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珍妮
自上一次英國國家歌劇院將完整的《指環(huán)》搬上舞臺以來,已過去了近20年。2021年11月,英國國家歌劇院與大都會歌劇院聯(lián)合制作的新版《女武神》在倫敦上演。
如今全球進入后疫情時代,歌劇界也充滿挑戰(zhàn)。在這個時間節(jié)點推出一部全新制作的《女武神》,英國國家歌劇院與大都會歌劇院可謂雄心勃勃。在《女武神》之后,兩家歌劇院將繼續(xù)合作,初步計劃是于2025年在大都會上演《指環(huán)》四聯(lián)劇中的其他幾部。不難想象,英國國家歌劇院在這一龐大的計劃與實施中承擔了不小的財務和藝術風險。我非常喜歡瓦格納的音樂,尤其是瓦格納歌劇的序曲。我的個人感覺,他與威爾第在創(chuàng)作上的相似之處是,兩位大師都在較長的序曲中,完美巧妙地融入了歌劇中的一些主要旋律。動人的音樂在序曲中已經(jīng)在我腦海里展開一幅色彩豐富的畫卷。每每聽到管樂聲部齊鳴時的沸騰輝煌,或是弦樂聲部浮云游絲般的輕柔優(yōu)美,都會使我身心感到震撼。我從未在現(xiàn)場觀看過瓦格納的歌劇,《女武神》的上演使我終于得到了欣賞這一杰作的機會。值得一提的是,新版《女武神》的譯者為著名英國音樂學家、瓦格納學者兼翻譯家約翰·德斯里奇(John Deathridge)。
贊賞與困惑交織的作品
《女武神》是《指環(huán)》四聯(lián)劇的第二部。故事講述年輕鐵匠齊格蒙德受人追擊,帶傷躲進齊格琳德家。齊格琳德對齊格蒙德描述,一個陌生人在自己的婚禮上將一把劍插入一棵大樹,無人能夠拔出。若有人能拔出,齊格琳德所受的所有痛苦都會解脫。劍其實是沃坦為他們留下的。齊格蒙德拔出了劍,二人認出彼此是李生兄妹,但還是不顧一切愛上對方并決定私奔。齊格琳德的丈夫洪丁回來后,發(fā)覺齊格蒙德是仇敵,便約他次日決戰(zhàn)。沃坦命令女武神布倫希爾德相助齊格蒙德,但沃坦之妻弗麗卡卻主張懲罰齊格林德與齊格蒙德的不倫之戀。沃坦屈從于弗麗卡,在齊格蒙德與洪丁的戰(zhàn)斗中擊碎了齊格蒙德的劍,使他戰(zhàn)死。布倫希爾德因將懷孕的齊格琳德藏起而受到沃坦懲罰,長眠于烈火山崖。
在此次的新版制作中,齊格蒙德由蘇格蘭男高音尼基·斯賓塞(Nicky Spence)飾演。斯賓塞2021年9月在皇家歌劇院雅納切克(Leo$ Janacek)的歌劇《耶奴法》(Jenufa)中飾演的拉卡(Laca),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斯賓塞的高音明亮剛勁,中音區(qū)的胸腔共鳴豐富深沉,吐字優(yōu)美清晰,演唱風格清新、溫柔、富有魅力。一幕中,齊格蒙德對齊格琳德和洪丁敘述自己不幸過去的時候,光潤完美的連音,使瓦格納的音樂聽起來如德國的抒情風歌曲一般動情而感人;二幕中,布倫希爾德欲救齊格蒙德的性命,但齊格蒙德拒絕留下齊格琳德,寧愿與齊格琳德雙雙赴死時與布倫希爾德的二重唱,二人演唱的強度和熱情完美匹配,可謂劇中的音樂亮點。齊格蒙德頭發(fā)松散、胡須蓬亂的粗獷形象,表現(xiàn)出身為局外人的悲劇性格。斯賓塞的表演準確地捕捉到齊格蒙德從悲涼到愛得熱烈的強烈變化,出色地呈現(xiàn)了一個生動而富有同情心的齊格蒙德。但是舞臺上戀人彼此間的熱情似乎還不夠熾烈,而且與瓦格納英雄般的音樂風格相比較,斯賓塞的演唱偏重抒情。但必須承認他對樂句精致細膩的處理令人贊賞。
齊格琳德的飾演者為女高音艾瑪·貝爾(Emma Bell)。貝爾畢業(yè)于皇家音樂學院(Royal Academy of Music),曾在包括皇家歌劇院、威爾士國家歌劇院和世界一些歌劇院舞臺上現(xiàn)身,并舉辦過個人演唱會。
艾瑪·貝爾的嗓音明亮抒情,豐富的音色在中低音域尤為出色,最高音極富張力,甚至有點狂野,令人驚嘆。齊格琳德是一個層次豐富的角色,在被洪丁兇暴地欺凌時她或許顯得軟弱,但當她決意挽留不期而至、疲憊不堪的齊格蒙德時,她又變得勇敢而足智多謀。二幕中兄妹倆逃離洪丁,當齊格琳德因不倫之戀感到羞愧難當而懇求齊格蒙德放棄她時,貝爾將齊格琳德的恐懼和勇氣表現(xiàn)得非常迷人。貝爾塑造了一個充滿著溫暖與同情心的齊格琳德,有些遺憾的是,她與斯賓塞的“愛情二重唱”沒有擦出真正的火花。
洪丁的飾演者為著名男低音歌唱家布林德利·謝拉特(Brindley Sherratt)。謝拉特曾在皇歌劇院多部作品中出演主要或重要角色。他的嗓音深沉而雄渾,又顯得有些油滑而黑暗。他為表現(xiàn)威脅齊格琳德時的兇狠咆哮,令人不寒而栗。謝拉特以氣勢磅礴的演唱,極為出色地呈現(xiàn)了惡毒而兇悍的洪丁。
男低音馬修·羅斯(Matthew Rose)飾演沃坦。羅斯畢業(yè)于美國費城(Philadelphia)的西福德學院(Seaford College)和柯蒂斯音樂學院(Curti
Institute of Music),是2003年皇家歌劇院“青年藝術家項目”的演員。他曾在一些世界著名歌劇院演出,并與許多各大樂團合作舉辦過音樂會,還演唱過眾多清唱劇曲目。羅斯是多年以來出現(xiàn)在倫敦歌劇舞臺上的第一位全新“沃坦”,此次也是他首演這一角色。
羅斯強勁巨大的低音和深沉豐富的胸腔共鳴,賦予沃坦所需要的莊嚴。他的演唱有一種火山爆發(fā)時巖漿迸發(fā)的灼熱感,也好似山峰般高聳而險峻,尊嚴而壯麗。他亦出色地應對了該角色具有挑戰(zhàn)性的多變音域和情緒變化的色彩色調(diào),生動勾勒出從威嚴粗暴的眾神之王到溫存柔情的布倫希爾德之父的多面形象。尤其在第二幕中,沃坦敗于妻子弗麗卡的論點,不情愿地放棄保護齊格蒙德之后,向布倫希爾德講述完整故事的長段獨白,羅斯在節(jié)奏、語言和音色的豐富變化中亦保持著充沛的情感與活力。羅斯的表演亦非常引人入勝一戴著眼鏡、步履蹣跚的沃坦,有時懶惰自戀,被弗麗卡羞辱后又萎靡抑郁,受挫后又變?yōu)閼嵟印膬?nèi)心在最后時刻仍充滿著對布倫希爾德溫暖的父愛。羅斯的沃坦令人印象深刻。
戲劇女高音雷切爾·尼科爾斯(Rachel Nicholls)飾演布倫希爾德。尼科爾斯被譽為同時代歌唱家中最出色的戲劇女高音之一。她曾幾次飾演布倫希爾德,并在國內(nèi)外一些歌劇院以及音樂節(jié)和音樂會上亮相。
尼科爾斯并非傳統(tǒng)的瓦格納“大嗓門女高音”,她的聲音金屬般明亮、清脆而充滿光輝,顫音輕盈美妙,抒情樂段的演唱又美妙動人、十分悅耳。尼科爾斯嬌小的身軀非常適合表現(xiàn)布倫希爾德這個“叛逆少女”:她投擲著飛鏢,浮躁頑皮而不乏天真,對人類和世界充滿了愛與同情;她因多愁善感壓倒了責任感而不服從沃坦,與沃坦孩子般地爭吵。尼科爾斯完美表現(xiàn)了這一角色正在覺醒的女性氣質(zhì),和伴隨成長與之俱來的心理矛盾,以及逐漸萌發(fā)的道德與情感沖突的人性。經(jīng)驗豐富的尼科爾斯引人入勝地塑造了布倫希爾德。有些遺憾的是,在與斯賓塞的二重唱中,她的嗓音與男高音不搭配,因而略顯蒼白。
威爾士女中音蘇珊·比克(Susan Bickley)飾演的沃坦妻子弗麗卡,戲份不多。比克利厚重優(yōu)美的嗓音音域廣闊,表現(xiàn)力豐富,在強求沃坦懲罰齊格蒙德和齊格琳德時的惱怒兇悍,充滿火藥味與戲劇性。
劇中的另8位女武神中,有兩位是國家歌劇院青年藝術家培養(yǎng)計劃“哈伍德藝術家項目”(Harewood Artist)的演員。女武神們在與沃坦憤怒對抗時的合唱,兇猛而驚心動魄。群星般的陣容,天籟之音的合唱,她們確是十分不俗的女武神。
此次歌劇演出由經(jīng)驗豐富的指揮家馬丁·布拉賓斯(Martyn Brabbins)執(zhí)棒。瓦格納的歌劇樂隊編制龐大,為增強戲劇性氛圍,他在一些劇情中讓某些樂器格外突出。因此除樂池內(nèi)的樂團外,舞臺兩側的包廂內(nèi)還分別放置了四架豎琴和幾組打擊樂器。布拉賓斯執(zhí)棒下的樂團出色展示出瓦格納交織著悲傷、柔情、憤怒和感情強烈沖突的音樂畫布,色彩紛呈,為聽覺帶來十分美好的享受。
舞臺、服裝與視頻投影
蘇格蘭戲劇導演兼舞臺設計師斯圖爾特·萊恩(Stewart Laing)為英國國內(nèi)的一些劇院和歌劇院做過成功的設計,頗富知名度。但他這次為《女武神》所做的舞臺和服裝設計難以匹配瓦格納的作品,不免令人失望。視頻投影設計是來自印度的阿基拉·克里希南(Akhila Krishnan),她曾在印度皇家藝術學院和國家設計學院(Royal College of Art and the National Institute of Design,India受培訓。
幕布拉開后,光禿禿的舞臺中心是一個北歐風格的小木屋,上層的閣樓是洪丁和齊格琳德的臥室。屋里堆著木頭、一個汽油罐和一些供洪丁和手下人享用的食品罐頭;屋內(nèi)三面都掛著單調(diào)的灰色窗簾,屋子中央設置了一棵巨大的枯樹,中心是齊格琳德與洪丁結婚時一個陌生人插入的劍。木屋外一片黑暗,幾個潛伏著的黑衣人幽靈般徘徊,似乎在觀察四周的動靜,黑衣人會根據(jù)劇情變化,移動或改變某些布景。
相比之下,第二幕中沃坦的小木屋則顯得潔凈舒適。出于安全考慮,威斯敏斯特區(qū)政府在歌劇上演前的最后一刻宣布,禁止在舞臺上使用明火,因此歌劇終幕布倫希爾德為烈火所圍困的宏偉場面未能實現(xiàn)。因時間倉促,也不可能重新設計以照明或投影替代真火,結果導演將其改為沃坦將布倫希爾德裹進他的紅外套,再用電纜將她綁起后吊上半空,讓人們想象她被烈火吞噬的情景,
十分古怪又毫無震撼感。
劇中,天神與凡人的裝束沒有區(qū)別:沃坦穿著帶帽的紅色半長防雨外衣,洪丁穿的則是熒光夾克和T恤衫,齊格琳德穿著黑色上衣與牛仔褲,而齊格蒙德看上去像是街上的行人,布倫希爾德如少年棒球手,女武神們則穿著肥大的防雨布般綠外衣。
新譯本與導演
德斯里奇的新譯本,將神靈的虛張聲勢與凡人的接地氣融為一體,著意表現(xiàn)可識別的凡人而非神靈。該劇的導演是被譽為英國戲劇和歌劇界重要人物的理查德·瓊斯(Richard Jones)。在長達30余年的職業(yè)生涯中,瓊斯的作品多次獲勞倫斯·奧利弗獎(Laurence Olivier Awards)和其他一些獎項,但他的一些作品也曾引起爭議和英國媒體的強烈反應,這一作品亦不例外。
瓊斯賦予這一版《女武神》以魔幻加現(xiàn)實主義的黑暗色調(diào),除了神靈與凡人看去幾乎無異外,還增加了某些漫畫和該諧的喜劇元素,使瓦格納的作品失去了宏偉高貴的史詩光彩。劇中眾女武神騎著身穿漫畫服裝的演員扮演的馬,下馬時這些馬或在舞臺上蹣跚,或聚在舞臺后方,與整個事件的脫節(jié)感使人感到莫名其妙。三幕里黑雪從天降落在空曠的舞臺,或許在暗示一個垂死世界的末日,在其中的人類將與險惡的擬人化的神靈共存?二幕舞臺背景上現(xiàn)出阿爾貝里奇的巨大投影,是導演富有想象力的創(chuàng)意(注:阿爾貝里奇是《指環(huán)》中竊走指環(huán)的侏儒,未在原《女武神》里出現(xiàn))。在沃坦對布倫希爾德訴說著長篇獨白時,額上刻了“尼伯龍根(Nibelung)”的阿爾貝里奇的惡毒面孔在黑色背景中出現(xiàn)。當沃坦轉身時阿爾貝里奇的面孔立即消失,后又重現(xiàn),幾次的反復使沃坦如被噩夢纏繞不休。這一創(chuàng)意增強了沃坦對阿爾貝里奇的恐懼感和舞臺敘述的生動性。從積極意義來說,瓊斯更多地從凡人而非神靈角度出發(fā)的這部作品,深入探索了人物敏銳的心理感受,偏重人性而非神性,如為沃坦所溺愛的布倫希爾德像個年輕、充滿活力和幼稚想象的戰(zhàn)士,在一幕中她以非凡的溫柔擁抱安慰著沮喪悲傷的沃坦,和三幕里父女平凡而又令人心痛的擁抱告別。英國國家歌劇院這一先行的《女武神》為2025年大都會上演的其他幾部巛指環(huán)奠定了基礎,占有諸多優(yōu)勢。但不知瓊斯是否會改變某些導演手法和風格,使忠實傳統(tǒng)主義的觀眾滿意和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