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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長痛

        2022-07-07 14:47:17孟子詮
        散文詩世界 2022年7期
        關(guān)鍵詞:母親

        孟子詮

        梅雨季節(jié)的雨一下就是一整天,我快步行走在雨里,心情也被淋得亂糟糟的。

        “你怎么不帶傘?下這么大的雨,只有你像傻子一樣淋雨?!蹦赣H從前排給我遞來一塊毛巾,扭著身子用紙擦我濕透的后背。

        “我跟你說了,我的傘被偷了,那么丑的傘也會被人偷,我真是服了?!蔽覕Q著頭發(fā)上的水,聞到毛巾里透出一股灰塵的味道,“你這是什么毛巾呀?就拿給我擦頭發(fā),好臟?!蔽抑匦抡暷菈K毛巾,看見上面分布著大塊的深色污漬。

        “擦擋風玻璃的。你淋濕成這個樣子,我還嫌你把我的車搞臟了。要不要換身衣服?先去商場吧?!蹦赣H提醒我系好安全帶,開車朝市區(qū)駛?cè)?。我坐在后排,察覺到母親的卷發(fā)從座椅邊緣跳了出來。我探頭向前,聞到淡淡的香水味。母親穿了一身乳白色西服套裝,是當下時興的小香風,圓邊領(lǐng)口處還鑲著一圈浮夸的鋯石。

        “你這個周末不和王叔叔去約會嗎?”我笑著發(fā)問,頭倚著靠背。母親平日不喜打扮,見她這個樣子,想必心情很好。

        “小孩子不要亂講,我們只是朋友關(guān)系,好久沒聯(lián)系了。他兒子在高考,比你小三歲,為了照顧兒子,他搬過去跟兒子一起住,前妻也在,我懷疑他們會復合。”母親從前視鏡里看向我,語氣平淡。

        “離婚了還復合什么。我覺得你跟他挺好的?!蔽冶荛_和母親短暫的眼神交匯,自顧自看著窗外呼嘯而過的車流。

        “離婚了怎么不能復合?畢竟都是一家人,合適的話當然還可以在一起?!蹦赣H的語氣加強。

        我沉默不說話,緩緩閉上眼睛。潮濕的衣服貼著我的脊背,網(wǎng)住了我身體的余溫。

        “后面有個袋子,紅色的,裝著一個東西,你打開看看?!?/p>

        我借著路燈摸索著后排的雜物,一包用過的紙抽、一條圍巾、一本書和喝了半瓶的礦泉水,它們被隨意地堆在后備箱上方的空間里。我打開紅色的塑料袋,發(fā)現(xiàn)里面是一臺相機,奧林巴斯的老款式,父親送給我的第一臺相機。它拎起來輕飄飄的,跟我回憶里的重量不符,我甚至能一只手握住它。

        不知道母親從哪里翻出來這臺相機,它已經(jīng)從我的記憶里淡出很長時間,我長按紅色的開機鍵,看到鏡頭緩慢地彈出來,取景框里出現(xiàn)了我的白色長褲。我拿起它對準正在開車的母親拍了一張,閃光燈照亮母親淡紅色的嘴唇,她嗔怪地往后呼叫一聲:別開閃光燈,我在開車。

        相冊里的第一張照片是2017年,我剛讀高一。照片里的背景應該是外婆家,我記起來了,那年舅舅二婚,我和表妹站在餐桌旁,兩個人端著碗,一臉淡漠地看著鏡頭。應該是母親給我們拍的,鏡頭和我呈平視角度,在家里,母親是最矮的,我在高二那年就超過她的身高了。再往前,就是一些雜圖,餐桌上的扣肉特寫,舅舅和舅媽摟在一起看電視的中景,舅媽一手摸著隆起的小腹一手對著鏡頭比剪刀手,外婆陽臺上的三角梅,廚房窗戶上貼的魚尾巴,虛焦的搖晃的模糊的一張張相片就像擺在旋轉(zhuǎn)拼盤里的一道道食物,你想要夾住它,可往往手伸過去一半,傳送帶就無情地往前方駛?cè)?。再快速往前翻,劃過一張熟悉的臉,我退回來放大看,那是我和父親的合影,在實驗一中的校門口。這張照片可以說拍得極差,進進出出來往的人群緊挨著我和父親被一同定格在相片中,顯得格外擁擠。我和父親隔得不近,至少比常見的雙人合照站位要遠,我的頭和身子朝左邊轉(zhuǎn)著,手隨意地插在口袋里。父親正視著鏡頭,手扶著我的卡通行李箱,嘴角微微上揚,擠出了一個微笑。那時,我們的關(guān)系就已經(jīng)不太好了。

        車在市中心的商場停下來,我們花十分鐘的時間買好了新衣服并換上。母親逛街時顯得有點緊張,她頻頻打開手機解鎖,不自然地左顧右盼著,她甚至沒有評價我選的新衣服,匆匆買單后反而問起我相機的事。

        “相機帶上了嗎?等會兒吃飯時拍點照片?!蹦赣H關(guān)切地看向我,停下來為我整理衣領(lǐng)。

        “沒帶,我已經(jīng)很久沒用相機拍照了?!蔽也荒托牡嘏浜现墓?jié)奏。

        “那是你爸爸送給你的相機,還記不記得小時候你表妹找你借來玩你都不答應?!?/p>

        “不記得了。我們什么時候去吃飯,我餓了。”

        “餓了嗎?快了快了,再等等?!?/p>

        父親的聲音響起時,我有點驚訝。盡管逢年過節(jié)父親都會過來看我,但很難看到兩人同時在場。我甚至猜測,他們已經(jīng)達成了某種共識或者是約定,只有我被蒙在鼓里不知實情。匆匆與父親打過招呼,我便低下頭看手機,或者是假裝欣賞商場的景色以逃避和他們產(chǎn)生正面交流。父親走在我前面,熱情地跟母親說著話,他的頭有意無意偏向我,我看見他的白頭發(fā)在商場的白熾燈照耀下發(fā)著淡淡的幽光。高二那年父親給我壓歲錢,他穿一件舊的厚夾克,從跑棉的口袋里掏出一個皺巴的紅包,那個紅包明顯是用過的,封皮上“?!弊值慕鸱鄱冀o磨掉了一半?!斑@次先給你三百,等你張叔叔還了錢,我再給你多補點?!蹦悄甓蘸舷麓笱?,他站在小區(qū)門口,頭上、衣領(lǐng)上落了一層雪。后來我想,或許那時候,他的頭發(fā)就開始變白了。

        吃飯時,父親坐我對面,詢問我最近的規(guī)劃和學習情況,我有一搭沒一搭地回復著。

        “文靜和班上男孩子有談戀愛吧?”母親輕描淡寫地提了一句。

        我放下筷子,老生常談的話題瞬間使我的食欲消退,“沒有。我說了不想談戀愛,我要準備考研?!?/p>

        “考試和戀愛不沖突的,隔壁姐姐大學畢業(yè)就結(jié)婚了,現(xiàn)在婆婆和媽媽一起幫著帶孩子,工作一點都不耽誤?!?/p>

        “你都說了八百遍了。 她是她我是我,我們不一樣?!蔽野芽曜幽闷饋碛种刂胤畔拢噲D結(jié)束這個話題。

        “你又是這個態(tài)度,每次講起這個話題就是這個態(tài)度,上次毛毛阿姨給你介紹一個同城的朋友認識一下,你也是這副樣子。我都是為你考慮呀,你讓爸爸說說是不是,組建家庭不比考試輕松的?!蹦赣H看了一眼我,視線又轉(zhuǎn)向了父親身上。

        “也是這樣,年輕人……”

        我打斷父親的話,“我當然知道組建家庭不容易,你們不就是典型的反例嗎?”

        父親的話停在了半空中,我看到一個個無形的詞語鉆回他油膩的嘴唇里。母親停頓了幾秒,她收回放在父親身上的視線,用筷子狠狠地戳著碗里那盤青菜,“小孩子不要亂講話。我們哪里對你不好?我供你吃供你穿,你老爸不上班去陪你讀書,這是虧待你了?”

        “把車鑰匙給我,我回車上拿點東西?!蔽艺玖似饋?,從高處俯視著他們,能很清晰地看見他們的頭頂。父親的后腦勺處原有一塊疤,深棕色的圓形,與黑發(fā)混在一起倒也不明顯。白頭發(fā)越來越多后,那塊疤像一座孤島,獨自屹立著,仿佛在訴說著歲月的滄桑。母親的頭頂發(fā)縫處是黑色的,由深到淺延展開去。母親染頭應該是過年的時候,那時候染發(fā)貴,理發(fā)店趁著過年亂收價,我勸母親過了十五再去染,母親不聽,染了頭發(fā)后第三天,父親來了我們家拜年。

        回到車里,我感覺輕松了很多。我繼續(xù)擺弄相機,再往前翻就是剛拿到相機時拍到的一些照片。六年級的我瘦猴子一個,拍人的時候都得仰著拍。我看著相片里那些高高大大的人,好像回到了小時候,我小小的一只,像住在花瓣里的拇指姑娘,覺得整個世界都把我溫柔地包裹住了。原來我拍了這么多有關(guān)父親的照片,還沒搬去新房子前,老房子里的一切都是小小矮矮的,冰箱是矮矮的,電視是小小的,只有父親是高高大大的。我拍他在睡覺、看電視、做飯、看書。每一張相片里的他都很開心。

        還有去海洋館的照片,那是我第一次去省城的海洋館,穿著母親買的碎花連衣裙,抱著海豚玩偶傻笑著看鏡頭。那一次母親沒去,母親當時在鄉(xiāng)下教書,一個星期才回家兩趟。而當時的父親已經(jīng)有意調(diào)動到省城工作,經(jīng)常往返家和省城兩地出差。我和外婆住在一起的日子很單調(diào),和父親去海洋館成了我童年為數(shù)不多的歡樂記憶??粗@些照片,我的心里不自覺地泛起一陣柔軟的蕩漾,一絲酸酸澀澀的感覺在我的胸腔里撞來撞去。緊接著,一張陌生的照片出現(xiàn)了。照片上是一位女士抱著一個小孩,小孩差不多兩三歲的樣子。這是什么照片?鏡頭視角微微俯視,拍攝者應該比照片中的人略高一點。我想了想,只想了我高高大大的父親。我的呼吸開始急促起來。往前翻,同樣的組合不同的姿勢,一共是四張照片。那位女士笑得很幸福,她懷抱里的那個小孩看上去也天真爛漫。我摸索著把車窗開到最大,深呼吸幾口新鮮空氣,記憶里那張臉漸漸清晰起來,她就是父親出軌的女人。

        我的后背全是冷汗,額頭上,胳肢窩里,大腿內(nèi)側(cè),脖子上,都浮出一層細密的汗水。省城晝夜溫差大,夜晚的風像一把小巧卻凌厲的刀,緩緩地割開我的皮膚。我把相機扔在一旁,轉(zhuǎn)頭看向停車場里漆黑的角落,那里走來了我的母親,那個聲嘶力竭、悲傷憔悴的她。我永遠也無法忘記小時候從臥室房門縫隙里看到的母親,她披散著頭發(fā),雙腿盤曲著坐在地上,一只手搭在床邊,一只手無力地自由垂落。她的雙眼通紅,黑眼圈和眼淚侵蝕了她的臉頰。從那以后,我害怕聽到貓咪發(fā)情的聲音,它們發(fā)出的那一聲聲尖利刺耳的慘叫,跟我聽到從母親房間里傳來的聲音,如出一轍。

        暴雨還在下。

        市中心的酒店都訂滿了,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僅剩一間雙床房。父親詢問前臺情況后,轉(zhuǎn)頭看向我們,我看向門外的雨簾,母親點頭同意。幾分鐘后,我跟著母親走進房間。

        “你來幫我拉下拉鏈。”我被母親叫進了廁所。母親靠著洗手臺費勁地拉拽著緊身裙的拉鏈,臉憋得通紅。母親是很美的,這身套裝穿在她身上,竟有幾分復古摩登女郎的韻味。從我記事起,生活中的她總不在意打扮,她當老師那會兒,包括后來辭職做生意,靠的都是能力和氣魄。母親開始注重打扮,反而是近幾年的事。

        “我昨天去體檢了,你爸陪我去的,沒啥大事,乳腺增生。醫(yī)生說吃藥就行了,不用開刀?!?/p>

        我給母親拉拉鏈的手頓了頓,“我早就喊你去檢查你偏不去,別人喊你你就去了?!?/p>

        “越來越不懂事了?!蹦赣H轉(zhuǎn)過身瞪了我一眼,“你在學校忙,我一個人去檢查也緊張,你爸剛好在省城,我就叫他陪我一起。你不知道等化驗結(jié)果的時候我那個心都要跳出來了?!?/p>

        母親蹲下身來脫襪子,她抬著一只腳,身體有些不穩(wěn),我讓她扶著我的胳膊穿,“沒事就好。我知道我在學校里不能陪你,你可以跟你朋友去呀,跟上次那個叔叔去也可以,他人很好。”

        “我知道,但是我們只是朋友。我曉得你還在怪你爸爸,這么多年,他也在想辦法盡力彌補你?!?/p>

        “彌補我是一回事,而現(xiàn)在我很在意你們的關(guān)系。他之前做出的那些事情,你還能繼續(xù)原諒他嗎?”

        “什么原諒不原諒,不就是在一起過日子。等你長大就知道了,愛情都是你們這些小年輕想的事情,我們這把年紀了,只想更實際的事情?!?/p>

        “你還說我犟,外婆要是知道了估計會氣死?!?/p>

        “先不要告訴外婆。人和人的羈絆是很難散的,就算離開了一段時間,但回憶還在,就總會想起好的那些事情,要不然這生活怎么過呢?”母親把燈關(guān)了,“進來一起洗嗎?”

        我脫掉衣服鉆進淋浴間,母親把花灑讓給我,給我搓背。她撫摸著我的背部開口道:“我還記得你初潮那一年猛長,喊著骨頭痛骨頭痛,我和你爸爸還以為你出了什么大問題,嚇得要死。你說骨頭痛,我和你爸就給你按摩腳,一個人按摩一只?!?/p>

        我的手觸碰到了身上的生長紋,它們是一條條白色的波浪形紋路,散布在我的小腿外側(cè)。細細摸索之下,還可觸到微微的凸起感。盡管我的生長期已經(jīng)過去很久了,我甚至都不能清晰地記起當時的感受,但這些紋路卻永遠留在了我的身上。

        母親比我早點洗完,等我洗好出去,發(fā)現(xiàn)只有父親獨自坐在床上,他說母親去前臺借烘干機了。父親看了看我,起身去衛(wèi)生間給我取了條毛巾,輕輕地把毛巾搭在我的肩膀上?!澳銒屨f你想讀研,我很支持,你讀研讀博讀到博士后我都一直供你,只要你肯讀下去。你媽媽有時候一個人習慣了,思想跟不上年輕人,你也別怪她。組建家庭確實是一件很難的事,爸爸給你做了不好的示范,是爸爸的問題,但是你媽媽沒有錯,你可以怪我,但不要怪你媽媽。省城的這套房子我給你留著,我再去縣里租一套,隔你媽近一點,你媽和外婆有什么事也好有人幫忙。你盡管去闖,剩下的事不用管,我來?!?/p>

        父親說完了便背過身去,我低著頭不說話,喉頭像梗塞了一團濕透的棉花,想?yún)群跋胭|(zhì)問但卻什么都說不出來。

        母親過了好一會兒才上來,她把烘干的衣服放好,從懷里掏出那臺相機?!昂澳惆职纸o我們拍張照片嘛,我很久沒拍照了,拿這個老相機拍,有復古感哦。”母親笑著把相機塞到我手上,示意我遞給父親。

        “我不想拍,我也不喜歡拍照?!蔽野严鄼C放到床上。

        “來嘛,高高興興的。我們一家人,高高興興的嘛?!蹦赣H不理會我的冷漠,她仍是洋溢著喜悅的情緒,摟了摟我的肩。

        “來來來,拍一張,好久沒拍了?!备赣H起身從床上拿起相機,對準坐在床上的我和母親?!皵[個pose,笑一下,三二一,茄子!”

        閃光燈照亮的那一瞬間,我聽見窗外雨聲漸漸弱了下去。

        拍完以后,母親想看看照片,她拿起相機問我怎么查看相冊。我回過神來,對著母親微笑著說,這個相機內(nèi)存滿了,等我把之前的相片刪一點,再拿給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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