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臺”系蒙古語,意為“泥沼”。清光緒七年(1881年),幾戶蒙古族牧民遷此放牧,因有泥灘,故名……
我看著手機屏幕上跳出的查詢結(jié)果,充滿了期待和好奇。我不由在心中暗自說道,究竟是多大一片泥灘?一定要去領(lǐng)略一下。
“下一站,十八臺!”列車員向我這邊招呼著。
小雨淅淅瀝瀝,像是在為我接風洗塵??粗巴怙w速向后閃過的景物,綠色的田野仿佛都化作了河流,巍峨的山脈也在朝我招手,一切都是那么靜謐而美好。
吱……
列車停穩(wěn),我的心情卻變得愈發(fā)難以控制,隨著車門打開的瞬間,我甚至緊張地有些邁不動步子。
我扶著車梯,拎著行李箱,側(cè)著身子,一步一挪地下了車。
沒等手里的箱子落地,一旁的人便奪了去。“來來來,小伙子,箱子給我?!?/p>
“你好,是小王嗎?我是十八臺站的站長,我姓吳,歡迎你!”吳站長雙手伸向我,與我使勁地握了幾下手。
看著眼前整齊的隊伍,我竟一時不知該說些什么,只是站在原地傻笑,老師傅們挨個上前與我握手問好。
“小王,這個是徐師傅,從現(xiàn)在開始他就是你的師父,今后就由他帶著你學習?!眳钦鹃L邊說著話,邊指向幫我拎箱子的徐師傅。
徐師傅個子不高,面部消瘦,雙眼放著光,和藹的樣子竟讓我想起了多日未見的爺爺。
“小王,你這腳上怎么還套著塑料袋?”師父問道。
“師父,我來之前做了功課,網(wǎng)上資料說咱們這里有泥潭,我怕下過雨后鞋子不好洗……”我不好意思地撓撓頭。
話音剛落,便引來師傅們哈哈大笑。
一旁的吳站長拍了拍我的肩膀笑著說:“你看咱們這哪有泥潭?不過你這未雨綢繆的好習慣倒是值得表揚?!?/p>
順著吳站長手指的方向看去,是一幢高低錯落的兩層樓房,門口一排枝繁葉茂的小樹隨風搖動,將屋頂上的“十八臺站”四個大字襯托得滿含生機。
吳站長拍了拍徐師傅說:“老徐,你去安頓一下小王,幫他把間休室布置一下?!?/p>
“不用了吳站長,我自己能行,告訴我在哪個屋子就行?!蔽壹泵ψプ煾甘掷锏男欣钕洌胍獖Z過來。
盛情難卻,三拽兩拽下,師父還是拎著箱子朝樓上走去,另一只手還向前比畫著示意我跟上,我急忙一步并作兩步追上前去。
“這就是你的間休室了,平時休息你就睡這屋,我就在旁邊這屋,有事叫我就行?!睅煾笇⑿欣钕浞旁谝慌浴?/p>
“好的師父,那我先把床鋪一下?!蔽疫呎f邊拿出箱子里的床單。
“來來來,我?guī)湍阋黄鹋!睅煾敢话褤屵^我手里的床單,嗖地抖開,在空中劃出了一道美麗的弧線。
“師父,您這也太熱情了,太麻煩您了?!蔽乙粫r不知如何表達,朝著師父鞠了一躬。
師父急忙扶了我一把說:“這麻煩啥?不麻煩不麻煩!”那一刻,師父的一口地方口音竟讓我多了一絲歸屬感。
收拾完間休室,已是傍晚時分,落日余暉撒在窗外廣袤的田野中,在夕陽的映照下,我恍惚回到了上大學報到的那一天。還記得那天,是父親幫我鋪好的床鋪。
吃過晚飯,隨著師父上到二樓。
打開厚重的保險門,電話鈴響和聯(lián)控的聲音此起彼伏,窗外通過列車的聲音轟隆作響,合奏成一首戰(zhàn)斗進行曲。
“小王,這是控顯器,這里是機待線,這是光帶……”師父向我詳盡地講解著業(yè)務知識。
他朝控制臺前的位置指了指,“坐吧小王,我坐旁邊陪你,咱們在實踐中成長。”說罷他便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
第一次夜班對于很多人來說都是最難忘的,對于我而言也是如此。
在師父的指揮下,我一次又一次地開放信號、排列進路,雖說在此之前理論知識已經(jīng)牢記于心,但理論與實踐還是有差別的,我身子坐的板正,絲毫不敢懈怠。
師父看出了我的緊張,故意打趣說:“小伙子可不能這么干啊,你排列完進路就可以靠在椅背上了,不需要一直端坐著,一個夜班上下來,身體怎么受得了,看來當務之急是需要教你怎么放輕松?!?/p>
時間轉(zhuǎn)眼到了凌晨,師父一遍又一遍地重復著那句話:“落完信號就可以靠著椅背了,別繃著?!彼呎f邊站起來,一遍遍地把我的身體按在靠背上,在一旁的老師傅看得忍俊不禁。
師父看了看表說:“一點了,困不困,要不你去睡吧,師父替你會兒,剛干夜班不適應是正常的?!?/p>
我搖搖頭說:“沒事的師父,我能行。”
“好小伙子,咱們這工作就是需要有‘坐功’,我看你這功夫不錯,有潛力?!睅煾赋邑Q起了大拇指。
下白班后,我偶然在窗前看到從助理房下班回來的老師傅,他手中的手電在月光中上下?lián)]舞,仿佛在鄉(xiāng)間小道上書寫著自己的青春,寂靜的夜里星光閃爍、樹影斑駁。在那一刻,似乎有一道道明亮的光柱照亮了整個夜空。
時間飛快,轉(zhuǎn)眼過去三月有余。
師父陪我從書本走向?qū)嵺`,從正襟危坐變得駕輕就熟,從深秋來到了寒冬。
一日,剛下夜班,師父推開我的門說:“冷嗎,小王?我這還有一床被子,怕你被子薄,我給你抱上來了,需要的話你自己拿?!?/p>
“謝謝師父,這兩天后半夜的確挺冷的,感覺變天了。”我跺了跺有些發(fā)涼的雙腳。
師父把被子放在一旁的柜子上說:“是啊,你剛來不了解這里的情況,咱們十八臺是唐包線上的制高點,不但地勢高,風還大,甚至還有小氣候,跟市里溫差最大的時候能有十幾攝氏度?,F(xiàn)在條件好了,我剛參加工作的時候比這冷多了?!?/p>
我捂了捂自己有點發(fā)涼的鼻尖說:“比現(xiàn)在還冷?那你們能扛得住?”
師父見我瞪大眼睛的樣子,擺了擺手說:“那有什么,那時候我們克服困難戰(zhàn)風雪,最大的那場雪連下了三天三夜,我們生生戰(zhàn)斗了三天三夜,運輸一點沒受影響……”看著師父臉上熠熠發(fā)光的樣子,我仿佛看到了他年輕時候的模樣。
咚咚咚……
第二天一早,剛收拾好背包準備下班的我聽到有人在敲站長的門。
“站長,起風了,雪也突然下大了,東頭有個岔子剛才轉(zhuǎn)不過來了?!彪S即便是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我好奇地推開門張望,與此同時,師父的門也打開了。
“師父,這是發(fā)生了什么事?”
師父邊戴上棉帽子邊朝我比畫著,“下大雪容易造成道岔擠岔,對運輸安全造成威脅,你休息吧,我去看看?!?/p>
“我也去幫忙,帶上我吧?!鞭植贿^我,師父帶我下了樓。
“你倆怎么也下來了?”站長一臉疑惑地看著我倆。
師父沖進備品房,熟練地拿出除雪工具,“我們來幫幫忙。”
“那你們就幫忙搬搬工具,小王你別亂跑,戴好手套?!闭鹃L拍了拍我的肩膀。
不一會兒,站區(qū)應急除雪的隊伍就已集結(jié)完畢。
站長摘下滿是冰雪的手套,扶著我的肩膀說:“小王,你跟你師父回去吧,一會兒通勤車要來了,你們回家休息,老徐……老徐呢?”站長四下張望。
“老徐,你拿旗子干嗎?”站長一把搶過師父手里那面寫著“黨員先鋒隊”的紅旗。
師父笑著撓撓頭,“我也去岔區(qū)幫幫忙?!?/p>
“胡鬧!你已經(jīng)休班了,我不允許你上道作業(yè),你的任務就是休息!”站長的眉毛擰在一起,嚴厲地訓斥著師父。
看著隊伍漸漸遠去的背影,師父看了看天空說:“這雪怕是要下一整天,兄弟們又要辛苦了?!蹦且豢涛腋杏X他腳下的雪在慢慢融化。
兩天后,天氣轉(zhuǎn)晴,師父卻請了病假沒有來。
我從其他老師傅口中得知,師父的心臟一直不太好,尤其是近些年歲數(shù)大了,嘴唇也愈加有些發(fā)紫,所以大家都不讓他干重活累活??伤麉s是一個“閑不住的人”,車站的玻璃、窗簾、床單,哪個臟了他總是提前來車站幫忙打掃干凈,車站的柜子、工具、自行車,哪個需要維修他總是在第一時間修好,甚至還從家里帶來維修工具和螺絲釘。
“老徐還有幾個月就退休了,那天還非要跟著大家伙兒去除雪,就怕他身體出問題,沒想到還是感冒了,這倔老頭兒?!闭鹃L帶點埋怨又帶點心疼地說。
“還有幾個月就退休了?”我詫異地問。
“是啊,他馬上退休了,身體還不好,我就勸他盡量不要帶徒弟了,費心血。但他非要帶著你,說是最后一次帶徒弟了,拗不過他,只好隨了他?!闭鹃L抿了抿嘴。
一星期后,又見到了師父。他依舊坐在我身旁與我談笑風生,似乎一場感冒微不足道。他認真地講著年輕時候在鐵路上的故事,冬去春來間是他的青春,晝夜交替時是他的堅守,風雪交加時是他的奉獻。
離別總是來得那么快。還記得那天萬里無云,門口的一排小樹一動不動,仿佛站著軍姿,我?guī)蛶煾噶嘀欣?,老師傅們與站長一同將師父送到門口。
師父拍了拍我的肩膀說:“未來是屬于你們年輕人的,一定要記住師父的話,把安全放在第一位!”我使勁地點點頭,把師父的背包遞了過去。
師父遞給我一個信封,說:“里面是師父給你寫的字,最近師父在練習書法,退休了也給自己找點事情做,我可不想虛度人生?!闭f完,在場的師傅們一起打趣說師父是個大書法家。
我獨自回到間休室,在灑滿夕陽的窗臺上打開信封,兩張宣紙上分別寫著四個大字“安全”和“奮斗”,遒勁的筆鋒像極了他的性格,落款寫著“你的師父老徐”。
師父猶如一盞明燈,指引著我前行的方向,影響著我的一言一行。我始終難忘師父在夜班的陪伴,難忘師父在寒夜中送來的關(guān)懷和溫暖,難忘師父在風雪交加時的無私奉獻。
后來,我也有了自己的徒弟,我以師父為榜樣在崗位上發(fā)光發(fā)亮、盡職盡責,在生活和工作的點滴中關(guān)注徒弟的成長。
不久前,在徒弟獨立頂崗的那一天,我也送給他一個信封,里面裝著的是老徐寫的那兩個大字——“安全”。
作者簡介:王蒙,1994年生人,中國鐵路作家協(xié)會會員?,F(xiàn)供職于呼和浩特局集團公司集寧車務段。作品發(fā)表于《內(nèi)蒙古鐵道報》《人民鐵道》報以及呼和浩特市廣播電臺等報刊和媒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