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沈石溪
去年這個時候,全國人民爭相“云圍觀”云南野象群集體遷徙,不禁想到我還在部隊時曾經(jīng)參與過一次行動,在邊境線引爆炸藥、朝天鳴槍,迫使野象群改變朝境外遷移的路線。
其實大象遠比我們以為的聰明、懂感情,我發(fā)表的第一篇動物小說《象群遷移的時候》就是寫一個為土司養(yǎng)了一輩子大象的老象奴和他的大象之間感人至深的故事。
我的少年時代是在上海一條狹窄擁擠的弄堂里度過的。盡管空間有限,我還是養(yǎng)過不少小動物——蟋蟀、蟈蟈、金魚、蝌蚪、小雞、白兔……它們對我來說,不僅僅是活的玩具,還是受我保護的小生靈,因為有能力主宰它們的命運,我情不自禁地感到得意和驕傲。我是個天生有點靦腆的孩子,小時候還曾因抽搐昏厥在仁濟醫(yī)院搶救過兩天兩夜,在同齡人中,我不是被忽視就是遭欺負。而在我養(yǎng)的小動物面前,我卻能扮演隨心所欲的強者角色,這大概也是一種潛意識中的心理補償。
我九歲時,也不知中了什么邪,極想養(yǎng)一條獵狗。我想象我的獵狗長著黑白相間的毛色,起名叫花旋風(fēng),比梁山好漢李逵的外號黑旋風(fēng)更響亮。我想象警察遇到一樁兇殺案破不了,是我的花旋風(fēng)追蹤氣味,搜捕到了壞蛋……而現(xiàn)實是,上海不準隨便養(yǎng)狗,何況當時正值三年自然災(zāi)害,養(yǎng)活人尚且不易,談何養(yǎng)狗。
但少年內(nèi)心的渴望日長夜大,買不起狗,我就花兩角錢買了只小鴨子,發(fā)誓要把它培養(yǎng)成真正的獵犬。小鴨子沒有伴,很孤獨,就整天圍著我轉(zhuǎn),我遠遠地打一聲唿哨,它就蹣跚地跑過來了,活像一條能辨識主人并和主人親近的狗。我著手訓(xùn)練它,將一條小魚在它扁平的鴨嘴前晃悠兩下,然后藏進瓶瓶罐罐組合的破爛堆里。小鴨子被饑餓催逼著,毛茸茸的腦袋一伸一縮,嗅聞著慢慢接近破爛堆,用蹼掌在瓶瓶罐罐之間扒拉,竟然把小魚翻出來并啄食掉了。我心里樂開了花。當然,它畢竟是小鴨子,我把小魚稍稍藏得遠些或藏得嚴實些,它就無能為力了。但我并不氣餒,一次又一次地趴在它面前,嘴里汪汪汪發(fā)出狗吠聲,給它做榜樣做示范,企盼它能改變嗓音……后來,小鴨子病死了,我用只小木匣裝殮了它,埋在街心花園,還用小木片做了塊墓碑,認真地寫上:鴨子獵犬花旋風(fēng)之墓。這也許可以稱得上我用透明的童心寫就的第一篇動物小說。
1968年我初中畢業(yè),正趕上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運動。我報名去了云南,唯一的理由是云南是動物王國,我想養(yǎng)一條真正的獵犬。插隊期間,我經(jīng)常跟著房東波依嫩老獵人上山打獵。我親眼看見,公斑鳩被金竹箭射落后,母斑鳩飛到我們頭頂屙屎;母獸被鉛彈射中胸膛后,拼出最后一點力氣朝與窩相反的方向奔跑,因為窩里還有一對小寶貝;一群長著鋒利獠牙的野豬被兩只老虎看管,成為虎的肉食倉庫而無所作為;中槍的猴子一手捂住肚皮上的傷口,另一只手向我們作搖手狀……好在我槍法太差勁,雖然多次涉足獵場,卻從未親手射殺過一只獵物。
有時我們走得遠了,當天回不了家,就在山上燒堆篝火過夜,波依嫩就會聊出一大籮關(guān)于打獵的故事來,有些離奇得就像童話,可他卻發(fā)誓說是真的。那時我壓根兒沒想到將來會寫動物小說,也不知道日后會因為老象奴的死而夜不能寐,覺得被他放跑的那頭大象應(yīng)當從密林深處跑回寨子,在老象奴的墳?zāi)骨鞍Ш咳?,以示祭奠?/p>
后來我以文字闖入動物世界,四十多年來寫了六百多萬字,涉及六七十種動物,塑造了一些廣受歡迎的人格化動物,也開拓性地創(chuàng)作過不少純正地道的動物小說。古稀之年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從來沒有寫過海洋動物,而生命起源于海洋,至今仍有約二百六十萬種海洋生物。
我做了許多功課,精心選擇了寬吻海豚,一種除人類之外唯一真正會流淚的動物,整整寫了三年,完成了“生命史詩三部曲”的首部長篇《海豚之歌》。
動物小說創(chuàng)作,生命不息,自我挑戰(zhàn)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