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美林

昨天收到好兄弟、華南師范大學音樂學院丁義教授寄來的個人演唱專輯《源》，今天特地找了一對錄音棚的監(jiān)聽音響，把CD中的十首作品反復欣賞，前后聽了近三個小時。每遍聽，細聽、靜聽，細微的聲音處理、細節(jié)動情處，讓我沉默了很久，心里的感動、感想似乎有很多，難以言狀，因為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丁教授的歌聲！從第一首歌的第一聲，就被那種富有強力的、帶有陽剛與血性的男高音嗓音和真摯表現(xiàn)而感動。聽完第一首《黃河人家》，我在想如此攝人心魄的聲音，為什么我沒有早點聽到呢？

大數(shù)據(jù)時代，網(wǎng)上的音樂資料層出不窮、應有盡有，隨時手指一點，多彩的世界便飛速地展現(xiàn)在你眼前，真正實現(xiàn)了全人類資源共享，尤其是聲樂資源。所以，想聽什么、想看什么，我們會很方便、快捷地從互聯(lián)網(wǎng)得到，而聽老唱片、CD的時代似乎是很久遠的事了。

二十多年前，我也曾出版過個人演唱CD《今夜無人入睡》，正版銷量還不錯，直至出現(xiàn)了兩三種盜版，導致正版銷量銳減。那時，網(wǎng)上音樂資源極少，CD、DVD為專業(yè)、非專業(yè)學習音樂的人提供了最直觀的參考資料。而現(xiàn)在，丁義教授個人專輯的出現(xiàn)，讓我開始思考他的動意與構想。因為當下聽CD的人少，沉下心來細品音樂的心境也消失殆盡了。通過與丁教授的交流得知，他在尋源、尋文化之源、聲樂藝術本真之源，或者說他在追求對歌唱藝術本真的回歸。一碟十首歌，風格各異，他用風格下的語感、語境，以直擊人心的音樂表現(xiàn)，以一種種真實、自然、震撼又俠骨柔情般的聲音塑造出多個音樂形象，讓人沉醉其中。音樂是語言盡頭的表現(xiàn)方式，歌曲又是音樂與歌詞的藝術有機體。音樂與語言的高度融合，是歌者內(nèi)心審美取向的外化表達。

毫無疑問，丁義教授演唱的十首風格各異的歌曲，以其獨到的藝術審美、個性天成的嗓音處理，真實表現(xiàn)出“歌唱為了什么”的初始發(fā)問。聽者應該和我一樣，有眼前一亮的感覺。十首歌，十種音樂風格，我嘆服詞、曲作者的才情與執(zhí)守。執(zhí)守的是地域民族音樂風格，是在音樂創(chuàng)作中開拓新的樣式的大膽嘗試。其中包括特色樂器的編配與歌曲結構都縝密構思，與唯美樂思完美融合。同時，我更嘆服丁教授以自如、從容、自信的歌唱狀態(tài)，演繹著他對當下音樂文化反思的一種新的價值構建。當然，每首歌藝術性的表達要具有個人的立美、審美的精神面貌，無論是北方的雄奇、蒼涼，還是南方的雋秀、舒緩；無論是悲歡離愁，還是相思綿綿、愛恨情仇，都凝聚在丁教授的歌聲里。最令人折服的是，在他的歌聲中始終充分張揚著一個有血性、有筋骨、有氣節(jié)的偉大丈夫的音樂形象。即便在音調(diào)柔美的《胭脂扣》《離歌》里，依然保持著剛柔相濟的聲音特點，把張弛有度、抑揚結合的聲音張力發(fā)揮到近乎完美！

從題材上看，《黃河人家》的粗獷豪放與質樸、直抒胸臆的傾訴；《胭脂扣》的委婉、細致與曲風的靜謐之美；《景德鎮(zhèn)的女人》的文化意蘊，虛實結合與南北地域文化時空的穿行；《女兒要嫁人了》描述了平常人家的故事，父母與女兒難以割舍的款款深情；《離歌》里，離別的嘆息、無奈與人生況味的抒發(fā)，琴里、酒里的思念之苦；《故鄉(xiāng)的海棠》中濃濃的鄉(xiāng)愁，真切的抒懷與游子思鄉(xiāng)的情感；《天津衛(wèi)車夫》對辛苦勞作場景的再現(xiàn)與快樂每一天的樂觀人生態(tài)度；《烏云嘎》唱出情歌里對于美好愛情的向往、堅守、執(zhí)著與失去愛人的苦悶、憂傷；《我住長江頭》里相愛不能相見的離恨與長江流水般的相思意；《九一八》對史實悲情般的傾訴與莫忘國恥的警示！十首歌的主題呈現(xiàn)，從不同角度、不同時空，多維地反映了人們對于歷史、社會、人文、地域、情感、人生態(tài)度等精彩豐富的內(nèi)容。《九一八》這首歌充分展現(xiàn)了丁教授的說唱功力，尤其是“說”的基本功及藝術表現(xiàn)，語調(diào)輕重緩急，字的“噴口”、聲母的強調(diào)，把人物的語氣、語勢與調(diào)侃、憎恨、向往等，使字的魅力充分得到了張揚，音樂形象鮮明、生動。

音樂上，十首歌曲風格迥異又各具特點?！饵S河人家》高亢、粗放又不乏細膩柔情，舒緩起伏的音調(diào)中表現(xiàn)出黃河人家曠達、張揚的人物形象，生動感人。《胭脂扣》也是丁義教授自己比較滿意的一首，在輕柔的蘇州評彈混合昆曲的旋律中，音樂娓娓道來，嫵媚、柔情的音調(diào)，無不讓你穿越在吳儂軟語的語境里。他把吳語區(qū)方言的“糯味”與普通話的韻轍結合得非常巧妙。按理說，不同語系的語言與音樂是難以糅合在一起的，但丁教授在充分尊重音樂風格的前提下，稍做了一些字的“變形”，使字正與腔圓巧妙結合。韻中有字，腔潤又字正，纏綿悱惻，余有未盡?！毒暗骆?zhèn)的女人》中北方說唱的曲調(diào)、風格、語言、韻味很濃，尤其以說為主的音調(diào)，更是把瓷器上虛虛實實的人物情感表達得非常鮮活、生動?！杜畠阂奕肆恕肥窃~、曲作者去云南采風而創(chuàng)作出的帶有城市民謠風格的作品，語調(diào)與音調(diào)有機契合，平實地表達了父母在女兒出嫁時復雜的內(nèi)心世界，曲風接地氣，令人回味無窮?！豆枢l(xiāng)的海棠》是丁教授自己作詞、作曲，也算是為自己量身定做的一首歌曲，可謂詞、曲、唱三位一體，精神契合，在靜謐又跌宕的北方音調(diào)里，謠唱著對遙遠故鄉(xiāng)的濃濃鄉(xiāng)愁?！短旖蛐l(wèi)車夫》的音樂性格熱情、豪爽，說話般的天津方言，唱中帶著說的腔調(diào)，尤其方言語調(diào)、音調(diào)一下子把車夫勞作的歡快心情，展現(xiàn)在你的眼前?！稙踉聘隆肥歉挥忻晒抛逡魳诽攸c的音調(diào)，遼闊、悠遠，在孤獨憂傷的音樂中，把失戀的痛苦和悲傷，演繹得很長、很長……《我住長江頭》的古韻里，吟唱著相思之苦的幽幽戀情，音調(diào)、語調(diào)都在濃情的音樂里，緩緩又跌宕地漫延著如水的傾訴?！毒乓话恕肥歉鶕?jù)東北的民間音調(diào)，與歷史性的描寫歌詞結合在一起，更顯音樂人物內(nèi)心世界的刻畫，激憤、調(diào)侃、大聲怒吼的語調(diào)與節(jié)奏，更在音樂與語言的節(jié)奏中得到了充分展現(xiàn)。

在反復欣賞丁義教授的唱碟之后，有一個聲樂專業(yè)的同行說，如果再有幾首“美聲”作品就更好了！我立刻反問，什么叫“美聲”？難道帶有“嗷嗷叫”，一味大嗓門，從頭到尾用一種聲音唱歌的就叫“美聲”嗎？他答不上來。有時，專業(yè)無知是很可怕的，如果他（她）是一位聲樂教師，不知道要把多少學生“帶溝里去”！美聲唱法，首先是“美”字當先，聲音要美，是唱法審美規(guī)避下的美的聲音表達，美的情感抒發(fā)。丁義教授的歌聲就是“美聲”！我想，這位同行的觀點不只是代表了一部分人，對于“美聲”認識進入誤區(qū)的人可能還有很多。有的學生連一首完整的歌都唱不了，一會兒眼翻上去找位置，一會兒跺腳找氣息下沉，似乎沒有技巧痕跡的歌聲，就是低劣的、不美的。一分為二地說，各種唱歌小動作的養(yǎng)成，跟我們平時的教學有很大關系，或許教師就是這樣教的，學生也就這樣模仿了。因此，筆者認為，呼喚歌唱本體與美的回歸，是當下聲樂教學的首要任務。哲語說：我是誰？我在哪？我能做什么？我們應該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做靠譜的事，對于自己的定位要十分明確！再說，授業(yè)、解惑是我們教師的天職，對于“美聲”概念及本體認識不足，必然會導致教學方法的拙劣，人才培養(yǎng)自然會進入“發(fā)育不良”“走偏門”的惡性循環(huán)。

丁義教授

丁義教授的唱碟《源》的面世，無疑給那些概念不清的民族男高音的培養(yǎng)，注入一股新鮮血液，促進了相關概念認知的更新。男聲演唱首先要有男人的血性，要有充分的聲音張力，以應對不同風格的歌曲需要。丁義教授這張專輯，從詞曲創(chuàng)作到演唱，一切回到風格的源頭，尋找自己想要的聲音。本真、不造作，情感的真實流露，從聲音的品質中，我們可以聽出幾乎沒有任何混音及其他混響而改變聲音的做法。盡管有個別音音準有些游離，但瑕不掩瑜，絲毫不影響他的真實演唱和風格的差異性表達。一切都被丁教授拿捏得恰如其分、合情合理，而這種風格韻致的表達，均在他多彩的語調(diào)、準確的發(fā)音里。

同行們都知道德法藝術歌曲中，尤為重視語言的正確發(fā)音。語言的元音、輔音的準確性，決定了聲音品質的美學性和藝術性表達。語言破裂與變形，實則是對聲音塑造音樂的一種背離。德國人對于語言的準確發(fā)音，幾乎到苛刻的地步。我們的中國語言發(fā)音，要比其他國家語言發(fā)音復雜得多。十三轍、四聲，以及各地方言發(fā)音，足以讓歌者一輩子去努力研習。戲曲界有句行話，千斤道白四兩唱，充分強調(diào)了念白的重要性。還有，我們常說的“以字行腔”也是強調(diào)了念字的重要性?？梢赃@么說，歌唱的發(fā)端就是語言的表達！在意大利流行著這樣一句話：會說話就會唱歌。語言不準確（大舌頭、有腔無字）都是歌唱道路上的“攔路虎”，由于語言發(fā)音造成的各種聲音問題也是屢見不鮮。丁義教授是東北人，所以他的語言基本功扎實，語言習慣好，聲音自然、敞亮、張力充分。丁教授唱過好多東北地區(qū)的民歌，包括二人轉選段。這實際上在潛移默化地影響著他的吐字和咬字習慣，無論是“噴口”的運用，還是高亢音調(diào)中的元音安放，以及其他地域語言的襯詞，甚至是風格迥異的江南吳儂軟語，依然在說字藝術的形態(tài)里，惟妙惟肖地表達出穿越不同韻味與視域的音樂品格，令人叫絕！

我的師兄馬金泉教授說過，聲樂圈中說、唱自如者寥寥，把中國聲樂作品中“說唱歌曲”弄明白的人更是少數(shù)。主要問題在于，歌者整日“唯聲音論”，琢磨聲音、高音的時間占了大部分，而弄不清好聲音一定源于“字正”。當然，正確的發(fā)聲基本功是前提。

在此，我強調(diào)“字正”的重要性，是基于當下各聲部均存在輕字重聲的問題。實踐中我們發(fā)現(xiàn)，往往語感表達好的，唱歌的樂感也不會差到哪去。所以，正音、念白、朗誦歌詞就顯得尤為重要！有感情地大聲朗讀歌詞（高八度），就男聲而言，實際已解決了高音或聲音高位置的問題，可謂字聲雙得，可獲得雙重的藝術價值，不信你可試試！

丁義教授還告訴我，他們的創(chuàng)作團隊一直秉持著原生、本真、初心、初聲，秉持向民間學習的藝術態(tài)度。姜木填詞、譜曲的作品給我印象尤深，充分體現(xiàn)出一位藝術家深厚的藝術修養(yǎng)。無論是歌詞的立意及思想性，曲調(diào)的風格性，都舉重若輕般化入音樂中。才氣、敬畏之心，令人嘆服！他們強調(diào)不復制、不強求，以傳統(tǒng)文化根性美的藝術形態(tài)，融入時代精神，再現(xiàn)了人們精神向往中一個又一個的審美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