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絲佳
“解老師,你又一次見證了我的人生……”
收到微信信息,解海霞瞬間熱淚盈眶。信息后配了一連串新生兒照片,但讓人很難想象的是,嬰兒的母親是一位胸6完全性損傷患者,一位坐輪椅的女孩兒。
小家伙被取名為“小太陽”,因為他母親小云,是在上海市陽光康復中心的脊髓損傷者“希望之家”“重生”的。
重生
小云是街舞愛好者,曾在演唱會上為明星伴過舞??粗_下?lián)]舞著的8萬根熒光棒,她想,未來我還能跳得更好。
直到2012年的一場車禍、一張胸6完全性損傷診斷書,徹底宣告了她夢想的破滅。最絕望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自己想自殺都跨不出窗臺。
持續(xù)的絕望被7個月后的來電打斷:“我是解海霞,希望之家負責人,下周我們這期傷友要畢業(yè)了,有一個完全由他們自己編排、表演的演出,他們都是和你一樣的人,你來看看好不好? ”
小云不愿意,但實在拗不過親人的“威逼利誘”,來了,卻始終不能接受殘疾人的身份。演出后,解海霞繼續(xù)“循循善誘”:“下一期快開始了,你來試試 好不好?”甚至心一橫,“如果真的不適應,你隨時回家?!毙≡七€是不太愿意,但經(jīng)不住家人期待的目光,不情不愿地來了。解海霞特意找活潑的傷友逗她,而她絲毫不為所動,要么不說話,要么發(fā)脾氣。
好在解海霞早有準備。心疾難醫(yī),多少人一生陷在殘疾人身份帶來的無邊黑夜里,而解海霞偏要做一個守夜人,為他們把黎明爭搶過來。
她走到小云身邊:“看到爸爸媽媽幫你翻身下床,你難不難受?”
小云不想理她的,但這個問題戳到了痛處,她點點頭。
“你想不想對自己身體有一點自主權,比如最基礎的……想不想自己穿褲子?”小云一頓,又遲疑地點點頭。
解海霞放緩語調(diào):“除了坐在輪椅上,你還有什么角色?你是女兒,別的傷友中還有爸爸、媽媽、兒子……當你們作為這個角色的時候,是不是要承擔更多責任?那是不是要從自理開始?”
小云覺得自己可能一不小心“著了道”,鬼使神差地又一次點頭,就此開始和同期傷友一起學最基礎的生活自理:怎么穿衣下床、如廁、預防壓瘡……像孩子活在成年人的世界,還好這個世界總有解海霞陪著。
兩個禮拜后,小云愿意和治療師說話了。
小小鳥也可以高飛
或許是解海霞和其他康復師的無微不至感染了小云……又半個月后,她愿意外出了。
雖然小云進步很快,但解海霞注意到她一直不開心,上前詢問,小云嘆氣: “就算生活能自理,那又怎樣?我再也不可能站在舞臺上跳我喜歡的舞蹈了?!?/p>
解海霞心里一震。
她一直想幫傷友實現(xiàn)真正的需求,為此和團隊走訪過很多傷友,希望之家因此才陸續(xù)有了一系列針對性課程。她敢想敢做,要幫傷友重新走上工作崗位、戀愛結婚。
小云想跳舞,于是解海霞開始琢磨:“坐輪椅的人,是不是也可以跳舞?”
解海霞先去問兒子的街舞老師,又上網(wǎng)査資料,終于找來了一位舞蹈老師。
老師編了希望之家的第一支舞,《我是一只小小鳥》。小云領舞,同期的其他傷友伴舞。舞蹈需要用腰部力量,但脊髓損傷的人做不到,傷友們只能背部緊貼輪椅背來支撐身體,一天下來背會磨破皮,但沒人喊累。兩周后,他們迎來了匯報演出。
“我是一只小小小小鳥……想要飛呀飛卻飛也飛不高?!?/p>
小云被圍在舞蹈中央,說是跳舞,其實只能擺動手臂。
“未來會怎樣……究竟有誰會知道……幸福是否只是一種傳說。”
伴舞的傷友第一次跳舞,肢體動作其實很僵硬。
“我尋尋覓覓尋尋覓覓一個溫暖的懷抱……這樣的要求算不算太高。”
但就是這支小小鳥,跳哭了小云,跳哭了臺下的很多人。
成為守夜人
1997年,剛畢業(yè)的解海霞沒想到自己會做現(xiàn)在的工作。
剛工作的頭幾年,她在腫瘤醫(yī)院和殘疾人兒童康復中心做護士,在那里見過生與死、帶著孩子每天奔波到身心疲憊的家長,還有很多雙對生活絕望麻木的眼睛。
隨著和病人的深入接觸,她發(fā)現(xiàn)臨床可以治療病人身體上的疾病,但心理創(chuàng)傷更難愈合,想學“心理學”的念頭自然而然地鉆了出來。她就此開啟邊工作邊學習的模式,“三班倒”后,再利用下班和周末學習, “苦行僧”般過了四年幾乎沒有周末和娛樂的日子,換來了一張華東師范大學心理健康教育專業(yè)本科證書和一張國家二級心理咨詢師證書。
但還不夠。她又利用周末在華師大心理工作室參加免費心理熱線志愿服務。汶川地震后,解海霞作為中國殘聯(lián)國家康復醫(yī)療隊上海分隊的一員奔赴災區(qū)。在瓦礫上的帳篷醫(yī)院里,她作為護士,教傷員和家屬做好皮膚護理、翻身、排痰……作為心理治療師,用專業(yè)方式打開孩子恐懼的心扉。
回來后,她的價值觀發(fā)生了改變:要做更多的事,才能讓生命更有價值。在汶川來不及做的事情,解海霞決定回到上海做。
2007年陽光康復中心揭牌,她在同年加入。當時沒有心理治療師崗位,她就先從護士做起。上班時間做護士工作,下班后再走訪病區(qū)關注病患的心理情況……越做,發(fā)現(xiàn)要做的事情越多。院長也很支持她的工作,2010年,陽光康復中心建立了心理治療科。整個科室只有解海霞一個人,她一個人干得像一支隊伍。
科室人手緊缺,就動員實習生擔任志愿者;白天無法安排活動,就留到晚上開展心理輔導;活已經(jīng)快做不完了,她還大包大攬,和其他病室商量, 如果有傷友愿意接受心理治療可以轉(zhuǎn)過來;做個案要耗費大量時間精力,她一天最多的時候能做8個,連吃飯時間都靠硬擠出來。精疲力竭地入睡前, 她想明天少做一點,累死了??傻诙祠[鈴一響,她又斗志昂揚地開始了新一天的8個。
心理治療的作用在陽光康復中心越來越大,2012年,解海霞正式成為希望之家負責人。
最開始,每位傷友來了都負能量爆棚,“不想活了”“自殺都拿不起刀”…… 聽了一整天,解海霞也快崩潰了,像在漫漫長夜里當守夜人,不知道第一縷陽光什么時候才能照進來。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她決定改變模式:黎明不是干等就能等來的,是從絕望和黑暗中搶來的。
解海霞于是帶團隊走遍傷友家調(diào)研,而后逐漸認識到,生活重建,首先需要攻破的是他們自我封閉的內(nèi)心,需要關注的是積極的一面。從此,每一個新來希望之家的傷友還來不及絕望,就先被“指派任務”。
小寧受傷前是一名律師,萎靡不振地來到希望之家。解海霞問她:“你是學法律的,受傷之后,雖然你的雙腿不能動了,但你曾經(jīng)學習的法律知識還在嗎?”小寧點點頭。“那我想讓你幫我個忙,跟傷友講個課,講講大家關心的婚 姻法和繼承法。”結果小寧發(fā)現(xiàn),自己雖然坐在輪椅上,但那些知識是信手拈來的,和傷友分享時,她也可以是很快樂的……
蒲公英
線下能幫助的人畢竟有限,取得了一定成績后,解海霞把視線投向了全國。
她組建了脊髓損傷者QQ群,開始提供線上咨詢。10個傷友加入了,然后是50個、100個……群越建越大,需要的工作人員越來越多,解海霞又發(fā)起包括醫(yī)生、護士、治療師、心理咨詢師、社工等在內(nèi)的志愿服務隊。
隊伍叫“蒲公英”,名字是傷友想出來的:“解老師,希望之家就像蒲公英一樣,開花結籽后把希望播散給我們,我們又繼續(xù)開花,繼續(xù)播種希望……”
現(xiàn)在,這支專業(yè)的志愿者隊伍已經(jīng)有385名成員,服務傷友超過4萬人次。解海霞依然感覺做得不夠多,她還想為脊髓損傷患者做更多事情,還想關注更多殘疾人群體。做這些事時,她甚至不覺得是自己在幫傷友,而是傷友們用自己的生命故事與奇跡在不斷給她能量。作為守夜人,看著傷友從黑暗走到黎明,是她最幸福的事情。
(插圖/陸小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