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子
我要說的第一棵樹長在一大片菜地中間。距它身后二百米的地方是距離我家三里路遠的楊家村,它的右邊是一段堤。堤在前面不遠處拐了個彎兒,堤內,一條藍色贛江不緊不慢地流著。
那棵樹三百歲,或者四百歲?沒有官方機構給它測量過。它就是一棵自由自在的野樹,生長在贛江邊的野地上。沒有誰故意給它施過肥,剪過枝。在我之前,沒有任何文字把它記錄在案。它的根部,沒有人給它做個保護的圍欄,在圍欄里豎一塊牌子,上寫它的科屬、年齡,編上一個漏洞百出的傳說。
它是野物,自然就是許多野物的朋友。它的枝頭上,誰也記不清有多少只鳥筑巢。牛走到它身旁,身體有癢了就靠著它蹭幾下。狗走過來,熱了就在它的濃陰里蜷起身子睡一覺。
那是一棵樟樹,是故鄉(xiāng)贛江以西乃至整個江西到處可見的樹種。
可是它不是一棵普通的樟樹。它的樣子,太奇特了??梢哉f,我走遍了江西的山山水水,從沒有見過有比它更好看的樟樹。
它的整個樹冠是一個半圓狀。那是十分標準的半圓狀,像是被人用圓規(guī)畫的那么圓?;蛘哒f,像是被設計師精心設計出來的圓狀——它那么有設計感,讓人懷疑,有人暗中對它動了手腳。當然,這又是不可能的事。
看到如此造型的它,你會猜想這是一棵有靈魂的樹。會猜想它的性格,愛美,天真,浪漫,又嚴謹,精致,追求秩序感,講究儀式,有一點偏執(zhí),有一點強迫癥。這樣的一棵樹,如果讓它去劇院看演出或者去參加宴會,它一定會梳妝打扮,西裝革履,盛裝出行。它的形狀會讓人猜想,它地下的根系,是不是與地上的樹冠一樣,有著克隆一般的半圓狀?
它的另一個特點是綠。它的綠,是蓬勃的、野性的、洶涌的、激情四射的。一到春天,整棵樹感覺要爆炸一般地生長,隨便攥一把葉子就可以擠出綠汁來的那種。它新長出來的綠,有著鳥雀絨毛一般的質地,人們很容易會發(fā)生錯覺:是一朵被春天染綠了的云暫時停落在贛江邊的大地上。
冬天了,很多樹都掉光了葉子。整個堤岸內的田地都是荒涼的、無力的,然而它依然是蒼翠的、磅礴的。
它可真稱得上磅礴。它應該有十余米高,數(shù)百平方米那么大。那是什么概念呢,就是相當于一棟三四層、數(shù)百平米面積的大樓房。它真是一個豐饒的生命體?。?/p>
說它是一個豐饒的生命體,不僅是指它自身的野蠻生長,不僅指它兩三百歲了,可依然看不到一根枯枝,主干上沒有一點空心的、老邁衰弱的跡象。還有就是,這么多年來,有多少鳥雀在它的枝條上醒來?多少螞蟻把它當作了故鄉(xiāng)?多少孩子把它當作了樂園?多少鄉(xiāng)親把它當作了祖宗?——它當然是兩三百年來整個楊家村活著的唯一祖宗。毫無疑問,三四百年來,這個村莊乃至方圓十里的村莊的婚喪嫁娶,悲歡離合,生死禍福,它都了然于胸。
不記得是從什么時候起,楊家村的老人們,每到初一十五,都會相約到這棵樹下焚香,家人生病的祈求病人早日康復,有人在外的,希望遠行人出入平安。有人身涉險境的,希望逢兇化吉。無病無災的,懇請老祖宗給他們添福添壽。人們相信,它在這個地方長了兩三百年,一定具有神力。它看起來那么祥瑞,那么親切,他們向它索取,它一定傾其所有。
楊家村始建于明朝,至今六百多年。全村楊、何、王、黎四姓雜居,20世紀80年代以前經(jīng)濟以種水稻為主。是贛江以西一個普普通通的村莊。
可是因為有這棵樹,這個村莊就與別的村不一樣了。它是楊家村的門頭、招幌,是關于楊家村風水好的活廣告。因為它,原本普通的楊家村,就顯得吉祥、蔥蘢、絢爛,甚至有那么一股仙氣(如果有人說,曾在某個月夜從樹下經(jīng)過,看到樹上坐著白胡子的仙人,所有人都會相信)。贛江以西的人們,對楊家村,就有了特別的好感。
贛江以西的媒婆,介紹起楊家村的姑娘小伙,總是說,你看這個地方,樹都長得那么好,人會差到哪里去?——樹都長得這么好,嫁到村里去,人還不容易活嗎?
我有不少親戚在楊家村。我爺爺?shù)拿妹茫ㄎ医欣瞎闷牛┚褪沁@個村子的媳婦。她生下了一大堆孩子。因為這棵樹,我最愿意到這個村子里去做客。想想能到這樣一棵漂亮的、童話般的樹庇護的村子里走親戚,心情就會莫名地美好和愉悅。
它是歷史的見證,也是未來的期許。它是生、是活、是永恒……沒有人懷疑這一點:在屬于它的土地上,已經(jīng)活了三四百年的它,依然可以肆無忌憚地活下去,直到地老天荒的那一天。
然而事情出現(xiàn)了一點紕漏。有一天,原本寧靜的贛江河堤上來了一群穿工裝、戴安全帽的人。他們帶著許多儀器在河堤上走來走去,一天到晚測量個不停。
不久后有更多的人來到了這棵樹不遠的河堤上。他們操著外省口音,用本地人很少有的眼神看人。他們在河堤上搭建工棚,開來了許多重型卡車。卡車在河堤上開來開去,裝來了砂石、泥土。原本寧靜的鄉(xiāng)野之地,沒過幾天就成了一個熱火朝天的建筑工地。
人們從不同的渠道了解到,贛江下游要建造一個巨型水利工程,通過造壩蓄水,改善下游幾十萬畝農(nóng)田的灌溉水平,每年增加全省的發(fā)電量以十幾億度計。贛江以西的人都知道一度電的價值。如果一度電按五毛錢計算,那就是數(shù)億元那么多。那么多的錢!那么大的一個數(shù)字!
這對贛江以西乃至全縣甚至全省當然是一件天大的好事。這塊土地將因工程的建設迎來千載難逢的機遇,發(fā)生天大的變化。對這即將到來的變化,幾乎所有人都歡呼雀躍,拊掌相慶。
經(jīng)過一年多的時間,人們發(fā)現(xiàn),贛江邊的環(huán)境大變樣了。因為要抬高水位,許多村子在工程的資助下從地勢低處搬遷到了高處。因此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好處,新開辟的村莊,就像畫一樣,讓沒有搬遷的人們眼熱得很。
還有,河堤變寬了也增高了。原本黃土堆砌、下雨就泥濘不堪的堤面鋪上了水泥,增加了護欄,成了可供兩輛車跑動的沿江公路。贛江邊的人們回家就方便了。河堤內那棵樹旁邊的菜地上,蓋起了一座據(jù)說是國家級標準的兩層樓的排灌站,有專技人員成天守著它。這意味著,這塊鄉(xiāng)野進入了更高級別的官方治理體系中,享受到更高的待遇!
贛江里的水明顯多了起來。以前能看到的河灘,現(xiàn)在一點也看不見了。以前冬天江水枯成一條細線,現(xiàn)在一年四季河堤內都是滿河床的水。對岸村莊的倒影漂浮在水面上,就像一個陌生的、模糊的、虛幻的夢境。
一切都那么讓人欣喜……可并不是所有一切都是這項國家工程的獲益者。比如那三四百歲卻一直郁郁蒼蒼的老祖宗。
起初它的樣子與往日并無不同。人們發(fā)現(xiàn)它的葉子不過是有點蔫,很多葉片耷拉了下來,緊接著它們不斷地落下來。正是秋天,人們也并沒有過于在意??墒撬儆械芈冻隽酥ρ?,就像一個嚴重脫發(fā)或者被鬼剃頭的中年男子那樣。它的半圓狀因此有了破綻,已不是精心設計的模樣了。
人們變得憂心忡忡??墒撬麄兌枷嗷グ参恐?,這棵樹說不定進入了一個調整期。就像人會抑郁,會有情緒低谷的時刻,可要不了多久,就都會好起來。它在這塊土地上長了三四百年,啥陣勢沒見過?到了明年春天,它就會重新野蠻生長,所有的枝丫上,都會長出汁水充盈的樹葉來。
可是人們的美好愿望落了空。第二年春天人們發(fā)現(xiàn),老祖宗不僅一片新葉也沒有長出來,原有的葉子也全部掉光了。它成了一棵只有樹干樹枝沒有葉子的樹。也就是說,它死了。它成了一具尸體,或者說,成了它自己的墓碑。
即使死了,它依然那么好看。它依然是半圓的,那些枝條折曲婉轉相互交錯,仿佛是一件神造的精密儀器。沒有了樹葉的裝飾,那些枝條竟有了特別的質地,仿佛它是一副不同凡響的龍骨。早晨的太陽升起來,陽光灑在它的身上,它停落在地上的影子,陰影重重,充滿了死亡的凝重與悲傷。
它怎么啦?是受不了那些重型卡車經(jīng)過時發(fā)出的馬達轟鳴的聲響、濃重嗆人的柴油味,還是河堤內突然增多的水,讓它深入到河床的根系喘不過氣來?是這塊土地風水、生態(tài)發(fā)生的改變,讓它因水土不服得了重癥?
它死了,死在工程建成、贛江以西發(fā)生了人人稱許的變化之后。這是不是意味著,這個世界有新生就會有死亡?如果所有的新生都必須要有成本,那它是不是用自己的身軀,抵消了這塊土地因為新的增長所該承受的苦難?
它死了。沒有它預告的春去冬來,楊家村即使新建起了許多嶄新的樓房,依然顯得灰暗、陳舊。透過那棵樹去看楊家村,楊家村表情暗淡,有了葬禮一般的肅穆與不安。
接下來我要說的第二棵樹,卻與第一棵有所不同:它比它年輕多了,只有不到十歲。它長在我老家——贛江以西的下隴洲村祖屋里。
那是我曾祖父攢錢蓋起的一棟南方鄉(xiāng)間常見的磚木結構的房子。外面是混凝土壘起的墻,小小的窗戶,一條長長的天井。從我記事起里面住的是我的祖父和祖母。
曾祖父是個頗有些頭腦的農(nóng)民。他靠著一家雜貨店及極度的節(jié)儉積累了一些錢財。他用這些錢財買了幾畝薄地,并且蓋了這棟房子。
說是一棟,其實是半棟。估計是曾祖父錢不夠,就想到與叔伯兄弟合伙蓋房。祖父祖母,其實住在半邊房子里。
房子分上部和下部。上部是廚房和飯廳,另外還用木頭隔了一間小小的臥房。臥房無窗,只靠上面的幾片明瓦透光。下部主要是兩間臥房——同樣是黑漆漆的、只靠小小的窗戶透光的兩間臥房。
很小的時候就記得,祖父祖母是分開睡的。祖母睡在上部灶臺旁的小臥房里。祖父呢,睡在下部的一間臥房。另一間,曾經(jīng)做過五叔叔的婚房——那么小又那么暗的一間婚房!如果不點燈,進去后要過好久才能看到里面的擺設,床架上用漆畫的彩色花朵。
我的祖父祖母在這半棟房子里過了一生。他們生了十二個孩子,最終活下來九個。
我的祖父早年是一個頗有些志向的人。他上過私塾,粗通文墨,并且練過武術。他成年時也就是20世紀30年代初期,離故鄉(xiāng)幾百里的贛州正鬧紅。他想去投軍從戎建功立業(yè),可因曾祖父阻止而作罷。從此,他接受了一個農(nóng)民的命運,在這半棟房子里生兒育女,直到終老。
可是生存談何容易!他要養(yǎng)活九個孩子,還有兩個老人。他在種田之余,不得不操持不少副業(yè)。他有殺豬的手藝,農(nóng)閑時還經(jīng)常出門做點小生意,把土產(chǎn)販賣給吉安府商家,又把城市里的日常商品販賣到贛江以西,掙取差價。據(jù)父親說他也有過闊綽的時候,他記得有一次深夜,祖父從外面回來,把身上的褡褳解開,銀圓哐當哐當滾落,堆成了一小堆,簡直讓整棟原本陰暗的房子光芒萬丈!
但這畢竟是少有的時候。大多數(shù)時候,祖父是困頓的、捉襟見肘的。這么多張嘴!
祖父并沒有因為生活的困頓而變得萎靡不振。相反他是爽朗的、喜怒形于色的、快意江湖的。他笑起來聲音可以穿過幾條巷子,發(fā)起怒來就像是有雷霆經(jīng)過。他愛爭強好勝,曾經(jīng)有過與人打賭搬起曾家祠堂前有三百多斤重的石頭轉圈的經(jīng)歷。也愛讀古書,經(jīng)常對人們講三國水滸薛仁貴征西的故事,仿佛他是得了哪個說書人的真?zhèn)鳌?/p>
他是個殺豬匠,可他竟然還拉得一手好二胡,吹得一手好笛子。天知道他是怎么會的。偶爾得空,他就會在那棟陰暗的房子里拉起二胡,或吹起笛子。他的二胡和笛子的演奏功夫,都到了十分流暢的程度。那一刻,他哪里是一個滿身血污的殺豬匠,分明是一名鄉(xiāng)村生活家!他就是這么一個充滿了生命能量的人!
他愛交朋友。經(jīng)常有說外地口音的人到這棟房子里。祖父與他們推杯把盞,談天說地,好不痛快!
為了補貼家用,祖母也沒閑著。我們家有一個織布機,祖母在織布機上織布,經(jīng)??椀桨胍共潘?。那種特殊的織布的聲響——梭子穿梭的聲響,扳機在絲線上往來的聲響,讓故鄉(xiāng)的午夜,以及祖父母頗有些苦楚的生活,變得深邃而悠長。
祖母把織成的布賣給衣鋪,換來錢購買家里的生活用品。
同樣,拮據(jù)的生活并沒有讓祖母蓬頭垢面。她會每天清晨起來把自己收拾得一絲不茍。她有一個銀質發(fā)簪,別在她收拾利落的發(fā)髻上。她的兩只耳朵上,長期戴著兩個金耳環(huán)。我不知道兩個金耳環(huán)的來歷,但我知道上面有十分古老而精美的紋飾。
春天播種,秋天收獲。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端午插艾條、包粽子,中秋吃月餅、燒瓦塔,冬至燒包袱(以焚燒方式給死者送錢物),春節(jié)敬天地、走親友。農(nóng)耕的日子凡俗、沉重,卻又不無美意……在這座光線并不明亮的房子里,祖父祖母使出渾身解數(shù)把他們的孩子一個個養(yǎng)大成人,女兒紛紛嫁了出去,兒子成家后自立門戶。他們在房子的后面又蓋了一棟房子,幾個兒子婚后都分住在那里。
兒子們一個個搬離了老宅子。祖父祖母在時光中慢慢變老了。
祖父在他六十八歲時中了風。春耕時農(nóng)忙的某個晚上,祖母把一只老母雞殺了以犒勞田地歸來的祖父,當祖父洗凈,伸長筷子準備夾起一塊雞肉時,他不小心跌倒在地。一年后他死了。若干年后父輩們說起這個細節(jié),總是說祖父到嘴的雞肉都吃不上,可見命中注定是一個福薄之人。
祖母在這棟房子里繼續(xù)住了一段時間。后來她的兒子們在村里其他地址紛紛蓋起了新房。她每年輪流著在幾家人中住著。后來他們紛紛去了縣城生活,她又跟著他們到縣城居住。2009年,她以90高齡去世。
那棟老宅子早就空了下來。合住的人家早就搬離了。比起寬廣明亮的樓房,這棟房子太老了??罩闷鋵嵤窃缤淼氖隆?/p>
不僅是這座老宅子,就是整座村莊,已經(jīng)鮮有人住了。人們紛紛在縣城買房居住。村莊戶籍上有一千三百多人,可真正在村里居住的,只有一兩百人了。他們要么是傻子,要么是窮漢,要么是老人。人們開玩笑說,他們是兩蛋(傻瓜蛋、窮光蛋)一星(老壽星)。
房子在幾年前終于坍塌了。其實坍塌早有前兆,比如年久失修漏雨,房梁腐爛……可是沒有人會去修繕。沒有人認為它還有修繕的價值。終于,它在廚房的位置坍塌了。并且坍塌口越來越大,整個廚房、上部的臥房都顯露無遺。整座房子,就像被暴力拆開的家書一樣,讓人尷尬與無措。雖然,那封家書,早已隨著歲月的流逝,字跡漫漶不清。
每年清明回家,經(jīng)過這棟老宅的時候,我們的神情是沉重的、悲傷的。我們無力阻止它的坍塌,并且認為,用不了多久,這棟老宅將會徹底頹圮,并且從這世界上消失不見。
不僅如此,隨著生產(chǎn)生活方式的改變,許多村莊會消失,許多傳統(tǒng)會消亡,這是歷史規(guī)律,無人能夠阻攔。
可是事情遠沒有我們預想的那樣壞。有一年清明回家,我們發(fā)現(xiàn),在老宅子坍塌的地方,竟然長出了一棵小樹!
那棵小樹開始并沒有讓我們在意。它混跡在一群蓬勃的野草和荊棘中間,我們以為它不過是野草和荊棘的一種??墒菐啄旰笪覀儼l(fā)現(xiàn)它竟然是一棵樹。而且它的長勢很快,幾年時間就越出了原來的屋頂,無所顧忌地向著天空攀升。
它樹干筆直,身姿挺拔,枝條宛如傘狀,是樹中的王子。它的樣子,以及在春天開大朵的白花,可以判斷它是一棵梧桐。
它是怎么來到這棟老宅的?是鳥經(jīng)過時故意把它遺落在這里的嗎?還是風把它吹到這里來的?或者,它原本就屬于這里,多年來隱藏在這棟老宅子的地下,直到這棟房子坍塌了,原本被人踩實了的地面在風雨中變得疏松,它才開始鉆破土層,開始了屬于它的野蠻生長。
它的生長充分證明了這一點:正如所有的新生都要付出死的代價,所有的死亡也都會伴隨著新生。德國作家黑塞說得好:每條道路都是回家的路,每一步都是誕生,每一步都是死亡,每一座墳墓都是母親。
是的,無論傳統(tǒng),還是村莊,活過那么多年的生命并沒有那么容易死去。它們會以其他的方式活著。這棵樹就是活生生的證明。
它長在我家的祖屋里,體內自然就帶了我家祖屋的精血。這座祖屋的陳年往事,應該都在它的年輪之中吧。它應該熟悉我祖父與祖母的勞作,祖父的講古,祖父拉響二胡和吹響笛子的聲音,祖母金耳環(huán)的古老紋飾,以及那些農(nóng)耕文明里的詩意,我的家族的歷史吧?
它遠比我們村其他地方的梧桐樹長得快,才幾年就越過了屋頂。毫無疑問,是這棟老宅子的營養(yǎng)太豐富了。
每次回家,我都把它當作我的家人,會走上前抱抱它,與它靜靜地待一會兒。它應該就是我的家族的成員了??墒俏覜]想好,它應該是我的同輩,還是比我小一輩的侄兒?它是男性,還是女性?它那么挺拔、俊俏,最像我的家族的人們,少年時都是如此的玉樹臨風、風流灑脫。
有時候我不免把它當作我的家族的恩人。我總是對它懷著感激,是的,至今為止,我的家族的所有人,都告別了這個村莊,進入了城市,務工、考學,或隨著子女生活。只有它代替我們留下來,繼續(xù)固守著村子,守著這個村子的日出日落,冬去春來,愛著這個村子的過去與現(xiàn)在,愛著這個曾經(jīng)繁華的村子越來越無人問津的消逝與生長。
是的,一切都不必要那么悲觀,生死會輪回,能量會轉換,每一條道路的盡頭,很可能是另一條路。時間的灰燼里,也許遍布著豎起耳朵等待春天的種子。
特約編輯 蘇 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