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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孤獨(dú)的石頭

        2022-07-18 02:50:16萬有文
        延河(下半月) 2022年6期
        關(guān)鍵詞:布頭彝人

        萬有文

        老布頭是我給他取的名。他本姓李,叫李寶國。他有著一張尖嘴猴腮的臉,干癟的嘴時不時地囁嚅幾下,一對對對眼透著他那個年齡特有的狡猾,而他一臉的褶子,說明歲月已讓他渡過了大半生,只有少半段人生之路剩下他走了。按老布頭自己的話說就是他已經(jīng)是土埋到脖子的人了。說不上老天哪天就要了他的命。

        我和老布頭是從2007年的一次打河壩認(rèn)識的。那時,我已經(jīng)從工程隊分到了渠上。渠上要搞體制改革,為加強(qiáng)技術(shù)力量,水管所里就把我調(diào)到了一個叫柔遠(yuǎn)的渠上。柔遠(yuǎn)渠是在清代雍正年間修的一條渠,意即帝王懷柔之意。2001年黑河節(jié)水工程開始以后,柔遠(yuǎn)渠也重新進(jìn)行了襯砌加筑,由原來的土渠變成了一條嶄新的磚瓦渠。鋪砌渠道這是國家實施黑河治理的一期工程,但河口治理遲遲沒有開始,所以,在我們縣上打河壩還是實行全渠上。按行話說就是上的“鍋底數(shù)”,意思就是全渠的用水農(nóng)戶每家每戶都要上人。人們上到渠口,將河道和進(jìn)水渠的淤填部分進(jìn)行清理,是每年必做的一件工作。

        每年開春,柔遠(yuǎn)渠上的清淤主要就是老布頭負(fù)責(zé)。老布頭干這個已經(jīng)十五年了,從35 歲,干到了50 歲,人也從一個毛頭小伙子干成了老漢。老布頭是渠上的水管工,也就是臨時工,工資低,工資拿到正式工一半不到,但渠上卻把他當(dāng)渠上的主力人員對待。由于他在渠口上的時間長,對渠口上的底細(xì)較為清楚,所以,渠口上這種清淤的工作一般都由老布頭負(fù)責(zé)。上百號人跟在老布頭的身后,老布頭穿一雙球鞋,褲子挽在膝蓋上,手里提著一根柳條,他一邊看著地畝冊,一邊扎著步子給農(nóng)戶分工做記號。工分完了,老布頭還要一個一個再做驗收。

        看到那些農(nóng)戶見了老布頭都怯畏,我便問旁邊的一個婦女說:“你們怕他啥?”

        那婦女便一臉慍怒卻又生不氣來說:“那老東西拿手里的柳條打人哩。”

        旁邊的一個女人說:“這也就是在渠里,如果是在河里卷草,早都挨了幾下了。前年打河我就被打了一下?;厝タ矗ü删褪且粭l擼節(jié)。這個老東西多少不知道疼惜女人?!?/p>

        這話倒引得人們哄笑起來。

        后來,我問過老布頭說:“你現(xiàn)在了還敢打人?又不是舊社會了!你這樣犯法哩?”

        老布頭倒對我的話不以為然,說:“你不知道,人里什么樣的人都有,你不打,他就不知道加勁干。你可能不知道,打河到緊陣子,是要加把勁的,否則將功虧一簣的。你不打他們,有的站著不干活,還裝模作樣不使勁,那卷下的一整個潲和打下的樁可能就會被沖走!以后,你若來這里,你就明白了?!?/p>

        沒想到話被老布頭那張烏鴉嘴真給說中了。五月份渠上第一輪灌水開始,我和另外的三人一起分到了測流組,專門負(fù)責(zé)各村社水量的測算。因為資金配套不到位,加上看護(hù)管理不方便,本應(yīng)在每個閘門里安裝的測流儀,落到了我們的身上。我們便成了流動測流儀,每個渠道里水測完,還要把水方算出來,按用水的方量再計算水費(fèi)。不過,麻煩是麻煩些,但已不用再到農(nóng)戶家中跑要了。那種低三下四,要錢的活計每個收過水費(fèi)的水利工作者都有深切的體會?,F(xiàn)在再不用跑村社了,也再不用受那窩囊鳥氣了,真是大快人心的一件事!所以,這一年里我們都是拼著命去干。有時幾天睡不上幾個小時,累得騎上摩托車都栽進(jìn)樹溝里好幾回。

        而那個肥頭大耳的渠長楊萬錄依舊走到哪吃到哪,村社里巴結(jié)他,卻根本不管我們的死活。還放出話來,誰要出一點問題,年底考核績效工資一分錢都別拿。水利上的工人工資本來就低,工資靠水費(fèi),績效實際上還是從工人的工資里拿出一部分來績效。記得那時候,我一個月拿到手才七八百塊錢,水管所里就要從我們工資里扣下兩百來績效。這么日夜地干一通,到頭來稍出點事,那兩百塊錢就沒有了,你說冤不冤!我就給那渠長稍提了點意見,他就把我打發(fā)到渠口上。

        老布頭見我到渠口上來,起先是一驚,后則一臉笑意地說:“你咋能到這個地方來呢?這是我們老漢頭待的地方?!?/p>

        老布頭知道我的來歷——大學(xué)生,懂技術(shù),測流算水賬,水利上的工作沒有我拿不下來的。而在這里,我只能是個遛渠沿、提閘放水的。

        老布頭小心地問我,“你得罪渠長了?”

        我點了點頭。

        “那人,就好這一手,你還敢得罪他!還是太年輕的過!”老布頭見我傷心的樣子,又說,“好了,別難過了,你先在這待著,這里雖說條件差點,就我兩個,工作也輕閑,沒那么忙,就是枯焦些。習(xí)慣了也就好了。你也別往心里去,一切都會好起來的?!?/p>

        七月,是天最旱的時候。到渠口上的第一件事就是和老布頭到河口上去偷水。

        這個季節(jié)沒雨,河里基本算是斷流,只有一些滲沙水。渠口上方是四壩人用石頭壘赴的一條石壩,那里已蓄了半河的水。我和老布頭的任務(wù)就是半夜趁人不注意,將河里的石塊搬開,弄出個口子,這樣就能將石壩上游的水往柔遠(yuǎn)渠里空一點。在那個沒水的季節(jié)里,那點水可真的如金子般珍貴。對于村社也好,農(nóng)場也好,都是救命的水。有些村社因為機(jī)井配套設(shè)施不完善,找了水管所好幾趟了,一把手梁所長和幾個副所長及渠長楊萬錄才研究出這么個法兒。

        每天晚上一過十二點,我和老布頭就騎上摩托車,從板橋鎮(zhèn)的黑河大橋下,一點點摸近那條黑黝黝的石頭壩。兩束燈光像兩個孤零零的鬼魂在黑夜里游蕩。

        老布頭輕車熟路,一路小跑,就下到了河里,便開始稀里嘩啦地搬起來。一會兒就能聽到一陣嘩啦啦清脆的水流聲響起來,就像是一首樂音,在深夜里奏響。然后我們又心緒忐忑地往回趕,趕我們走到渠口的管理房上,已是晚上兩點多鐘。老布頭好像還有精神,還要坐在炕頭上抽一根煙。我睡下好大一會了,還能聽到他屋里的響動。

        其實,在初來的那些天,我感覺老布頭一個人在這里真的挺孤苦的。他一年里幾乎大半時間都在這里。這么多年,不知道他是怎么過來的。不說別的,就說吃,得自己去做,作為一個大老爺們,做飯就是個頗煩事,大凡男人都不愛這個。我也嫌麻煩,加上不會和面,我就買掛面煮掛面,或蒸米飯,炒個西紅柿炒蛋,要么韮菜炒雞蛋,對混著吃飽肚子。但我問老布頭,他說有時,他也吃不到點上,從渠口上到塔爾灣,來回十公里的路,有時查看走一回就是四個多小時?;径际侵形绲某缘较挛纾挛绲某缘桨胍?。這都是常事。

        除過吃的問題,一個人住在這個荒無人煙的地方,前不著村后不著店。我觀察過渠口管理房那個地方,一院房,北面靠河,中間夾著的地方開了地;西面是撫彝人開的地;南面也是,再往南有條大渠,過了渠有人家,但離這有兩里多路;東西有一條小路可到南邊的渠和村莊,也可以到鎮(zhèn)子上去。我買吃的基本上都是從這條路到鎮(zhèn)子上去的。而不遠(yuǎn)處的幾個墳堆更讓人覺得這里的荒涼。是的,太荒涼、太孤獨(dú)了。

        這么多年他是怎么過的?他長時間不回家個人問題怎么解決?現(xiàn)在歲數(shù)大了好說,前些年年輕的時候呢。是不是就像大家說的跑水利的人村村都有丈母娘呢?老布頭在這是不是也有老窩子?想著這些,自己都有些好笑了,想著笑著,還是沒忍住,笑聲沉到了深夜里,把自己都嚇了一跳。

        挨過了八月,九月又是雨水最多的時候,連著下了四五天的雨,洪水就從河道里奔下來,將河灌得滿滿的。就連河道中間的夾心灘也上了水。本來是閑灘,但現(xiàn)在夾心灘上被撫彝人開了地種了玉米。撫彝人天天找來說,再泡就把他們的苞谷泡死了,泡死就要賠產(chǎn)的。

        我們心里都忍著,明知那夾心灘是不允許開荒種地的《水法》上明確規(guī)定:河道附近和河道內(nèi)是不允許從事農(nóng)業(yè)生活或其他生產(chǎn)活動的。但到這里,“法”卻根本施展不開。無奈這渠是從人家地盤上過的,人家的理由比你多。不但如此,就連我們縣上的幾座水庫里也種上了撫彝縣人的蠶豆,每年六月二十日前,我們縣的人必須把水庫放干,遲一天影響撫彝人種蠶豆,就要按產(chǎn)量賠給人家。在20世紀(jì)80年代,為這事兩縣人就打過一回官司,還驚動了省上。撫彝人說渠、庫都修在他們地界上,對他們有影響,而我們縣的人拿的是20世紀(jì)50年代初劃縣時地區(qū)行署立的一份字據(jù),還有自開渠以來,年羹堯手里創(chuàng)立的規(guī)矩。最終兩縣人商議定下了渠可用,河道夾心灘和水庫可種糧食,以彌補(bǔ)撫彝人的損失。當(dāng)初之所以選擇在撫彝開渠修水庫,也無怪乎是考慮上游水充盈,但在后來卻有諸多的麻煩和不便。

        這幾天雨下得不停,河道里滿河的水走了一星期還不見小的跡象。渠長楊萬錄上來兩三趟,每一回來都被撫彝人圍住,僵持不下。楊萬錄還問老布頭說:“老陳,是不是你給通風(fēng)報的信,我一來,他們咋就知道了?”老布頭一臉的委屈相說:“我說那干什么?你來,從人家街面上走,哪個還不把你們認(rèn)出來啊?!?/p>

        楊萬錄倒也不再糾纏,還是著急起怎么把水退了去。楊萬錄又說:“天氣預(yù)報說明后天還有一場雨,這次下完天才晴,上面再有泄的地方嗎?”

        老布頭說:“排洪溝早被人家填了開成地了。口上的五孔泄水閘都提到了還是不行,唯一能排的,就是從豐稔渠和站家渠里走一部分,然后再泄到河里,這樣可以減少我們渠里的來水量,撫彝人的地里進(jìn)的水也就少了。”

        李宏德點點頭說:“嗯,這樣也好。這兩個口都在我們的上游,這段時間這兩個口一直閉著,可以聯(lián)系一下。我們的渠里也繼續(xù)往下泄,今天回去我就給所里匯報,讓豐稔、站家兩渠都開口。”然后,楊萬錄又望了我一眼說:“你們兩個要時時監(jiān)控渠口來水情況,時時給我匯報?!?/p>

        老布頭和我都滿口答應(yīng)。

        當(dāng)天晚上,老布頭抱了一卷鋪蓋,說晚上就不回來睡了,他睡閘上去。

        我說,我也去。

        他說,閘上就那么一個小房,只有一張床板,能睡一個人。你就安心在房子上睡吧!楊萬錄要問起來,有我呢?我時時會看的。

        我心里一陣感動。想想前段時間還想他在這里有沒有女人,自己真是太齷齪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煮了泡面,喊老布頭來吃飯。吃完了我到閘上去看著,讓他到房里休息下。但他卻說,不困。還說,要到塔兒灣再去看一下。老布頭就又騎著他那輛破自行車走了。我也去了閘上。遠(yuǎn)遠(yuǎn)地就聽到宏大的水流聲,像誰擂的鼓,震天價響。我挨個查看了一番,沒啥事,就走下閘,來到閘下一個很小的紅磚砌的小房子旁。我猜這兒,就是老布頭昨晚睡覺的地方。老布頭走時給了我一把鑰匙,說是這小房門上的。我打開門,看到里面很狹小,門口堆放著一只塑料桶和一把鐵錘、一盤鐵索,一塊白楊木板拼成的床板放在地上,床板三邊離墻壁的距離沒有多少,床板再大一點,都沒法放下。老布頭的鋪蓋就放在上面,想到老布頭昨晚就睡在上面,不由心里生出一股敬佩。不過水利上干下的人都有這種奉獻(xiàn)精神,睡閘上、睡渠沿這種事常有,誰還去討價還價,說連個房子也沒有,我就不去睡!基本上是領(lǐng)導(dǎo)安排在哪就睡在哪。我在剛上班時,碰上國家重新啟動黑河均水,為確定年內(nèi)順利完成黑河均水任務(wù),防止村社有人偷水,水管所所有正式人員一人一個渠口,睡在口上看守。那些渠口上也都是四臨不見人煙的地方,而我看的那個渠口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最后,還是在渠口閘近旁的一個早年人家遺棄的瓜棚里睡了一個月。所以,大家常說水利上的人苦,并不是干的活有多苦,而是工作環(huán)境和條件太差了。比如他們都愛喝酒,那是因為像這樣一個個枯焦的夜晚,不喝酒還能干什么?說他們村村都有丈母娘,一月、兩月、半年回不了家,一年四季都是個忙,很多人家里都有老婆娃娃,誰不想抱著自己的熱炕頭睡?那水利人也是人,時間久了,不到村上找女人才怪!有時候,我也感到自己憋屈得很,怎么就干上這么一份工作!雖然這樣一份連自己都瞧不上的工作,但在村社里和老百姓聊天時,一問起我的工資時,他們露出的艷羨的表情和嘖嘖的聲音,讓我在他們面前倒有了一份優(yōu)越感。很多年里,也就是這份還曾有的羨慕和優(yōu)越感讓我一再地堅持下來。老布頭應(yīng)該也一樣,他一定也找到了干這份工作的優(yōu)越感,或者他心里還有其他的期冀,讓他在如此艱苦的環(huán)境和低廉的工資條件下,堅持到如今。

        閘上待到十一點多我就到管理房去蒸大米飯了,直到下午三點多才看到老布頭拖著疲憊的身體走進(jìn)來。

        我指著爐子上的鍋,說,鍋里有飯。

        他似乎并沒有多余的力氣說話,低著頭取了碗筷,盛了飯菜就在一旁的桌子上吃起來。

        我給他倒了一杯水,放在他的面前。

        老布頭吃了些熱飯,喝了些熱水,似乎覺得有了些力氣才開始說話。他說,自己一個人,有時候跑上一個來回,大半天就過去了。后來,我隨老布頭到塔爾灣跑過幾回,路的確不近,白天還可以,尤其是晚上,很多地方都沒有路,磕磕絆絆地走一遍都很困難,只能步行。有時,打個來回,那就是一晚上。我們的主要任務(wù)就是將閘口、橋、涵淤填的草和樹枝扯開,以防止橋閘口被堵,水漫上渠沿淹了人家的地。如果因淤填而發(fā)生水事糾紛那就是我們的責(zé)任,不像渠口的夾心灘上水一樣,那算天災(zāi),而這就算“人禍”了。

        所以,老布頭也極為小心,從他的身上,我看到了認(rèn)真二字。很多時候他都親力親為,有時我也看不過眼,看到他很累,要么就騎上摩托車馱著他,要么我一段一段去查。畢竟我騎摩托要比他騎個自行車要省力得多。老布頭這么多年就靠著一雙腿腳,走上走下,也的確是不容易。特別是一年里最后的那次行水,夜晚的空氣逼寒,有時我們要在渠沿上點一堆火取暖。兩人在寒夜里就等在那,時不時在塔爾灣的橋洞上看一下。在那樣的夜晚,除坐在火堆旁丟盹打瞌睡,就是無聊地想這么多年,老布頭他一個人是怎么過來的?如果是自己,能不能做下來。我猛然之間,覺得面前這個形象猥瑣的小老頭有比別人高尚的東西。

        那晚,在回去的路上,我問老布頭,這里有沒有女人。

        老布頭聽了,哈哈大笑,說,當(dāng)然有啊,誰沒有個三四個。

        我便也打趣地說:“你就吹吧!我咋沒見來過?”

        這會,老布頭不說話了,默默地沉思著。我能感覺到他的心思已游走到遠(yuǎn)方了。

        這個談話并沒有被延續(xù)下去,老布頭沉默之后,又默默地起身將柴火擾了擾,我感到夜更加的沉了。我便問起他家里的情況。

        他說,兒子在外打工。妻子前兩年就得病死了。所以,他回家和待在這里一樣,反正也沒個人。

        老布頭的話像一枚枚鐵釘楔在夜的深處。

        我仿佛能感受到那個在黑夜里無限孤獨(dú)的老人。

        十二月下旬,田里的冬水打完,我和老布頭才閑下來。該閉的閘都閉了,該開的都打開了,日子一下子仿佛消停了,也一下子美好起來。我每日坐在渠口管理房院子的太陽下,曬著暖烘烘的太陽看書;而老布頭則曬著太陽抽著煙,煙霧順著陽光的縫隙一縷縷升到天上。我看到他愜意的神情。

        老布頭說,一年里只有這兩天才算是個日子。

        隔天,老布頭說兒子回來看他了,他要回去待兩天,讓我在這看守兩天,等他回來了,再讓我回去待兩天。我欣然答應(yīng)了。

        每天依舊米飯、掛面、西紅柿炒蛋,把日子過得簡單而有滋味。

        一日,太陽已偏西,臨近黃昏,我正坐在院子的方桌前看書,聽到一陣敲門聲。知道這里離附近的莊子遠(yuǎn),一般是沒人來的。我也正犯嘀咕,走過去順著門縫就看到一個面龐青黑的女人站在門口,猛然看上去她的膚色有些不正常,把我都嚇了一跳。

        我本已伸向門扣和鎖子的手又縮回來,問道:“你找誰?。俊?/p>

        那女人說:“我找老李,李寶國?!?/p>

        我順著門縫看到女人在說到李寶國時,臉寵上的羞郝,并發(fā)現(xiàn)女人眼神的游移。大約地猜到是怎么回事。便說道:“老李,不在,他回家了,過兩天才能來。”

        女人“哦”了一聲,在門口佇立了一會,不知道做什么,最后才囁嚅著說:“完了我再來吧!”

        后來,我一直想,這個女人是不是老布頭的相好?這個女人若不是膚色不太正常,要不然也是農(nóng)村里面長相不錯的女人。而且女人的年齡并不大,老布頭是如何攀上這樣女人的?豈不是老牛吃嫩草?

        本來,老布頭回來我要問他,但那個冬天,我們輪流值了兩回班,就沒有再見面。

        開春的時候,渠長楊生錄對我說,下面人緊。我就又被安排到測流組里,繼續(xù)測水去了。

        老布頭見我的時候仍是滿臉褶子堆笑地說:“我說么,咋能把你留在那個地方!”

        我笑而不答。

        當(dāng)在老布頭轉(zhuǎn)過頭去的瞬間,我看到他眼角里有晶瑩的東西,他的背影也孤獨(dú)得像暗夜里的那片河岸和石頭。想想,在沒我的時候,他得一個人面對冰冷而漆黑的河岸,以及塔爾灣和渠口上游的石頭壩。他沒得選擇,這也正是他常常沉默、一個人坐在那里抽煙的原因。本來我的到來,讓他升起了一點希望,至少讓他不再那么孤獨(dú)。

        看著老布頭孤獨(dú)的背影消失在晨光中,我久久站在那里,內(nèi)心里涌出一絲難過和歉疚,好像是我欠他的。我仿佛看到,老布頭周身的那片夜色更加沉郁,他在那片夜色里再也不能抽身。不論是走在河口上,還是走在渠道上,那支叼在他嘴里的煙頭始終不能燃盡,那片夜色卻有著揪心的孤獨(d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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