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蘇白嫵
元和五年(810年)春,時任左拾遺的白居易向朝廷上疏,直言元稹不應(yīng)遭貶,但意見未被采納。心中激憤的白居易寫了一首長詩寄給元稹,開篇便是,“憶在貞元歲,初登典校司。身名同日授,心事一言知”。寫的是貞元十九年(803年),白居易和元稹同科及第,從此相識定交的事情。
如白居易和元稹這樣,在同一年參加科舉考試,并且同榜考中的學(xué)子,可稱之為同年。顧炎武在《生員論》中記載,“同榜之士,謂之同年”。在古代官場上,同年關(guān)系與同窗、同鄉(xiāng)一樣,織成了嚴密的社會關(guān)系網(wǎng),是極為特殊且重要的人際關(guān)系。
同年之誼固然存在,但真實的同年關(guān)系十分復(fù)雜,有的人形同陌路,泛泛而交;有的人志趣相投,結(jié)為摯友;有的人利益相關(guān),相援攀附;有的人各結(jié)朋黨,有如仇讎……這些復(fù)雜綿密的交往,就藏在史書和各類私人筆記之中。
唐人對于同年關(guān)系十分重視,在科舉及第之后會舉辦宴會,共敘情誼,時人稱之為敘黃甲。唐人中,同年情誼最為深厚的當數(shù)“元白”和“劉柳”,他們的情誼深厚到總是讓人忽略掉他們的同年關(guān)系。
白居易和元稹,兩人同時及第,且志趣相投、才氣相當,很快就成為好友,最為直接的一個體現(xiàn)就是,元白二人都為對方的母親寫過墓志銘。元和十年(815年),元稹被貶為通州司馬,在一個暗風(fēng)冷雨的夜晚,他聽到了白居易被貶為江州司馬的消息,比自己被貶還要憤懣激動,“垂死病中驚坐起”。
劉禹錫和柳宗元的情誼,比元白二人更為復(fù)雜,因為他們不僅是同年、是知己,還是主張革新的戰(zhàn)友。
貞元九年(793年),劉禹錫與柳宗元同榜進士及第,從此相識相知。在政治立場上,劉禹錫和柳宗元都屬于“永貞革新”一派,與王叔文關(guān)系密切。永貞革新失敗后,劉禹錫被貶為朗州司馬,柳宗元為永州司馬,直到十年后二人才被召回長安。回到長安的劉禹錫,寫下了那首著名的桃花詩,“玄都觀里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后栽”。此詩一出,迅速在長安流傳。長安的新貴們認為這首詩語涉譏諷,大為惱怒。當月,劉禹錫又改為播州刺史,柳宗元改為柳州刺史。
播州,是當時最為偏遠的窮山惡水之地,劉禹錫上有80 多歲的母親,怎么經(jīng)得起如此跋涉。柳宗元聽聞消息后,上疏請求與劉禹錫調(diào)換工作地點,由自己去經(jīng)受那西南絕域之苦,“雖得重罪,亦不恨”。
在多方的協(xié)調(diào)下,劉禹錫最終改任連州。分別時,柳宗元寫了一首詩給劉禹錫,相約將來若是退休了,我們一定要當鄰居,一起做逍遙自在的田舍翁??上Ш怅栆粍e,再不復(fù)見。柳宗元彌留之際,囑咐仆人將他一生書稿與稚子都托付給劉禹錫,劉禹錫也沒有辜負好友,撫養(yǎng)了好友之子,并在長慶四年(824年)編成了柳宗元的《河?xùn)|先生集》。
唐代中后期,朋黨之爭愈演愈烈,同年關(guān)系在其中起了很大的推動作用,“牛李黨爭”的領(lǐng)導(dǎo)者牛僧孺、李宗閔就是同年關(guān)系。同年關(guān)系對宋代政治的影響不如唐,但始終發(fā)揮著潛在的作用。比如,圍繞呂夷簡和范仲淹展開的“景祐黨爭”,當我們認真分析的時候,可以發(fā)現(xiàn)潛藏其中的同年關(guān)系有著不小的影響。
呂夷簡和范仲淹兩個人,從個人性格到政治抱負都不相合,范仲淹性格剛直,經(jīng)常反對呂夷簡。景祐三年(1036年),范仲淹獻上《百官圖》,指責呂夷簡把持朝政任人唯親,呂夷簡不甘示弱,反擊范仲淹言辭迂闊、離間君臣、勾結(jié)朋黨。范仲淹因此被罷黜,外放饒州。此后,秘書丞余靖上書為范仲淹說話,請求宋仁宗收回命令。這封奏疏上呈不久,余靖就被貶筠州。隨后,余靖的同事尹洙上書自請與余靖一同被貶,稱余靖與范仲淹關(guān)系疏遠,都以朋黨之名被降黜,何況自己與范仲淹一向親近。
余靖、尹洙被貶后,在呂夷簡的壓制下,呂范之爭本該至此收場。但歐陽修出場了,他激憤責罵當時的右司諫高若訥不肯搭救范仲淹,高若訥上書自辯,于是歐陽修被貶夷陵。西京留守蔡襄聽聞后,寫了一首《四賢一不肖詩》來贊美范仲淹等人,至此“范黨”成型。
“范黨”人員中,表面上只有尹洙一人與范仲淹關(guān)系密切,那為什么其他人也紛紛為范仲淹說話呢?
細看“范黨”眾人的履歷,可以發(fā)現(xiàn),同年關(guān)系就深藏在隱秘角落之中:余靖、尹洙同是天圣二年(1024年)的進士;歐陽修、蔡襄為天圣八年(1030年)進士,而尹洙的兄長尹源也是天圣八年的進士。不只如此,歐陽修的父親歐陽觀與尹洙的父親尹仲宣,亦是咸平三年(1000年)的同年。
值得一提的是,被歐陽修責罵的高若訥,也是余靖、尹洙的同年。范仲淹被貶后,余靖、尹洙、高若訥受邀一起在歐陽修家中相聚探討,不料高若訥本人對范仲淹非常反感,認為范仲淹狂言自辱,不是無辜之人。這次聚會不歡而散,高若訥與余靖、尹洙之間友善的同年關(guān)系,也不復(fù)存。歐陽修向來珍視同年關(guān)系,對高若訥不顧同年情誼的行為感到憤怒,才有了后面的出言責難。
可以看出,景祐朋黨的形成有多種原因,是私交之情、同年之好、同僚之誼,以及對范仲淹遭遇的同情等各種因素共同促成的。這些共同的因素,將一場私人的恩怨演變成了黨爭。雖然與后代的黨爭比起來,景祐黨爭不過是小打小鬧,卻也開了北宋黨爭之先河,到了神宗朝王安石變法,官員們劃分為新黨和舊黨,黨爭激烈成水火之勢,本該友善的同年也因立場不同而成生死大仇,就連以豁達著稱的蘇軾也不例外。
蘇軾是宋仁宗嘉祐二年(1057年)進士。這一年的科舉榜群英薈萃,在整個科舉史上都能稱之為空前絕后——有名列唐宋八大家的蘇軾、蘇轍、曾鞏;有洛學(xué)的開創(chuàng)者程顥、程頤兩兄弟;有關(guān)學(xué)的開創(chuàng)者張載;還有王安石變法的干將呂惠卿、曾布、章惇。如此盛況,堪稱北宋群星閃耀時。蘇轍在寫給同年的文章里曾說,“同年友朋,異性弟兄,南北東西,不約而親,義均同生”。可惜,在面對殘酷的政治紛爭時,同年的友善關(guān)系并不牢固,蘇軾、蘇轍兩兄弟與呂惠卿的交惡便是明證。
二蘇與呂惠卿同為歐陽修門生,變法前并無不諧。王安石變法后,二蘇皆與呂惠卿交惡,呂惠卿對蘇軾兄弟二人大加打壓,后來舊黨得勢,二蘇也對呂惠卿力加攻伐。元祐元年(1086年)一個月間,蘇轍便三次彈劾呂惠卿,稱呂惠卿禍國殃民、罪惡滔天。作為圍觀群眾的朱卉,看到蘇軾兄弟的雄文都要感慨,如果呂惠卿得志,必殺二蘇。
呂惠卿對蘇軾兄弟同樣仇恨,蘇軾曾在杭州西湖建造長堤,湖旁樹有“蘇公堤”一碑,呂惠卿主政杭州時命人毀去此碑,欲使蘇軾名不傳后世,可見呂惠卿對蘇軾恨意之深。
蘇軾與同年章惇的關(guān)系也很復(fù)雜,二人早年間是好友,后因變法關(guān)系破裂,兄弟二人甚至還被章惇放逐偏遠之地。但蘇軾晚年自言,“某與丞相定交四十余年,雖中間出處稍異,交情固無曾損”。一生的沖突與仇恨,只化作了風(fēng)輕云淡的“出處稍異”??梢娡杲磺樽兓脽o常,不可一概而論。
無論元白、劉柳、景祐朋黨還是嘉祐二年的進士們,他們都是青史留名的大人物,能與他們論交并留下記載的同年,都是知名人杰。但在長達千余年的科舉時光里,在如蛛網(wǎng)一樣緊密細致的官場中,更多的是那些聲名不顯的官員散布各地,借著同年關(guān)系抱團行事。
《近事叢殘》里記載了一個案子,萬歷二十四年(1596年),吳江人沈豐殺害自己侄兒之后,嫁禍給自己的仇家沈某,并聚眾毆打沈某致死,侮辱沈某妻女,燒掉沈家房屋。案發(fā)后,沈豐被逮捕收押。如此駭人聽聞的案件按理說沈豐必死無疑,但因為從犯中有人與縣令孫大壯是同年,就憑這同年之情,從犯寬放、主犯減刑,沈豐這樣的極惡之人也逃過死刑。
如此這般的同年關(guān)系運用,在官場上絕不在少數(shù)。宋初的柳開曾經(jīng)說,進士同年情愛如兄弟,甚至子孫也世代交好、關(guān)系親昵,這些同年相互抱團、榮辱與共,如果他們是君子的話,他們的交好利國利民;如果他們是小人的話,則“成眾惡以害民與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