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東
“蒔秧要唱蒔秧歌,兩腿彎彎泥里拖。背朝日頭面朝水,手拿仙草蒔六棵?!边@是一首流傳于江南沙上的蒔秧山歌。山歌響起,一股濃釅的鄉(xiāng)愁,止不住漫延開來。
我出生于20世紀60年代末,經(jīng)歷了“三級所有、隊為基礎”的集體經(jīng)濟年代。在兒時的記憶中,每年夏初“雙搶”來臨,便會在布谷鳥的鳴唱里,遇見非常壯觀的蒔秧景象。水田里,人影稠,眾聲喧,秧兒蕩,水汪汪。在生產(chǎn)隊長的統(tǒng)籌安排下,除年老體弱的社員負責拔秧、不會蒔秧的男社員負責挑秧外,其余青壯社員全都下水田蒔秧。
一切準備停當,生產(chǎn)隊長一聲“開工”號令,二三十個原本嘻嘻哈哈、互相打趣的青壯男女社員立馬鴉雀無聲,打響了一場沒有硝煙的戰(zhàn)斗。彎腰低頭背朝天,眼疾手快腿后挪。左手分秧,右手蒔秧,節(jié)奏輕快,你追我趕,猶如在舞臺上表演一出集體舞,而“撲、撲、撲”的擊水聲,則成了美妙的伴奏。
其間,負責挑秧的男社員,頸上掛一塊半干半濕的毛巾,哼唱著自編的挑秧號子:“吆嘿!一聲號子震天響哎!秧苗到來手弗停呀!又快又好不馬虎哎!秋后好收萬擔糧呀……”在田埂上來回穿梭,把捆扎好的秧苗拋向田間。此時,生產(chǎn)隊長和會計手持長竹竿,負責檢查蒔秧的質量,看秧苗蒔歪了還是蒔斜了、蒔多了還是蒔少了、蒔深了還是蒔淺了……嚴格標準,絕不含糊。倘如遇見不達標的,返工、扣工分不算,免不了還要呵斥一通。不一會工夫,白茫茫的一大片水田,被巧手編織出一方整齊的綠毯。綠油油的秧苗,一行行,一列列,橫平豎直,整齊劃一,儼然列隊出征的戰(zhàn)士。
那時候,人民公社、縣政府在蒔秧季經(jīng)常組織蒔秧大賽,在給予優(yōu)勝者工分獎勵的同時,還給他們頒發(fā)印有“蒔秧能手”紅字的熱水瓶、臉盆、茶缸等獎品,讓蒔秧能手們倍感榮耀。
20世紀70年代末,改革春風吹遍神州大地。國家在農(nóng)村實行土地承包制,我家分得了四畝半承包地。自此,除草、割麥、脫粒、蒔秧、施肥、撿稻穗、打農(nóng)藥等填滿了我的少年生活,成了課余生活的全部。于我而言,在所有的農(nóng)活中,蒔秧是最苦最累的差使,不僅耗費體力,而且考驗耐力。夏天到了,在外打工的父親抽空回家,把水田耥好后,便把拔秧、蒔秧的活撂給了我們母子三人。那年,我13歲,弟弟10歲。
炎炎烈日下,母親負責拔秧,我和弟弟負責蒔秧。剛開始時,在那爛乎乎的水田中,秧苗怎么蒔都蒔不好。手指抽出時,蒔下去的秧苗屢屢被帶了出來。好不容易蒔成一行,也大多東倒西歪。母親見了,停下拔秧的活,邊示范邊給我們講解。持秧苗的左手不能拽太緊,得保持放松狀態(tài)。在拇指、食指和中指的協(xié)調配合下,掭出五六根秧苗。右手接過后,拇指挾緊,食指和中指并攏伸直,緊貼苗根,快速下插,使秧苗直立于水田。切不可用大拇指代替中指和食指蒔秧。否則,蒔下的“煙桿頭秧”(指攔腰蒔入泥土、根梢朝上的秧苗)必定會爛秧、缺棵。秧苗切不可傾斜著蒔下泥土。否則,“面水秧”(指斜插泥土、貼近水面的秧苗)遇到大水或大風,必然出現(xiàn)倒伏、爛苗。蒔秧時,眼睛要盯牢行與行、株與株的間距,橫豎都要對齊,切不可“前清后白”(指前三棵秧擠在一起,后三棵間距過大)。這正是俗話所說的“蒔秧看上埭”。
在差不多教會我們時,母親特別強調:左手掭出的秧苗要均勻,以六根為最佳,要杜絕“打大罵小秧”(指秧苗或多或少、苗數(shù)不均);兩腿直線后移,要杜絕“落坑秧”(指秧苗蒔在雙腳朝后拖出的坑轍里);掌握好深淺,蒔得太淺,遇上刮風或水田放水,秧苗很容易漂起來,蒔得太深會不利于秧苗發(fā)育??此坪唵蔚纳P秧,竟有如此深的學問。
在母親的示范指導下,我和弟弟漸漸掌握了要領,蒔下的秧苗橫平豎直、不深不淺,有了大人蒔秧的樣。只是,彎腰的活是十成的活,長時間彎腰弓背,上身懸著,猶如經(jīng)受酷刑,腰酸背疼、手腳生硬,頓生臨陣脫逃的念頭。轉身,見身后的水田明晃晃、亮閃閃一大片,只能咬牙堅持。實在堅持不了便變換姿勢,左胳膊倚在左膝蓋上,硬撐著把一株株秧苗蒔下去。路過的伯伯、嬸嬸見了,打趣道:“哈哈,小伙子出洋相了!蒔秧苦哇!”事后,我知道了“撐打杵”(指左手肘倚膝)是一種極不專業(yè)、遭人恥笑的懶漢蒔秧法,就連蹩腳的蒔秧者都不會犯這樣的忌。
蒔秧,幾千年延續(xù)下來的耕種方式,飽含了太多農(nóng)人的汗水和心酸。一片片稻田里,雨天,農(nóng)人頭戴草帽,身穿雨衣,手持秧苗,低頭彎腰,手腳不停。晴天,太陽曬得農(nóng)人脊背發(fā)燙,汗水順著頸背流到手臂和衣領里,浸濕了衣衫。等汗干了,衣衫上呈現(xiàn)一塊塊“地圖”印。尤其是黃昏時分,還得忍受蚊子的攻擊。水田里的蚊子堪稱蚊子中的戰(zhàn)斗機,人被叮上一口,痛癢難耐。此外,更得提防螞蟥叮咬。一旦被咬上,難免鮮血淋漓,且甭想撕扯下來。火燙之外,別無他法。
經(jīng)過四個下午加黃昏的苦熬,我家的四畝半水田,在沒請幫工、不誤農(nóng)時的情況下,蒔上了秧苗。鄉(xiāng)親們紛紛點贊:“這兩個孩子真了不起,將來定有出息!”母親聽了,淺淺一笑。她以她獨有的方式,給兩個兒子上了一堂“身泡稻田水,方知粒??唷钡娜松n。
“手把青秧插滿田,低頭便見水中天。六根清凈方為道,退步原來是向前?!保ú即蜕小恫逖碓姟罚┥倌晟P秧的經(jīng)歷,為我注入了勞動吃苦的成長養(yǎng)分,擁有了更多抵御風霜的能量。現(xiàn)如今,土地流轉,規(guī)模經(jīng)營,農(nóng)活由職業(yè)農(nóng)民干,全程機械化作業(yè)。原先的農(nóng)民漸漸退隱,蒔秧成了陳年舊事。如此,我們的下一代、下下一代也就缺失了接觸土地和農(nóng)作物的機會。他們知道稻谷是怎么長的?米飯是怎么來的嗎?
時間過得真快,一晃,我離開家鄉(xiāng)、疏于農(nóng)活已有三十多年了。少年蒔秧的經(jīng)歷,讓我明白,人可以遠離農(nóng)活,但不能忘記農(nóng)民;人可以遠離家鄉(xiāng),但不能忘記那片生養(yǎng)自己的土地。
編輯 曹宏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