第一班大巴車，王楠楠緊繃的神經(jīng)終于放下，被一種安全感包圍著，車上有將近兩百個人，他們先坐車到馬爾多瓦，再換大巴車坐到羅馬尼亞。中國駐羅馬尼亞的大使館和商會接待了烏克蘭的留學生們。兩天后，王楠楠返回國內(nèi)，開始了14天集中隔離。

王楠楠仍覺得這一切不可思議。戰(zhàn)爭來臨前，她去基輔國立歌劇院聽歌劇，欣賞音樂會，在學校音樂廳里唱浪漫曲、詠嘆調(diào)和烏克蘭民歌。對于一個20歲的年輕人來說，戰(zhàn)爭是一個遙遠的事情，它屬于20世紀的祖輩的年代。而現(xiàn)在，基輔這座花園城市遍布熊熊燃燒的炮火，柴可夫斯基的故居被炸成廢墟，城市里的音樂消失了。

戰(zhàn)爭也影響了歐洲，鄭琪在柏林逛超市時，發(fā)現(xiàn)三四個貨架上的油都空了，烏克蘭是世界上最重要的葵花籽油供應國之一，戰(zhàn)爭后交貨被迫延遲甚至取消，德國食用油價格上漲。

鄭琪最擔心的是回國航班。德國飛中國的航線中，德國漢莎航空公司占了一半，戰(zhàn)爭爆發(fā)后，漢莎航空發(fā)了通知，他們不會經(jīng)過俄羅斯領空，而之前俄羅斯是回中國的必經(jīng)之地，回國更難了。

鄭琪的專業(yè)是跨文化研究。冷戰(zhàn)結束后，有一張非常著名的照片，柏林的年輕人站在即將被拆除的柏林墻上，背景是勃蘭登堡門。洪堡大學的主校區(qū)就在勃蘭登堡門，鄭琪經(jīng)常在學校旁邊的市中心區(qū)域閑逛，從前這里就是柏林墻，現(xiàn)在仍保留著一小段圍墻的遺跡，作為歷史見證。堅固的鋼筋水泥預制板橫亙在道路中央，提醒著人們，它曾把柏林一分為二。每當她站在墻下，就會覺得，人類還有什么不可能的？

2020年8月，美國留學生邢淅璇從費城搬去紐約，想追尋自己的表演夢。站在紐約地鐵里，整個車廂只有她一個人，地鐵門上貼著一張巨幅漫畫，黃色小人在示范口罩的正確戴法，上面寫著，“Masks are like opinions.Everyone should have one. ”（口罩就像觀點，每個人都應該有）。

走在紐約街頭，每一個地方都在提醒你，現(xiàn)在是新冠時期。車站的廣告牌寫著，“To keep yourself feeling hearty，stay awayfrom that big party”（為了保持健康的體魄，請遠離大型派對）。店鋪門口告示戴口罩才能進，晚上的街頭空無一人，只有老鼠在街上覓食。

邢淅璇夢想中的百老匯街區(qū)空空蕩蕩，《芝加哥》和《歌劇魅影》的海報依然動人，海報前是一些廢棄的紙袋子，無人清理，2020年的百老匯經(jīng)歷了史上最長的停擺期，多部戲劇永久停演。她想去說脫口秀，俱樂部關門了，有脫口秀演員在地鐵站、公園說段子，好不容易吸引了幾個人，響起零星的笑聲，風一吹，笑聲就飄走了。

美國和加拿大接連宣布關閉雙方的邊境線，邢淅璇嘗試從紐約自駕到邊境去，跟加拿大的男友見上一面，邊檢人員說：“NoEntry for non-essential matters （非必要的事情不能入境）?！毙箱黎瘑枺骸半y道愛情是不必要的嗎？”

疫情前的生活一去不復返了。

顧涵進入香港中文大學是2017年。大一時，不同專業(yè)的人組成迎新營，一起探索大學和城市，同學們討論課題，做田野調(diào)查，互相拉著聽講座，有人無意中被某個教授影響到，就決定投身相應的學術領域。顧涵選過一門戲劇通識課，這門課面向社會開放，很多五六十歲的老人也去聽，上課時他們會自然地站起來，唱一段粵劇，老師辦公室的門永遠是敞開的，學生可以直接推門進去，不管什么樣的話題都可以暢談。

在香港的街區(qū)，顧涵經(jīng)常能意外發(fā)現(xiàn)四五家喜歡的小店、咖啡館，可以跟老板或者偶遇的外國人暢聊。你既可以在紅磡看到陳奕迅等明星的演唱會，也可以在街頭偶遇他們，演員任達華曾出現(xiàn)在大學食堂吃飯，還有明星曾到顧涵學校宿舍的天井旁邊表演。

顧涵跟同學去旺角吃雞煲，吃打邊爐，不同專業(yè)的十幾個人圍坐在一張長桌上，面前放兩三個雞煲，熱氣騰騰的狀態(tài)，一邊吃，一邊聊學習、聊愛情、聊他們對自己學科的思考。傍晚吃完飯，他們走向維多利亞港口，坐在礁石上，吹吹風，看看海，等待海上日出，當時他們還沒有感受到生活的壓力，內(nèi)心很平靜，也覺得自己好像“無所不能”。

現(xiàn)在，敞開的門關閉了，上網(wǎng)課的同學只能通過郵件跟老師預約溝通，老師對學生的印象很淺，每周的課余活動只有一節(jié)45分鐘的線上講座。顧涵本來在2020年申請通過了加拿大的暑期研究項目，疫情后，項目被擱置了，“如果去了的話，可能會順利地在學術道路上走下去。有些東西一旦錯過就是全部錯過?！?/p>

朋友四散各地，有的回廈門，有的回四川，有的退學重新參加高考，人生軌跡完全不同，顧涵與他們慢慢失去了聯(lián)系?！叭缃?，那種完全純粹的、未來像日出一樣樂觀的期盼，不管是從具象意義上還是抽象意義上，都不太存在了。”顧涵變得消極，總是做最壞的打算。

邢淅璇想起一句詩，“每個人都應該有一扇自己的窗戶。”隔離的時候，這扇窗戶就是跟世界的唯一連接。她出不了屋子，可以從窗戶看到外面的天，知道天黑天明，時間流逝，可以看到別人的窗戶，知道這世界上還有人在。她說：“新冠就像一個放大鏡，把人內(nèi)心的恐懼放大了?！?/p>

這種對未來抱最壞預期的心態(tài)在留學生群體中很普遍，生活的落差如此巨大，出國留學的年輕人更容易產(chǎn)生挫敗感。疫情前，劉思凡在大阪一邊讀書一邊打工，大阪的旅游業(yè)發(fā)達，匯聚了各個國家的人，有各種機會，她在便利店、餐館、藥妝店兼職，一個月能掙2萬塊，在業(yè)余時間掙食宿和學費對那兒的留學生來說很容易。劉思凡平均一個月回國一次，從來沒為生計憂愁過。

但在疫情后，民宿、餐飲店、旅游景區(qū)、貿(mào)易行業(yè)全都受到了打擊，她?？吹接腥颂壸詺⒌男侣?。她的兩個留學生朋友，在國內(nèi)的家人病重，因為疫情、隔離、簽證到期種種原因，沒能及時趕回國見親人最后一面，有的就徹底萎靡下去。劉思凡把對生活的期待降到最低，“好好活著，親人健康，能吃上飯不餓死，不奢求任何其他的了?！?/p>

顧涵的窗臺上放了一本書《麻風醫(yī)生》，講述20世紀大規(guī)模傳染的麻風病，顧涵試圖跳出當下的生活，浸入歷史，獲得慰藉，“黑死病持續(xù)了3個世紀，也許新冠疫情只是一個正常的波動?！彼私饬怂纬癁榱朔酪呤窃鯓油莱堑?，看到人類的悲劇依然在反復上演。因為乳腺結節(jié)而焦慮時，她讀了《重病之王癌癥傳》，“所有事情攤開來說可能就好一些，要去直面它。”

顧涵在網(wǎng)上看到一個故事，故事表達的核心觀點是，人類擁有的最值得、最可嘉獎的特質(zhì)就是堅定的信念，“堅定地選擇一個東西，相信你的奮斗程序，不要搖擺?！?/p>

前兩年，她感覺一切都很灰暗，沒有意義，總是哭、懷疑自己，現(xiàn)在她申請了英國的人文社會學科的碩士，也做好了心理準備，“以后的日子可能會一天比一天難過”。她把自己的狀態(tài)形容為“無為”，“不做你不該做的，不想你不該想的?！?/p>

上大學之前，鄭琪每天做的事情只有學習，所有人都告訴她，上一個好大學，就大功告成了。大學后，她反而被推向更加激烈的競爭中，身邊的人不斷向前追趕風口，預測下一個風口行業(yè)會在哪兒，何時到來。鄭琪過著散漫的生活，看到別人奮力奔跑，她有些焦慮。

但在疫情時代，規(guī)劃、預測都失效了，風口接連跌落。昨天的計劃今天可能就實現(xiàn)不了，人們甚至都不敢買一張飛機票。鄭琪不想再焦慮了，“以前會覺得做計劃是有用的，做預測是有用的，但現(xiàn)在覺得規(guī)劃人生已經(jīng)沒有太大意義了，生活就是充滿了不確定，最好的方式就是學會接受不確定?！?/p>

這三年，從湖北老家到柏林，她認為唯一能相信的，只有自己的適應能力，“有一個新的狀況出現(xiàn)，也許剛開始你會有一點驚慌失措，但最后都會適應?！编嶇饕呀?jīng)幻想出，戰(zhàn)火紛飛的年代，她不得不逃到鄉(xiāng)下避難，重新學習種菜的情景。

2020年8月，歐洲疫情嚴重時，英國杜倫大學的吳曉搬去了朋友在郊區(qū)一棟兩層樓的房子，有一個小花園。朋友每天把屋子打理得井井有條，把一周的飯菜列出來，變著花樣地做飯，他們還在客廳開辟了一個健身區(qū)。兩個人每天看書，從人類學視角探討很多問題。

那段時間，吳曉很少上網(wǎng)，在規(guī)律的生活中她找到了秩序感。那段日子也給了吳曉很大的力量，她后來返回國內(nèi)工作，今年因為北京疫情被封閉在家，她仿照當時掌握的生活節(jié)奏，關注新聞的同時，也會放下手機，關心糧食、蔬菜和瑣碎的日常，維持了穩(wěn)定的情緒。

在美國，邢淅璇確診了新冠。2021年1月份，新年到來，她卻躺在床上，頭暈，沒有力氣，身上很冷，她自測了一下抗原，陽了。

邢淅璇不敢告訴國內(nèi)的家人，她隔離在自己的房間里，為了盡快好起來，做了很多蛋白質(zhì)含量高的食物，瘋狂喝牛奶，需要補充維生素D時，她就在窗邊曬曬太陽。邢淅璇想起一句詩，“每個人都應該有一扇自己的窗戶?！备綦x的時候，這扇窗戶就是跟世界的唯一連接。她出不了屋子，可以從窗戶看到外面的天，知道天黑天明，時間流逝，可以看到別人的窗戶，知道這世界上還有人在。她說：“新冠就像一個放大鏡，把人內(nèi)心的恐懼放大了?！?/p>

她意識到生命短暫，開始思考生命的意義，在這兩年的荒誕時光里，怎么能建立起人與人之間的連接，減少割裂和孤獨，在她的經(jīng)驗里，最好的方式是藝術，那是全人類的語言。她本科時主修比較文學、輔修法語和戲劇，母親一直想讓她讀比較文學或者法語的碩博，這次，她堅定地申請了加州藝術學院的表演系專業(yè)，“不能再浪費時間了，要馬上去做藝術?！?/p>

有一天，邢淅璇起得特別早，她聽到窗外有轟鳴聲，感受到紐約這個城市還活著，還在振動。封閉了兩周后，她轉陰了。她開始了創(chuàng)作，寫了一個在天臺上夢游的小女孩的故事，代入自己的經(jīng)歷：得了新冠，困在國外，不敢告訴家人，夢想受阻。

《天臺夢游》最終在邢淅璇租的公寓的天臺上做了第一場表演，中間下起了大雨，也沒能熄滅演員和觀眾的熱情，一共連演了21場。

這期間，邢淅璇收到了研究生錄取的通知，2020屆延期一年的畢業(yè)典禮也補辦了。老師站在臺上宣讀她的名字，為她頒發(fā)畢業(yè)證書，她穿著寬大的學士服，和同學一起，把學士帽高高地拋向空中，她想起《侏羅紀公園》里的臺詞“，Life finds a way（. 生命總能找到出路）”。

最后一場演出結尾，追光燈照到小女孩的身上，她重新找到了船的航向，女孩說：“在今天之前，我一直以為這個戲關于孤獨，關于悲哀，關于不能實現(xiàn)的心愿，關于計劃趕不上變化，關于生活的殘忍和無效的解決辦法?！彼ｎD了一下，語氣變得輕快，“現(xiàn)在對于我來說，這出戲關于希望。我知道現(xiàn)在疫情還沒有結束， 未來還不能確定，但是我就相信，我們已經(jīng)盡了全力，不讓未來的自己失望了?！?/p>

聽好了，這是最后一句話了，她說：“總之，繼續(xù)做夢吧?！?/p>

應受訪對象要求，除趙家藝、王楠楠、邢淅璇外，其余姓名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