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姐是我們兄弟姊妹中家境比較差的一個。
多少年來,我覺得她和姐夫極盡努力,日子卻仍然過得很緊巴。但他們好像一直沒有泄過氣,而是鉚著勁一直往前走。年輕的時候,我偶爾會聽到三姐對現(xiàn)實生活的抱怨,也常常聽到三姐對殷實之家的羨慕,甚至還有一點點兒的不服氣或者憤憤不平。
隨著年齡的增大,她的眼里已經(jīng)不再有明亮的光澤了。她的生活就像她渾濁的眼眸一樣,既模糊不清,又紕漏百出。有時候,她會自言自語地嘆氣:“這都是命啊!過什么樣的日子,的確是命里注定的啊。不爭也罷,不爭了心氣平和,日子安靜?!笨蛇@世界上哪有自己就能把自己給說服了的事呢?夜里睡不著的時候,他會從自己的年輕時候想起,一遍一遍地回憶這多半生的日子,遺憾處,就會哀嘆幾聲,但想流出點淚水,卻十分的不容易。只是在一個晚上,她和丈夫商量給兒子買房的事情時,她忍不住干號了幾聲,她覺得眼眶里已經(jīng)有了熱乎乎的淚水,可淚水在眼眶邊卻停住了,并沒有流出來。事后,她突然明白,她已經(jīng)沒有足夠的眼淚能流出眼眶了。
那一夜,他和丈夫按照和兒子、兒媳商定的在縣城購房的決定,拿出家里的所有存折,往一起湊錢,五本存折總共湊夠了20萬。她突然有點絕望,覺得自己活得不如人,活得沒有意義。她一個勁兒地埋怨自己老了,否則,她還能出去找工作再干上幾年,多給孩子幫補貼一點。丈夫一再安慰她,說:“天無絕人之路,我們已經(jīng)有了20萬,如果兒子湊夠15萬,咱再借一點,也就差不多夠付全款了。十幾萬塊錢,不難借?!痹掚m那么說,但他心里也沒底,現(xiàn)在的這個社會,借錢還真不容易。三姐抬起頭,看看丈夫:“借錢難啊,人家現(xiàn)在有點錢還想吃利息呢,咱哪好意思向人張口?!彼现耷唬朴腥滩蛔〉奈骸霸圻@個家呀,咋就不能出一個有出息的孩子!”丈夫把頭埋在兩腿間。往往這時候,他就會自覺不自覺地把責任往自己身上攬,怪自己沒多少文化,家境又不好,使孩子們沒有接受好的教育。姐姐是想痛痛快快地哭一通的,但蒼涼而衰老的聲音僅僅壓抑著在寂靜的院落一陣磕碰,就像幾片被寒風打落的枯葉似的落在地上,接著就被清冷的月光默默地覆蓋了。
三姐買房的消息是西安的二姐告訴我的。那是一個初秋的早晨,陽光從書房的窗戶射進來,落滿整個書桌,一杯剛剛泡上的綠茶,茶葉正在上下翻騰,茶葉拖著目光可及的淡綠色糅質(zhì),慢慢展開蜷曲的身體,之后便豎立在水中。我貼近窗戶看看窗外瓦藍的天空和天空下被高樓大廈填滿的城市,心情愜意極了。這時候,手機響了,是西安的二姐打來的:“家喜,你三姐要在咱們縣城買房,可能經(jīng)濟方面有些問題,如果找你借,你就盡能力借給她。她是個臉皮很薄的人,容易受傷。我這邊,多的沒有,拿兩三萬不成問題。你家里這幾年沒什么大事,要方便的話,就按你三姐的借款數(shù)目滿足她?!蔽覜]有回答二姐的話,幾秒鐘之后,我問二姐:“我三姐為什么不在西安給兒子買房?”
二姐回答:“我的傻兄弟??!西安的房是誰想買就能買的?你是不知道西安的房價嗎?你三姐她買得起嗎?”
短暫的沉默之后,我問道:“那為什么非得這時候買,這陣房價正高呢。不再等等嗎?”
二姐可能覺得我的問題太幼稚,明顯有點反感,聽得出她的語氣是盡量壓抑的:“你是不知道你三姐的難,兒子和媳婦在西安打工多年,一直也沒干出個什么名堂,這你知道。眼看孫子就要上學了,現(xiàn)在同村的人都在城里買房子,帶孩子去城里上托兒所、上小學,誰不想叫自己的孩子接受好的教育。你外甥兩口,西安安不了家,只能想法先把家安在縣城,一是緩解了經(jīng)濟上的壓力,二是讓孩子能上個好學校么!”
到后來,我只能在姐姐一段話停頓之后“哦哦”地應答。我還真就佩服了二姐跟兒女在西安居住的這十幾年里所涵養(yǎng)的境界和見識。
掛了電話,我的心情一下沉重起來,才想起這些年,我并沒有太多地關(guān)心過三姐的生存狀況,心里突然就內(nèi)疚起來。我習慣性地端起茶,卻沒有啜飲,一時間,腦子里閃出很多念頭來。不知怎的就想起晉惠帝“何不食肉糜?”的故事。望著窗外發(fā)了好一陣呆,恨自己在城市待久了,活得沒有了人情味。
一
三姐名叫李卉,剛過64歲生日。個子高,很健壯,總讓我想起《詩經(jīng)·碩人》的句子,“碩人其頎,衣錦褧衣”。但三姐除過身材高大外,哪能有碩人的高貴漂亮呢?三姐長得不能算漂亮,也不能算丑,是走在人群里樣貌特征一下子被淹沒,而個頭卻會高出他人半個頭的那種農(nóng)村婦女。幾十年的風吹日曬,皮膚黧黑,皺紋粗深,給人的印象要比實際年齡更老。但在我眼里,她卻是農(nóng)村婦女中比較年輕的一類。
三姐說話嗓門粗,聲調(diào)高。我一直想,她在家里說話,隔壁兩鄰一定會聽得一清二楚。三姐是我們兄弟姊妹五人中最真誠、最憨厚、最熱情的一個。
三姐有三個兒女,前邊兩個都是女孩,最后的老小是個男孩。記得當時為了生個男孩,也是費了許多周折。因為計劃生育政策很嚴,她生下兒子后,被村里罰了款,也做了絕育手術(shù)。慶幸的是,兒子圓了她的心愿。在農(nóng)村,沒有男孩在家里說不起話,在村子抬不起頭。關(guān)鍵是,沒有勞力,就種不了莊稼,養(yǎng)不了老。好像有了兒子,死了才能有抬棺材的,才能有摔紙盆的。在這一點上,姐姐覺得自己兒女渾圓,很幸福。在她的內(nèi)心,人活一輩子,就是活兒女呢!沒有兒女,你再富有,又有什么意思呢?人生來就是要有牽念的,有牽念的生活才鮮活生色。許多年以后,當三個兒女都有了各自的家、各自的兒女,三姐原以為自己可以松口氣,享享福了,可哪承想,生活給她準備的,是超過幸福許許多多的煩惱。這些煩惱,一碰到錢,就很快變成了壓力,變成了溝坎。這使她一看見太陽冒花花就緊張,就蹙緊眉頭;一看見黑夜就輾轉(zhuǎn)反側(cè),唉聲嘆氣。只有有月亮的夜晚,一窗的月光灑在地上,她才會覺得心里透進了一些光明,這光明像一把菜刀,切開了心中堅固的幽暗,給了她些許安靜和平和。有時候,這安靜平和里便會生長出父母對生活逆來順受的態(tài)度來,她便會心一橫,日子不就是挨過一天又一天嗎?一個人活著的日子并不多啊,過一天少一天呢。這時候,好像就會有一個聲音在她耳邊響起:“人這一輩子是要做幾十幾截住過活的,一陣子好一陣子壞。誰的日子都有不順心的時候。女人,要學會等,等著,等著,該來的就來了?!彼X得母親就站在她身邊,她一直記著母親說的話。有時候,她一點點地回憶母親說話時的情景,瞌睡漸漸地就來了。
兒子是她三個兒女中最優(yōu)秀的一個。他考上了省里的一所二本大學,學的是動物檢疫專業(yè)??僧厴I(yè)后就找不到專業(yè)對口的就業(yè)單位,加之本人一心要改變自己的家庭經(jīng)濟狀況,一跺腳,就自己闖蕩了。但闖蕩哪有那么容易,這十多年了,行業(yè)換了不少,給別人干過食品銷售、醫(yī)藥代理,給自己干過裝修公司,最后再掛靠別的大公司作網(wǎng)店,近兩年又掛靠到上海一家公司做環(huán)境保護治理——實際就是給城市居民做住宅的甲醛檢測與祛除。忙倒是忙得團團轉(zhuǎn),就是錢掙不到幾個。按說,在西安混了這么多年,一定能干成點什么事來,已經(jīng)有兩個孩子了,女兒已經(jīng)到了上學的年齡,他還不能在西安給孩子一個家,卻提出要在縣城買個房,先將孩子上學的事情過渡一下。等他攢了錢,一定在西安買一所大房子,連父母也接去西安住。現(xiàn)實的狀況是,在縣城買房子,他和妻子只能夠拿出15萬元。
在農(nóng)村有個講究,女兒是潑出去的水,兒子才是傳宗接代、頂門立戶的人。三姐很少管兩個女兒,兒子卻時刻叫她牽腸掛肚。兒子在西安奔波很辛苦,顧不上養(yǎng)育孩子,她把兩孩子帶在自己身邊。大的是女孩,今年已經(jīng)7歲,秋季就上小學一年級。小的是男孩,今年也過了兩周歲生日,轉(zhuǎn)眼就該上幼兒園了。眼看著孫女到了上學的年齡,可是在哪上學卻成了她的心病。村子里家境好點兒的早些年舉家遷到了渭城市,比她家境差的也遷到了雍城區(qū),村子里每天都靜悄悄的,連個打鳴的公雞都沒有。左鄰右舍,大鐵門上都掛著一把大鐵鎖,只有逢年過節(jié)才回家住上一陣。三姐有點失落,本想著孩子學業(yè)有成,自己和丈夫也就能享兒子的福,結(jié)果,兒子連自己的老婆孩子都顧不住,這使她臉上無光。她失望的時候,又會想起媽媽說過的話:“過日子和誰都不能比,就和自己的過去比,你努力往前走,走上一年,走上兩年,累了的時候,扭頭看看,才會覺得,這日子還是往前走的。”三姐也不想和誰比,也知道和誰比都沒有意思,但她總覺得心里有一個另外的自己,時時提醒自己和別人比,比得她矮人三分,比得她悶悶不樂。
前年春節(jié),兒子提出在縣城買房的時候,他盡力克制自己,并沒有在兒子兩口面前顯出沮喪的情緒。她覺得自己再不能給兒子施壓力,日復一日地奔波,孩子已經(jīng)夠累了,絕不能讓孩子看到自己的絕望。她強裝著笑容對兒子兒媳說:“在縣城買房子,離我們近,我們也可以給你們經(jīng)管孩子。等你們掙錢了,咱再在西安給孩子安個家?!彼蜃×嗽掝^,將后面的話咽回去,她知道兒子兒媳很不容易,自己和丈夫也沒有給孩子們幫上多大的忙。她覺得他們老兩口無能,再說下去,她非得哭出聲來。他借著鍋里還在溜著饃去了灶房,把一聲不吭的丈夫撇在了孩子面前。丈夫意外地開了腔:“不要有壓力,在縣城買房,不是什么大事,大不了借一點錢?!彼选按蟛涣私枰稽c錢”幾個字盡量說得輕松。他抬了一下頭,額頭的皺紋像一場洪水沖刷出來的很規(guī)則的溝壑,粗深地擠在一起。“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三姐夫這話說得深沉有力。
要登記買房的時候,兒子兒媳想按揭,說這樣就可以不向別人借錢,只要每月付給銀行本息就可。但三姐三姐夫想一次付清全款。三姐三姐夫的理由很簡單,那就是不想心里成天壓著個“錢”字,使人不展拓。三姐說:“眼下付全款也差不了多少,借一點也就能交齊?!比汩L長地嘆了一口氣,說道:“咱家多事,手中不能有點錢,有點錢就生瞎事。”三姐再沒往下說,她怕自己的話不吉利。提高嗓門說道:“我就想一把付清,干凈利落,省事省心,也省得給銀行付那么多利息!”兒子兒媳靠著柜子站著,低著頭,一聲不吭。過一陣,偷偷抬下頭,瞟父母一眼,又很快將頭低下去。他們內(nèi)心自卑啊,都30好幾的兩個人了,什么事都還得靠父母,這怎么好意思呢。
兒子一下子想起了自己上大學時的女朋友。她老家是甘肅定西的,家里三女孩,她是老大。父母在蘭州市有個廢品回收公司。畢業(yè)后他隨女朋友去了蘭州,女孩的父母對他也很滿意,臨定親,人家意思說明白了,就是要讓他做上門女婿。他不敢將事實真相講給父母,他知道,父母聽了一定會很傷心,也絕不會同意。他就先在蘭州幫女朋友的父母經(jīng)營公司。說是公司,實際上就是租了一個很大的庫房,收購廢舊物資,說難聽點兒就是收廢品。雖說不用走街串巷,但每天早上只要一穿上破舊的工作服,再戴上手套和口罩,他覺得自己四年的大學白念了,完全被打回了原型——和任何一個進城務工的農(nóng)民工沒什么兩樣。所以,后來他和女朋友分手了,他只身去西安。可現(xiàn)在的他,簡直還混得不及人家收破爛的,最起碼,人家在蘭州市還有兩套房子,還有一部很不錯的車子,可他現(xiàn)在有什么呢?簡直叫人無地自容。
他再一次偷偷地瞟了一眼父親,就像一個不會做功課題目的學生,想從父親的臉上找到答案。木訥的父親終于慢悠悠地說話了:“錢差得也不是很多,你媽媽臉皮薄,這個錢我去借,找你舅舅借,找你二姨借,找你姐姐借。你們該干什么就干什么。不操這個心了?!?/p>
三姐在縣城買房時,他們老兩口拿出了20萬元,兒子兩口湊了15萬元。再從兩個舅舅和開工廠的姐姐那里借了12萬元,從西安二姨那借了3萬元,這買房子的錢就算湊齊了。
記得那天三姐夫打電話問我借錢,先是繞了半天的圈子,末了才支支吾吾地說:“家喜,我有個難事,你說啥也得給我?guī)瓦@個忙!”
我盡量裝作一無所知地問:“姐夫,你只管說,什么事?”
姐夫這才一五一十地向我說了他們家要在縣城買房的事。末了,說看我能不能借給他三五萬元。
我一口應允:“你把銀行卡號給我,我立即給你打5萬元過去。”姐夫在電話里一連說了三個謝謝。說實話,聽著他那沒有自信、唯唯諾諾的語氣,我心里難過極了。這些年來,我們兄弟姐妹間都各自忙著各自的生存,彼此聯(lián)系得很少。尤其是我,工作三十多年了,可從來沒有真正地為這個家在農(nóng)村的三姐幫過什么大忙。那天夜里,我把給三姐借錢的事詳細地給妻子講了一遍,妻子嘆了口氣說:“你們兄弟姐妹里,就數(shù)三姐過得最不好,孩子吧,也都沒有多大的出息,三姐夫那么大年齡了,還在為兒子打工掙錢。借給姐姐的那5萬元,能還多少還多少,啥時還都無所謂了。還不上,就權(quán)當幫襯姐姐了?!?/p>
二
三姐夫是個老實巴交的人。早年家窮的時候,跟著一位木匠師傅學手藝,雖談不上聰明伶俐,但他屬于笨鳥先飛的那種,踏實厚道,出苦耐勞,尊重師長,師傅很是看中他。說到底,木匠活也就是個手藝活,做得多了,也就熟能生巧。但真正成為一個好木匠,除過扎實的基本功之外,重要的還是要有點天賦。學藝三年,三姐夫雖不是個優(yōu)秀木匠,卻是一個好木匠。開始,他給街坊四鄰做箱子、柜子,到后來,給四里八鄉(xiāng)蓋房子,不單做木匠,也做水泥活,好像他做泥瓦匠的悟性比做木匠的悟性高很多。再到后來,就在建筑工地上砌墻,做室內(nèi)粉飾。在我的記憶里,他在20世紀末到21世紀的前十年,一直都在北京建筑工地干室內(nèi)粉飾。干得最好的時候,管吃管住每天工資300元,但每天干活的時間很長,基本都在十二個小時以上,回到工地的簡易工棚,也就是睡七八個小時的覺。天一亮,吃過早飯,就開始工作。那時候,光聽每天300元的工資,那多么令人羨慕,可是三姐夫知道,他必須比別人更努力,更能吃苦。三個孩子要吃飯,夏收秋種都得拿錢說話,還有兒子上大學,也是一筆不小的花費。直到55歲的年齡,建筑工地的老板不要他了,他為了養(yǎng)家糊口,軟纏硬磨,向建筑包工頭求情,一再強調(diào)自己身體健康狀況良好,家里經(jīng)濟拮據(jù),老板還是不肯松口,直到他最后承諾,自己身體出了什么問題,絕不要老板負責,老板破例讓他多干了兩年。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從來不為工資的多少、發(fā)工資的遲早和老板較勁。
記得幾年前的一個夜晚十一點,三姐給我打電話,說三姐夫生病了,需要住院,讓我給媳婦說一下,找醫(yī)生幫個忙。我當時就問:“人在哪?”姐姐回答:“在北京到蘭州的高鐵上?!?/p>
那個時候,我一下子懵懂了,就問姐姐,“你說清楚點,究竟怎么回事?”
三姐愛哭,動不動就哭,都快60歲的人了,說著話就在電話里哭起來:“你姐夫在北京打工,肚子疼得很厲害,忍了一天實在忍不住了。在北京這么多年,他從來沒有去過醫(yī)院,人生地不熟。老板要送他去醫(yī)院,他嫌北京看病花錢多,就讓老板直接送他去了火車站,這會還在高鐵上,他坐的高鐵是夜里一點半到站?!蔽亿s緊安慰姐姐:“姐,你別急,也別哭,等一會我就和雪霖去高鐵站,你叫姐夫告訴我高鐵的車次和高鐵到站的準確時間。”
夜里一點半,在熙熙攘攘的出站人群中,我看到了姐夫的身影。他背著一個碩大的牛仔布背包,穿著一件很陳舊的灰色夾克衫,一條卡其布料的灰色褲子,右手捂著肚子,在剛出站的人群之外慌張四顧。我和妻子迎上去,從他的肩上卸下背包,當他試著伸直身軀的時候,我才看見額頭緊蹙的粗深的皺紋和臉上往下滾落的汗珠。
我們盡量快地趕到醫(yī)院,做了許多檢查,被診斷為膽囊穿孔。因為妻子原先在醫(yī)院管理科室上班,和大夫熟悉,大夫很不客氣地問:“都這樣了,為什么現(xiàn)在才來,不要命了?!”妻子忙回答:“張老師,不好意思,我姐夫在北京打工,剛從北京坐高鐵趕回來!”
張大夫不解,眉頭上挑了一下:“從北京趕回來,真是膽大,命也真大!”
三姐夫覺得我媳婦受了委屈,趕忙接過話頭,把不是往自己身上攬:“大夫,怪我不懂,北京那么大,我誰也不認識,叫我拿著錢也找不著醫(yī)院的門。就想著渭城市畢竟是家鄉(xiāng),關(guān)鍵是看病花錢少?!彼俸俚匦α艘幌拢骸霸僬f,我們農(nóng)村人的命也不值多少錢!沒事!”
大夫沒好氣地用鼻子“哼”了一聲,嘟囔道:“你的命值不值錢,只有你家人說了算!”
三姐夫?qū)χ蠓蛐?,這回,我看見他齜牙咧嘴,兩顆發(fā)黃的門牙在瑩白的燈光下,反射出渾濁的光。
大夫說:“這兩天先消炎,炎癥一消,就安排手術(shù)?!迸R出病房,大夫扭過身,笑一笑,問:“病好了還去北京打工?”
三姐夫沒有回答,一下子好像陷入了某種恐懼之中。
好幾年過去了,我每想起這件事,就覺得,人身處底層,對生命的認知一定是卑賤的。那種對生命的漠視,不是來自理性,而是源于對現(xiàn)實生活的必然反映。在那個深秋的夜晚,我的意識一下子回到我26歲那年。是一個冬天的中午,姐姐來到我的工作單位,一見我還未說事就放聲痛哭。她哭著告訴我,三姐夫被電鋸鋸掉了右手的小拇指頭。他把一塊皺巴巴的報紙展開,里邊包著的是三姐夫被鋸斷的、已經(jīng)發(fā)紫的一節(jié)小拇指。有一段時間,我回家遇著三姐夫,都會不由自主地瞅著他右手彎曲的小拇指看一眼。一個陳舊的故事就會瞬間清晰起來。
后來,三姐夫已經(jīng)在城里無工可打了,因為年齡的關(guān)系,上高爬低的事三姐夫已經(jīng)真的干不了了。他回到家里自己帶著人給人蓋房子,再后來,村子里蓋房的人就很少了,他就到我侄女的汽車配件廠上班。畢竟沒有文化,也缺少專業(yè)技術(shù),他只能干一些裝車送貨、打磨修理工件的工作。這是工廠里最辛苦、最臟的活,成天在灰塵里打轉(zhuǎn)轉(zhuǎn),但沒有辦法,不管怎樣,每月都能在家門口掙三四千塊錢,這錢對他而言太重要了。
大前年冬天,三姐夫晚上加班從工廠往回家趕,他的摩托車前燈壞了,和一輛上坡的大卡車迎面相撞,大卡車幾乎軋爛了他的電動摩托車,他人被懟出去七八米遠,造成他左腳內(nèi)踝骨、腳腕粉碎性骨折,等他清醒過來,卡車司機早已逃之夭夭。那一次,他來渭城市中心醫(yī)院,住了幾天醫(yī)院,剛一做完手術(shù),就央求大夫出院。我勸說沒用,只好開車送他回家。臨走時,我拿出妻子塞給我的裝有1000元的信封交給姐姐,說,這是我們的一點心意。我看見姐姐眼里閃著淚光。那是我工作以來第一次給姐姐拿錢。
現(xiàn)在,我真的能理解姐姐那句“還是一次把房款結(jié)清吧,萬一有什么事,又花掉一塊子……”話的意思了。在我的印象里,姐姐家就不能有點錢,剛有點錢,就會生出許多說不清道不明的變故來,好像就是要變著法子把手里剛有點的錢花出去。
在許許多多的變故中,三姐和三姐夫每次都會經(jīng)歷一次刻骨銘心的痛。那些痛,也一次次地使他們在渴望著金錢和害怕有事的矛盾中委頓下去、衰老下去,最終,就像掰過玉米棒子的秸稈,立在原野之上,直到身體失去最后的水分,成為一棵干透了的柴火。
有時候我的腦子里也會閃出“馬太效應”這個字眼來,覺得像三姐、三姐夫這樣的人、這樣的家庭,在當今社會,還會不斷地被貧窮、被弱化,甚至被遺忘。然后,在自己的世界里,掙扎著、努力地活著。有時候,失去自尊和權(quán)利并不會成為他們的傷痛。
我一直在猜想,當三姐三姐夫為給兒子買房,拿出自己大半生幾乎全部的積蓄的時候,他們的心里在想些什么?
三
從小,我和哥哥就看不上三姐的哭。你說一個姑娘家,動不動就哭。為吃不飽飯也就罷了,為算術(shù)題錯了也哭,為公分記得不合適也哭,聽到別人背后議論自己也哭,為沒有新衣服穿也哭。反正,一遇到不順心的事就哭。她的哭,常常是當著家人的面,在外邊絕對不哭。父親老罵她是“尿水向前”。當我考學參加工作以后,我離三姐有了距離,這才看得清三姐貌似愛哭的本性,其實是對現(xiàn)實社會地位低下的一種自我拮抗和情緒釋放。但她這種自我拮抗和情緒釋放只有在自己的親人面前才能得到必然的反映。因為我剛參加工作的時候,城里人對農(nóng)村人的鄙視和嘲笑,也同樣使我自卑到絕望。即使到了談對象的時候,人家一聽我家是農(nóng)村的,兩個字,免談。正是那樣的經(jīng)歷,使我一下子懂得了三姐。當一個人處于鄙視鏈的最末端,那么,無論你怎樣的想方設法使自己強大,但你的內(nèi)心一定是脆弱的、自卑的。
老家就只剩下三姐,我總是隔二間三地到三姐家去,吃三姐做的懶面皮、臊子面,妻子則最喜歡吃三姐打的“攪團”。有一次,我偶然發(fā)現(xiàn),三姐的背駝了,而且她那樣的駝,不是從腰部開始,而是從肩胛骨開始,那突然的彎曲,沒有一個傾斜的過度,而是像有某種力量強行地將肩膀彎折過去。那一次,我也才很認真地對三姐審視了一番,她的眼皮耷拉了下來,目光渾濁。嘴角有兩道很深的皺紋,從鼻翼延伸到嘴角。頭發(fā)花白,一臉的太陽斑,膚色黑紅。尤其是嘴角的兩道皺紋,使她笑起來,總給人一種愁苦的感覺。
當我對三姐有了這樣的印象的時候,我心里難過極了。她才比我大四歲啊,可是她衰老的程度,比起比她大三歲的二姐來,好像還要老最少三五歲以上。
我想問問三姐,她的背為什么那么駝?但我沒有勇氣啊,就像我心里的自己,在城市里,背一直也都是駝著的。
直到有一次,西安的二姐回雍城了,給我打電話,要我抽時間回去,兄弟姐妹幾個見個面。一接到電話,我就帶上妻子往老家趕。好在有高速公路,自己駕車很方便,再說了,雍城區(qū)離渭城市也就40公里的路程,半個小時之后,我們就到了三姐家。那一天,姐弟三人加上我的愛人,大家很是高興。三姐問我吃什么?我當然是要吃臊子面的,但三姐非要臊子面、攪團一起做。二姐知道三姐打攪團完全是為了照顧我的妻子雪霖,就說,她也想吃攪團。
攪攪團的三姐,匍匐著身子在鍋口上,雙手握住一根搟面杖,逆時針攪動著鍋里小麥面和玉米面混合的粥糜,鍋里的熱氣蒸騰上來,把她罩在氣霧中,使她變得虛幻起來,只看見她胳膊很有力地動作。因為背駝,她就像是要把整個身子都撲進鍋里去似的。等她再揚起臉的時候,我看到了她額頭細密的汗珠。
三姐正在興高采烈地說著她家門前菜地里一年四季的菜蔬,二姐冷不防照著三姐的駝背就是有力的一巴掌,一聲呵斥:“你能把你的脊背挺直不???”
三姐神經(jīng)質(zhì)的一挺脊背,端直地站在原地,一下子比過去高出許多。
“你看你,挺直脊背多好看,駝著個背,簡直就像老婆娘!”二姐看著三姐說。我想,二姐肯定知道三姐的背能夠挺直。
我正在猜測二姐對三姐突然的厭棄情緒,卻看見三姐眼里噙滿淚水,像一個小孩子被人揭穿了謊言而無地自容地望望我,再望望二姐,一臉的迷茫。三姐這次沒有哭,大概是生活已經(jīng)讓她流了太多的淚水,她得留著一些淚水,在夜里偷偷地為自己流。這時三姐的臉通紅,鼓脹的血液好像繃不住就要掙開皮膚流出來似的。她怯怯地望著二姐,囁嚅道:“姐,改不了了。是給人砸辣面子落下的習慣?!?/p>
后來,二姐告訴我,三姐夫在北京打工的時候,三姐也在村子里私人承包的磚廠里打工。那時候,村子里到處蓋房,磚廠的生意很好。可突然間,似乎家家戶戶都把房子蓋完了,磚賣不動了,磚廠的生意一落千丈。姐姐也就沒地方打工了。再后來,她就到鎮(zhèn)上搞辣椒加工的“張大諞”的小作坊里砸辣面。砸辣面用的是電動碾槽,三姐的工作就是往碾槽里添辣子角,然后不停地用笤帚將碾子擠到碾槽外沿的辣椒往里掃,干一天20元,每天最少要干10個小時以上。三姐干這種工作,并不費力氣,只是要經(jīng)常低著頭,干上一整天,常常是腰酸背痛肩膀硬。二姐像是要彌補自己的唐突,感嘆一句:“都是為了過日子啊,你三姐苦??!大姐不在了,我們就你這個弟弟,從小到大,你三姐沒少操心你。你離你三姐近,?;貋砜纯此??!?/p>
那一刻,我簡直就要罵生活一句什么了。倒不是因為我對三姐的憐惜,而是生活對三姐、對類如三姐這樣的普羅大眾實在是太苛刻了。最終,我沒有罵出來,我覺得有淚水奪眶而出。
四
三姐交房款那天,兩個女兒女婿攜家?guī)Э诙紒砹耍瑑鹤觾合币矎奈靼糙s了回來。那天,我也專程回老家祝賀。三姐在家里做了幾個涼菜幾個熱菜,臨開飯,開工廠的大侄女和女婿也提著兩瓶15年西鳳酒來祝賀。小酒喝過三杯,彼此話就多起來。我的侄女婿首先給三姐三姐夫敬酒,說:“姑姑、姑父,人這一輩子,活著都是為了活出個人樣,就像我,半輩子拼搏,就是為了過上好日子,也讓我的后輩兒孫不再在土地里打牛后半截。三姑這次在城里買了房,也就算是從農(nóng)村進城了。我倒是希望,我們的后輩兒孫都成為城里人,像城里人一樣,穿好的,吃好的,享受城里的幸福生活,徹底拔掉窮根!”他雙手將酒杯舉到額頭:“這杯酒,我敬姑姑、姑父了。祝你們在城里有了房,祝你們成為城里人!”
三姐夫端著酒回應道:“感謝你們幫忙,沒有你們的幫助,我們哪能付全款?借你們的錢我會盡快還你們!”
侄女插嘴了:“姑父,說的什么話,我們幫姑姑理所應當。今天這個時候,我們只說高興,不說還賬?!?/p>
于是,大家你來我往的敬酒,舉杯。
等酒杯稍停,話題扯到了房子的裝修風格、裝修費用,還有孩子入學問題。
三姐的兒子表態(tài)說,裝修的費用不管差多少,他都兜底。
三姐的大女婿表態(tài),裝修由他全權(quán)負責,將費用控制在5萬元以內(nèi)。
三姐的二女婿說,購置家具的事,他有經(jīng)營家具的朋友,他一手操辦,不讓爸媽操心。
似乎一切都水到渠成。
三姐眼里噙滿淚水,這次是高興的淚水、幸福的淚水。她一恍惚,似乎看見了那個在生產(chǎn)隊收工后在玉米地里為交流會上的牲畜割草的媽媽。媽媽戴著一頂耷拉下帽檐的羅圈草帽,手里攥著一把鐮刀,把齊腰高的稗子和青草一片片地割倒。剛下過一場雨,玉米地里很泥濘,媽媽的小嘎嘎腳不斷陷進泥里,又不斷地掙脫出來。她跟在媽媽的身后,將草收攏,一抱抱地往地頭抱,玉米葉子刷得她的臉生疼生疼,汗水順著臉頰流下來,刷傷的皮膚火辣辣地蟄得鉆心。今天這時候,為什么會想起媽媽割草的情景,是不是自己老了,容易懷念過去的事物,抑或是因為今天自己要成為城里人,要試著和生活了很多年的土地割斷某種聯(lián)系,而這種聯(lián)系中,母親就是永遠融化在泥土里的一種念想。
“三姑,我就愛吃你做的臊子面?!笔侵杜龅穆曇??!敖悖愕碾用婧驮蹕屪龅囊荒R粯?。”是我的聲音。
“還別說,我就覺得三姐打的攪團澆上臊子湯,那才是美味佳肴。”這是我妻子雪霖的聲音。
三姐有點眩暈,有點飄忽。她覺得自己身體飄起來,慢慢往上升,升在了縣城之上,升在了自己的小區(qū)之上。她看見背著書包上學去的小孫女,一對羊角辮隨著她跳躍的腳步一跳一跳的,煞是好看。突然,一陣風吹過,她身子歪了一下,突然一直往下跌……
眼前,侄女婿和三姐夫正在劃拳:五魁首呀,六六順呀,八匹馬呀,二郎擔山,哥倆好呀!
擺在桌上的涼菜有兩個都見底了,三姐從恍惚中清醒,端著碟子去廚房續(xù)菜。
我跟著姐姐來到廚房。
“姐,裝修的錢有嗎?”我問道。
“這你不管了,差不多吧。你姐夫到北京打工掙的錢我們留著幾萬塊,我一直沒有當著孩子們的面拿出來。當時想著拿出來也就沒有了,想著我們?nèi)蘸箴B(yǎng)老的事,現(xiàn)在也只能救急了?!?/p>
“村里不是還分了一些賣地的錢嗎?”我問三姐。
“賣地的錢有6萬,當時剛一拿到手,你二外甥女就借走了,說是一年到兩年內(nèi)一定還,可現(xiàn)在都五年了,她一個字都沒提過?!苯憬阃nD了一下,表情凝重地說,“你知道,你外甥女大前年心肌炎,差點還把命搭上。她也不容易啊,和女婿給飯店制作菜譜,生意也不景氣,今年啊,基本沒生意。他女婿就去送外賣,從早到晚,人都不著家。說起這些,眼淚就往上涌?!痹捯粢宦?,我看見三姐眼淚就順著臉頰往下流。我扯過一截衛(wèi)生紙遞在她手上。
“姐,別難過了。日子是一點一點過的,人是做幾十幾截子活的。這話是咱媽說的,現(xiàn)在才覺得這話一點沒錯。比起過去,我們的日子是天上地下說話。再難,也得往前活呀。”說到這里,我話鋒一轉(zhuǎn),“姐,去了城里,還會有好多的問題。在城里見太陽就得花錢,要有心理準備?!?/p>
“我也想了,進了城也就是兩個孩子的入學入托的學費、水電費、物業(yè)費,糧食咱有的是,菜呢,咱門前一大片呢?!苯憬阃蝗淮蜃≡?,目光轉(zhuǎn)向正在調(diào)制的涼菜,手抖了一下,鹽放多了,就急忙把沒有化的鹽和一撮菜一塊夾出來扔進垃圾籃里。
我從廚房里出來,站在屋檐下,抬頭看看天空。
農(nóng)村的天空還像我小時候一樣的瓦藍,幾朵很大的云躲悠悠地飄著,突然遮住了太陽,院子瞬間就陰暗起來,一股風從大門刮進來,帶著濃重的土腥味。
五
三姐的房子開始裝修以后,和三姐通話總免不了要談到房子,談到孫女的上學。
有一次,姐姐興奮地告訴我,說他們的房子裝修基本完畢,等晾上幾個月就可以搬家了。因為孫女上學的事已經(jīng)落實到雍城區(qū)的東方紅小學。我聽得出,姐姐的情緒有按捺不住的興奮。這使我想起自己住進單位新房那一刻的心情。1994年8月,自己急不可耐的搬進單位蓋的105平方米的房子,三室一廳,即使在八樓,即使沒有電梯,但我還是興奮異常。當時在那條街道上,在整個城市,一個科級干部住那么大的房子都是超標。我記得當時沒有多少錢裝修,除過做了幾個暖氣罩,砌了齊腳線,地面鋪了瓷轉(zhuǎn)之外,墻面采用的是彩色噴涂。由于彩色噴涂有毒,加之寶麗板的材質(zhì)甲醛超標,住進去一年后,女兒和我都得了慢性咽炎。可那個時候,我們沒有安全意識啊?,F(xiàn)在回想起來,真是無知無畏。
我告訴三姐,新房裝修好一定要空置一段時間,最好過了夏天。姐姐告訴我,家里除過鋪了瓷磚外,墻面基本使用涂料粉刷的。再加上當時外甥專門從事檢測、祛除甲醛等有害物質(zhì)的工作,姐姐就更不把甲醛的危害當成問題了。
三姐告訴我,外甥跟媳婦已經(jīng)對新房的甲醛殘留做了多次處理,測量結(jié)果,現(xiàn)在的甲醛都在健康指標要求的范圍內(nèi)。我聽到這,也就很放心了。因為三姐的小孫女秋季就要上學,這也是個現(xiàn)實問題。我只是再三交代三姐,去了城里,就比不得鄉(xiāng)下,送孩子上學一定要注意安全,過馬路一定要等綠燈等問題。姐姐的口氣有點嫌我啰唆。好像說有急事,就和我掛了電話。我知道敏感的姐姐一定是覺得我站在和她不平等的地位看低了她的適應能力,或者讓她覺出了城鄉(xiāng)之間、即使在姐妹之間的無形的不平等。我覺得很冤枉,我進城快四十年了,我的骨子里依然有很多的農(nóng)民習氣,我怎么可能會看不起自己的親姐姐呢?
沒過幾天,三姐來電話了。記得是上午十點半的樣子。電話一通,先聽到的是姐姐的哭聲,那種哭聲和以往的委屈的哭聲不同,是無法控住的、放肆的、不知羞恥的哭。我有點驚慌失措,對著電話大聲喊:“姐,你先別哭,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
姐姐終于將自己的哭聲壓抑下來,抽噎著告訴我:“孩子被開水燙了!”
我急不可耐地問:“開水燙了,什么部位,嚴重不?你們怎么處置的?”
三姐并沒有按照我的提問順序回答,而是按照自己的習慣對事情做了一個大致的描述:“燙傷部位在左腿上,整個一條腿,連卵卵也燙傷了,怎么辦呢?”姐姐又情緒失控,再一次放聲大哭。
“姐,哭沒用,你現(xiàn)在在哪,我能幫你做什么?”我盡量控制著自己的煩躁和厭惡。
“我和孩他媽在縣醫(yī)院,人家不收,讓往市里的醫(yī)院轉(zhuǎn)。”姐姐哭著,把話講完。
“那你們就轉(zhuǎn)到渭城市中心醫(yī)院,我和雪霖在醫(yī)院等你們?!?/p>
大約一個小時之后,姐姐和兒媳婦將孩子用救護車送到了渭城市中心醫(yī)院。一見我們,她們就哭得更加厲害。孩子在媽媽的懷里,兩條腿裸著。被開水燙傷的左腿,從大腿根到腳踝是一串明溜溜的水泡,水泡爛過的地方,細嫩的皮膚稀啦啦地皺在一起,露出粉紅色的肉。孩子已經(jīng)哭得沒有了力氣和聲音,嘴巴在輕微地翕動,過一陣,身體就抽搐一下,偶爾還伴有全身顫抖。我媳婦雪霖退休前一直在這所醫(yī)院工作,給家里人看病求醫(yī)幫了不少忙,這次也是她左右周旋,很快給孩子辦了住院手續(xù)。但疫情期間,只能留一個陪人,且要做核酸檢測。姐姐留在了病房,兒媳婦就在醫(yī)院外的快捷酒店登記了房間,等待從西安往回趕的愛人。其實,三姐的兒媳婦已經(jīng)哭得沒有了力氣,除過哭泣再也不知道自己此時還能做些什么。
我知道姐姐買房子手頭緊,就把來醫(yī)院前準備好的1萬元交給姐姐,姐姐說什么也不收。我對姐姐說:“姐,都啥時候了,給孩子看病要緊。你先拿著,別再叫孩子們有太大的壓力?!苯憬氵@才接下了錢。
大概在醫(yī)院里住過三天后,止痛消炎等治療告一段落,接著就是手術(shù)了。這時候,醫(yī)生征求家人的意見,一種方案是傳統(tǒng)手術(shù),孩子受罪,燙傷部位也可能留疤;一種方案是新技術(shù),孩子不受罪,術(shù)后絕不留疤。三姐和兒媳沒了主意,她的兒媳婦一看見孩子就哭天搶地地哭,那哭聲是一位母親對孩子的虧欠、后悔的哭,真可謂撕心裂肺。三姐哭著和我們商量。我的妻子是一個敢作敢當?shù)娜?,我家里的大大小小的事,基本都是她一錘定音。三姐的小女兒心肌炎搶救那一次,也是我媳婦做出決定,轉(zhuǎn)院去西安。臨行前,帶上了自己的兩張銀行卡,坐上救護車,一路陪護到西京醫(yī)院,直到辦好住院,才又隨車返回。我一直也很納悶,我的媳婦祖上三代都是城里人,卻偏偏喜歡三姐,好像為三姐什么都可以做,后來我知道了原因,他說三姐厚道真誠、熱情坦蕩,也是我們姊妹們里最窮、最講義氣的人。
當即,我的妻子決定,給孩子用最好的手術(shù),確保孩子不留任何后遺癥。末了,我媳婦對三姐說:“姐,錢的事,若不夠,我給你拿。不就是4萬多塊錢嗎!”妻子的舉動,再一次感動了我,我悄悄地握握她的手,表達了我的感激。
手術(shù)很順利,一周后,孩子出院了,那一天我和媳婦一起送三姐她們回家。
中間孩子來市里換藥,姐姐都沒有驚動我們。
三個月后,治療全程結(jié)束,孩子被燙部位的膚色竟然如醫(yī)生所說,一模一樣,一點疤痕都沒有。三姐一臉的欣慰。
三姐事后一段時間,當任何人說起孩子燙傷的事,三姐都會說:“虧得是在她媽看管的時候燙傷的,如果是因我看管不周燙傷的,你說,我這個人咋活呀!”我知道,姐姐不是撇清責任,姐姐是在設想某種可怕的后果。她看孩子,從來不讓孩子離開自己的視線。一個兩歲的孩子,正是胡抓亂拿的時候,一不留神,就會吃下什么東西或磕磕碰碰,姐姐帶了那么多的孩子,自然知道要小心翼翼,萬無一失。
孩子燙傷的經(jīng)過,我聽了許多遍,大致過程就是,孩子媽媽在看低頭看手機,孩子不小心夠著了桌面灌滿開水的保溫瓶……
這件事,又使姐姐的裝修資金更加拮據(jù),不得已,三姐又從大侄女婿那借了三萬元。我一直在想,“馬太效應”也太偏倚了,為什么越富有的人會更加富有,越窮的人會越來越窮?
那上帝的公平又在哪里呢?我有時候也想,姐姐家的事為什么一件接一件,它究竟是所有貧窮階層的生活縮影呢,還是一個近乎杜撰的典型?
三姐啊,你和財富的距離何止是太陽和星星的距離!
六
三姐搬進城里的時候,沒有舉行慶賀儀式,沒有給任何親戚朋友通知。只是兩個女婿跑前跑后地忙活了三兩天,等一切安排停當,放了一卷10000頭的鞭炮,一家人在家里吃了一頓臊子面。從這天起,姐姐就名正言順地成了城里人。
有一天晚上,姐姐給我打電話說他們搬到了縣城的新家,叫我有時間的時候,到他們縣城的家里去坐坐。我問她,搬家為什么不告訴我。姐姐沮喪地說:“哎,我覺得我們家不順心的事太多,就干脆悄悄地搬過來。不想再鬧心了。”我能理解姐姐的意思。在我的印象里,好像他家的日子過得最不順,好像所有花錢的事都叫他們攤上了。悄悄靜靜也好,不節(jié)外生枝就是福氣。
過了幾天,我剛好要到雍城區(qū)有個小范圍的文學講座,就心想著順道到三姐家去看看。講座是下午兩點半開始,我就早上十點從家里出發(fā),計劃先到三姐家。我用高德地圖搜到了三姐新家所在的“雍泉小區(qū)”。一路上,三姐這一生的坎坷經(jīng)歷就像一幅幅畫,不斷地閃現(xiàn)。有那么一陣,我甚至看見了冬天挖紅蘿卜的三姐,手指頭凍得比紅蘿卜還粗,天空飄著雪花,風像刀子一般鋒利,姐姐一趟又一趟地提起挖出的紅蘿卜往一起堆,好集中切掉紅蘿卜纓。那時候,我已經(jīng)失學在家,成為村子里年紀最小的農(nóng)民。挖紅蘿卜按畦記公分,挖一畦5分工,姐姐那時候有力氣,就一下占了4畦。姐姐干活帶著我,我充其量就是一個小幫手。起紅蘿卜、白蘿卜對我是一件很有吸引力的事,除過不能從地里帶走外,每個人都可以放開肚皮吃。紅蘿卜不光要挖出來,還要切掉蘿卜纓,最后再拉到三里開外的生產(chǎn)隊場院里堆起來。我邊切紅蘿卜纓邊吃紅蘿卜,直吃到胃脹得都蹲不下去。姐姐責備我貪嘴,叫我站起活動活動,休息一會。其實,我除過吃,真沒有干過多少活。姐姐責備我的眼神很使我難受,我怯怯地將削掉皮的半截紅蘿卜遞到姐姐的嘴邊:“姐,甜呢!”姐姐咬了一口,邊嚼邊囑咐我:“你少吃點,會撐死人的!”往手上哈了一口氣,鉆進繁密的雪花中。
我是完全地混淆了時間的距離感和空間感,硬是把過去的事情塞進了現(xiàn)實之中。只是,那種往事依然帶著溫度,使我禁不住淚流滿面。我索性就讓淚水留吧,流出我內(nèi)心對三姐的虧欠,流出我對如三姐一樣的女人的感激和感恩。
到姐姐小區(qū)門口,我就給姐姐打電話,問她住幾棟幾單元。姐姐說讓我把車開進來找地方把車停好,在一進大門的地方等她就好。不一會,我看見門洞里走出來了三姐,她并沒有走石子鋪成的花間小道,而是貼著大樓西側(cè)的水泥護坡走過來,再從冬青圍欄被踩出的豁口跨過來,老遠就揚起手給我打招呼:“家喜,你咋不給我提前打招呼呢?我好準備幾個菜來!”三姐的背比過去駝得更厲害了,不過她的笑里多了一些開心,嘴角兩道很深的法令紋在笑起來的時候,已經(jīng)少了過去的愁苦。我覺得姐姐除過笑容比過去生動以外,還有什么地方和過去有些異樣。仔細打量,才發(fā)現(xiàn)姐姐新近文了眉,眉毛里淡青的底色又大又粗,很不自然,像橫臥在眉骨的兩只僵硬二肥大的蠶。我怕三姐覺察出我的反應,我故作真誠地笑一笑:“姐,我剛好下午有事來雍城,正好順路來看看你。有臊子面就好?!?/p>
上到19樓,進了北戶的門,發(fā)現(xiàn)姐姐家的新房很不錯,不光空間大,而且干凈整潔。尤其是客廳的裝修簡潔明快,電視墻是那種國畫山水的畫面,陪著幾行很漂亮的書法題字??蛷d靠近門的地方,打了一道80公分左右高、東西橫隔的隔斷,上面擺放了一溜茂密的綠蘿;墻角處裝了一個立式空調(diào);電視也是新?lián)Q的很大的液晶屏。再看看各個房間,都收拾得干凈利落,我直夸新房好,姐姐收拾得好。姐姐受到鼓勵,話就多起來。三姐說:“進了城才知道了城里好,才知道人家城里的教育質(zhì)量高?!蓖蝗慌み^頭去對正在小方桌上用橡皮泥做手工的孫女說:“給你舅爺背首唐詩!”三姐的小孫女怯怯的聲音很小地背王維的《山中送客》,其間幾次偷偷地看三姐的表情。我夸孩子背得好,孩子就有了自信,說話的聲音就越來越大了,還自個奮勇地說,要給我唱一支歌,說完就很稚氣地唱了起來:
我和我的祖國,一刻也不能分割
無論我走到哪里,都流出一首贊歌
我歌唱每一座高山,我歌唱每一條河
裊裊炊煙,小小村落,路上一道轍
……
我眼里酸酸的,那種被歌聲打動的情感,在許多悲苦的現(xiàn)實生活面前,以一種純粹的、毫無埋怨的情緒,汩汩地流淌著,使我瞬間從渺小的自我中開解出來,感動不已。
三姐接著剛才中斷的話題繼續(xù)說道:“進了城,才知道花錢的地方多得很。什么水電費、電梯費、衛(wèi)生費、垃圾費、物業(yè)管理費,每一項都得拿錢說話。所以,你姐夫還得設法去掙錢,沒錢玩不轉(zhuǎn)啊?!苯憬愕谋砬椴⒉蛔员?,只是笑得有點無奈:“你姐夫還在侄女的工廠上班,每月有他掙來的三幾千元,再加上兒子給的生活費,生活還過得去。”她頓了頓,好像要有什么重要的情節(jié)需要補充似的,說道:“我們基本上不用買米面油,自家都有,面是自己磨的,咱有的是糧食。油是用油菜籽換的,自己每年都種半畝油菜,換油吃綽綽有余。嗨,對了,菜我們也種了一些,像韭菜、菠菜、豇豆、茄子什么的,都按季節(jié)種。老家門前種了一大片呢。每周星期五,你姐夫會騎著摩托車來城里,給我們把菜送過來,第二天,他再回老家侄女的廠里去上班。他一天三頓都在廠里吃。你知道,咱侄女的工廠除過過春節(jié)、趕廟會,才肯放幾天假,其余時間都上班,工廠里的飯基本是免費的,伙食也好。這樣,我們就不用管你姐夫吃飯了。平時啊,就我和兩個孩子,只要孩子吃好了,我就湊合著點,咋說都比過去強?!?/p>
三姐一口氣說出這么多的話,但我一點也不覺得這日子就過得好。但想一想,只要姐姐自己開心,我作為局外人,何必要將人家的生活看得慘兮兮呢?我就轉(zhuǎn)換話題,對三姐說:“姐,我?guī)湍阕鲲埲ィ蹅兙统噪用?,到哪,我都好這一口?!?/p>
下午離開姐姐新家的時候,姐姐說我?guī)Я四敲炊喽Y物,他卻沒什么送我,我就對姐姐說,就把廚房你腌的雪里蕻給我裝上一些。出了房間門,姐姐壓低聲音對我說:“你回家吃時,讓雪霖給你熟些油潑一下,再放一點蔥姜蒜末,那才好吃呢!”我以為姐姐要說什么秘密話里,把聲音壓得那么低。姐姐看出了我的意思,對我說:“中午,城里人都要午休。”
姐姐一直送我上車,看我離開了她的視線。
我覺得心里空落落的,突然冒出一件往事。
1987年,我有了可愛的女兒。5月份,女兒滿月那天,大姐二姐三姐一起來渭城市看滿月的侄女,記得她們帶來了一只老母雞,幾十個雞蛋,還有一幅花饅頭。那時候我很窮,沒有錢請她們在外邊吃飯,就姊妹幾個一起做,也是臊子面,不過我刻意地炒了四個菜,記得是蒜苗炒豆腐干、豆腐粉條白菜、炒青筍,一個葷菜是回鍋肉片。還不到下午一點,姐姐們急著趕村上的長途車,就急急呼呼地出了門,告別的時候,三姐嗓門最高,喊叫著要我晚上記得給小侄女勤換尿布;要把小侄女的胳膊用繩子綁起來,免得自己嚇著自己;給媳婦雪霖做一些骨頭湯,好下奶。人都下了一層樓梯,三姐交代的話還沒有斷。我住的那棟樓是地下三層,地上兩層,依地勢而建,上下兩半各不相通,上邊兩層用水泥打了一個平臺,和外面的馬路相接,水泥平臺就成了一個不小的院子。姐姐人已經(jīng)站在院子里了,高嗓門還在喊,“你多干活,別叫雪霖動涼水,好好歇一歇,月子里落下病,就是一輩子的事!”我十分尷尬,幾次要三姐放低嗓門,三姐依然如故。我最后實在覺得忍無可忍,感覺好像樓上朝外的窗戶都有人向外看似的,就制止道:“姐,你別叫喊了,這是在城里,不是在咱鄉(xiāng)下!”三姐正在說的話,一半已經(jīng)出口,一半卡在了喉嚨里,憋得她臉色通紅,淚水汪汪。
那年春節(jié)回家,二姐悄悄對我說,因為我的話,回家的路上,三姐哭了好幾次。
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過了裝模作樣、虛頭巴腦的年紀,我才能真正地懂得,一個農(nóng)村青年踏進城市時,他身上所有刻意掩藏的自卑,是會被城市人一眼看穿的。但即使是這樣,他的所有的偽裝,只是為了讓城里人不低看自己。
三姐粗重的文眉在我眼前開始晃蕩,使得我所有的記憶都模糊起來。
我的思想里冒出一個念頭,下午的文學講座,我就從三姐進城講起。
郁楓,本名范宗科。陜西寶雞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著有詩集《生命的顏色》《在陽光的側(cè)立面》等,長篇小說《熱土》《塵囂》,中短篇小說數(shù)十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