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堡斐
2022年,北京終于成為雙奧之城,綻放在世界的舞臺。2021年,我歡欣鼓舞地去了北京冬奧組委,有幸在開閉幕式工作部(國家體育場運行團隊)擔任演出訓練主管,承擔冬奧會和冬殘奧會開閉幕四個儀式的演出和訓練工作,主要負責冬殘奧會開閉幕式的演出訓練。演出訓練工作是為了幫助冬奧會冬殘奧會開閉幕式四場儀式前期策劃方案的落地實施,設計并制定演員和演出的訓練構(gòu)架和計劃,配合導演組及主創(chuàng)團隊落實演出流程、應對突發(fā)狀況和對各個涉及演出工種進行合理調(diào)度。
如果說以張藝謀導演為主的創(chuàng)作團隊是幕后,那我就是幕后的幕后,在四個儀式現(xiàn)場見證了“燕山雪花大如席”“折柳送別”“冬殘奧圓舞曲”和鳥巢地面巨大的留聲機,我陪著“它們”一起走過了170余個日日夜夜。在從創(chuàng)作到演出的過程中,我看到了所有藝術(shù)家、文藝工作者精益求精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他們把當代中國精神通過藝術(shù)的手法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使冬奧會和冬殘奧會開閉幕式超越了體育的范疇,成為中華文化藝術(shù)表達的一種升華形式。
我把經(jīng)歷的這些臺前幕后的故事分享出來,或許能給大家?guī)硪环菀馔獾臏嘏透袆印?/p>
眾所周知,任何大型的演出離不開舞臺裝置,開閉幕式也不例外,尤其儀式中重要的點燃主火炬環(huán)節(jié),火炬裝置是保證點火儀式成功的基礎(chǔ),更是總導演的創(chuàng)意點,與以往的大型活動不一樣,此次為了保障開閉幕式的萬無一失,舞臺裝置(含火炬裝置)的研制都是由中國航天科技集團所屬的中國運載火箭技術(shù)研究院負責,他們的工作人員無一例外,全部都是理工科博士,我們私下里稱他們“理工男”。開閉幕式演出是在演員、導演、舞臺裝置的三位一體的協(xié)同模式下運行的,理工男和“搞藝術(shù)”的我們大概都是第一次合作,在前期的訓練中,我們有過很多次“擦槍走火”,主要的矛盾點都集中在時間安排上。
“萬千雪花,競相開放……”被公眾喜歡的雪花火炬裝置在我們的訓練中,它并不那么招人“喜歡”,為了保障訓練的正常進行,雪花裝置的運行和演員的排練產(chǎn)生了無數(shù)次沖突,導演需要演員在場地的排練時間,演員的表演需要和地屏融為一體,而“理工男”們需要對雪花裝置進行調(diào)試,測試吊裝、旋轉(zhuǎn)的時間和速度,演出不允許任何一方失誤。對于安排時間,是屬于我們的工作范疇,每當我們把日程公布出去,“理工男”總要跑到我們的辦公區(qū)或者直接在協(xié)調(diào)會上“抗議”。有一次,某個理工男說:“給我的時間不行,至少需要四個小時,我要測轉(zhuǎn)速,到時候雪花升不起來?!边@些人真是張嘴就來,拉大旗扯虎皮,各個環(huán)節(jié)導演們的訓練時間已經(jīng)擺不平了,這不是來添亂嗎?實在忍無可忍,就問他,火炬的轉(zhuǎn)速是多少,每小時都轉(zhuǎn)幾圈?“理工男”猶豫了一下,果斷給了我?guī)讉€數(shù)據(jù)。我拿著他給的數(shù)據(jù)默默坐回工位,打開手機的計算器開始鼓搗,確實沒整明白,出師未捷,這個時間必須給他們了,就這樣跟“理工男”相識了。后來,不管是演員通宵達旦的排練還是臨時有突發(fā)狀況,“理工男”們總是毫無怨言地和我們在一起,有萬能的他們在,火炬能轉(zhuǎn)、地屏能亮、地倉能開、道具能“飛”,原來之前他們并不是故意“找茬”,就是博士們修煉得還不夠,并沒有上升到人情練達的境界罷了。
冬殘奧會開閉幕式的演訓工作開展得很困難,開閉幕兩個儀式里表演環(huán)節(jié)80%的演員需要共用,并且這些演員里有70%(近400)的殘疾人,其中中國殘疾人藝術(shù)團、浙江殘疾人藝術(shù)團和山東殘疾人藝術(shù)團的聽障演員承擔了兩個儀式所有表演部分的演出任務。受疫情影響,浙江團和山東團在2021年12月才開始了當?shù)氐呐啪毠ぷ?,當導演們帶著排演任務去當?shù)睾退麄円娒媪?,我心中的石頭才落地,并沾沾自喜:訓練算是步入正軌,這下高枕無憂了。
第一天排練完,派往兩地的導演就給北京發(fā)回了訓練視頻,原來這兩個團并不能算是職業(yè)的藝術(shù)團,浙江團的聽障演員來自各行各業(yè),有叉車司機、網(wǎng)約車司機和務工人員等等。而山東團的聽障演員基本沒有舞蹈基礎(chǔ),他們?nèi)翘亟虒W院的美術(shù)生,尤其看到山東團的視頻,說絕望不為過,他們就是跳廣播體操的水平。當時我已經(jīng)打退堂鼓了,這可是個國際舞臺,浙江團還能練出來,山東團可怎么辦?換演員對他們傷害可太大了。咱抗不過那就問導演吧,此時回想,真要感謝導演團隊的堅持,我那時的小苦惱跟他們后期成百上千次的練習,夜夜不休的排練,算是微乎其微了。
導演們不拋棄、不放棄這些“不專業(yè)”的演員們,改變了訓練的套路,重新分配了演員的表演部分,用專業(yè)的演員跟他們互相配合,讓我認為的“不可能”變?yōu)榱丝赡堋?/p>
載入史冊的閉幕式熄火環(huán)節(jié)的“倒計時唱盤”,是用一對對男孩配合的群舞來表現(xiàn),專業(yè)演員和“非專業(yè)”演員在一起,尤其這些“非專業(yè)”的全是聽障演員,他們雙方如果不打破交流的鴻溝,很容易“相看兩生厭”。“非專業(yè)”的他們知道自己的短板,只要一進排練廳就是工作狂的狀態(tài)。第一次集中排練,編導挑了浙江殘疾人藝術(shù)團的一個男孩,讓他和北京舞蹈學院的男孩一起做組合動作,頗有些PK的意思。我正緊張著,一組動作過后,專業(yè)的他們“首戰(zhàn)”就完敗了。敗了不說,編導繼續(xù)火上澆油,請浙江的聽障演員介紹下自己,原來32歲的他,本職竟是一名叉車司機。后來的“事發(fā)”現(xiàn)場,先安靜再涌起了如雷的掌聲,我就知道童話故事里的“大團圓”結(jié)局很快就要在現(xiàn)實上演了,各種不可能都成為可能。
《未來贊美詩》是殘奧會會歌,在冬殘奧會開幕式上,重慶特教中心揚帆管樂團的盲孩子們奏響了天籟?;叵氲谝淮卧谂啪殘隹吹剿麄兊臅r候,他們挨個兒手搭肩膀,另一只手抱著樂器,在行進的時候每個人都那么開心地笑著,那一瞬間我就淚目了。? ?對看不見的他們來說,帶來的挑戰(zhàn)不只是記譜、排練和演奏,而是站立、隊列行走和微笑。
第一次合成排練,30米的距離他們用了8分鐘走到位,但是,沒找對位置;第一次進鳥巢排練,不到300米的路程,走了近半個小時,哪怕用燈光把演出區(qū)域給他們點亮,他們依然找不到位置。第二次、第三次……就這樣無數(shù)次的枯燥行走,終于在演出前的兩天,他們精確無誤地走到了演出的準備位。
站在會旗旁奏會歌,一定會給他們近景鏡頭,就意味著他們所有人都可能出鏡,可是他們每個人的微笑“千姿百態(tài)”,在我們看來,藝謀導演要的是“中國式浪漫”,孩子們的笑跟樸實自然可掛不上鉤。練習微笑,他們需要去摸著老師的臉感受每一塊面部肌肉的起伏,然后再摸著自己的臉,大概像捏泥娃娃那樣,為自己盡量塑造一個最自然的表情。
剛立春,我去訓練基地看排練,是個下過大雪的午后,我看到大大小小的孩子們站在室外抱著樂器在排練,小手小臉在寒冷的天地里紅彤彤的,我噌的一下“火”就上來了,明明給他們安排了室內(nèi)場地,可以暖和地坐著,這是什么情況?原來,銅管樂器在寒冷的空氣中暴露太久可能會被凍住,鳥巢的演出場地算是半戶外,他們擔心奏出來的第一個音跑調(diào)甚至吹不響,為了習慣寒冷,他們需要堅持每天在戶外演奏。
演出當天,這些孩子接受采訪時說:“我們看不見世界,但要讓世界看見我們,讓世界看到面對困難不放棄的中國孩子?!?/p>
“這是一份人文情懷的會徽,它不是一個大裝置,更不是一個通過其他的所有設備拼接而成的沒有情感的會徽。這個會徽它和五環(huán)是一樣的,它寓意著我們所有殘奧精神、歷屆殘奧人的那份努力、智慧和拼搏,全部凝聚在這兒。這個節(jié)目是我在整個開幕式當中比較重要的一個創(chuàng)意亮點,到目前為止,用最小的一個會徽展現(xiàn)最大的一份力量。”沈晨導演如是說。
殘奧開幕式會徽展示環(huán)節(jié),《心中的會徽》的殘疾人演員是從社會各個行業(yè)精挑細選而來的,有盲人小女孩、殘健的雙胞胎兄弟、作家阿姨、拿過獎牌的退役運動員夫妻、電影《攀登者》的原型夏伯渝爺爺?shù)鹊?,要求他們本色出演。在外場排練,排練場地不是和鳥巢1:1那么大,從近處看,這些從沒表演過的演員們確實還能打動我們,大家為了鼓勵他們,給予了他們無數(shù)個“贊”??墒沁M鳥巢后的第一次審查,藝謀導演就說:“他們演得太‘小’,大家根本看不到他們在干什么,你們要去調(diào),不然這個創(chuàng)意就不成立!”此刻,距離冬殘奧開幕還有5天,距離下一次的重要審查還有不到24小時,如果調(diào)整不好,舞臺就會失去他們,他們也就無緣冬奧會。我在現(xiàn)場聽到總導演的要求,頭大如斗,“高于角色,駕馭角色,表演角色”,這是布萊希特的表演體系啊,這些角色演員全部都是“素人”,別談表演體系了,三個月陪他們一點一滴地走來,他們目前的表演已經(jīng)算是“破繭成蝶”了。
然而,機智的導演們并沒有被嚇倒,他們用了一個四兩撥千斤的辦法,放慢了所有的情景表演,把演員的情緒拉滿,最后給兩個小朋友足夠長的時間用彩筆在盲人演員手心里畫會徽,殘奧會的會徽對于盲人演員的感知來說,就像在手心里寫了一個漢字的“心”,把心握在手中,當所有的演員一瞬間把手心畫的會徽向上展示出去的時候,之前所有的“慢”都是在鋪墊和疊加之后情感的爆發(fā)。他們成功了。
“最小的會徽”,娓娓道來了我們共享未來的決心和力量。這些“素人”演員從一開始演得不行,到開幕式當天的“我行”,他們每個人都做到了突破自我,他們對于生命極限的探索,值得我們每個人好好體悟。
我們的“2022”,簡約而精彩,以上的幾個故事,關(guān)乎我的想當然,我的誤解,我的感動和我的希望,每一個向往光明的群體,都值得被尊重。這些形形色色的人都是當代中國民眾的縮影,我們終會無懼外界的眼光,只是堅定于自己內(nèi)心的信念,當你用“中國精神”“冬奧精神”定義了自己,就可以成為照亮別人的星星。
特約編輯 蘇 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