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欣

民國時候，豫東有個叫柳英俊的孩子，八九歲時騎驢摔了，導(dǎo)致視力受損，雙眼怕光，看東西模模糊糊。雖說經(jīng)過到處求治，他的眼病有所好轉(zhuǎn)，但白天看東西還是不清楚，到了夜里，卻和正常人差不多。當(dāng)時的人管這種眼睛叫“夜眼”，傳說有這種眼睛的人是“賊星”下界，長大后非盜即匪。因此，他娘一直對外瞞著這事兒，還叮囑他不要告訴任何人。又因為他的眼睛白天怕光，總是戴著一副墨鏡，他娘還給他砍了一根棗樹枝隨身帶著，能當(dāng)盲杖，還能防身。時間長了，大家都認(rèn)為他是個瞎子。

柳英俊自幼喪父，娘又有病，為了給他治眼睛，家里早已經(jīng)一貧如洗。他有個干爹叫章滿囤，當(dāng)年和他爹柳青合伙做事。柳青死后，章滿囤挑起了養(yǎng)活柳家娘兒倆的擔(dān)子，隔三岔五地把錢和書信一起捎回來。那時候時局動蕩，掙錢太難，為了養(yǎng)活他們娘兒倆，章滿囤竟然一直沒有成家。

柳英俊的太爺爺留下了一本判斷玉石品質(zhì)和真?zhèn)蔚钠鏁?，名為《斷玉十八章》，可惜柳英俊的爺爺和父親都沒能參透其中奧妙，以致家道中落。幸虧他娘識文斷字，在他娘的幫助下，他花了十多年的功夫，竟然參透了其中的奧秘，不管什么樣的玉器，他拿到暗處，很快就能辨出其品質(zhì)和年代。

眼看著柳英俊長大成材，即將自食其力，他娘卻積勞成疾，過世了。禍不單行，辦完娘的喪事，有人捎信給柳英俊，他干爹章滿囤也已經(jīng)不在人世，章滿囤在豫西密縣的新恒盛典當(dāng)行留下一筆財產(chǎn)，讓柳英俊過去善后。

新恒盛典當(dāng)行家大業(yè)大，掌柜的叫趙泰武，對柳英俊十分熱情，說他已經(jīng)把章滿囤安葬在縣城外的亂墳崗，這讓柳英俊十分感動。趙泰武笑著說：“章先生在我這里干了這么多年，我做這些也是應(yīng)當(dāng)?shù)?。他原來的遺物和財產(chǎn)，理應(yīng)由你這個義子繼承?！币贿呎f，一邊帶著柳英俊來到章滿囤生前所住的房間，交給柳英俊幾個粗布包裹和一套行李。柳英俊忙向趙泰武拱手說：“多謝老掌柜！”

趙泰武又笑容可掬地掏出一張欠條，說：“章先生生前欠我五百塊大洋，你肯定也會替他償還的吧。”

柳英俊愣在原地，好半天沒有回過神。趙泰武又說：“你身上帶有你干爹的親筆書信，可以請人幫你鑒定一下欠條的真?zhèn)巍！绷⒖《硕ㄉ?，想了想說：“是干爹把我養(yǎng)大的，他老人家欠的債，只要屬實(shí)，我自然會認(rèn)下?！?/p>

一番話說得擲地有聲，趙泰武大為稱贊。柳英俊又說：“不過，我干爹不賭不抽，怎么會欠了這么多錢呢？還請掌柜的告知。”趙泰武長嘆一聲，說：“你知道你干爹做的是什么營生嗎？”

柳英俊當(dāng)然知道，干爹和自己的親爹柳青一樣，都是當(dāng)鏢師的，他二人交情深厚，義結(jié)金蘭。有一次，他們兄弟二人走鏢時在黃河邊遇到了悍匪，柳青為了保住章滿囤的性命和所押送的財物被賊人殺死，從此章滿囤義無反顧地承擔(dān)起了養(yǎng)活柳家娘兒倆的重任。

“你干爹這幾年落腳在我的典當(dāng)行做事。那次，我安排他護(hù)送一幅名貴的古畫去河北分號，以為那一帶他熟，不會有閃失，可誰也沒想到，半路上古畫竟然被掉了包。你干爹因為這事深受打擊，加上常年奔波，早就做下病根，沒多久就抑郁而亡了?？上а?！”

良久，柳英俊擦干了眼淚，對趙泰武說：“老掌柜，我能摸摸我干爹寫的欠條嗎？”趙泰武急忙答應(yīng)。此時天色已暗，柳英俊能看清東西了，他借口“摸摸”，其實(shí)就是想辨別一下字跡。他“摸”了半天，見字跡別無二致，于是說：“我干爹的欠債我可以償還。只不過，請您給我一些時間?！壁w泰武點(diǎn)頭說：“不急。不過，既然賢侄同意償還這筆欠債，那么把欠條改成你的名字可好？”

這個趙泰武看上去一派斯文和氣，做起事卻夠狠辣。柳英俊前面已經(jīng)把話說滿了，只得同意。趙泰武又說：“賢侄，別怪我直言。你眼睛不太方便，這么大一筆款項，你打算怎么還呢？”柳英俊說：“不瞞您說，我學(xué)過一些識玉斷玉的本事，可以留下給您做活兒，用工錢頂債，直到還清欠款為止?？梢詥幔俊壁w泰武滿臉驚奇，當(dāng)即拿過幾塊玉石遞給柳英俊。柳英俊隨手一摸，說出的結(jié)果讓趙泰武大喜過望，他最缺的就是擅長玉石鑒定的朝奉，于是當(dāng)即安排柳英俊住了下來。

接下來，柳英俊識玉斷玉的本事著實(shí)驚艷了典當(dāng)行的所有人。住在柳英俊隔壁的馬朝奉也對他的生活相當(dāng)照顧。按馬朝奉的話說，章滿囤在世時，倆人是無話不談的至交，他一見到柳英俊，就心生親近。

一個月過后，柳英俊去找趙泰武，提出要把干爹的靈柩送回老家安葬，順便給自己的父母上墳燒紙。這是人之常情，趙泰武同意了。柳英俊掏出家傳的《斷玉十八章》，說：“這是我家祖?zhèn)鞯拿丶?，我這點(diǎn)本事都是在這本秘籍上學(xué)的。這本書對我來說是千金不換的至寶。我想把這本書在您這里當(dāng)五十個銀圓，作為路費(fèi)。同時也想請您放心，有這本書押在您這兒，我一定會回來的?！?/p>

趙泰武微微一笑說：“你太外道了。路途遙遠(yuǎn)，你身體又不方便，我派一個伙計一路服侍你吧，也有個照應(yīng)?！绷⒖⌒睦镉袛?shù)，自己欠人家那么多錢呢，人家當(dāng)然要派人跟著。于是他說道：“那就謝謝掌柜了。不過，這本書是我家的不傳之秘，按照典當(dāng)行的規(guī)矩，我想請您把書封起來，任何人不準(zhǔn)翻閱。否則，不但要給予贖金十倍以上的賠償，且后果自負(fù)?！壁w泰武點(diǎn)頭應(yīng)允。

兩個月過后，柳英俊賣掉了自家祖宅，湊足了贖金回來贖當(dāng)。取回《斷玉十八章》時，他摸索著，把書翻了好幾遍，才收起書回房。

沒多久，身體健壯的趙泰武突然害起病來：頭暈?zāi)垦?，四肢無力，胸悶氣短。到后來，竟然沒日沒夜地咳嗽，連說話都費(fèi)勁了。

那天，柳英俊去探望趙泰武，對他說：“趙掌柜，您這沒日沒夜地咳嗽，讓我想起一件事兒，我一直想問您，卻沒敢說?！?/p>

趙泰武半靠在椅子背上，有氣無力地說：“請……請講?！绷⒖≌f：“我家祖先當(dāng)初寫那本書時，怕人偷看，所用的紙張是用劇毒浸泡過的，一不小心就會中毒，開始癥狀很輕，過一段時間后會突然嚴(yán)重，主要癥狀就是咳嗽。如果不能及時服用解藥，就會雙肺糜爛，咯血而死。我原本不該懷疑您偷看了我家秘籍，可是，您咳得如此厲害，再不吃藥的話……”

趙泰武聽后，突然爆發(fā)了一通劇烈的咳嗽，臉憋得通紅地說：“事到如今……咳咳……我……我的確是看了……”柳英俊掏出一張藥方說：“咱們有話在先，您違約在前，需十倍賠付我的損失，也就是應(yīng)當(dāng)付我五百個銀圓。本來，我家這本奇書，就是給我一千個大洋，我也不賣。但是，咱們的關(guān)系不淺，我只好認(rèn)吃這個虧了。您自己也清楚，這兩個月的時間，您完全可以把書抄錄下來的?！?/p>

趙泰武咳嗽得幾乎連肺葉都要吐出來了，哪還有精力和柳英俊講條件，當(dāng)即讓家人取來柳英俊的欠條，自此后倆人互不相欠，柳英俊隨時可以離開趙泰武的當(dāng)鋪。不過，柳英俊估計趙泰武不會善罷甘休，他一定會想方設(shè)法不讓自己離開。因為，趙泰武雖然把《斷玉十八章》抄錄了下來，但他肯定看不懂———他抄錄的內(nèi)容，都是假的。

其實(shí)，柳英俊取當(dāng)那天，就發(fā)現(xiàn)書頁上有新的墨痕，估計是趙泰武抄錄秘籍時不小心滴落在上面的。趙泰武以為他眼睛看不見，沒太認(rèn)真處理。前段時間馬朝奉曾經(jīng)偷偷告訴他，其實(shí)章滿囤走鏢被調(diào)包，是中了趙泰武精心設(shè)計的圈套，當(dāng)時他還不相信。如今他已經(jīng)確信，這樣的人，啥事都能做得出。

趙泰武當(dāng)年讓章滿囤護(hù)送的是一幅《牧歸圖》，圖上一個男童，騎在水牛背上，踏著暮色中的青青碧草回家。章滿囤接過畫之后，立馬就動身了。分號的掌柜驗收畫卷時，發(fā)現(xiàn)畫面上只有水牛而沒有男童。章滿囤當(dāng)時就蒙了，這個包裹從沒離過身，怎么會被人調(diào)包？他回去后，按照合約給趙泰武寫下了一張五百塊銀圓的欠條。他靠走鏢吃飯，愛惜名聲比性命都重要。從此章滿囤一蹶不振，加之路上得了風(fēng)寒，臥病不起，最終郁悶而死。

馬朝奉告訴柳英俊，那幅《牧歸圖》是一幅潛彩畫，畫面之所以選用了花紅柳綠的多彩顏料而不是傳統(tǒng)的水墨丹青，是因為畫家在畫牧童時，用的是一種特殊顏料，這種顏料會隨著溫度、濕度以及光線強(qiáng)弱等外部條件的變化而變化。趙泰武故意在入冬時讓章滿囤送鏢，天氣會越來越冷。他應(yīng)該是和分號的掌柜提前約好，驗收包裹的時間定在了掌燈時分，想必那畫上的男童會在冬夜里從畫上消失。

馬朝奉說完這些后，又說：“趙泰武表面上慈眉善目的，骨子里卻陰險狡詐。前幾年曾經(jīng)有個人拿一幅潛彩畫來當(dāng)，贖回時吵嚷說畫上的人不見了，誣賴當(dāng)鋪?zhàn)隽耸帜_，索要巨額賠償，被趙泰武當(dāng)場揭穿，送去官府，和你干爹遇到的事兒如出一轍。所以我和你干爹才這樣推斷，卻并沒找到證據(jù)，你干爹因此抑郁而死。你務(wù)必要處處謹(jǐn)慎，別中了他的圈套?！?/p>

潛彩畫這種事情，柳英俊從來沒有聽說過?？蹿w泰武那一團(tuán)和氣的樣子，真不敢想象是那么壞。況且，他到底為什么害義父？義父又不是有錢人。

馬朝奉嘆了口氣，說：“這個，恐怕就和你有關(guān)了。你義父幾次盛贊你斷玉的本事，當(dāng)鋪里最缺的就是你這號人才，所以趙掌柜早就想請你來幫忙斷玉，卻被你義父拒絕了，說你是個孝順孩子，一定不肯撇下母親來這兒做工。后來，你義父就出了事……”

這番話聽在柳英俊的耳里，卻分外刺心。如果馬朝奉說的是事實(shí)，自己可得為干爹報仇?。∷?，他才想到利用《斷玉十八章》做一次試探。作為一個古董店的掌柜，肯定會對這本奇書動心。如果他是個正人君子，就不會偷閱甚至抄錄，自然也就不會設(shè)計謀害干爹。取當(dāng)時，他看到書籍上趙泰武留下的墨痕，又見趙泰武撒謊時泰然自若，嘴角還掛著一抹嘲弄的微笑！這樣的人，能有啥事做不出來的！于是，他就趁機(jī)在趙泰武的茶水里下了毒。趙泰武毒性發(fā)作后，被柳英俊詐出了實(shí)情。

既然確定干爹死在趙泰武手里，柳英俊下一步的計劃就是給干爹報仇。就算沒辦法讓他以命抵命，也總得讓這黑心家伙付出代價。

于是，柳英俊就繼續(xù)待在典當(dāng)行，伺機(jī)報復(fù)。

這一天，典當(dāng)行的生意不忙，柳英俊和馬朝奉坐在當(dāng)鋪里喝茶閑聊，忽然聽得大街上的狗叫聲此起彼伏。馬朝奉告訴柳英俊，是一個獵人逮住了一只狐貍，裝在籠子里，從大街上經(jīng)過，引得那些狗追著狐貍狂叫。柳英俊動了惻隱之心，出錢請馬朝奉把狐貍買了下來，打算等典當(dāng)行打烊之后，拉去郊外放生。

裝狐貍的籠子就放在典當(dāng)行的門外，引得群狗圍著籠子狂吠，膽大的狗甚至撲上來撕咬籠子。氣得柳英俊拿著盲杖，坐在籠子旁邊驅(qū)趕惡狗。

傍晚，柳英俊正打算把狐貍送去放生，馬朝奉偷偷拉住他，低聲說：“想替你干爹報仇的話，機(jī)會來了……”他告訴柳英俊，明天趙泰武要坐馬車出門談生意。如果收集一些狐貍尿，夜里偷偷灑在馬車上、馬身上，惡狗就會追著馬車狂吠，甚至撕咬。他知道城門口有一家屠戶，養(yǎng)的狗異常兇狠，專下死口。如果咬了馬腿，馬一定受驚。到時候，馬車上的趙泰武可就倒霉了。收集完狐貍尿以后，他們就把狐貍放跑了，即便警局來調(diào)查，也沒有證據(jù)……

柳英俊想了想，覺得這個計策可行。當(dāng)天晚上，倆人接了一些狐貍尿，馬朝奉不知道從哪兒捉了一只老鼠，喂給狐貍吃完后，把狐貍放掉了。

第二天一大早，趙泰武果然收拾馬車出了門。大概過了一個多時辰，摔得亂七八糟的馬車車廂被人拖了回來。讓柳英俊吃驚的是，趙泰武竟然從另外一輛馬車上走了下來。他一進(jìn)門，就吩咐人把柳英俊綁了，把他帶到摔壞的車廂前面。柳英俊白天的視力很差，但是他依然能模糊地看到，那只狐貍被綁在車軸上。柳英俊的頭“嗡”的一聲，就大了。

趙泰武咬牙切齒地說：“我說你昨天那么好心，買這只狐貍做什么。你竟然想用死狐貍吸引狗追咬馬車，引起馬受驚來害我！多虧我福大命大，下來和一個熟人說話的空兒，熟人家的狗撕咬狐貍，把馬嚇驚了。否則，恐怕我早已跌下懸崖，摔得粉身碎骨了！你這個瞎子！先是弄了一本假書騙我，我看在你干爹的份上，沒跟你計較；這回你竟然想要我的命，我絕饒不了你！來人，給我狠狠地打！”話音未落，兩個拿著皮鞭的家丁就撲了過來。

趙泰武有個七八歲的傻兒子，叫趙大強(qiáng)。這小子腦子不好使，心眼兒也壞，他見柳英俊被打得滿地翻滾，覺得很好玩，一時興起，竟然照著柳英俊的臉撒了一泡尿。柳英俊臉上的傷口被尿液一澆，鉆心地疼，不由得連聲哀號，引得那傻小子狂笑不止。

可是，無論他們怎么毒打，柳英俊就是不承認(rèn)。后來，趙泰武又逼問柳英俊為什么用假書騙他，真書又在哪里。柳英俊知道這才是他的真實(shí)意圖，于是吐了一口嘴里的血沫子說：“是你用潛彩畫騙我干爹在先?！?/p>

趙泰武得意地說：“呵呵，騙他怎么了？有本事你拿出證據(jù)來告我去！我倒是有你用假書騙我的證據(jù)?！绷⒖〔恍嫉匾恍?，說：“那是你蠢。那本書就是我家傳的孤本秘籍，只是你不會讀而已?！?/p>

趙泰武換了張笑臉，說：“你那本書如果是真的《斷玉十八章》，這次的事情就一筆勾銷。否則，我就把你送去警察局?！绷⒖】紤]了一下說：“那你得答應(yīng)我一個條件，否則，我寧愿一死。”

趙泰武大笑著說：“你現(xiàn)在哪有資格跟我提條件！不過，我倒也不妨聽聽你的屁話?！绷⒖≌f：“這個條件很簡單，我只想摸摸我干爹護(hù)送的那幅畫?！?/p>

柳英俊是這樣打算的：那幅畫如果不是假的，溫度、光線都正常的話，還會變回《牧歸圖》，也就能證明干爹沒有出錯。雖然人死不能復(fù)生，但是，至少可以給干爹正名，也能讓大家看清趙泰武的丑陋嘴臉。他要是心里有鬼，就不敢答應(yīng)。沒想到，趙泰武哈哈一笑，竟然爽快地答應(yīng)了。

柳英俊回房間取出《斷玉十八章》，讓人端過來一盆冒著蒸汽的熱水，翻開一頁書，平伸在升騰的水汽中，把書頁慢慢浸濕。不一會兒，那些行距的空隙里就出現(xiàn)了一行一行的文字?？粗@愕的趙泰武，柳英俊厭惡地合上書，說：“現(xiàn)在，該你把《牧歸圖》拿出來給我摸了。”趙泰武伸手搶過書，說：“畫在河北分號，我給分號寫封信說明情況，你到那兒去摸吧?！笔乱阎链耍⒖]有別的選擇，只好答應(yīng)。當(dāng)然，他的書還得放在趙泰武那里做“抵押”。

臨了，趙泰武把車把式和家丁們叫到一起訓(xùn)斥道：“今天這事兒都不許聲張！讓人家知道我差點(diǎn)兒被一個瞎子算計死，還不丟死人了！”眾人知道趙泰武收拾人的狠辣手段，都唯唯諾諾地答應(yīng)了。

當(dāng)天夜里，柳英俊想明白了一個問題。馬朝奉的獻(xiàn)計應(yīng)該是趙泰武安排好的。那只喂狐貍吃的老鼠，估計也是被老鼠藥毒死的。這樣，狐貍走不多遠(yuǎn)就得死掉，再被趙泰武安排人撿回來，捆在了車軸上。要不然，實(shí)在想不出更合理的解釋。還有一點(diǎn)，從早上開始，他就沒有再見到馬朝奉，這也太不正常了。他一直防著的人是趙泰武，沒想到這狡猾的老賊拐了彎兒，從馬朝奉那里給他下了套。趙泰武發(fā)現(xiàn)自己偷偷抄錄的秘籍不對勁后，一定威逼利誘馬朝奉幫他弄到真正的《斷玉十八章》。馬朝奉畢竟端的是趙家飯碗，被雇主脅迫同謀，也是可以理解的。

柳英俊當(dāng)夜就出發(fā)去了河北分號。路過桃花峪時，從石頭后面跳出來幾個土匪，二話不說，就把他綁上帶進(jìn)了匪巢，此時天已落黑。土匪頭子只有二十多歲，身材高大威猛，卻是個兔唇。柳英俊猛然想起一事，干爹曾經(jīng)寫信說過，他有個當(dāng)土匪的好友，叫辛大虎，是個兔唇。于是他試探著問：“敢問司令是不是姓辛？”

土匪頭子一聽就愣住了，反問道：“你是什么人？”柳英俊忙說：“辛司令，我叫柳英俊，鏢師章滿囤是我干爹?！蹦峭练祟^子連忙過來，把繩子給他解開，抱拳說：“原來是章師傅的義子，失禮了。”

辛大虎小時候在這一帶要飯，因為兔唇的相貌缺陷，沒少被人欺負(fù)。章滿囤每次遇到他，都會給他一點(diǎn)錢度日，如果遇上他被人追打，還會出手相救。久而久之，兩人結(jié)下了忘年交。辛大虎長大后上山當(dāng)了土匪，章滿囤走鏢時從他的地盤經(jīng)過，自然暢通無阻。

辛大虎問柳英俊：“你怎么得罪了趙泰武？他讓我在桃花峪殺了你。要不是我好奇他為啥讓我殺一個瞎……盲人，恐怕這時候，你早已進(jìn)了鬼門關(guān)了?！?/p>

聽柳英俊說清原因之后，辛大虎嘬著牙花子說：“兄弟，你可真是天膽啊，一個人就敢跟趙泰武斗。要知道方圓百十里，誰都不敢動趙泰武，包括我?！绷⒖〕泽@地問：“他一個開當(dāng)鋪的，竟然如此囂張？”“唉，他倒也罷了，可他的哥哥趙泰文，是國民黨鄭州駐軍的團(tuán)長，隨便打發(fā)一支連隊過來，就能滅了我的山寨。所以，咱惹不起人家啊。這樣吧，你先在我這里住下，章大哥的仇，咱瞅準(zhǔn)時機(jī)再報……”

柳英俊一想，既然趙泰武對自己動了殺心，看來所謂的《牧歸圖》在河北分號的說法也是胡扯。自己過去不但白送一條性命，還要連累辛大虎這一幫弟兄。于是，他就聽從了辛大虎的安排，留在了山寨。

一段時間后，一個嘍啰從山下帶上來一個孩子。柳英俊一看，竟然是趙泰武的傻兒子趙大強(qiáng)。

這事兒說起來挺可笑的：柳英俊挨打的時候，被趙大強(qiáng)在頭上撒了一泡尿，疼得他滿地打滾，趙大強(qiáng)卻高興得哈哈大笑。從那以后，他就以此為樂，沒事就爬到大路邊的樹杈上，向過往的行人頭上撒尿。人們懼怕他家的勢力，又不愿意跟一個傻子較真，只能躲著他走。于是，趙大強(qiáng)的膽子越來越大，見誰就尿誰一頭，那天可巧，一泡尿澆在了這個進(jìn)城辦事的小嘍啰的頭上。小嘍啰扯下趙大強(qiáng)照臉?biāo)α藥装驼?，趙大強(qiáng)氣得大喊：“我爹是趙泰武，我讓他殺了你！”撒腿就往典當(dāng)行的方向跑。小嘍啰這才知道打的是趙泰武的兒子，瞅瞅四下沒人，追上趙大強(qiáng)，堵住嘴，把他弄上了山。那小嘍啰是辛大虎的心腹，知道辛大虎在找機(jī)會為章滿囤報仇，特意過來請他拿主意。

辛大虎當(dāng)即下了決心?，F(xiàn)在日本鬼子占領(lǐng)了開封，他已經(jīng)決定拉隊伍去打鬼子，自然就無所謂得不得罪趙泰武了，給恩人報仇的機(jī)會到了。沒想到，柳英俊卻說：“你們把這孩子交給我吧，我留著他有大用。辛司令，你去干你該干的事，我們父子跟趙泰武的仇，我自有辦法報。趙大強(qiáng)還是個孩子，智力又不正常，我們要是把他爹作的惡，加到他身上，就不仗義了?！毙链蠡⒙犓@樣說，只好答應(yīng)了。

趙大強(qiáng)早就嚇尿了，這時候見到柳英俊，覺得十分親近，自然言聽計從。辛大虎派人把他收拾得干干凈凈，跟著柳英俊下了山。

柳英俊租了一輛卡車，帶著趙大強(qiáng)去了和密縣搭界的登封縣城。這里有家大布行，也是趙泰武開的。

趙泰武和柳英俊撕破臉的事兒，布行的人還都不知道。為啥呢？因為趙泰武瞞得緊唄。店老板一看柳朝奉帶著少東家來了，忙問有什么事情。柳英俊說：“趙掌柜讓調(diào)過去兩車布匹棉花，他那邊太忙，別的人手抽不開，讓我來了。少東家纏著要跟來玩兒，就帶他出來溜達(dá)溜達(dá)。”

老板一聽，說：“好吧，請柳朝奉把趙掌柜出的手續(xù)給我?！?/p>

柳英俊悄悄踩了一下趙大強(qiáng)的腳面，趙大強(qiáng)“哇”的一聲哭起來。柳英俊忙假裝拉著他去門口買糖葫蘆，一邊回頭對老板說：“你們先裝車，回來再給你看手續(xù)?！钡溶囇b滿了，柳英俊才帶著趙大強(qiáng)回來。一邊上車，一邊去口袋里掏，掏了半天，當(dāng)然啥也沒掏出來。他故作驚訝地說：“來得著急，可能忘桌子上了。反正要拉兩車呢，拉下一趟時我再給你。不過，這一趟貨太多了，你得替我照顧一下少東家，我下一趟車再帶他回去。”布店老板知道趙泰武只有趙大強(qiáng)這么一個傻兒子，寶貝得很，平時想巴結(jié)都沒機(jī)會?，F(xiàn)在，這大好機(jī)會竟然主動送上門來了，他怎么會不答應(yīng)呢？

柳英俊帶著卡車?yán)@了一個彎兒，一路疾馳，趕往嵩山。

上次他從豫東老家回來的時候，開封正在被日寇圍攻。這段時間他就在想，他一個殘疾人，應(yīng)該怎樣去報效國家呢？那天，他看見了趙大強(qiáng)，突然靈機(jī)一動：何不用趙大強(qiáng)換一車布匹棉花，送給豫西山區(qū)的游擊隊。天越來越冷了，游擊隊員們還沒有棉衣穿，這就是雪中送炭呀。眼下山河破碎，國將不國，在這民族危亡的時刻，如果把全部的精力，都糾結(jié)在個人的恩恩怨怨上，未免太狹隘了……

至于那本《斷玉十八章》，他的爺爺和父親都沒有參透其中的奧秘，他相信那趙泰武也未必看得懂。書的真正內(nèi)容，總共十八個章節(jié)，幾千字而已，他早已經(jīng)倒背如流了。過一陣子，他打算把書翻譯成簡單易懂的白話文，然后印成書冊公之于眾，自己能得到一筆版費(fèi)送給游擊隊，也能讓廣大從業(yè)者都知道如何辨別玉石的真假，不再上當(dāng)受騙，豈不是善莫大焉？到時候，趙泰武手里的那本秘籍，就是廢紙一沓了。

柳英俊來到游擊隊之后，隊長結(jié)合他“夜眼”的特點(diǎn)，為他做了專業(yè)特訓(xùn)，先讓他做地下交通員，后來又去敵占區(qū)搞起了情報工作。

幾年后，柳英俊成長為一個傳奇人物，連日本特高課都被這個代號為“嵩山貓”的情報人員折騰得焦頭爛額，卻一直到戰(zhàn)敗投降，也沒弄清他是何許人也。